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xué)者吳組緗教授生前說過:“《紅樓夢》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被人們認(rèn)識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藏在水下的更多。”他要系統(tǒng)地批注全書,把藏在“水下”的部分揭示出來?？上桥都t樓夢》沒有完成,他就去世了。吳先生的這一見解是很深刻的,無論是對研究《紅樓夢》的人還是對一般的讀者都大有裨益。

曹雪芹用一生心血寫就的《紅樓夢》成就了偉大,感動了世人。他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淡淡地寫出了他心中的美,寫出了美的毀滅,留給世人的是深深的悲嘆和無盡的思索。在《紅樓夢》塑造的眾多個性分明、形象豐滿的人物中,薛寶釵無疑是其中最難定性的一個。從《紅樓夢》開始流傳之日起,關(guān)于她的爭議就一天也沒停止過,歷代所引鄒弢與其友許伯謙因爭論激烈而“幾揮老拳”的故事,就是一典型事例。說明這一形象的復(fù)雜性、豐富性。在薛寶釵這個形象中,寄托著作者復(fù)雜的感情:既贊美這位美麗少女的聰明才智,同情她不幸的悲劇命運(yùn);又痛惜她奴隸般地信奉封建禮教,批判她“隨分從時”的處世哲學(xué)。寶釵的一生就是一個品格端莊、容貌美麗、才華出眾、學(xué)識淵博的青春少女,被封建禮教所毒害以至毀滅的過程。這一形象并不比寶玉、黛玉的形象差,只不過寶黛的毀滅是叛逆者的悲劇,而薛寶釵的毀滅是殉道者的悲劇。所以你無法像對有些小說人物那樣,簡單地把她劃進(jìn)“好人”或“壞人”的圈子里。

看完《紅樓夢》,多數(shù)人對寶玉與黛玉、寶玉與寶釵的悲慘情變所持的態(tài)度是對黛玉同情的多,對寶釵批判的多?！皳P(yáng)黛抑釵”者大有人在,但是這些評價是不公正的。一些文章里對寶釵大加鞭撻,隨心所欲地把一些罪名加到她的頭上。這樣做也是不公平的。對于她二人我們應(yīng)該公正的去評價。作品第一回有這樣一段話:“至若佳人才子等,則又千部共出一套。……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故逐一看,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從這段話其實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作者創(chuàng)作寶釵這個角色的意圖:薛寶釵決不等同于清代以前小說中常有的給主角添亂的小丑,也決不是以一種挑戰(zhàn)者的身份來和林黛玉爭奪那份在前世就以成就的“木石之盟”的。她的存在其實蘊(yùn)含了作者一種現(xiàn)實的人生態(tài)度。如果說林黛玉是一種“理想美”,那么薛寶釵就是一種“現(xiàn)實美”?，F(xiàn)在我就來談一下對薛寶釵這個人物的一點拙見。

典型的封建淑女

薛寶釵堪稱封建淑女的典型,她謹(jǐn)守封建婦德,體現(xiàn)著封建時代貴族女子的風(fēng)范。她冰雪聰明善解人意;行為豁達(dá)寬以待人;沉著冷靜遇事清醒;不輕視別人,而自身又永保尊嚴(yán)。一句“珍重芳姿晝掩門”寫盡了這位豪門閨秀的蓄雅和自重。她的美是一種雍容嫻雅之美,倘以儒家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看來,恰是代表了一種溫柔敦厚的人格理想,“矜而不爭,群而不黨,弘毅寬厚,清平和允”。倘若不是集賢良淑德于一身,在榮國府這樣一個人事復(fù)雜、矛盾交錯的大家庭里,寶釵是不會深得恩寵,獲得上上下下廣泛的喜愛與贊譽(yù)的。

寶釵冰雪聰明善解人意,在與周圍姊妹的相處中體現(xiàn)出一種長者般的風(fēng)度。她善良真誠、細(xì)致體貼,她能在綺羅錦繡叢中,在一片歡聲笑語背后,看出湘云和岫煙的艱辛,私下里勸襲人不要讓湘云幫著做活計,幫岫煙拿回所當(dāng)衣物;她也能在酒令中察覺黛玉“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的失語,她旨在保護(hù)黛玉,使其免受謗議的從旁點撥,讓黛玉深為感激,那一番女子“識禮守分”“得重于才”的說教,更是讓黛玉心下嘆服。

行為豁達(dá)、寬以待人是名門淑媛必須具備的美德,被寶釵詮釋得淋漓盡致。黛玉曾心懷敵意,屢次拿尖酸刻薄的話針對寶釵,寶釵總是裝沒聽見,不與計較。面對惡嫂金桂尋釁滋事,寶釵隨其母前往勸解,雖說是絲絲入情、句句在理,可她的一腔善意反倒遭來金桂的羞辱譏諷,雖是羞憤難當(dāng),卻因心痛其母而忍氣吞聲、寬容大度、大事化小,這般氣度,也只有大家閨秀才能如此。

寶釵遇事沉著冷靜,頭腦清醒,考慮事情合理且周全。呆霸王薛蟠調(diào)情遭苦打之后,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fā)恨,情急之下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沉著冷靜、通情達(dá)理的寶釵忙旁敲其母,語之其弊,一場將會給薛家造成“仗勢欺人”之惡名的風(fēng)波就這樣被寶釵化解在只言片語之間了。

從以上的這些方面我們不難看出薛寶釵確實不愧是一個理想、完美的封建淑女形象。但就是這樣一位封建社會里的“完人”最終還是無奈的被無情的封建社會所扼殺,成了封建社會婚姻的犧牲品,其悲劇意蘊(yùn)是值得人們?nèi)ニ伎嫉摹?/p>

世俗的社會人格

如果說黛玉從雅,是理想之子,那么寶釵就是從俗,是現(xiàn)實之子。黛玉縱容感情,沉酣于意境,抒放感情,而寶釵則秉持封建婦女的理智,把握現(xiàn)實,適應(yīng)社會法則。

“蓄而不張”是寶釵的性格特征之一,也是她慣有的行事作風(fēng)。這個含蓄的女子,最初的一瞥不過是“臉若銀盆,眼若水杏,唇不點而丹,眉不畫而翠”“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的髻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如此寥寥幾筆,與黛玉熙鳳等容貌著裝的描繪相比,近乎白描。她雖有沉魚落雁之姿,卻質(zhì)樸素淡;雖有“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家世”,卻“看去不見奢華”;她“安分隨時”“罕言寡語”,只做一位乖巧典雅的淑媛。正所謂“大智若愚”“大有若無”。她有著妙齡少女罕有的敏銳、深刻的洞察力和“識時務(wù)”,選擇了“藏”與“蓄”的處世方式。她不虛夸不張揚(yáng),沉靜矜持、含蓄典雅,可謂“淑媛”之至境。

封建社會要求女性要恪守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對貴族閨秀的要求尤甚。世俗的社會有著世俗的生存法則,不依而行之,難免積毀銷骨、萬劫不復(fù)。順從乖巧的寶釵全盤接受了社會的規(guī)范,努力的去“合時”“從時”。她選擇去適應(yīng)社會,巧妙的避開了直接的對抗。和寶黛的執(zhí)著、不同流俗相比,她似乎缺乏了些令人敬佩的抗?fàn)幍挠職?但我們也不得不為她現(xiàn)實且理智的抉擇而首肯。畢竟一個人只能去適應(yīng)社會,而無法要求社會去遷就他,倘是與時代的主流意識相對立,縱使他是站在時代的潮頭,縱使他身上閃爍著進(jìn)步思想的光輝,依然難以擺脫為世俗價值所拒斥的命運(yùn)。

封建社會將女子的最高地位設(shè)置為“顯貴之婦”“淑儀之典”。然而得失是相附相依的,要成為淑儀之典勢必有其代價。寶釵要適者生存,便無奈的以泯滅童心天性,喪棄自然真情為代價,做著高雅卻乏味的淑女。為了適應(yīng)這個社會,她將自己磨成了一塊鵝卵石,這種毀心棄性、喪失自我,是其性格的陋處,也是其人格的悲哀。讓人不得不為之惋惜和慨嘆。

在世俗的社會禮教長期熏陶下,寶釵能做的只有隱忍、含蓄,她只能放棄自己的個性和追求,犧牲個人而去維護(hù)整個大家族的浮華盛世,也正是如此,在面對悲劇時,她能選擇的也只有接受而不是反抗。

社會造就了薛寶釵的同時也毀了薛寶釵,這也是薛寶釵既可悲又無奈的地方。

苦澀的悲劇婚姻

對《紅樓夢》中寶黛釵的愛情悲劇大多數(shù)人所持的態(tài)度是對黛玉同情的多,對寶釵持批判的多。其實這是不公正的。

從追求幸福的角度看,黛玉、寶釵都沒有錯,她們的權(quán)利應(yīng)是相等的,她們都愛寶玉,她們也有權(quán)愛寶玉。她們的愛都不存在道德問題。黛玉和寶釵之爭是平等的,也是光明的。所以我們揚(yáng)誰抑誰都是存有偏見的。黛玉值得同情,一是因為黛玉比寶釵先見了寶玉,而且朝夕相處的日子比寶釵多了那么一些,二是黛玉母親死得早,父親無法照顧她,早早地讓她寄居在外婆家,既是外婆家,就有點是“外人感覺”,是屬于“弱者”,孤苦伶仃的,弱者總是比強(qiáng)者更能獲得人同情的。其實寶釵又有什么呢?父親早逝,失去父愛后,哥哥又不長進(jìn),她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边M(jìn)了賈府,居在梨香院,她盡自己所能,取得大家的信任與喜愛,特別是對老太太的工作,她做得滴水不漏,深得老太太的歡心,以致老太太拿她和林妹妹比較,也覺出林妹妹確實遜了她一大截。黛玉多病,心性又狹隘,試想真的與寶玉結(jié)合了,寶玉也幸福不到哪里去。

在這場愛情的悲劇中,黛玉是弱者,得不到想得到而最后沒有得到,值得同情。寶釵是強(qiáng)者,可以得到卻得不到,更值得同情。我想人的感情都很脆弱,目光又很現(xiàn)實,一有風(fēng)吹草動,弱者最先進(jìn)入視力,而同情的橄欖枝常常不問青紅皂白就投向弱者,而強(qiáng)者值得同情時,橄欖枝卻枯萎了。人性的悲哀莫過于是。

在封建社會下,雖然寶黛二人在極力的反抗著,但是寶黛的愛情、命運(yùn)悲劇在所難免;而同樣也是悲劇結(jié)局的薛寶釵,她的悲劇則是封建禮教在末世的悲劇。因為寶釵與寶玉的婚姻悲劇在于他二人“結(jié)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kuò)大自己勢力的機(jī)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不是個人的意愿”,在這個大的前提下,二者的婚姻悲劇也就不可避免了。所以,寶釵是這場婚姻的犧牲品,更是整個封建社會的犧牲品。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結(jié)局是一樣的,同是悲劇,同是受害者,但是前者懂得用反抗來爭取自己的幸福,而后者因為囿于封建社會的教條束縛從不知反抗的存在,那么,誰才是最終的犧牲品呢?

何莉麗,女,甘肅定西師范高等?？茖W(xué)校中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