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 格
印度旅途中帶了本杰弗里·尤金尼德斯的小說《中性》消磨時間,沒想到念經(jīng)念出鬼來,深更半夜撞見閹人。
從加爾各答北去大吉嶺的夜班火車上,仿佛從天而降,兩個神秘女人出現(xiàn)在車廂過道上。領頭的一位,身材奇高奇瘦,肩膀卻寬得不成比例,赤腳,身裹粉紫紗麗,臉上濃脂厚粉,眉心涂一顆碩大紅痣,仿佛血紅的第三只眼,與一雙黑不可測的眼睛一起射出三道兇光,她身后的小跟班,妝容樸素,個頭稍矮,像個發(fā)育不全的少女,眼睛里又有著成年人的陰郁。
霎時間,車廂里異常肅穆,人人低頭斂目,大氣不敢出,極力回避那妖艷女人的目光。我不由得疑惑,似乎在哪里見過這個女人,左右想不起來,便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
誰知她也盯上了我,徑直飄到我面前,一言不發(fā),向我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我不解地看著她。她淺淺一笑,紅唇縫里吐出個詞,“巴克西西”。
“巴克西西”是要錢的意思,可我不能給她錢,此刻身上沒有一點零錢,上車前恰好把零錢花光了,兜里所剩的全是1000盧比面額大鈔。
我抱歉地向她擺手:“No bakshish”。
對方臉色一沉,血紅的指甲直戳向我的臉,口中重復:“Bakshish!”嗓音低沉而堅定,是男中音的音色。她的手,是男性的粗大的手。
我扭頭閃避,腦中卻靈光一閃:眼前這位艷婦其實是個假貨,像舊金山鬼節(jié)游行中的drag queen(易裝癖)、曼谷夜總會的Katoey(“人妖”)一樣屬于ladyboy一族。世界各地的假鳳虛凰外表上似有某種共性,難怪似曾相識。
在印度,這個群體有個專門名詞叫“海吉拉”(Hijra),英文通常譯成eunuch(閹人),但海吉拉并不一定都做過去勢手術,更不一定是兩性人或變性人,有的只是男扮女裝而已。
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海吉拉是茍活于印度社會邊緣的“第三性”,形同賤民、不可接觸者,和泰國“人妖”一樣,她們往往靠歌舞表演和賣淫為生,但比“人妖”更邊緣化,也更有群體意識,甚至有嚴密的組織和制度。我讀過一篇報道,一個20多歲的海吉拉講述自己少男時期被一幫海吉拉引誘、灌醉、強行閹割,最終吸收為海吉拉圓體成員的悲慘經(jīng)歷,海吉拉是一種集“丐幫”與娼妓為一身的黑社會,既被主流社會排斥,也非常懂得利用大眾對她們的恐懼厭惡心理,向社會索取和報復。
最常聽到的故事是,海吉拉喜歡在婚宴或小孩生日喜慶的場合不請自來,于賓主眾目睽睽之下淫歌艷舞,索要“巴克西西”。這種時候,主人往往會塞給海吉拉一點錢,以求她們盡快消失。
面前這位海吉拉讓我想起一年前在泰國鐵路上見到的“人妖”,確切的說,那是一個退休“人妖”。
從曼谷南下董里府的夜班火車上,有兩個男性餐車服務員,一個20多歲,另一個似乎年長些,但真實年齡不大看得出。后者引起了我的好奇——池的舉止動作完全像個女人,走路飄飄搖搖,說話尖聲細氣,還翹著蘭花指。他留長發(fā),眉毛明顯拔過。描了細細的黑色,嘴唇也涂了淡淡的紅色。我可以想象,在他穿上男列車員制服以前,大概是習慣穿女裝的,甚至有可能是一位職業(yè)“人妖”,在酒吧夜總會里演反串秀,以色事人。
進一步想象,這個“人妖”大概年長色衰,沒了在花柳界混飯的本錢,于是“從良”,在俗世中尋得一份平凡工作。安身立命。只是,已經(jīng)深入骨髓的那份性別認同,仍然習慣性地存活在他的制服男裝之中。而他之所以能活得如此坦然。與周圍環(huán)境相安無事,是因為泰國社會對性少數(shù)派的寬容。
100年前的中國,也曾有過一種發(fā)達的易裝文化——戲曲男旦。算起來,各種東方文明都有過易裝傳統(tǒng),到現(xiàn)在,印度和泰國算是保留著這一傳統(tǒng),事實上印度和泰國也是傳統(tǒng)文化總體保留較好的兩個現(xiàn)代國家。
男旦的社會地位并不高,但男旦藝術曾經(jīng)進入?!案呙肌钡难盼幕?,這是海吉拉或“人妖”亞文化不可比擬的?!叭搜鄙心茉谏虡I(yè)色情場所占一席之地,海吉拉只能成為社會邊緣夾縫的畸零人。
易裝者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另一種性少數(shù)人群,同性戀者。大眾對這兩類人的認知往往混淆不清,實際上,同性戀者人數(shù)遠多于易裝者,在社會上也遠沒有易裝者那么醒目。在當代中國,同性戀不違法也不算心理疾病,社會對同性戀的態(tài)度與泰國相似,用文化學者彼得·杰克遜的話形容就是“容忍但不接受”,印度同性戀者的處境比中國和泰國惡劣得多。
宗教傳統(tǒng)在印度和泰國有著舉足輕重的力量。南傳佛教視同性戀為與生俱來的“業(yè)”,對同性戀者而言是人生必須承受的磨難,因此泰國民眾對同性戀者往往心懷同情(但不意味支持)。而在佛教發(fā)源地印度,幾種主流宗教(印度教、伊斯蘭教、錫克教、天主教)無一不對同性戀持譴責態(tài)度,殖民時期從英國引進的“反自然性交”法規(guī)沿用至今。盡管印度號稱世界最大的民主國家,同性戀議題也越來越多在媒體引發(fā)公開討論,但距離合法化還很遙遠,同性戀者雖不像海吉拉那樣被逼成黑社會,以極端方式謀生,但本質上同海吉拉一樣,是印度社會邊緣夾縫中的畸零人。
幾乎戳到我臉上的那只手,因為空無所得,惱羞成怒地在我臉上擰了一把!我避之不及,迅速起身把她推開。周圍乘客見狀大驚失色,但沒人膽敢輕舉妄動,唯恐接觸海吉拉而沾染霉運。被我推開的海吉拉,嘴里嘰哩咕嚕念咒似的說了一通不知什么,人們聽了越發(fā)臉色陰沉,有幾個默默從口袋掏出些盧比快速塞給海吉拉的隨從丫頭,大概這個消災解難之舉起了作用,海古拉總算息怒,帶著丫頭揚長而去。
像一場惡夢,但也僅僅是場惡夢。事后回想,忘不了那個小丫頭——未來的海吉拉眼里的陰郁。至于海吉拉的咒語,我根本不信會對我構成什么威脅,原因很簡單,我不屬于她那個話語體系。在我看來,海吉拉不過是個可憐的“第三性”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