曉 麗
讀過年初問世的《讀書》,才記起今年是法國大革命的第二百個年頭。于是,對手中這一冊羅曼·羅蘭的《盧梭傳》不覺又多了幾分興趣。
此傳篇幅有限得很,所據(jù)又多自《懺悔錄》,但間或穿插其中的三五句評述,卻使我感到了一種至深的理解——而盧梭生前身后所受的攻擊則多半出于不理解,無論有意的,還是無意的。
羅蘭說,關于盧梭,最特殊的一點是,他的名聲和天才所產生的種種后果不僅為他不曾預料,甚至它們的來臨簡直就是違反他本意的?!昂孟褚环蒹@人的暫時的禮物賜給了他,一種從天而降的命令使他擔負起一種使命,并使他振奮起來,過了十二年高尚的生活,即十二年天才的生活一一以后,他每沉溺于他從前時??释哪欠N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和夢想的生活中?!?/p>
這正是《懺悔錄》中所表達的,而羅蘭理解了。
盧梭不足以稱為理性的思者——與康德黑格爾式的德國哲學家恰為相反的兩極,他更多的是詩人的氣質。盡管他在法國大革命的歷史上占據(jù)了光榮的一頁,但這份光榮,對他個人的一生來說,恰恰是個最大的誤會。
人們有理由懷疑各種各樣的懺悔(高利貸者夏潑萊脫因為“懺悔”而成為圣夏潑萊脫,可為是證——詳見《十日談》故事第一),但依一種純屬個人的情緒,我愿意相信,盧梭和他的《懺悔錄》都是真誠的。誠然,《懺悔錄》第二卷幾乎通篇都是辯解之辭,卻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讓人無法懷疑他對自己的解剖與對友人、對友情的真誠。他渴望過一種真實的、不矯飾一己天性的生活,“我們的種種智慧都是奴隸的偏見,我們的一切習慣都在奴役、折磨和遏制我們。文明人在奴隸狀態(tài)中生,在奴隸狀態(tài)中活,在奴隸狀態(tài)中死:他一生下來就被人擁在襁褓里;他一死就被人釘在棺材里;只要他還保持著人的樣子,他就要受到我們的制度的束縛。”(《愛彌兒》第15頁)不幸的是,他的憤世嫉俗卻未能使他免于入世和媚俗(我猜想,這是不知其然而然)。他只渴望愛與被愛——從平民百姓到達官貴人,只企望能有一種熱烈而純真的情誼?;孟胍辉倨茰绾螅侵顾奘?,而且也為世所不容了。
并且他太天真,太誠實,這使他變得脆弱:既承受不了愛,也承受不了愛的背叛。愛使他感動而不能自制,必得抱以十二分的愛;愛的背叛則令他狂怒而無可自己,由是生出十二分的怨恨。
何況他的愛又是那樣至深至切。正是因為他全心全意愛著他的朋友,才使他生怕失去,因而變得多疑和敏感。終于,他發(fā)瘋了,或者說,是近乎發(fā)瘋。
“生活得最有意義的人,并不就是年歲活得最大的人,而是對生活最有感受的人?!?《愛彌兒》第15頁)真誠地感受生活使他付出了痛苦的代價,卻也獲得了人生的意義。不過這意義更多地是由人們對他的攻擊中體現(xiàn)出來的,未免令人感到凄涼。
羅蘭動情地寫道:“這不幸的人,他臨死還以為他自己是‘孤單的活在世上,而且被注定‘永久是孤單的,他卻不曾知道他已戰(zhàn)勝了現(xiàn)在和未來?!笔前。砗蟮臉s耀已足堪撫慰九泉之下的英靈。
“一個活生生的具有相當價值的性靈比最偉大的藝術品還可貴?!?《羅曼·羅蘭文鈔》第324頁)羅蘭沒有將之用來評價盧梭,真讓人有點遺憾,不過我卻由此想到一個愚蠢的問題:后于盧梭二百年而活于世上的人們,如果沒有一部乃至幾部足以抵銷輿論毀損的如《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般的輝煌之著,那么是否有勇氣真誠地去生活,并是否值得為此而付出畢生痛苦的代價?
——但這畢竟已遠離羅曼·羅蘭作《盧梭傳》的初衷,而盧梭的名字本來是與法國大革命連在一起的。
(《盧梭傳》,羅曼·羅蘭著,陸琪譯,華岳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二月第一版,1.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