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石華鵬
眼下,很多人在談論“非虛構寫作”。自從《人民文學》揚起“非虛構”寫作大旗,喊出“關注現實”、“文體寬闊”、“原生態(tài)書寫”的口號,并應時推出《梁莊》、《中國,少了一味藥》等作品后,談論者便將大量贊譽和夸獎,獻給了《人民文學》獻給了“非虛構寫作”,甚至,不少談論者,還將“非虛構寫作”當成了醫(yī)治中國文學病痛的一味良藥,仿佛只要沿著“非虛構寫作”的路子走下去,中國文學便會迎來新的春天。
比如,南京師大的××說,“這(指非虛構寫作)還可以看做是對當代文學寫作方向的重新定位——現實生活比虛構玄想更精彩、經驗的故事比想象的故事更迷人、田野寫作比書齋寫作更本真”。
比如,東北師大的×××認為,“都讓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非虛構的寫作,的確已經在打破傳統(tǒng)文學思維乃至文學秩序的‘新的生機、力量和資源’的意義上,成為一種新的文學可能性”。
……
“非虛構寫作”真的藥力猛烈、療效十足嗎?真的能成為“當代文學寫作方向的重新定位”、“成為一種新的文學可能性”嗎?
我看未必。大可不必對“非虛構寫作”寄予厚望,大可不必將“非虛構寫作”捧上天。過不了幾天,所謂的“非虛構寫作”,終將成為我們文學世界的一次小小的噱頭,很快被新的噱頭替代,解決不了什么實質問題。
首先,我想指出的是,無論“非虛構寫作”,還是“非虛構文學”,都是一個古里古怪的概念?!胺翘摌媽懽鳌笔桥c“虛構寫作”相對應的概念,將“寫作”分為“虛構”和“非虛構”,照我們已有的分類,小說是虛構的,即除了小說之外的文體均為“非虛構”,包含所謂的非虛構小說和新聞報道,也包括報告文學、傳記、文學回憶錄、口述實錄文學、紀實性散文、游記等文體,既然已經有了如此多的約定俗成的文體類型,再用一個“非虛構寫作”將它們納入旗下,實際上是沒什么意義的,既不能強調文體的品質特征——“虛構”與“非虛構”只是“寫作”的一種手段一種方式,也不能拓展文體新的種類,況且“非虛構寫作”這一文體族群概念針對的只是單一的“小說”文體,彼此很不平衡,很不對稱,所以說“非虛構寫作”是一個古怪的概念。據說,“虛構”與“非虛構”是美國暢銷書排行榜的一種分類方法,這樣做,是方便讀者查看和購買,就像超市里的貨架分類,這里是餅干,那里是快速面。我倒覺得這種分類更靠譜些,“虛構寫作”與“非虛構寫作”是一種標簽,一種方式,它并不構成“寫作”的實質性的內容和效果。換句話說,“虛構”和“非虛構”的概念更適合作品,而不適合作家的“寫作”這一行為。
再說了,“寫作”是一種內心的精神活動,是借用文字符號外化的內心活動,哪里是虛構,哪里是非虛構,又怎能涇渭分明地一是一、二是二地劃分開來,就算來不得半點“虛構”的歷史教科書,也只是著史者眼中的一種“非虛構”,何況本來是供人馳騁內心的“文學寫作”,又哪里能用“虛構”和“非虛構”的枷鎖將“寫作”捆綁起來呢?俄羅斯作家阿·托爾斯泰說了一句更極端的話,他說:“沒有虛構,就不能進行寫作。整個文學都是虛構出來的?!蔽屹澇蛇@種說法。
《人民文學》高揚“非虛構寫作”大旗,談論者“鼓吹”“非虛構寫作”,我往“好”里理解,其中可能包含的潛臺詞——我們的作家躲在書齋里久了,脫離了火熱的現實,喪失了對現實的痛感,作品也便失去了關照和參與現實的能力,寫作資源重復和枯竭,虛構的想象力不及現實豐富、有力,為了醫(yī)治我們文學的病痛,為了拯救我們的作家,所以必須喝下“非虛構寫作”這碗藥湯,揚起“非虛構寫作”這面旗幟。
在這面旗幟下,收獲了《梁莊》、《中國,少了一味藥》、《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等受人贊譽的“非虛構寫作”作品,以此來佐證“非虛構寫作”的成功。這一成功,讓×××得出新的結論:“我認為非虛構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敘事策略或模式?!币簿褪钦f,“非虛構寫作”已經脫離了我前文提到的作為概念和文體分類的“非虛構”,而成為了一種“敘事策略或模式”——“用‘行動’來發(fā)現‘真實’,用‘在場’來代替‘虛構’”,換句話說,“非虛構”不再是一種寫作手段,而是作為寫作本身而存在,而是作為一種寫作的價值觀而存在。
這顯然是一種夸大其辭的說法?!靶袆印焙汀霸趫觥弊鳛椤胺翘摌媽懽鳌钡膬纱缶唧w表征,在“虛構寫作”中也是存在的,即使一個作家躲在書房里,或者像博爾赫斯那樣一輩子躲在圖書館里,他也是火熱生活的“在場者”和“行動者”,盡管他“虛構”著小說中的人物,但他筆下人物的“行動”和“在場”無不顯示出巨大的物質真實和精神真實,“非虛構寫作”標榜的“行動”和“在場”的優(yōu)勢,仍然是一種目光短淺的說法,事實上,很多名垂千古的小說家和他們的小說作品,都誕生于書齋或者封閉的自我空間,所以說,“非虛構”并不足以構成新的敘事策略。甚至,過分地強調“非虛構寫作”這種寫作價值觀,倒顯出“概念空轉”和“偽命題”的特征來。
再從這些受人贊譽的“非虛構寫作”作品來說,它的文學價值是否就大得驚人,文學成就高不可攀呢?我看未必。無論《梁莊》還是《中國,少了一味藥》、《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它們的著力點停留在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等事件的描述上——某種程度上說,這些仍沒脫離深度新聞報道的范疇——盡管文中也渲染人物,強調人物在這些事件中的表現,但人物仍被事件主導著,被事件牽引著,成為事件的附庸,所以這樣的敘述導致的結果是,“事件”大于“人物”。偉大作品,一定是被“人物”主導著的,而非事件,僅從這一點來說,這些“非虛構”作品給我們的感動只能是一時的,片斷的,它們根本無法穿越時光進入文學經典的殿堂,帶給我們及其我們之后的人永久地感動,因為發(fā)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事件都會被塵埃覆蓋,都會“死”去,被人遺忘,只有以“人”為主導,寫出了“人”和“人的命運感”的作品才會一代一代“活”下去,像《堂吉訶德》、《哈姆雷特》、《孔乙己》那樣“活”下去。
正是因為“非虛構寫作”強調“行動”與“在場”,而“行動”與“在場”是用時間的長度來衡量的,時間的結束,便是“行動”與“在場”的結束,注定了這些作品的“事件性”大于“人物性”,“人物性”即人物的命運感,它是個漫長的時間過程,這個過程的完成只有仰仗“虛構”去完成。
無論把“非虛構”作為“寫作”的表達手段,還是價值觀策略,都不能保證作品是否具備卓越的“文學性”和“經典性”,那還如此強調“虛構”與“非虛構”干什么呢。王爾德說:“書分兩類,寫得好的和寫得糟的,僅此而已?!蹦敲础皩懽鳌碑斎灰仓环謨深?,寫得好的和寫得糟的,至于再提是“虛構寫作”還是“非虛構寫作”,其實已毫無意義。由此,把“非虛構寫作”當做醫(yī)治我們當前文學病痛的一味良藥,屬于“病急亂投醫(yī)”,頂多只能是一些人作秀般的喧嘩與騷動罷了。
2011年8月 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