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玉斌
《文學自由談》真的很自由,看了署名“言子”的剛發(fā)在第2期的文章《速朽與永恒》,我禁不住也想“自由”一下。
我猜測作者系女性,并且是多愁善感、淚腺豐富的女性,不然何以“每次讀《呼蘭河傳》都要落淚”?于是對文章的理性有了一點點懷疑,這該不算“男權(quán)思想”吧。文章的主旨是:蕭紅的文字是“永恒”的,而當年曾譏諷過蕭紅的文字不如自己的蕭軍與端木蕻良的文字則是“速朽”的。對此我只能贊同一半,或一半稍多一點兒。我贊同的是蕭紅的文字不朽,在這一點上,我、魯迅、言子以及廣大喜愛蕭紅的讀者達到了高度的統(tǒng)一。至于說蕭軍、端木的文字“速朽”就另當別論了。言子言稱,“對蕭紅已經(jīng)比較了解,對她的主要作品也理解得差不多”,并且寫過一篇相關(guān)的隨筆,并且“讀者反映”良好。這我相信,但對蕭軍、端木及其他“東北作家群”的作家了解多少呢?
凡“速朽”,就不會“永恒”,就不會是“經(jīng)典”,這一點作者也與吾心“有戚戚焉”。但問題在于究竟什么是“經(jīng)典”?我的理解是“經(jīng)典”應(yīng)該有兩類,一類是“文學史經(jīng)典”,一類是“文學經(jīng)典”?!拔膶W史經(jīng)典”是在藝術(shù)上可能并不圓熟,但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學史現(xiàn)象,引起時人或后人的關(guān)注?!拔膶W經(jīng)典”是作品的內(nèi)容與形式達到完美的統(tǒng)一,獨創(chuàng)的藝術(shù)成就足以傳世,其魅力彌久不變又常讀常新。以此為標準來衡量蕭軍與端木的代表作,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可謂文學史經(jīng)典,而端木的《科爾沁旗草原》則可稱得上是文學經(jīng)典,何“朽”之有?
《八月的鄉(xiāng)村》1935年在上海出版的時候,抗戰(zhàn)小說極為稀缺,因而它與《生死場》一道被看成是“號角文學”、“先聲文學”。小說正面描寫了東北一支抗日游擊隊在血的洗禮中成長的歷程,揭示了“不戰(zhàn)即亡”的嚴峻真理。由于它開辟了嶄新的題材領(lǐng)域,再加上魯迅作序熱情推薦,小說出版后,產(chǎn)生了極大的閱讀轟動效應(yīng)。當年就有年輕人懷揣著《八月的鄉(xiāng)村》走上了抗日戰(zhàn)場,足見這本書的影響。就是在今天,在哪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不列“抗日文學”?而說起“抗日文學”我們又哪能不首當其沖地提及蕭軍及其《八月的鄉(xiāng)村》?蕭軍在散文《飄零》中稱蕭紅是“一個給予她的民族、國家以及人類帶過一些光和熱的作家”,而蕭軍又何嘗不是這樣一位作家呢?所以不僅文學史沒有忘記蕭軍,就是歷史也不會忘記蕭軍:1993年重慶出版社推出的“世界反法西斯文學書系”收入《八月的鄉(xiāng)村》,200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叢書”中又收入該書。就是去年,華夏出版社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家”叢書還出版了《八月的鄉(xiāng)村》呢,有這樣“速朽”的作家嗎?
再說端木蕻良。端木的成名作是1936年在上海發(fā)表的短篇《鷥鷺湖的憂郁》,小說中的人道主義溫情即使今天看來仍放射出驕人的光彩。雖然端木比二蕭成名稍晚,但其創(chuàng)作才華卻很早就顯現(xiàn)出來了,那就是他在1933年僅用了4個多月就完成的30萬字的長篇小說《科爾沁旗草原》。小說以史詩性的結(jié)構(gòu)、磅礴的氣勢和急劇變化的畫面,反映了東北草原一富豪的興衰史。這部小說成了端木的代表作,而他當時年僅21歲,正在清華讀大二呢?!犊茽柷咂觳菰穾捉?jīng)輾轉(zhuǎn),直到1939年才得以出版。雖然小說并不像《八月的鄉(xiāng)村》那樣引起過閱讀的“蝴蝶效應(yīng)”,但它卻經(jīng)歷了時間的淘洗,漸成經(jīng)典。
夏志清在他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中譯本序”中因遺漏了蕭紅而痛悔不已:“四五年前我生平第一次有系統(tǒng)地讀了蕭紅的作品,認真為我書里未把《生死場》、《呼蘭河傳》加以評論,實是最不可寬恕的疏忽?!笨粗厥捈t的夏志清也很看重端木,他說:“就文字觀點來說,端木蕻良是非淪陷區(qū)語言最豐富的作家?!彼€特別談到端木的《大江》:“第一章對長江的地理描述和第六章對一群傷兵在旱地里尋水的描寫,其文辭之瑰麗和刻畫之深透,求之于近代其他中國作家,再無第二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270、271頁,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而司馬長風對端木也倍加推崇:“他(端木)的短篇小說,具有東北作家共有的粗獷和豪放,但卻獨有東北作家所缺乏的精雕細刻的形象描寫。如果一般的小說是用畫卷構(gòu)成的,他的小說則是用泥塑雕刻的人物和場景構(gòu)成的,較任何同代小說家的作品更凸出更生動,更有重量感,更有虎虎迫人的立體感?!保ā吨袊挛膶W史》中卷第76-77頁,昭明出版社,1978年版)更有王富仁的長文《文事滄桑話端木——端木蕻良小說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3、4期),馬云的專著《端木蕻良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這么多海外、香港、大陸的著名的文學史家和學者推崇端木,有這樣“速朽”的作家嗎?
端木毫無疑義地是“東北作家群”中除蕭紅之外的最優(yōu)秀作家,就連“東北作家群”的二號人物都“速朽”了,那么東北作家群還會有誰不“速朽”?哪管是寫出《邊陲線上》、《幼年》的駱賓基,寫出《依瓦魯河畔》、《生與死》的白朗,寫出《第七個坑》的羅烽,寫出《沒有祖國的孩子》的舒群,寫出《東北之谷》的蔡天心,寫出《流亡者之歌》的穆木天,寫出《萬寶山》的李輝英……讓言子一言,當年在上海灘上威風凜凜的“東北軍”,除了蕭紅外竟“全軍覆沒”!我只能對言子言曰:“您別逗大家伙兒樂了!”
的確,無論是蕭軍,還是端木,還是“東北作家群”的其他作家,其文學成就都無法與蕭紅相比,就是把蕭紅以外的“東北作家群”的作家綁在一塊兒也不一定趕上蕭紅。但我們不能因此說他們“速朽”。若文學成就不如蕭紅的作家都“速朽”的話,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不“速朽”的恐怕剩不下幾個嘍。
以上說的是大關(guān)節(jié),以下再順便挑點兒小毛病,以免以訛傳訛。
首先,是言子文章中對極力反對的蕭軍、端木二人與蕭紅關(guān)系的定位問題。言子認為他們是蕭紅的情人,而非愛人。言子很善良、很有正義感,對蕭軍、端木欺負蕭紅很生氣,于是替蕭紅不認他們做丈夫??僧斒氯耸捈t、蕭軍、端木可不這么看。蕭紅確實說過蕭軍是他的情人,她在散文《歐羅巴旅館》中明確地說道:“他——郎華,我的情人,那時候還是我的情人?!笨刹痪盟麄儼岢雎灭^,搬到商市街25號,此后他們的小日子過了起來,這是他們正式婚姻生活的開始。蕭紅在散文《黑列巴和白鹽》中提到他們新婚時,蕭軍用黑面包涂上一點白鹽當奶油,學著電影上那樣度蜜。又有蕭紅散文《搬家》為證:“等他買木拌回來,我就開始點火。站在火爐邊,居然間我和小主婦一樣調(diào)著晚餐。油菜燒焦了,白米飯是半生就吃了。說它是粥,比粥還硬點,說它是飯,比飯還黏一點。這是說我做了婦人,不做婦人哪里會燒飯?”而后來端木與蕭紅結(jié)婚,為了給蕭紅一個名分,特意在漢口的大同飯店舉辦了簡樸而熱鬧的婚禮,艾青、胡風、池田幸子等參加了婚禮。蕭紅與蕭軍在一起生活了6年,與端木一起生活了4年,盡管沒登記領(lǐng)證,但在戰(zhàn)時那就是名正言順的合法夫妻。言子再怎么說,也是向情向不了理呀。
其次,是蕭紅未婚夫的姓氏問題。言子說蕭紅未婚夫叫王恩甲,根據(jù)一定是林賢治的《漂泊者蕭紅》了。文章說:“讀完林先生的《漂泊者蕭紅》,才知道我那篇隨筆里參考的資料也有錯誤?!毖宰雍苤t虛,對林先生也“尊敬”,認為林先生是“一個敢于說真話有著獨立意識的思想者,他對蕭紅應(yīng)該有獨特的解讀,不會人云亦云吧”。是的,言子的“參考的資料”確實“也有錯誤”。一個經(jīng)過多人嚴格考證都已定論的事實,卻一錯再錯,那就是蕭紅的未婚夫叫“汪恩甲”而非“王恩甲”。這原本是個不大的問題,卻能看出一個人治學是否嚴肅。
第三,言子文中說:“‘九一八’后,蕭紅和蕭軍流落上海,與魯迅通過數(shù)封信后,拜見魯迅,成了魯迅的家中客,他們把自己的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和《生死場》交給魯迅。”這里便出現(xiàn)了時序混亂的問題。蕭紅的《生死場》1934年9月9日完稿于青島,并在青島寄給了在上海的魯迅。二蕭在寄魯迅的第一封信中就曾詢問魯迅能否看一看他們的作品合集《跋涉》和蕭紅的手稿,那手稿就是后來的《生死場》手稿。魯迅1934年10月9日回信說:“我可以看一看的,但恐怕沒有功夫和本領(lǐng)來批評。稿可寄‘上海,北四川路底,內(nèi)山書店轉(zhuǎn)、周豫才收’,最好是掛號,以免遺失?!庇纱丝梢姡捈t的《生死場》手稿根本不是1935年在上海面交魯迅的。
第四,言子認為《八月的鄉(xiāng)村》是“蕭軍當時的得意之作”,此言謬矣。1953年《八月的鄉(xiāng)村》再版,蕭軍在“后記”中寫道,“這是一枚還嫌太楞的青杏”,就是在當時蕭軍也是并不認可它的,蕭軍在再版“后記”中說:“感念已故的蕭紅,她那時代我辛苦地繕清原稿,并給我決定性的鼓勵!因為自己寫完這小說后,心情很壞,不滿意它,曾想焚毀,或者重新寫過,是她阻止了我,才得和讀者見面,才得流傳到今天?!闭\然,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看,《八月的鄉(xiāng)村》存在著明顯的缺憾,比如:人物形象不夠豐滿,有臉譜化傾向;語言直白,沒有嚼頭;結(jié)構(gòu)不緊湊,有點像短篇的連續(xù),等等。關(guān)于這些,作者本人也意識到了。并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使那枚“青杏”成熟起來,那就是蕭軍193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第三代》(1957年改名為《過去的年代》,后被改編成12集電視連續(xù)劇)。
臺灣《中央日報》1994年1月10日刊登了署名李家的文章《蕭紅和她的四個男人》,文章說端木與蕭紅結(jié)合是名利心驅(qū)使的,就是想借蕭紅的名氣來使自己出名。實際上端木在1937年就被評為當年最受歡迎的小說家了,也就是在端木認識蕭紅前就已經(jīng)成名了,何須借助蕭紅的名望?那只是想當然的說法而已。而言子所說的“幾十年時間里,人們之所以還記住蕭軍和端木蕻良,完全是因為他們和蕭紅的關(guān)系”,也有類于此。讀著這樣的文字,給我的感覺就好像小孩子吵架,啥狠實說啥,只圖一時的解氣。言子認為對蕭紅有所傷害的人,就該統(tǒng)統(tǒng)“Pass”掉。我很理解言子對蕭紅的一片“深愛”,但過于情緒化,就會妨礙對事實的認識和客觀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