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人生之路的探照

摘 要：蕭紅生前最后一部長篇小說《馬伯樂》，歷來頗受爭議，評價不高。這部未竟之作無疑也是她人生體驗、心路歷程的結(jié)晶。本文從家庭、時代、自身三方面分析小說主人公馬伯樂這個人物形象，以及人物背后折射出的作者的精神思索。

關(guān)鍵詞：蕭紅 《馬伯樂》 家庭 時代 比較

時光荏苒，悠悠四十載已悄然而逝，重溫女作家蕭紅的作品，我們?nèi)阅芨惺艿阶掷镄虚g那種悲壯凄涼、沉寂哀婉的格調(diào)，使人百感交集。從“充滿著力與美”的《生死場》到“含淚的微笑”的《呼蘭河傳》，從古老的東北大地上人和動物一樣進行著生與死的掙扎，到愚昧麻木的故鄉(xiāng)人飽受封建舊風(fēng)俗舊禮教的摧殘，這些都在人們的靈魂深處留下了印記。然而在歷史的長河中，同樣是長篇小說的《馬伯樂》卻被時代的塵埃掩蓋，很少有人問津，漸或有人提及，也頗多微辭，例如“書中的幽默與諷刺筆調(diào)，刻畫出戰(zhàn)時的中國的形形色色，在當(dāng)時可說是非常難得的，但有時卻流于低級的鬧劇而變得令人討厭?！盵1]或認(rèn)為“似乎是在走下坡路了，個人的悒郁代替了戰(zhàn)斗的氣息?！盵2]這些評論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難以用統(tǒng)一的標(biāo)準(zhǔn)妄下論斷，但有一點，我們需要承認(rèn)：評價一部作品成功與否，關(guān)鍵看其是否成功塑造了典型形象，這個典型形象對他所生活的時代有無深刻的挖掘和廣泛的概括。《馬伯樂》始筆于1940年，終筆于1941年11月，是蕭紅生前最后一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第九章完，全文未完）。[3]就已經(jīng)完成的部分來看，作品中的人物已然成型，馬伯樂——一個活生生自私自利、懦弱無能的灰色靈魂躍然紙上。誠然，蕭紅算不上是個偉大的作家，但被魯迅喻為“當(dāng)今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的她能夠在30年代的文壇，用越軌的筆致保持自身獨特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已屬不易。那么蕭紅在病危之際仍堅持創(chuàng)作《馬伯樂》，意欲何為？暗示小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無能？諷刺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潰不成軍的狼狽丑態(tài)？抑或表露蕭紅自我人生之路的孤寂茫然？下面筆者將從家庭、時代與自身三方面來分析馬伯樂這個人物形象以及人物背后寄寓了作者怎樣的精神思索。

一、家庭的毒害

蕭伯納曾說過：“家，蘊藏著甜蜜的愛的同時，也是世界上唯一隱藏人類缺點與失敗的地方?！奔彝⒆佑绊懽钌钊?、最全面的，并不是一些空洞的說教，而是父母的生活態(tài)度和思想觀念，這些都在孩子身上留下深深的印記。馬伯樂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無疑也深受家庭影響。他的父親，表面上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天向上帝禱告，涂了金粉的《圣經(jīng)》比家譜還重要，實際上卻極端自私、冷漠。為了省錢，他雇了一個有病的車夫，居然以“主耶穌說過，一個人不能太貪便宜”為借口而心安理得；車夫因勞累過度暈倒在地，又以“我主耶穌不喜歡狹窄的地方”為由拒絕把車夫抬進里屋。他就是這樣一個任意解釋、歪曲基督教義的偽君子、洋奴才。有其父必有其子，馬伯樂在這樣的家庭中耳濡目染，不僅繼承了父親的崇洋、恐洋的卑劣性格，而且其病態(tài)般的自私猥瑣較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要么厚顏無恥地宣稱“中國人非得外國人治不可”，要么自我發(fā)泄般地“真他媽的中國人”。追尋造成馬伯樂這種人性和行為方式的深層根源則會發(fā)現(xiàn)：家庭是培育馬伯樂人之心性的溫室，也是造成其人格悲劇的重要條件。毋庸置疑，在崇洋媚外達到極致的家庭環(huán)境下成長的人，自然有意無意或自覺不自覺地深受其毒害。以“現(xiàn)代有為青年”自居的馬伯樂其實就像一個生活在家庭樊籠中的人——對現(xiàn)代文明消化不良，又難以擺脫傳統(tǒng)文化侵入骨髓的毒害，雙重的桎梏造成了畸形的人生。家，生命的搖籃，給人帶來歡樂、活力的同時，也在無聲無息地制造著一幕幕人生悲劇。

在蕭紅的內(nèi)心深處，對“家”的體會和感受比其他人更深刻。從童年起，寂寞孤苦的她就對家庭的愛和溫暖懷著永久的憧憬與追求，然而父系社會的代言人父親的專制冷淡與重男輕女和祖父的疼愛，兩種強烈而又截然相反的情感沖突使她與家產(chǎn)生了疏離感。她深刻意識到要獲得解放，就必須徹底掙脫傳統(tǒng)家庭觀念的繩索。沖出家庭，遠(yuǎn)離這片曾經(jīng)哺育過她的呼蘭河，成了她反叛世俗的第一步。毅然出走，使蕭紅被家園放逐，在追尋自我空間的旅途中，凝望著飽經(jīng)世紀(jì)的滄桑與磨難的家庭在人的精神軀體上留下的累累傷痕，目睹著家庭醞釀的杯杯毒酒，這些特殊的生命體驗不僅鍛煉了她的成熟與敏感、成就了她的沉郁與熾熱，似乎也告訴我們，作者對馬伯樂這種家庭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也許是因為蕭紅和馬伯樂有著同樣的地主家庭的出身，懂得家庭的專制對青年的束縛與毒害，所以有論者認(rèn)為這是蕭紅對自身家庭的暗示，筆者也深表贊同。作者在其人生最后一部作品中寄寓一些什么是很自然的事。

二、時代的逃兵

如果僅將馬伯樂這個可悲可嘆的人物形象局限于家庭中來考察，勢必影響到作品的文化內(nèi)涵和表達的深刻性，所以作者又為我們設(shè)置了一個廣闊的社會背景——抗日的大時代。那是一個悲壯激昂的時代；是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美善與丑惡徹底決裂、斗爭方酣的時代?？箲?zhàn)的炮火在東北大地上肆虐，祖國山河在悲憤中顫抖，到處是硝煙四起，烽火連天?！恶R伯樂》就是這樣一部在戰(zhàn)火的洗禮中誕生的諷刺小說。無論何時何地、何緣何故，馬伯樂的人生哲學(xué)就是逃跑，面對妻子的一哭二鬧三上吊，逃；上海開書店，血本無歸，在家人的冷眼與鄙視中如坐針氈，逃；戰(zhàn)事來臨，視如洪水猛獸，惶惶不可終日，逃；戰(zhàn)事過后，仍捕風(fēng)捉影般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驚懼，逃。他如一只驚弓之鳥，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溜之大吉?？梢哉f“逃”的哲學(xué)貫穿了他生命的始終，幻化為一張牢不可破的網(wǎng)，時時籠罩著他，遮蔽著他。在蕭紅的筆下，哪怕是一路平坦的陽光大道，哪怕是萬里無云的澄凈藍天，馬伯樂終究是行尸走肉，在逃跑中享受勝利的喜悅。蕭紅就以馬伯樂這種千方百計躲避戰(zhàn)爭，茍全其命的典型，展現(xiàn)了戰(zhàn)時蕓蕓眾生的真實面貌。

曾有論者質(zhì)疑：是不是1940年前后的蕭紅由于身染重病，加之個人情感的受傷，因而倍感寂寞和孤獨致使她的藝術(shù)感遲鈍了，作品退步了？對此，筆者不敢茍同。1940年，蕭紅因感情和性格上的差異與相守多年的蕭軍分道揚鑣后背井離鄉(xiāng)，在顛沛流離中孤身來到了香港，遙望東北故地，家鄉(xiāng)依然山河破碎，她這漂泊在外的孤鴻并沒有因為感情方面的煎熬以及魯迅先生逝世后無人傾訴的寂寞而一蹶不振，相反，在孤寂悲愁的境遇中寫出了《后花園》、《呼蘭河傳》等飽含深情的戀歌。1941年8月，在死神向她逼近的時刻，她仍無法抑制自己內(nèi)心奔騰不息的愛國情懷，期望用自己深沉的筆喚醒黑暗中的東北同胞，在《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中強烈呼吁：“我們應(yīng)該獻身給祖國作前衛(wèi)工作，就如我們應(yīng)該把失地收復(fù)一樣，這是我們的命運?！盵5]這篇洋溢著愛國激情的散文，再次昭示了她對自己的祖國，對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對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真是關(guān)切之至，充滿了始志不渝的愛和烈焰般的情懷。在此，我們分明聽到了一種發(fā)自心靈的吶喊和呼號。

面對顛倒無常的亂世，面對異族的入侵，面對喪失民族恥辱感的逃亡之路儼然成了擺脫困境的“便捷之路”，蕭紅借馬伯樂的逃亡之旅展現(xiàn)了戰(zhàn)時大眾的生存困境——保命第一、國家次之的個人安危至上的心態(tài)已是普通百姓在戰(zhàn)時生活中的真實寫照。民族大義、凜然正氣已被個人狹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拘囿。在此，蕭紅不僅對那些不顧民族危亡四處躲藏的逃兵群體的丑惡行徑顯露了深惡痛絕的鄙夷神色，更期翼與人類精神上的卑劣、愚昧作戰(zhàn)。

作為清醒的時代女性，蕭紅在執(zhí)著于自己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深深地受到時代潮流的撞擊。面對無以自立的生存處境，面對戰(zhàn)爭的炮火所致創(chuàng)口中洞見的人性的黑暗，蕭紅不僅對廣大下層人民苦難的生活和不幸的遭遇寄予深深的同情，更以一種富有革命氣息和戰(zhàn)斗精神的姿態(tài)正視淋漓的鮮血、直面慘淡的人生，為追尋民族的出路而不懈地探索、奮斗！

三、自身的懦弱

小說中涉及的人物不多，人物關(guān)系也很簡單。作者著力塑造的是馬伯樂這樣一位深受家庭、時代的戕害自私自利的逃跑者的形象。如果從人物的性格、經(jīng)歷入手進行解讀，也許我們更能理解馬伯樂的所作所為，理解他的懦弱無能，同時也更深地了解作者的情感。

就自身而言，馬伯樂不能躋身于知識分子行列，但地主家庭的出身，高中教育的熏染，骨子里頗有幾分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心性。清高、孤傲的他夢想成為一名作家，五六天的沉思得到的卻是只字未寫，但這并沒有削弱他的十足信心，幻想——一種精神上的自慰助他成功到達了理想的彼岸，“他越想越偉大，似乎自己已經(jīng)成了個將軍了”。將馬伯樂懦弱無能的性格推向極致的是漢口與王小姐的那場戀愛，由于馬伯樂想愛而不敢愛，幾次三番憂郁徘徊、多疑惶恐，以致扼殺了戀情，然而深深傷害王小姐的同時，馬伯樂卻在“我吻了她的卷發(fā)不知多少次，這使我一生也不能忘記”這首溫情脈脈充滿遐想的情詩中帶著甜蜜的感動回家去了……這一幕讀來讓人感到極大的失望和深刻的悲哀，這無疑也觸摸了蕭紅內(nèi)心的隱痛，馬伯樂故事的背后也隱藏了作者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

大約在1931年，正值青春年少的蕭紅在哈爾濱流浪期間，受到了未婚夫王恩甲的誘騙，二人同居于旅館，在蕭紅懷有七八個月的身孕的時候，王則以回家拿錢為由，逃之夭夭，從此一去不復(fù)返。蕭紅那顆尚嫌幼稚的心靈無疑遭受了沉痛的打擊。作為一位生性剛烈而又倔強的女人，生命之中的第一個男人如此絕情地將其拋棄，以致飽經(jīng)摧殘的她對家庭不再抱有幻想，“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杏的時節(jié)，/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5]想必這種身心的傷痛縱然時光的流逝也揮之不去，留給蕭紅的是對懦弱、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的深深地失望和鄙夷。

小說中的馬伯樂盡管沒有遺棄王小姐，但他撩撥了后者青春的騷動，玷污了后者純潔的感情，在王小姐付出真心的同時，馬伯樂這個懦夫卻在驚懼中退縮了，致使王小姐在一無憑籍的處境下很快與別的男子訂婚了。試問：這與王恩甲的拋棄行為又有何異？他無疑毀了一個女人的一生?？梢?，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女人的青春、生命、愛情都是很廉價的東西，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不會給女人提供正常的精神發(fā)展軌道。當(dāng)一位憧憬愛情的女人遇上一個生性懦弱、缺乏責(zé)任感的男人時，悲劇上演了……

《馬伯樂》是蕭紅的未竟之作，是她的人生閱歷、心路歷程的結(jié)晶。這部長篇小說雖沒有魯迅筆下那種對人物形象入木三分的刻畫，但它真實地走進了蕭紅自己的人生，引發(fā)了內(nèi)心的感受、觸摸了內(nèi)心的傷痕、發(fā)出了蘊藏已久的吶喊和呼號。從小說的字里行間，我們明顯感到：作為一位嚴(yán)肅思考人生、與命運抗?fàn)幍淖骷?，蕭紅在寫作中，心中一定會感到分外的悲涼，這一出出愚昧可笑的鬧劇，無不飽蘸著作者辛酸的淚，無不是一出出沉重的社會和人生悲劇。回首往事，歷歷在目，點點滴滴，讓人酸楚。蕭紅的心是寂寞的，但她并沒有放棄追求，她把個人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在創(chuàng)作中尋找心靈的慰藉。《馬伯樂》是一部濃縮了戰(zhàn)時社會百態(tài)的悲劇史，也是作者的心靈史，在向世人展現(xiàn)動蕩的歲月、悲劇的人生時，也從個人角度出發(fā)咀嚼一己的悲歡。戴望舒在蕭紅的墓碑上刻下了八個字：“長夜漫漫，我等待著?！彼坪鯇懖槐M蕭紅深隱在寂寞人生中的感受。才華橫溢的她雖早已離塵而去，然而那些質(zhì)樸而讓人感動的文字，卻傳達著真實的生活和靈魂，讓后人永遠(yuǎn)銘記，永遠(yuǎn)……

注釋：

[1]葛浩文：《蕭紅評傳》，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2]丁易：《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略》，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

[3]蕭紅：《馬伯樂》，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4]蕭紅：《失眠之夜》，沈陽出版社，1996年版。

[5]蕭紅：《蕭紅文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唐麗麗 徐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