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山 甘宏偉
摘要:為了探究黃仲則的精神品格與詩歌風(fēng)貌,選擇其山水游歷為研究視角,采用了文獻(xiàn)分析和文本細(xì)讀等研究方法,結(jié)論認(rèn)為山水游歷占據(jù)了黃仲則生命的重要位置,可以作為解讀其心靈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條線索。游歷的見聞、客寓的感懷成為他詩歌的重要內(nèi)容,同時,山水游歷亦是促其詩藝大進、詩境大變的關(guān)鍵因素。
關(guān)鍵詞:黃仲則;山水游歷;詩歌創(chuàng)作;詩境之變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0-2731(2009)02-0015-04
黃仲則(1749—1783),名景仁,字漢鏞,又字仲則,江蘇武進人,著有《兩當(dāng)軒集》。他是清乾隆時期的著名寒士詩人,詩名在當(dāng)時已受人推重,袁枚譽其為“今李白”,清人包世臣《齊民四術(shù)》中稱之“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筆者在研讀黃仲則的過程中,深感其心靈世界與其詩歌世界是相即不離的一體兩面,且二者又均與其山水游歷有密切、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山水游歷不僅讓黃仲則尋求到了心靈的寄托和精神的歸宿,游歷的見聞、客寓的感懷也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他詩歌中的重要內(nèi)容,同時,游歷亦是促其詩藝大進、詩境大變的關(guān)鍵因素??傊?,山水游歷占據(jù)了黃仲則生命的重要位置,可以作為解讀其精神品格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條線索,由此入手,或可使其人格的深刻性和詩歌的豐富性得到較好的說明。
一、酷愛山水游的寒士詩人
黃仲則幼年喪父,家貧無依,后以母老,客游四方,覓升斗為養(yǎng)。作為一名寒士詩人,他一生游歷南北,彈鋏依人,其間雖不免因家貧而“出為負(fù)米游”,然實性喜山水,邵齊燾稱其“生來寤寐愛青山,但恨郡郭無煙鬟”,足跡遍及江浙、荊楚、燕趙、齊魯、關(guān)中之地。乾隆三十一年,黃仲則與洪亮吉于江陰逆旅訂交,隨后同在常州龍城書院從學(xué)清中葉學(xué)人兼詩人邵齊燾。乾隆三十三年恩師邵齊燾去世,仲則深感“益無有知之者,乃為浪游,由武林而四明,觀海;溯錢塘,登黃山;復(fù)經(jīng)豫章,泛湘水,登衡岳,觀日出;浮洞庭,由江以歸。是游凡三年,積詩若干首?!?。洪亮吉《黃君行狀》稱其“年甫壯歲,蹤跡所至,九州歷其八,五岳登其一,望其三?!秉S仲則自乾隆三十一年十八歲時起,至乾隆四十八年病逝于離家千里之外的解州止,常年游歷或客寓在外,山水之游可說是與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占據(jù)了重要位置。
黃仲則性喜山水,竟至于全然忘記饑寒病苦的境界?!肚迨妨袀鳌S景仁傳》稱其“性高邁,好游,盡觀江上諸山水,每獨游名山,經(jīng)月不出,值大風(fēng)雨,或暝坐崖樹下,牧者見之,以為異人?!彼吧匍L遍游江、浙諸名勝,以為未足,每讀《離騷》,欲吊屈原所自沉處”,杭州友人仇麗亭輩,以湖湘道遠(yuǎn),且憐其病,勸其勿往,仲則以詞謝之云:“一事與君說,君莫苦羈留。百年過隙駒耳,行矣復(fù)何求?且奈殘羹冷炙,還受曉風(fēng)殘月,博得十年游。若待嫁娶畢,白發(fā)待人不?”乾隆三十四年冬,終襆被獨游湖湘,酹酒招魂,吊屈原、賈誼,作《浮湘賦》以寄意,悲慨傷懷。
乾隆三十四年春,黃仲則二次入徽州,欲游黃山,但因病虐未果。乾隆三十七年,二十四歲時,第三次入徽州,下定決心游黃山,《重至新安雜感》即表明了這種不容釋懷的心緒:“山靈重與開生面,虐鬼何能阻再游。舊物尚余雙蠟屐,此身無恙一扁舟?!?/p>
疾病和困頓似乎總是伴隨著這位傲骨嶙峋的詩人。四處干謁尋求救濟的辛酸他是嘗遍了的,奔波勞苦而又清高孤獨的心靈似乎只有在山水之間才會得到深深的安慰與徹底的解脫,這或許是黃仲則酷愛山水游的一個深層心理原因。
二、游歷所得的精神認(rèn)同
對于一個注重精神生活的天才詩人來說,黃仲則的游歷并非僅為徜徉于山水之間,賞心娛情,他的山水之游更多懷有追尋自我精神認(rèn)同的目的。而他所心儀的則主要是屈原、賈誼、杜甫等這些不遇于時的騷人詩客。乾隆三十五年春,黃仲則游湖南,經(jīng)過耒陽,特意拜謁杜甫墓,作有《耒陽杜子美墓》:“得飽死何憾,孤墳尚水濱。埋才當(dāng)亂世,并力作詩人。遺骨風(fēng)塵外,空江杜若春。由來騷怨地,只合伴靈均。”當(dāng)年杜甫困于耒陽舟中,饑寒交迫,絕糧數(shù)日。后來耒陽縣令送酒和牛肉至,以至醉飽而死。前人多為之曲解掩飾,黃仲則是慣于窮餓的詩人,非常理解杜甫當(dāng)時的處境,則直言出之。更讓黃仲則深有同感的是杜甫的“埋才當(dāng)亂世,并力作詩人”,騷怨之地豈只有屈原、杜甫,黃仲則不亦是一位嗎?杜甫的遭遇引起他的共鳴,發(fā)出了盛世寒士的哀嘆。
杜甫平生無大得意事,天寶五年以后,尤其安史亂起,又遭兵戈亂離、饑寒老病,歷盡辛酸。杜甫是因戰(zhàn)亂所逼而不得不輾轉(zhuǎn)漂泊,他親身經(jīng)歷了唐王朝由開元盛世而至安史之亂的過程,親眼目睹了無數(shù)的災(zāi)難場面。黃仲則身處太平盛世,卻因貧困潦倒而四處漂泊,亦會見到些災(zāi)難場景,感受到乾隆盛世由盛而衰的跡象,如《苦暑行》等所表現(xiàn)即是。而從一定意義上說,黃仲則比杜甫更為不幸。杜甫雖由盛世而遭戰(zhàn)亂,但他所處的時代是帝王時代的上升期,思想氛圍寬松自由,他可以將目光投向生民疾苦與國家安危,盡情地抒寫百姓苦難,譴責(zé)誅求黷武,甚至直刺皇帝,當(dāng)然更可自由傾吐一己的感慨。黃仲則雖逢盛世,但盛世卻是帝王時代的衰敗期,自明朝以來的專制集權(quán)進一步強化,王朝的統(tǒng)治更多是靠極度專制甚至恐怖來維持。加之滿清統(tǒng)治者念念不忘自己入主中原所遭到的因強烈民族情結(jié)而致的堅決反抗,所以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清王朝的思想箝制最為嚴(yán)酷,文禍最多,最慘,最為荒唐,持續(xù)時間也最長。乾隆時期,文字之獄更是達(dá)到了頂峰。在這樣的一個盛世中,文人學(xué)士們誰還能像杜甫那樣盡情傾吐抒寫?杜甫于亂世中的動地歌吟,在黃仲則這里只有化為盛世中的獨自歌哭,故而其所注目亦多為自身的饑寒貧苦,詩中自然更多的是對自己游歷見聞及客寓感懷的抒寫、對個人遭遇不幸的哀嘆和憤慨,而有些詩作或借題發(fā)揮、或旁敲側(cè)擊所表現(xiàn)出的膽識也就顯得十分難能可貴了,“埋才當(dāng)亂世,并力作詩人”之憤激,亦因之而格外深沉。
屈原、賈誼的遭遇為歷代不遇的文人騷客頻頻吟詠,黃仲則此次游湖湘的重要意圖便是為酹酒招魂,以吊屈賈,從其詞《水調(diào)歌頭(仇二以湖湘道遠(yuǎn),且憐余病,勸勿往,詞以謝之)》中,可分明感知此種情愫:“離擊筑,諼彈鋏,粲登樓。仆雖不及若輩,頗抱古今愁。此去月明千里,且把《離騷》一卷,讀下洞庭舟。大笑揖君去,帆勢破清秋?!庇讶藢O星衍在詩中亦嘗言及仲則此行曰:“南浮汩羅招屈原,洪濤浡潏顛乾坤。寸磔幽怪償厥怨,長蛟潑血江為渾……洞庭為酒君山尊,八九云夢胸中吞。胸中壘塊誰共論,扣舷大嘯呼靈均?!焙嬷?,仲則得遂夙望,既有《浮湘賦》以寄意,又有《屈賈祠》以傷懷:“雀窺虛帷幙草盈墀,日暮誰來吊古祠。楚國椒蘭猶白化,漢庭絳灌更何知?千秋放逐同時命,一樣牢愁有盛衰。天遣蠻荒發(fā)文藻,人間何處不相思?!笔⑹浪ナ蓝加型瑯拥牟挥鲋睿嬷?,黃仲則尋求到了自己的精神與心靈的認(rèn)同。
乾隆三十九年七月,黃仲則與洪亮吉同應(yīng)江寧鄉(xiāng)試,再度落第,于重陽節(jié)后作詩贈別錢企廬,其二云:“痛飲狂歌負(fù)半生,讀書擊劍兩無成。風(fēng)塵久已輕詞客,意氣猶堪張酒兵。霜滿街頭狂拓戟,月寒花底醉調(diào)箏。誰能了得吾儕事,莫羨悠悠世上名?!逼淙疲骸翱先菔璺偶次釒煟ㄔ挛恼吗┦灼?。那覓酒能千日醉,不愁音少一人知。身名已分同飄瓦,涕淚何曾滿漏卮。幸有故人相慰藉,瀕行拋得是相思。”其中所表現(xiàn)出的蕭瑟悲苦之情皆因他“萬斛才源傾似海,一生困頓遇偏奇”而生。
黃仲則還對李白特別表示出傾慕之情,他在《太白墓》中贊之云:“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擊劍胸中奇”,“乾坤無事入懷抱,只有求仙與飲酒”,并稱“我所師者非公誰”。飲酒、仗劍而游好山水,體現(xiàn)著李白的豪情,亦是黃仲則的精神與心靈的寄托。李白“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人名山游”(《廬山謠》),寫下了許多山水名篇,或表現(xiàn)其豪壯開闊的胸懷,或表現(xiàn)其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的氣質(zhì)。黃仲則游歷山水,亦寫下了不少得謫仙之氣的作品。李白吟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陪侍御叔華登樓歌》),“我不棄世人,世人自棄我”(《贈蔡山人》),黃仲則云“公(邵齊燾)卒,益無有知之者,乃為浪游”。二人皆因不得知遇,人生的困惑、生活的窘迫所致的內(nèi)心愁苦就在登山臨水或拜祠謁墓中得以緩解、釋放。因山水游歷,仲則更顯出與李白的精神契合,“自湖南歸,詩益奇肆,見者以為謫仙人復(fù)出也”。
三、詩風(fēng)詩境之轉(zhuǎn)變
山水之游不僅讓黃仲則追尋到精神的歸宿,獲得靈魂的升華,而且觸發(fā)了他的詩情。中國古代,游歷之風(fēng)盛行。山水游歷常成為歷代詩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或助力。屈原被放,歷游長江、洞庭、沅湘等地,積聚的深厚悲痛與哀思發(fā)為詩歌,劉勰即言:“屈平所以能洞鑒風(fēng)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晉宋山水詩人謝靈運自出任永嘉太守后因不見知,常懷憤憤,遂肆情江南山水,體道適性,留下了諸多垂范后世的佳句。永明詩人謝眺,沉浮于政治渦流之中,因畏禍而投身于山水間,亦創(chuàng)作出情意盎然之作,李白贊嘆之:“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唐代游山歷水、讀書山林之風(fēng)熾盛,許多詩歌經(jīng)典之作可以說是因詩人的游歷而成就,而眾多詩人僅憑其山水佳制已足以彪炳千古。宋代的蘇軾一生仕途坎坷,屢遭貶謫,在外任與謫居期間,留連山水清境,眾多山水景觀因他的題詠而榮膺千秋佳名。而得山水之助亦使其詩境益新,東坡曾有言:“游遍錢塘湖上山,歸來文字帶芳鮮”(《送鄭盧曹》)。此言正上承劉勰,下啟陸游:“不向岳陽樓上醉,定知未可作詩人”(《再賦一絕》)。清人趙翼亦說:“放翁詩之宏肆,自從戎巴蜀,而境界又一變?!?/p>
明清時期,八股取士制度大興,詩壇多為身居官位的文人才士操柄,詩歌創(chuàng)作總體上處于或取法漢魏六朝或尊唐宗宋的宗派爭鳴之中,而學(xué)古又把主要精力放在詩法、詩藝、詩境等形式技巧的追求上。在野者包括眾多寒士詩人,或附于某個宗派,或受整個詩壇風(fēng)氣的影響,亦很難跳出籠樊。在此大背景下,因漂泊游歷而得山水之助便易創(chuàng)作出膾炙人口的佳篇,諸如元明之際高啟的《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山水長卷《徐霞客游記》雖為散文,但亦有不少諍情盎然的佳作。
黃仲則亦是其中一位,他在游歷之中,同樣寫下許多山水詩篇,“自念綁所游處,舉凡可喜可愕之境,悉于是乎寄”,得江山之助與人文之熏陶,其中亦多有佳者。其吊謁屈賈、傾慕李杜等游歷之作前已有所述及,它如《春雨望新安江》表現(xiàn)其愁怨之后的放曠:“明當(dāng)放溜趁新漲,臥聽船鼓催逄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發(fā)其萬古之幽情,又結(jié)以自負(fù)之豪氣??傊?,黃仲則的山水詩追求的不是靜幽的境界,而有著強烈的主體感情,是詩人心靈與山水交會時的自我精神的寫照。因此,豐富的游歷是其詩歌能以真情感人、以詩情取勝的重要原因之一。
山水游歷亦是促其詩藝大進、詩境拓展的關(guān)鍵因素。從早年起,“好做幽苦語”就已成為寒士詩人黃仲則詩歌的鮮明特色,如邵齊燾稱其“家貧孤露,時復(fù)抱病,性本高邁,自傷卑賤,所作詩詞,悲感凄怨”,洪亮吉《北江詩話》評仲則詩“如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的確,黃仲則在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感情和風(fēng)格最著的是他的抑塞苦語。從早年的悲感凄怨之詞,至流寓京師時的辛酸苦寒之調(diào);從“慘慘柴門風(fēng)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之沉痛,至“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之傷心;從“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霄”之孤冷,至“全家都在風(fēng)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之凄慘,此類孤愁苦寒獨自歌哭之語在黃仲則詩集中比比皆是。瞿秋白《贈羊牧之》云:“詞人作不得,身世重悲酸。吾鄉(xiāng)黃仲則,風(fēng)雪一家寒?!庇暨_(dá)夫云:“要想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之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倍际巧顬辄S仲則的這類詩感動而發(fā),但也無庸諱言,其詩亦因之而不免有題材狹窄、詩境逼仄之不足,若從求全責(zé)備的角度說,這其實也可以認(rèn)為是歷代寒士詩人詩作之通病,有如吳蔚光《兩當(dāng)軒詩鈔序》稱仲則似“東野(盂郊)窮而長吉(李賀)夭”。
然而更應(yīng)注意的是,黃仲則在常年游歷中,面對祖國的壯美山河,置身于開闊雄奇的自然山水和深厚博大的人文景觀,詩心容有會意,詩情因而激發(fā),詩境得以拓展,詩風(fēng)為之一新,變抑塞為磊落,變局促為開闊,變哀怨為激越,變悲苦為蒼涼,超越一己之苦吟,冥合萬有之奧博。此類詩作數(shù)量不多,然更彌足珍貴,其風(fēng)格,或可稱為“沉郁清壯”。如乾隆三十七年,黃仲則三入徽州游黃山時,作有《鋪?!芬辉姡骸拔矣崎T峰,化為并州刀。持登天都最高頂,亂剪白云鋪絮袍。無聲無響空中拋,被遍寒士無寒號”。既有李白的奇特想象,又有杜甫的仁者襟懷,與其詩中慣見的“貧是吾家物”(《移家來京師》)、“征衣我最單”(《九月初二日小雪》)、“只知獨夜不平鳴”(《雜感》)之類的風(fēng)格情調(diào)顯然不同,其“被遍寒士無寒號”一語亦超脫了一己之悲歡與獨自之歌哭,堪可追配杜子美的“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又如乾隆三十二年游杭州作《觀潮行》:“偉哉造物此巨觀,海水直挾心飛騰……才見銀山動地來,已將赤岸浮天外……殷天怒為排山入,轉(zhuǎn)眼西追日輪及。一信將元渤湃空,再來或恐鴻濛濕”,海水裹挾著詩心,詩情飛騰翻涌,詩境格外雄奇闊大。末言“吳顛越蹶曾幾時,前胥后種誰見知?潮生潮落自終古,我欲停杯一問之”,融入春秋時吳越爭霸的歷史風(fēng)云,今昔滄桑的慨嘆,停杯一問的瀟灑,在潮生潮落奇麗景觀之映襯下,給詩作平添了幾許沉郁厚重。又有《后觀潮行》:“鵝毛一白尚天際,傾耳已是風(fēng)霆聲。江流不合幾回折,欲折濤頭如折鐵。一折平添百丈飛,浩浩長空舞晴雪……潮頭障天天亦暮,蒼茫卻望潮來處……獨客吊影行自愁,大地與身同一浮”,最后雖仍歸結(jié)為自身的羈旅之愁,但因得江山之助力,能夠?qū)⑸硎栏〕僚c蒼茫大地融為一體,頗具幾分杜甫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之深沉闊大之境界。無怪乎前輩詩人袁枚極為推賞,稱仲則“看潮七古冠錢塘”。翁方綱《悔存詩鈔序》稱黃仲則詩:“尚沉郁清壯,鏗鏘出金石,試摘其一二語,可通風(fēng)云而泣鬼神,何必讀至五百首哉!所以兢兢致慎,刪之又刪,不敢以酒圣詩狂相位置者,欲使仲則平生抑塞磊落之真氣,常自軒軒于天地間,江山相對,此人猶生,正不謂以長歌當(dāng)痛哭也?!彼^“江山相對,此人猶生”,正可移作仲則沈郁清壯的詩境之變與其山水游歷之密切聯(lián)系之形象說明。
借出游以提高詩藝、轉(zhuǎn)變詩風(fēng),在仲則亦有意為之。《清史稿·黃景仁傳》言其“嘗自恨其詩無幽并豪士氣,遂游京師?!本托Ч裕螝v對他詩藝詩境的提高拓展之功也是無庸置疑的。黃逸之《黃仲則年譜》引《玉麈集》稱其“自黃海歸,技日益進,同輩悉斂手下之。”汪佑南《山?jīng)懿萏迷娫挕贩Q:“仲則生不逢時,每多清迥之思,凄苦之語,激楚之音,自出游后,得山水之助,詩境為之大變,扶輿清淑之氣,鐘于一人,蓋天才也?!倍际茄陨剿螝v對黃仲則詩藝、詩境之變的重要作用。
尤其自湖南歸,其詩益奇肆,“雄宕之氣,鼓怒于海濤”,即得益于他“攬九華,陟匡廬,泛彭蠡,歷洞庭”之游歷。其間所作,諸如:“洞庭一瀉八百里,浮云貼天天浸水。君山一點礙眼青,卻似今日酒酣別君之塊壘”(《洞庭行》),“擬向江山作主人,卻因商婦悲遷謫。我亦天涯有淚人,對此茫茫慘無澤。吁嗟乎!淚亦不必落,愁亦不必愁。君不見,茫茫九派向東流,千古萬古無時休,我家乃在東海頭”(《晚泊九江尋琵琶亭故址》),山水之境與詩人之情交融,奇崛宏肆、沉郁清壯,有別于“幽苦語”之哀感凄怨、辛酸沉痛。
[責(zé)任編輯趙琴]
西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