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

耶婆瑟雞

陳漠

羯鼓

這天下午，躺在客棧大炕的羊毛氈上，我聽到了神奇的羯鼓聲。這種鼓聲改變了我的生命方向。

我躺在這里，一動也不敢動。我害怕稍有不慎，就會驚擾這種聲音，就再也聽不到這種鼓聲了，于是，安靜地躺著，安靜地諦聽和感受。仿佛我仔細聆聽的并不是鼓聲，而是一種思想，一種迎面而來的光，以及我真切又寶貴的性命。

我微閉雙眼，任憑鼓聲鋪天蓋地席卷而至。我讓鼓聲一錘一錘撞擊我，淹沒我，進入我。我感到鼓聲在我的每一根血管里奔跑，在心臟里咆哮。不僅如此，這些聲音還跟著骨髓一起跳躍，一起哭笑和歌唱。因此，每一排鼓聲以排山倒海之勢到來的時候，我就難以自制，像患了羊角風似的，在羊毛氈子上抽搐個不停。我感到這些聲音像龍卷風一樣旋轉(zhuǎn)著到來，攜帶著無窮無盡的黑色力量，摧枯拉朽，勢不可當。它們從左耳刮到右耳，從頭刮到腳，又從左手刮到右手。它們清泉一般滴落，又驚雷一樣轟隆隆滾過來到雙手十指盡頭，無處可去了，就在指尖上拼力跳動，于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十根指頭也跳起了舞。我感到它們隨著鼓的舞蹈而舞蹈，隨著音符的跳動而跳動。我感到每個指頭都在跳啊，每個指頭都在縱情歡樂！它們不停地敲向羊毛氈子，敲到空中，甚至敲打到我大腿上。它們像要掙脫我的身軀似的，不計后果般地敲向四面八方，敲向虛無……由于力量過于強大，節(jié)奏過于緊密，配合過于協(xié)調(diào)，因此，我一度甚至認為，要是羯鼓在我的身旁的話，僅憑一種慣性力量與記憶，我的十指也能把這個音樂完美無缺地敲打出來。所以，在鼓聲節(jié)奏轉(zhuǎn)換的瞬間，即使下一單元的曲調(diào)尚未敲擊出來，我的手指們早已做好了轉(zhuǎn)換準備。一旦轉(zhuǎn)換而成，手指就能分毫不差地緊跟住下面的鼓點節(jié)奏，一泄千里，呼嘯而去。

有一陣子，在聲音的包裹之中，羊毛氈子變成了汪洋中的一條船。我躺在小船上，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上下顛蕩。鼓聲就是水，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滔天大水。鼓聲把我推向哪里，我就在哪里。我深陷其中，無以自拔，也無所而去，只能聽憑滔天巨浪把我推至頂峰，抑或摔至谷底。我已變成一個細碎的浪花，隨時隨地都可能粉身碎骨，瞬間被大海吞沒。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變得如此重要，但同時又是如此地不值一提。我兼具了巨人和一?；覊m的雙重角色，可以看穿大海，但又被大海一眼看穿。

我被海浪托舉得過高，不能再高的時候，我就開始快速墜落。我朝無底的深淵一落再落。我多么盼望羊毛氈子就是一個飛毯呀！我渴望它帶著我飛升，渴望鼓點構(gòu)成的密集海浪帶我朝高處飛，渴望鼓點和海浪和飛毯和我一齊飛飛飛。我期望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方向，不停地飛和飛。

當然，我們也可以把這種顫抖理解為兩個年輕人之間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或激動，理解為一種從未經(jīng)歷過的特殊情緒。當兩種相同或不盡相同的情緒碰撞并交匯到一起的時候，就會產(chǎn)生劇烈的生理反應，形成一種嶄新的、完全未知的特別情緒。當這種情緒進一步點燃自己，點燃對方，從而使彼此按照某種相同的節(jié)奏共同燃燒時，傳說中的愛情似乎就誕生了。而愛情之火一旦燃旺，想撲滅就很難了。

然而，我在墜落。我正直線墜落，我正朝比深更深的地方墜落。

在對 LW16-40.5型斷路器的檢修過程中應當注意以下標準能否達標，確保斷路器能夠完成相應的合分工作。

從來我院血透中心的2016年1月—2017年12月的住院患者中隨機抽取90例，男性61例，女性29例，年齡范圍22～83歲，平均年齡為56.1±2.15歲，所有的患者病情穩(wěn)定，對治療耐受，排除先天性心臟病、瓣膜病變、藥物性腎損傷、冠心病、精神系統(tǒng)病變及急性腎衰竭的患者。90例患者中有15例糖尿病腎病，4例梗阻性腎病，35例高血壓腎病，25例慢性腎小球腎炎，6例慢性間質(zhì)性腎炎，5例多囊腎病。本研究經(jīng)過本市倫理委員會批準，獲得研究對象的知情同意。

我用眼睛之閘剎住了垂直墜落的列車——用目光攔截并挽救了我。

我重新打量起這間屋子，以及周圍的世界。陽光穿過偏西的窗戶上的桑皮紙，均勻地鋪灑在屋內(nèi)，使大炕和墻壁都顯得明麗而柔美。另一些陽光則透過桑皮紙上破爛的小洞，強力照射進來，形成一束束清晰又堅定的光柱。飄浮的灰塵爭先恐后地鉆入光束之中，頑皮地跳躍或翻跟頭，并彼此碰撞和照耀，從而使光束更加亮麗與執(zhí)著。這些光束打在地面上，變成一個個明亮的斑點，變成太陽圖章，仿佛一心要確認某種生命或事物似的。

頂棚上，白楊木檁子和椽子在鼓聲中變幻著色澤，一會兒土黃，一會兒灰色、黑色或淡藍色，好像在鼓聲里回憶自己的陳年舊事及生命歷程。垂掛在草席上的灰塵則不停抖動著，細小的塵須被抖得又粗又長，仿若雨后的蚯蚓，驟然間腫脹肥大起來，長短不定地倒懸于屋頂，向我這個來自長安的外鄉(xiāng)人展示自己的長度和力量。

不光如此，就連墻壁上的黃泥似乎都有了不同的反應。那些麥草開始跳躍，那些水和沙塵也開始舞動。它們在一種特殊的鼓聲的激發(fā)與引誘之下，開始律動和變形。它們要成為自己，要成為完全不同的自己?；蛘哒f，它們想成為嶄新的自己。當然，想成為全新的自己的還有黃泥中的牛奶或米湯，還有棉花、羊毛或碎麻。它們在一種新的聲音的感召下，正在走出黃泥，走出自己，走向一個完全不同情境。

龜茲綠洲四周多系荒漠戈壁，氣候干燥，風沙浮塵天氣多見。可是，從鼓聲里，我聽到了很多由雙棒點擊而成的水聲——水滴聲，溪流聲，浪濤聲，當然還有馬蹄聲，劍器聲，情人間如泣如訴的低語聲。我想，這一切或許均與青年獵手和公主有關(guān)，同耶婆瑟雞山及千滴泉有關(guān)。弟子部中留一色，聽風聽水作霓裳。還有什么能比千古流傳的愛情更感人心魄呢！還有什么能比滴滴泉水和活力四射的風更能激動人心呢！大自然教會我們生活，也教會我們學習它們的聲音與姿容，教會我們傾情擊打羯鼓樂曲，以及潛心聆聽與贊賞。我們甘愿這樣心悅誠服地欣賞和被欣賞，甘愿化作一個鼓點，并隨著時間的流水長流而逝。

當然，鼓聲并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停的跡象，而是依照一種舒緩、踏實又安寧的節(jié)奏緩緩向前。也正是這種舒緩寧靜中，似乎蘊藏著難以預料的驚雷。好像要不了多久，某種沖天巨浪就會平地而起，把我的身體和耳朵再度席卷而去。這種音樂隨時隨地都可能掠走我，浸透我，掏空我。我在這種惶恐與渴望中等待著，又在某種莫名的等待中享受著。我不知道即將到來的鼓點節(jié)奏會給我?guī)碓鯓拥南矏偱c災難，可我就是這么清白無辜地期盼著。我甚至暗下決心，無論下一段鼓聲是天使還是魔鬼，無論它是福音還是災禍，我都要滿盤接受。我像期盼自己的兒子一樣期盼著下一段注定的鼓點高潮的到來。

然而，正是在這種平和舒緩的鼓點節(jié)奏中，在眼睛的閉合與睜開之間，我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歡樂。我知道，我的生活不同了，我的生命脫胎換骨，變幻了模樣。

4.工會勞動保護檢查工作力度不夠。一些企業(yè)工會組織對安全管理、作業(yè)現(xiàn)場和工作環(huán)境等方面內(nèi)容的檢查力度不夠，沒有進行經(jīng)常性、定期性、專業(yè)性的檢查指導。對在班組、車間和企業(yè)內(nèi)出現(xiàn)的事故隱患和職業(yè)危害作業(yè)點，沒有列為跟蹤監(jiān)督檢查的目標，監(jiān)督與協(xié)助行政實施整改的措施不力。一線職工的勞動保護重點落在工會小組的勞動保護員身上，他們是職工安全的第一“守護神”。

我感到有一束光，正在一截一截到來，又一寸一寸照亮我。這種看不見的光，這種比光更加明亮的光，已經(jīng)無可阻擋地到來了。光包圍了我，浸透我，并成為我的一部分。不，應該說，光成為我內(nèi)心最明凈的部分，成為不可改變的清潔與溫暖。

結(jié)合工程實例進行精度對比分析，通過對GoodyGIS軟件提供的免費衛(wèi)星影像資源數(shù)據(jù)進行內(nèi)外業(yè)數(shù)據(jù)處理，可以快速生成設計方所需的地形圖，滿足設計人員對公路項目在可研和初設階段的要求，這為公路地形測量工作提供了一種高效便捷的數(shù)據(jù)獲取方式，而且其精度也達到規(guī)范要求，可以在1∶2 000公路地形圖測繪工作中推廣應用。

由于樂曲沒敲完，他面前攤開的草帽里沒收到幾個銀錢。

我側(cè)耳聽向離客棧不遠處的蘇巴什河。因為，從距離上判斷，子民廣場在較遠的城北，鼓聲傳來的話，不會還這么清晰有力，而較近的蘇巴什河則更具有聲音發(fā)散地的參照性。所以，我認定，羯鼓聲來自蘇巴什河岸，來自一位神秘而神圣的高級鼓師手中。鼓師的羯鼓聲飽蘸著蘇巴什河的水汽與陽光，海浪般層層疊疊，席卷而至。鼓聲催生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催醒了沉睡的耳朵，也牽動了我這個外鄉(xiāng)人孤獨又憂傷的心。我同時在這種聲音里咆哮和沉醉。我被這種聲音拖住了雙腿，拖住了整個身軀。我深陷于龜茲城外這個破舊的客棧里，深陷于不知名的羊毛氈大炕上，深陷于莫名的沖動與喜悅里，無以自拔。我變成了另一個我?guī)缀醪徽J識的我。

可是，過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羯鼓的聲源地還是不準確。它應當更近一些，應當就在客棧附近——或許，就在東門客棧院外的那棵胡楊樹下！

事實上，要是我不變換位置，一直躺在這間屋子里聆聽的話，我永遠也搞不清鼓聲來自哪里。我甚至搞不清聲音的方向和角度。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又似乎很近。一會兒好像在左邊?？僧斘肄D(zhuǎn)身向右的時候，它又來自右邊。我意識到鼓聲在地下、大炕或梨木床板里的時候，睜眼看向屋頂?shù)牟菹?，我又覺得鼓聲絕對來自于房頂，來自于房頂?shù)母呖?。肯定有人像觀音菩薩一般，把這種絕美的鼓聲發(fā)射到藍天白云之上，然后又陽光一樣流瀉而下，有條不紊地推送到我的房頂，再穿過黃泥、草席和椽子，一波又一波地灌進我的耳朵和心靈之中。我被這種來自于神秘之處的神奇鼓聲撩撥得通體明亮，無以自拔，仿佛猛然間遇到了一場天大的愛情，又仿佛突然得到神啟，發(fā)現(xiàn)了一條直接進入天堂的金光大道。我正在身不由己地走進這條道路，無可改變地向前奔去。前方是何方？我一無所知，然而，我正不可動搖地向前飄飛而去——向又高又遠的未知領域飄飛！

我像風箏一樣飄行在遠天之上，而羯鼓聲就是不斷拉扯或縱容我的長線。這根無邊無際的無形長線掌握在鼓師手中。我必須隨著他的敲擊沉浮，隨著鼓點節(jié)奏變換飛行速度與高度。我不知道我將會被放飛多遠，甚至不知道遠有多遠，但我似乎一直在飛升，一邊起伏，一邊向高處飛升。

可是，就在我以為可以持續(xù)高飛，并可以盡快飛抵歡樂的頂點的時候，突然，鼓聲猛地中斷了。鼓聲斷得荒涼而絕望！

羯鼓聲像冰凍住似的，一下子中斷了！聲音的道路斷了，聲音不見了。有幾個鼓點試圖重新摸索出新的路徑，試圖帶領音樂繼續(xù)往前走，往高處和遠處走。但是，顯然徒勞。這些鼓點凌亂而寂寥，像一個個沉重的石頭，驟然間失重之后，朝無底深淵滾落而去。

我覺得自己被懸掛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來。我被凝固在那里，像一尊石頭雕像，以一種不變的姿勢和表情，朝遠處凝望。我的目光空洞而迷惘。很可能，我會被這樣一成不變地懸掛著，一直懸掛下去，直到被風干之后，像一粒葡萄干一樣跌落至地面。

就在我因失去了絕美的鼓聲而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羯鼓聲又響了。只是，它沒有接過剛才的斷裂處往前行進，而是重新起奏，從前奏部分敲擊。很明顯，鼓師從頭開始打擊這支鼓曲了。他希望這次能一鼓作氣，打出這個完整的樂曲，打出一個更為燦爛的世界來。

或許，這正是我的愿望。我是如此強烈地期盼這位尊敬的鼓師能痛快淋漓地施展自己的才華，順利渡過斷裂帶，把高潮部分，或者說是把結(jié)尾部分，有條不紊地擊打出來。我希望在遠處，在這家客棧的這個并不起眼的屋子里，我能夠盡情享受一頓豪華的音樂盛宴。

式中,EIT為壓入模量；Er為壓入折合模量，文中簡稱“彈性模量”；Ei、νi是壓頭的彈性模量和泊松比； νs為樣品的泊松比。壓入折合彈性模量Er的引入是考慮到壓入時(后簡稱彈性模量)壓頭和樣品都會發(fā)生彈性形變，其表達式如下：

綜上所述，腫瘤細胞的凋亡與鼻咽癌發(fā)生、發(fā)展等密切相關(guān)，而腫瘤細胞的凋亡抑制，是導致放化療不敏感或耐受的原因之一。研究表明，Livin與STAT-5有望作為鼻咽癌新的治療靶點。此后可通過研發(fā)新型藥物抑制Livin與STAT-5蛋白表達，達到促進腫瘤細胞凋亡目的，提高鼻咽癌的治愈率，為鼻咽癌治療的提供新思路。此后我們將繼續(xù)擴大研究樣本數(shù)量以及患者遠期生存率研究，以便更好的評估Livin與STAT-5表達對鼻咽癌發(fā)生、發(fā)展及預后的意義和應用價值，為臨床和科研工作提供更為精確的理論依據(jù)。

對，這就是在唐朝末期已經(jīng)失傳的龜茲羯鼓名曲《耶婆瑟雞》。但愿驟然斷裂的鼓曲不是不祥之兆??！

喜出望外?。∥也活櫼磺械貨_出客棧，循著鼓聲而去。

情侶

漢朝公主解憂與烏孫王翁歸靡婚后生一女，名叫弟史。她儀態(tài)端莊，舉止優(yōu)雅，精通詩書禮儀和音樂，琵琶彈奏尤為出色。弟史隨西域著名女外交家馮訪問龜茲國時，被該國年輕的國王絳賓看中，雙方墜入情網(wǎng)。

絳賓和弟史婚后，帶著大量龜茲樂手和樂器，于公元前65年同赴長安朝賀。漢宣帝劉詢見自己的小外孫女聰明伶俐，音樂天賦極高，非常高興，破例封弟史為漢家公主。在古代，只有皇帝的女兒方可叫公主，而公主的女兒就不能再叫公主了，但因漢宣帝對弟史偏愛有加，便賜封解憂公主的女兒弟史以公主稱號。

漢宣帝劉詢留絳賓和弟史在長安住了一年后，賜其車騎旗鼓和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中原歌舞隊，讓他們返回龜茲國。這是西域和中原歷史上的一次大規(guī)模的樂舞文化交流活動。龜茲音樂歌舞藝術(shù)得到極大的發(fā)展，很快成為舉世聞名的歌舞之鄉(xiāng)。

二是落實經(jīng)費保障?！霸谑袌鼋?jīng)濟意識日益深入人心、公益理念尚不普及的時代，單純的精神嘉許和微不足道的物質(zhì)補貼無法對調(diào)解員形成實質(zhì)性的激勵”④劉加良：《論人民調(diào)解制度的實效化》，《法商研究》，2013年第4期。。應落實《試點意見》確定的政府購買服務和市場化并行解決律師調(diào)解經(jīng)費的要求，對公益性調(diào)解，按照類型由政府購買或補貼，但要提高補貼標準并及時發(fā)放到位，法院訴訟費用按照類型予以減免；對當事人直接委托的，要建立收費標準，明確收費要求，在兼顧公益性和可行性的基礎上，確定律師調(diào)解員的合理報酬標準。

鼓聲起板之后，序曲剛開始，我的心里猛地一震：這不是《耶婆瑟雞》嗎？我恍然大悟——難怪鼓曲對我的影響如此之大！原來，這是一支我曾經(jīng)聽過的曲子。我被一種熟悉的旋律緊緊攫住，動彈不得。但是，在何處聽過，聽過多久了？我記不起來啦！總之，這種美麗的觸動我曾經(jīng)歷過。這好比你在什么地方見到一個令人心醉神迷的姑娘之后，擦肩而過，無緣相見。過了若干年，在你幾乎完全忘記了她的時候，她冷不丁又來到你身邊。這種不期而遇的狂喜和震撼令人難以自持。你感到一件寶貝失而復得，仿佛重新找回來一個輝煌燦爛的世界——明媚又生動的青春歲月還能夠重新經(jīng)歷一回！你心里樂開了花。但你卻無處訴說這種天大的喜悅，只能興奮地用力撕扯自己的頭發(fā)，一邊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你的，是千真萬確的，一邊又透徹肺腑地沉迷于這種隱秘的情感享受之中，拼盡全力吮吸愛情的芬芳。

千鈞一發(fā)的時刻，只見樹林里閃出一個黑影，朝受驚的馬和公主奔去。這是一位年輕的騎手。他打馬而至，手起刀落，砍斷披風。他勒緊韁繩，在公主身旁停下來，扶起受傷的公主。等到公主的丫環(huán)和其他隨從大驚失色地趕過來的時候，這個英雄救美人的故事已經(jīng)完成了。

年輕人叫羌，年方二十，是耶婆瑟雞山遠近聞名的獵手。他精于騎射，勇敢而善良，大家都叫他山王子。由于祖祖輩輩以打獵為生，所以，這么大了，他連龜茲城都沒去過幾回。

通過復習課，學生具備了相對穩(wěn)固的知識體系，具備了一定的科學探究能力與問題解決能力。教師可以引導學生結(jié)合本地資源開展多種形式的科學實踐活動，嘗試解決現(xiàn)實生活中與生物學息息相關(guān)的問題，進行社會責任的滲透。

對耶婆瑟雞山青年獵手羌來說，平生頭一回懷抱美少女下山，內(nèi)心的新奇與喜悅同樣無以言表。尤其是隨后趕來的人大喊他懷里的女孩公主，并爭相跪倒在他面前說“感謝相公救了我家公主”的時候，他知道，生命中的一件平時想都不敢想的大事情發(fā)生了。他知道，他懷抱中的美少女不是尋常女子，而是當今國王的女兒，是龜茲國之心。驚喜之余，他甚至發(fā)現(xiàn)，他懷抱的并不是美人，而是一團火。這團火顯然已引燃了自己。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烈火開始在體內(nèi)熊熊燃燒起來。他必須動用某種驚人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這種剛剛蘇醒的滾燙的野火。

我們相互點頭示意，并沒有說話。坐了一會之后，黃玲和她男朋友就要起身離開，我也沒做挽留，黃玲走到門邊的時候?qū)ξ艺f，有什么事就喊我們，我們就在隔壁。我承認我有被這句話感動到，將近大半年的時間，我沒有和別人有過特別親近的感情，心已經(jīng)很疲倦，在南方的這段日子，對人充滿戒備，有時候卻又想能得到一份感情，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但又不想為之付出。內(nèi)心覺得自己很自私。

城市供水是一個城市的重要基礎設施，供水水質(zhì)直接關(guān)系到居民的生命健康。目前，Y市有兩座水庫為主要水源，水質(zhì)優(yōu)良，基本為地表水Ⅱ～Ⅲ類。本研究水源地為城市備用水源，水源地為小型淺水湖泊，上游城市建成區(qū)面源污染及企業(yè)排污對水源地水質(zhì)造成一定的水質(zhì)安全風險[1]。通過本研究，分析該水源地的現(xiàn)狀水質(zhì)及歷年變化，通過分析降雨徑流對水源水質(zhì)的影響，提出針對該水源運行管理的處置措施建議。

突然，我睜開雙眼。

隨從們已找回受驚的馬匹，簇擁著公主的馬車，匆匆趕往龜茲城。

回宮后，在太醫(yī)的精心治療下，公主很快恢復了健康。而她日思夜想的則是羌的如約到來——她盼望在山中巧遇的英俊獵手早一天來到自己身邊。

終于有一天，青年獵手羌帶著禮物來到王宮，向國王絳賓求婚了。

龜茲王顯然不同意這門親事。但同王后弟史商量時，弟史知道女兒生性剛烈，勸國王不要一口回絕獵手，以免傷了女兒的心。國王心領神會，心生一計，想考驗和磨煉一下羌的意志。

他要求青年獵手羌在他長年打獵的耶婆瑟雞山開鑿一千個供佛的石窟。石窟開成之日，便是他娶公主回家之時。

為了愛情和美好的未來，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國王的要求，毅然走進山里，在懸崖絕壁上日夜開山鑿洞。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他不停地鑿挖，不停地塑刻佛像。但誰曾料想，就在他鑿挖第九百九十九個洞窟時，終因心力衰竭，累死山中。

后來，龜茲國一位著名的音樂家，被這對堅貞不屈的戀人的愛情深深打動。他來到耶婆瑟雞山，悉心體會并采擷精美絕倫的山泉音響，創(chuàng)作出了永載史冊的龜茲樂曲《滴滴泉》。更多的人則直接稱其《耶婆瑟雞》。此曲傳入中原，成為唐代宮廷樂隊每場必奏的經(jīng)典西域羯鼓名曲。

不幸的是，到了唐末，盛極一時的羯鼓曲《耶婆瑟雞》突然失傳了。

直到今天，《耶婆瑟雞》都是每個愛樂者的心頭之謎，是某種程度上的傳說和浮云，甚至是一些音樂理想主義者的譫妄及想像。誰也搞不清楚，這首羯鼓曲是否真實存在過。如果存在過，那么它漂流到哪一粒歷史的灰塵里，它在哪一位羯鼓手的指尖和鼓棒上停留過？

有時候，一支樂曲的情感與生命，同一個人的情感與生命樣式是相同的。樂曲回響在時間中的聲音和力量，與人的聲音與力量是一樣的。當一對情侶的情愛被一首音樂承載并延續(xù)的時候，所有美的記憶和夢境都復活了，血液與火復活了，幸福與渴望的顫抖也復活了。因此，誰也不希望這種復活了的記憶和力量再度消失。

大家就竭力尋找或維護著。守護住一段清泉聲及羯鼓聲，就等于守護住了某種意義上的生命，守護住了自己。

鼓師

跑出客棧后，在蘇巴什河邊的一棵饅頭柳樹下，我果然找到了埋頭擊打羯鼓名曲《耶婆瑟雞》的鼓師。

四周圍滿了龜茲聽眾，他們站著或坐著，每個人都好奇而沉醉。幾個牧羊人打此路過，也把羊群臨時趕至附近的水邊吃草，自己湊過來看鼓師打鼓。

鼓師約三十歲。他頭頂葵花，端坐于饅頭柳樹下的一個花布單上，面前擺放著狀如漆桶的山桑木羯鼓。他雙手持棒擊敲，專注和沉靜的神情宛若與神傾談。

鼓師雙眼微閉，整個身軀都沉浸于一排排鼓聲之中。由于過度投入，他的肩膀和頭頂?shù)目ㄒ蛩陌V迷與顛狂而持續(xù)抖動。一會兒單棒敲擊，一會兒又雙棒并擊。一會兒細若游絲，一會兒又排山倒海。戀人諾和羌的生死離別，被他用羯鼓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使每個聽者欲罷不能。每個人只能跟著鼓棒的閃光與陰影游走，只能按照聲音的指向走，只能聽憑羯鼓擺布。

我發(fā)現(xiàn)，同躺在客棧的大炕上聽羯鼓相比，站在鼓師身旁更有現(xiàn)場感，更容易與樂曲產(chǎn)生共鳴。每一棒敲打在鼓面上，我總被連綿不斷的鼓棒顫音所牽系，覺得體內(nèi)的一種奇異的神經(jīng)部位被一種看不見的手給一把抓住了，想掙脫都不行！棒棒相連時，我就被一張聲音的大網(wǎng)罩住了。我心臟或皮膚的末稍神經(jīng)完全被拴住，每一個敲擊，都會拉扯我一下。我被一下又一下地拉扯，直到全身酥癢，腳心發(fā)熱。我甚至持續(xù)產(chǎn)生一種幻覺，以為自己要在和羌的愛情陽光里飛翔了。以為要高高飛翔，永遠飛翔。

我覺得大地開始晃動——地面起伏不定了。地面海浪一般翻卷起來。地面的浪濤打濕了我的全身。我變得輕盈又虛幻，似乎誰都可以帶走我，誰都可以使我轟然倒地！

對缺少授粉樹，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園，結(jié)合開張角度，在大樹上直接高接換頭。接穗應注意早、中、晚熟品種搭配，或花期一致的品種，選擇秦櫻一號、先鋒、拉賓斯為授粉品種。在3月中旬或9月上旬嫁接為宜，采用雙芽切接、方塊芽接和“T”字芽接，或?qū)?～4個芽的花枝作接穗進行改良嫁接。接穗成活后，在秋季或次年拉枝，促其開花結(jié)果。

羯鼓繼續(xù)敲打著，而節(jié)奏明顯和緩下來，仿佛飛流直下萬丈之后，驟然間進入一種平坦緩慢的河道里，鼓點寧靜舒緩，有一種滔天風浪滾滾而過之后的閑適與安寧。

“忘記跟你說了。他們進門都要給個小牌牌，那可要收好，那就是錢呢。住在這里，吃飯穿衣，梳洗打扮，就是擦個手紙，都要用那個牌牌買。你莫看東洋人個子矮，可猴精著呢?！?/p>

然而，正如我此前所擔心的那樣——就在這妙不可言的樂曲飛升到足夠的高度的時候，卻突然像斷線的風箏似的，猛然斷裂開來。這種斷裂猝不及防，讓人無所適從。我們每個人都干等在這里，驚惶而無助。我們眼看著斷線的風箏越飛越遠，可誰也說不出什么，誰也無能為力，只能眼巴巴地望著，無奈地面對尷尬而古怪的樂曲結(jié)局。

說此曲無高潮也行，但準確一些說，應當是這個絕美的樂曲無結(jié)尾。由于前面高潮迭起，所以，沒有結(jié)尾的樂曲讓人傷感又難堪。站在這個大饅頭柳樹下面，無論擊鼓者，還是傾聽者，我們都感到被懸在半空。仿佛欲言又止，一句天大的秘密自始至終都沒能說出口。

再看鼓師。只見他像忘記臺詞似的愣在那里，一根鼓棒高高舉起凝固在半空中，另一根鼓棒則重重地落在鼓面上，跟釘住了一樣。頭頂上的向日葵，原本被伸直的脖子和紋絲不動的腦袋高高托舉著，朝天空露出明媚而燦爛的笑意。可當樂曲突然停止時，葵花的笑也被擱置在半空中，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誠如呆若木雞的鼓師，誠如被一刀砍斷的樂曲。

過了一會兒，鼓師終于放下兩根鼓棒，取掉頭頂?shù)目?，長出一口氣。接著，他抖動著雙手，地從懷里摸出旱煙袋，用火鐮打火，點燃火絨，并用火絨點燃旱煙。

他狠命抽起煙來，煙霧在他的面容前飛繞。

我把臉轉(zhuǎn)向蘇巴什廣場方向。這是龜茲國最大的子民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座高不可攀的佛塔，周圍是大巴扎。我估計，妙不可言的羯鼓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的。因為，這個子民廣場是城市中心，也是王國的文化中心，乞寒舞、柘枝舞、胡旋舞、馬舞、霓裳羽衣舞及龜茲獅子舞，都可以在這里展示。所以，羯鼓聲穿過箭雨一般的陽光，穿過一個個屋頂，穿過沙棗樹的枝葉，又穿過客棧的柵欄及墻壁，來到了我的耳朵里——羯鼓聲很可能就是從那里傳來的。羯鼓聲聲聲敲擊，無始無終。

11月底，國家稅務總局對《重大稅收違法案件信息公布辦法(試行)》進行了修訂，出臺了《重大稅收違法失信案件信息公布辦法》（以下簡稱 《辦法》），以有效打擊嚴重稅收違法失信行為，提高稅法遵從度，優(yōu)化營商環(huán)境，深入推進社會誠信體系建設。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露出地面的樹根上，跟他借火抽煙。他把火鐮和火絨遞給我，順便看了我一眼。

我點著煙后，邊還火鐮邊問他：“師傅是外地人？”

鼓師深吸一口煙說：“涼州的。”

我說：“比我近得多。我長安的?！?/p>

鼓師又重重地看我一下說：“不……像嘛！聽口音，是西域人?！?/p>

我說：“可能在西域待得久了吧，庭州、車師、大石城都去過，從焉耆到龜茲的六個守捉，我全住過，天長日久，也就會說西域話啦！”

鼓師：“哦，客官生意人？敢問尊姓大名??？”

我說：“在下姓司馬，名旦，長安的催銀官。請問師傅貴姓??？”

鼓師：“哦，在下姓尉遲，名青燈，祖籍西域龜茲國，現(xiàn)居涼州。三年前賣藝來龜茲?！?/p>

我急忙追問：“敢問尉遲青燈先生，您敲擊的羯鼓曲可是《耶婆瑟雞》呀？”

鼓師：“正是正是，司馬旦大人。不知您有何見教？”

我說：“《耶婆瑟雞》是千古名曲。只是——先生雖然敲擊得爐火純青，但為何不見結(jié)尾呢？不知您有意為之，還是此曲實為殘曲？”

鼓師：“哦，實為殘曲。多謝大人！是這樣的：這首樂曲從我父親那里學得。不幸的是，結(jié)尾尚未教我，家父突然離世了。我遍訪中原名師，不想，此曲已經(jīng)失傳，無人可教。我只好盡可能地把樂曲的前大半部分敲奏扎實，以彌補無尾之憾。大人，實不相瞞，這些年來，我日思夜想此曲的結(jié)尾而不得，這次遠赴龜茲國，就是要給《耶婆瑟雞》尋找結(jié)尾呢！我已在耶婆瑟雞山下敲奏此曲六十多天了。我曾想過，如果再找不到的話，到底要不要到公主的娘家——烏孫國去碰碰運氣?！?/p>

聽他如此認真和費力，我急忙勸慰道：“不至于吧？一首樂曲的結(jié)尾，不一定這么刻意地尋找吧！你不妨用《掘柘急遍》做結(jié)尾試試?！?/p>

鼓師：“請大人原諒，我并不想冒犯您！我早就試過《掘柘急遍》了。我還試用唐代開元年間西域樂師安萬善的篳篥曲，甚至用由詩人李頎所作的《聽安萬善篳篥歌》譜曲后的曲調(diào)結(jié)尾來套打，都不合拍。不僅這樣，我還遍試了西域樂曲《傾杯樂》、《陽關(guān)三疊》、《柘枝舞曲》、《涼州曲》、《胡旋舞曲》、《劍器舞曲》，甚至連《秦王破陣》都調(diào)用過啦，結(jié)果，無一合適。好像所有的樂曲結(jié)尾，都無法完全表達和羌的驚世之愛。有一次，我把楊玉環(huán)終日給唐玄宗李隆基表演的名曲《霓裳羽衣曲》拿來，想選取一部分作《耶婆瑟雞》的結(jié)尾——最后還是放棄了。究其原因，不是此曲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得在下沒法用。這是一部浪漫主義大型歌舞作品，全曲十二段，分散序、中序、曲破三部分，氣勢雄偉，回天轉(zhuǎn)地。而青年獵手羌出身貧寒，最終為了愛情而活活累死，他和公主的愛情感天動地，純潔無瑕，應當更具備一種勇敢執(zhí)著、回雪流風的氣勢。它應當代表人世間一切堅定而美好的情感，應該驚天地，泣鬼神，應該清潔有力，無可替代。當然，也許——《耶婆瑟雞》真正的結(jié)尾尚未誕生。家父未教我結(jié)尾，興許他早就弄丟了結(jié)尾！興許他故意丟棄了原有的結(jié)尾！興許他為了與原有結(jié)尾同歸于盡，才選擇了離世！也可以說，是那個結(jié)尾帶走了家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家父為了讓我遍尋《耶婆瑟雞》的結(jié)尾，并在不停的尋找中學習和體會龜茲音樂，才選擇掐掉該曲的結(jié)尾。總之，我只能面對無結(jié)尾這一事實了。我要用我的方式，一直尋找下去。我一定要給《耶婆瑟雞》找一個讓人心滿意足的結(jié)尾?！?/p>

我說：“真是個固執(zhí)得令人尊敬的鼓師啊！先生，我聽您一直在敲擊《耶婆瑟雞》，不知您是否還打別的羯鼓曲！”

鼓師：“不，我只打《耶婆瑟雞》?！?/p>

我說：“我印象中，好像有很多羯鼓曲呢！”

鼓師：“是的。《羯鼓錄》一書中，共收錄了一百三十二個羯鼓曲名，龜茲樂曲《耶婆瑟雞》是最有名的。不過，大人，請相信，我喜歡此曲，并非因其太有名，而是因為喜歡。我找到了我喜歡的羯鼓曲，找到了符合我內(nèi)心愿望的鼓曲。也可以說，我碰巧得到了父親教給我的能夠讓我喜歡的鼓曲。真正好的曲子，不用太多，一首足矣。所以，我只打《耶婆瑟雞》，只愿萬里尋找它的結(jié)尾，尋找一個方向，一個夢。我以為，一個人一輩子中，若能把一首自己喜歡的羯鼓曲敲打得登峰造極，無可替代，就是莫大的成功和喜悅了！我甘愿沉醉其間，被其浸透，被其俘獲。當然，人曲同理，喜歡一個人，就要一直喜歡，無條件喜歡！”

我說：“我也喜歡羯鼓，喜歡龜茲羯鼓名曲《耶婆瑟雞》。顯然，今天碰到高手了，我很幸運呀！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先生，您從來只打羯鼓嗎？”

鼓師：“不，大人，我打過答臘鼓，那是幼年的事了。自從父親教會我打羯鼓以后，我就只打羯鼓。西域是盛產(chǎn)鼓的地方，從漢唐時開始，西域形制不同的鼓類一個又一個傳入中原。除了您看見的羯鼓，我小時候打過的答臘鼓外，還有毛圓鼓、都曇鼓、候提鼓、雞婁鼓、腰鼓、手鼓等，最有名的當然是羯鼓啦！這種鼓南北朝時傳入內(nèi)地，隋唐時盛極一時。涼州是西域通往中原的交通要道，所有樂器和歌舞路過時，都要停一停。而這一停，就點化了這個地域，甚至再造了這個地域。我手里的這個羯鼓就是這樣停下來的。抑或被當?shù)匾晃粯穾熆戳艘谎郏诙煺肇埉嫽?，仿制一個——從此讓這種新奇迷人的樂器留住，并扎下根。同時留存在當?shù)氐倪€有羯鼓的敲擊方法、敲擊姿勢和樂曲，有鼓師們最初的記憶和期待。就我本人而言，我興許只是先輩們遺失的一個音符，或者只是古代鼓師的一縷目光，以及一個飄忽的念頭。僅此而已！”

看到鼓師停止打鼓，抽起旱煙，圍觀的龜茲人覺得了無趣味，相繼散去。幾位好奇的年輕人聽了一會兒我和鼓師的交談之后，也覺得沒啥意思，就全部離去。牧羊人重新甩響羊鞭，吆喝自己的羊群，到蘇巴什河岸邊水草更好的地方吃草去了。鼓師尉遲青燈先生好不容易碰到我這樣一個愿意聽他聊羯鼓身世的人，自然喜不自禁，聊個不休。我在想，要是我再打問一些關(guān)于羯鼓的事的話，他肯定還會說出更多的不為人知的故事來。

我自己則身不由己，突然間碰到了似乎在內(nèi)心里盼望已久的鼓曲，我被如此地打動和折服，心里裝滿了喜悅和感動。我情不自禁地追尋而至，沒法不談羯鼓。此外，我總覺得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感和聯(lián)系，促使我想更多地接近及了解羯鼓。所以，我現(xiàn)在想的全是關(guān)于這種神奇之鼓和鼓曲的事。我有些膽怯地問鼓師：“先生，是否可以說，您過世了的父親，就是這個世界上敲奏羯鼓的大師呢？比他厲害的人嘛，還有沒有？”

鼓師：“在我心目中，家父是這個世界上無可替代的人，也是頂天立地的羯鼓大師。我所有的鼓技，均得益于他的真?zhèn)?，即便是鼓曲《耶婆瑟雞》中他未及傳授給我的結(jié)尾部分，我也認為必定奧妙無窮，石破天驚。對于他，我只有緬懷和尊敬的份兒，而沒有妄加評說的任何理由。至于這個世界上的羯鼓大師，肯定有很多，最有名的羯鼓大師應當算唐玄宗李隆基。他不光喜歡打羯鼓，而且稱羯鼓為‘八音之領袖’。在宮廷音樂會上，每當楊貴妃跳完《胡旋舞》或《霓裳羽衣舞》之后，李隆基總要打一曲《耶婆瑟雞》的羯鼓，以示感謝，同時表明自己對楊貴妃堅貞不渝的愛情。身旁的詩人形容他打羯鼓時的樣子是：‘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馑际钦f，他的兩只手像雨點一樣急起急落，而頭身卻宛若青峰佇立，絕無晃動——高超的擊鼓技藝和扎實的功力可見一斑。據(jù)說，比李隆基羯鼓打得更好的人大有人在，只是李隆基是皇帝，身份高，所以，大家只認玄宗。據(jù)說，當時的寧王的兒子——汝南王李王（又名花奴）就是羯鼓技藝最高超的一個。在一次宮廷宴會上，花奴特意頭戴光滑的絲絹帽，上面安放數(shù)朵葵花，雙手開始敲擊羯鼓。曲終花不落，直打得滿堂寂靜，靈魂出竅，就連高臺之上的李隆基和楊貴妃也聽得目瞪口呆?；实劾盥』姁壑翗O，親賜金器給他。自此，羯鼓師們興起了頭頂葵花擊鼓的風尚。因為，唯其如此，方能顯示技藝之高超，基本功之過硬。某種程度上，葵花是羯鼓師的稱謂與象征，是另一種境界中的鼓師。”

說到這里，鼓師順手拿起布單上的葵花，在手上把玩起來。這是幾朵當日采摘的葵花。時至下午，四周的花瓣有些蔫，但中間部位的花蕊則依然鮮活有力。

鼓師若有所思地看著地面上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突然，他毫不猶豫地用力揪下一個個葵花瓣，甩臂朝身旁的蘇巴什河扔去。接著，他雙手掰開尚十分稚嫩的向日葵柄，力氣大得有些顫抖地將其捏碎，拼盡全力同樣朝河里扔去。

看來，鼓師一定有啥心事！

蘇巴什河也叫亦塔河、庫車河或東川河，與不遠處的白馬河（也叫渭干河）流向相同，發(fā)源于哈里克塔烏山東段，河道總長二百九十二里。現(xiàn)在正是天山冰峰解凍的旺水季節(jié)，河道里濁浪翻流，滔滔南流。雖然饅頭柳樹附近河道寬闊，但不遠處即是深約六七十丈的河道了。牧羊人很少會讓羊群靠近河岸，因為，一旦羊只跌落，則有去無回?？吹焦膸熆匆膊豢吹貙⒖ㄈ舆M河里，我就想，這些花朵們也算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地了。

我側(cè)身抱起鼓師面前的腰細兩頭大的山桑木羯鼓，輕輕觸摸著兩面的鼓面說：“應該是多大年齡的羯羊皮蒙的鼓面呢？怎么能發(fā)出這么好聽的聲音呀！”

鼓師說：“這是用羯羊皮蒙做的鼓面。不過，請大人別誤會了，羯鼓的含義決不僅限于此。更準確的說法，應當是：這是羯人的鼓。起源于羯人，流行于羯人，最終廣泛傳播于涼州或中原。羯人，也叫羯族人，歷史上稱作月氏人。不瞞您說，我就是月氏人。沒準兒是最后一個月氏人呢！很多月氏人以敲羯為生，與羯鼓相依為命。月氏人人人會打羯鼓，是天生的擊鼓好手，也許您難以想象，真正的月氏人，離開羯鼓就無法生活了。他們常常會因為一支鼓曲而發(fā)生戰(zhàn)爭，也會因為一支鼓曲或與鼓曲有關(guān)的人而甘心赴死。司馬大人如此著迷于羯鼓，想必也一定有其淵源吧？”

我趕緊接過話頭說：“是否是月氏人，我不好說。對于氏族起源，誰能真正說得清自己的是與不是呢！不過，正如您小時候打過答臘鼓一樣，我幼年時也打過羯鼓。在長安郊區(qū)，一個羯鼓社火隊來村里演出，我跟一位年長的鼓師學了三四天。所以，對羯鼓，我并不陌生。說實話，我是被您了不起的敲打技藝和您敲打的《耶婆瑟雞》吸引住的。我當時就想，要是不趕過來看一眼您這位驚世駭俗的神奇鼓師的話，我可能啥事都干不成了，甚至連飯都吃不下去！至于淵源嘛……我的家人也很喜歡西域音樂，有人彈琵琶，有人跳舞吟歌……”

鼓師有些得意地搖頭笑笑說：“我看，大人不像一位催銀官，倒像一位來自大唐的詩人。愿您的才情和美德，能夠得到好報！”

看到天色已晚，我說：“我就住在不遠處的東門客棧，那里有好酒，如果不嫌棄的話，我請您去吃一碗。不知先生是否肯賞光？”

鼓師看我一眼后，搖頭說：“謝謝大人的美意！我不去啦，我有自己命定的使命，我有該見的人要見呢！”

說完，他起身收拾行李，隨后朝蘇巴什河上游的某個地方走去。

絕命書

我為能夠認識一位年輕的天才鼓師而暗自慶幸，一心盼望著能再次聆聽他的絕美鼓曲，并繼續(xù)與其交談。我知道，同一位優(yōu)秀的人相識是一種福分。假若能夠成為鼓師尉遲青燈的朋友的話，不僅可以使我寂寥的龜茲催銀生活有所寄托，而且可以重拾幼年的技藝，跟他學打羯鼓。我甚至幻想著，等辦完公事后，跟鼓師一起到其他西域國家走一走。

次日午后，我躺在客棧的大炕上，期盼鼓師尉遲青燈的羯鼓聲再度響起。心想，只要鼓聲一響，我就翻身起炕，直奔蘇巴什河邊，去見鼓師。我還準備好一些銀兩，想親手放進鼓師身旁的草帽里，以表達對他的敬意，以及對他敲擊的《耶婆瑟雞》的喜愛。我都想好了擊鼓結(jié)束后的一些聊天話題，比如他的先民大月氏和小月氏的情況，貴霜王朝，或者匈奴人，同時也可以談談我的煩惱與盼望，談談西域各國的現(xiàn)狀和未來。我為自己能得到優(yōu)秀的鼓師的友誼而心懷憧憬。

不幸的是，我并未聽到鼓聲。

我等了半個多時辰，也沒聽到鼓聲，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未見羯鼓響起，我決定到蘇巴什河邊去看看。明明知道，羯鼓未響，鼓師肯定不在那里，但我還是要去看一下。

果然，饅頭柳樹下沒有鼓師。兩個波斯商人模樣的旅人，坐在昨天我坐過的樹根上吃杏子、聊天，身旁是他們的毛驢車和褡褳等物什。我用龜茲話問他們看見鼓師沒有，并做出雙手擊打羯鼓的樣子。他倆看得滿臉茫然，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我沿著鼓師離開時走的道路，朝蘇巴什河上游方向走了半里多，除了看到零散的羊只、孤零零的房舍、紅柳叢，以及自北向南流淌的滾滾河水外，沒有什么特別的。向當?shù)厝舜騿柟膸熜雄?，毫無收獲。我只好返回東門客棧，過我的波瀾不驚的等待龜茲王宮召見的催銀生活。我不知道還能等多久，也許半月，也許半年，也可能龜茲王明天就會召見我這個長安來的催銀官?？傊冶仨毮托牡却?。

半月后的一個中午，我正跟客棧的東家在院子里的胡楊樹下面下象棋，一位侍者模樣的人走過來問道：“請問，哪位是長安來的司馬旦大人？”

我趕忙起身應道：“在下正是。請問客官有何見教？”

客棧東家在一旁嘀咕：“大人，您的運氣來了！王宮準備好銀兩，請您晉見國王啦！”

我也是這么想的——滿以為自己枯守客棧的日子終于熬到頭了呢！我的幾位隨從也興奮地從葡萄架下跑出來，希望親耳聽到龜茲王召見大家的旨意。

然而，我們都想錯了。

來人面向我抱拳行禮后，把肩膀上的包袱取下來，雙手遞給我說：“司馬旦大人，總算見到您了！我受人之托，要把這個包袱轉(zhuǎn)交給您。由于不認識您，也不知道您是否已經(jīng)離開客棧，所以，很擔心找不到您。現(xiàn)在好啦！給，這是您的東西！”

我意外而驚喜：“誰給我的？”

“我不認識，大人?！眮砣苏f：“好像是個敲鼓為生的流浪藝人，名叫青燈！”

我接過包袱，放在棋盤上解開一看，果然是中間細、兩頭大且蒙著羯羊皮的羯鼓。放在一起的還有兩根鼓棒和一封桑皮紙信封。我明白，這正是尉遲青燈的羯鼓。半個多月以來，我?guī)缀跬袅说聂晒膸熀退聂晒挠只氐搅宋颐媲?。我打開寫有我名字的信封，剛看了信的開頭，就覺得這將是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這封信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閱讀。我趕緊從懷里掏銀兩給來人盤纏，來人竟謝絕了：“不用了，大人。青燈先生給過細軟了！要是沒別的事情，我就走啦！”

我急忙問：“請等等。青燈先生有沒有吩咐別的什么事，比如，這鼓該給誰？”

來人說：“您看信就知道了，大人。在下告辭啦！”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去。

回到客棧，我坐在大炕上，匆忙打開桑皮紙信封。我看到了鼓師尉遲青燈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封信——

尊敬的司馬旦大人：

您好！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收到這封信函的時候，我肯定已經(jīng)在去黃泉的路上了。我會在您無法看見的地方看著您。但愿您的催銀差使和您未來所有的生活順利和愉快！

別無所贈，就把羯鼓送給您吧！我知道您喜歡它。希望您也能打出好聽的《耶婆瑟雞》，同時也希望羯鼓陪您走過您在西域或返回長安時的所有好與不好的日子。

對于我的到來和離去，您一定感到萬分疑惑吧？是的，大人，正如我對您也一無所知一樣。我甚至不知道您年幼時學過的羯鼓敲打水平到底能達到什么程度。但我認為，您是一位有音樂造詣和品位的人，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我認為，您是這個世界我唯一可以托付羯鼓的人。不是也得是??！在月氏人看來，羯鼓是有魂的。也可以說，羯鼓是所有月氏人的魂。個體的人的生與死或許無關(guān)緊要，但羯鼓的存亡則至關(guān)重要。因為，它是一種象征，是整個民族的魂魄。羯鼓不在了，氏族的魂魄也就散了！因此，我在心底里已經(jīng)認定您是可以承載羯鼓的人。您一定要是啊！

交給您羯鼓的另一個原因您也許知道，就是繼續(xù)尋找龜茲名曲《耶婆瑟雞》的結(jié)尾。雖然我未能實現(xiàn)夙愿，而且似乎永遠無法完成找到其結(jié)尾、使其圓滿自己的使命了，可我堅信，《耶婆瑟雞》是有結(jié)尾的。它的結(jié)尾，理應隱藏在龜茲的山水河川之間，隱藏在紅柳枝頭、伽藍的瓦檐上，同時也許隱藏在少女的裙裾或眼睫毛上，也可能在牧羊人的鞭梢。我相信這一切，相信您有能力在這里找到結(jié)尾。

龜茲國曾是月氏人在西域最集中的一個地方，是每個月氏人心中的福地。您知道，我們的祖先在商周時期，就游牧于中原正北方，每歲向商周王朝進貢珍禽異獸。公元前140年，匈奴軍臣單于率兵西征月氏，烏孫首領獵驕靡從行，月氏大敗。公元前138年，漢武帝為聯(lián)絡大月氏共擊匈奴，派張騫出使其國。公元前116年，月氏為匈奴所迫，西遷烏孫國時，大批人留存龜茲國。您知道，西漢末年，大月氏建立了貴霜王朝，成為與中原、羅馬、安息并駕齊驅(qū)的四大帝國之一。但5世紀后，貴霜王朝被噠人攻滅。無論如何，大月氏、小月氏或貴霜王朝時期，我的族人形成了獨特的歷史文化。其中最重要的特點是，我們尊崇天地萬物，相信萬物有靈。生命只是過客，是世界的寄居者。因此，不論活過多少年月，我們都會選擇一個適當?shù)牡胤?，尋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結(jié)束自己，把生命歸還給大地。您知道，我們總能找到奔赴黃泉的正當理由！

尊敬的司馬旦大人，您可以認為，我是因為未能找到《耶婆瑟雞》的結(jié)尾而殉葬的，也可以認為，我是因為找到了月氏先輩們的居住地——福地或故鄉(xiāng)而殉葬的。但我要說的是，事實如此，卻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到了今天，在這種情況下，我就坦誠地告訴您吧，我是追尋一位妙齡女子而來龜茲的，或者說，我是因為一位姑娘而奔赴黃泉的。

三年前，一個從長安到波斯的商隊路過涼州。要知道，涼州之繁華，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與長安媲美的地方?！缎谛椅鳑龈^燈記》中說，涼州如同仙境，紅樓邐迤以如晝，清夜瑩煌而似春。千條銀燭，十里香塵，魚龍飛舞，歌舞穿行，繁華異常。

一天晚上，涼州府舉辦盛大晚宴，款待商隊。實際上，宴會變成了歌舞大聯(lián)歡。碰到?jīng)鲋菟嚾送剃犓嚾撕铣鲆粋€節(jié)目時，涼州人推舉我父親的羯鼓上臺，商隊則推舉一位英俊小生彈琵琶。父親身體欠佳，就讓我替他上臺敲擊著名羯鼓曲《耶婆瑟雞》。我知道這個曲子我尚未學完，但父親說，會多少敲多少吧！

酒過三巡，宴會廳很多人已神思恍惚。但上得臺來，我只看了一眼小生的眼睛，就發(fā)現(xiàn)她女扮男裝——是個女孩。我知道，這個柳眉杏目的女子，決非尋常。果然，雖從未彈過《耶婆瑟雞》，但她僅憑感覺，跟著我的羯鼓走，竟彈得出神入化，惟妙惟肖。粗弦上的演奏剛勁淳厚，其聲猶如大雨滂沱；細弦上的演奏，柔和清亮，猶如柔情私語。和羌的凄美愛情故事，經(jīng)她如此彈奏，頓時柔腸寸斷、驚天動地起來。我覺得，本應當是主角的我的羯鼓，仿佛成了配角。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我的羯鼓在跟著她的琵琶走。也正是這個瞬間，我的命運就此改變，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奇異光芒照亮了我的內(nèi)心。

羯鼓和琵琶的合奏古已有之。北齊后主高緯極愛胡樂。從西域曹國東來的琵琶演奏家曹妙達，就因技藝高超，被賜白銀千兩，封為王。北齊文宣帝高洋酷愛打羯鼓，常常親自打鼓，以輕快明朗的節(jié)奏，為曹妙達的琵琶伴奏，通宵達旦，樂此不疲。當我和神秘的男裝女子進行了羯鼓與琵琶的聯(lián)袂表演之后，方真切體會到了其精妙。

走下高臺，我請琵琶演奏手吃酒，她欣然應允。一碗酒吃罷，我問她為何要女扮男裝？她趕緊伸出食指放在雙唇間說：保密。她問我，剛才的羯曲為何沒打完？我說我還沒學到結(jié)尾呢！她撲哧一聲笑了。她笑得迷人極了，尤其是紅唇白牙，以及欲說還羞的表情，讓人看不夠。我急問她尊姓大名，此行去向何方？她把琵琶翻轉(zhuǎn)過來，露出背后的一個司字讓我看。隨后說，她叫胡旋，此行要去龜茲國，在那里研習琵琶音樂。由于跟隨商隊西行安全，所以就跟這支波斯商隊一起走了。我說，涼州也是琵琶音樂圣地呢，岑參都寫過“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建議她留在涼州學習琵琶算了。她卻搖頭說，涼州樂舞，本出自龜茲。公元384年，呂光滅龜茲后，被龜茲文化藝術(shù)傾倒，用兩萬匹駱駝，馱龜茲珍寶、樂舞藝人及大學者鳩摩羅什大師到西涼。她反而建議我也去龜茲學習真正的羯鼓技藝。因為，正宗的琵琶和羯鼓藝術(shù)全藏在龜茲國。說到這里，商隊里的一位年輕人走過來，叫走了這位貌似天仙的琵琶手。

涼州宴會過后，家父一病不起，十幾天后就過世了。辦完后事大約一個月，我略作準備，戴孝隨一支西域商隊一起來到龜茲國。我一邊敲羯鼓賣藝，一邊尋找《耶婆瑟雞》的結(jié)尾，同時尋找?guī)е咀峙玫膬?nèi)地女子胡旋。我暗下決心，如果三年內(nèi)找不到名曲結(jié)尾，也找不到胡旋，我就不再尋找。我將放棄一切，包括生命。

大人，您已經(jīng)知道我的找尋結(jié)局了。來到龜茲國我發(fā)現(xiàn)，這個傳說中的歌舞圣地已今非昔比，毫無藝術(shù)氣質(zhì)。月氏人自然是一個都找不到了，彈琵琶的人少之又少，打羯鼓的人則被當做怪物或叫化子一樣看待。很多時候，人們不是因為我的羯鼓技藝而往草帽里放銀兩，而是因為可以看個稀罕，湊個熱鬧。每個人都沉湎于平庸瑣碎的生活無以自拔，似乎能混口飯吃，能睡個安穩(wěn)覺就等于一切，就實現(xiàn)了全部生命價值。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胡旋這個名字是否就是琵琶女孩真實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來到了龜茲國，以及是否在龜茲國站住了腳，但我卻真切地到來，并用心用力地找她！我寧愿相信她就在這個國家，在龜茲的花草雨露和陽光空氣之間，在每一滴泉水和寺廟的每一句禱告聲里。我相信她的存在，也相信我對她的情感。沒法找到她，這是我的命。命該如此，我也就認了。昨天是我給自己設定的三年中的最后一天。我已經(jīng)著手準備自己的后事了。我來自于泥土，理應返歸泥土。我想，蘇巴什河應當是我最后的安身之地。我終將與濁浪滔天的河水連為一體，我將長眠于我的月氏先輩們持續(xù)勞作與奮斗過的土地上，長眠于先人們激動人心的羯鼓聲里。我甚至有些天真地想，我敬愛的父親的亡靈，也許先我一步，到達了蘇巴什河里！我要心安理得地與仁慈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里相會。

尊敬的大人，我很高興能夠認識您，尤其幸運的是，能夠在我即將終結(jié)生命的時刻與您相識。這個我們月氏人祖祖輩輩留傳下來的羯鼓，就留給您作紀念吧，是見面禮，也算是道別禮吧。事實上，我已別無所贈——這是我能夠贈予您和我愿意贈予您的唯一的物品了。希望您能喜歡。我想再說一遍：如果可能，請您也敲打此鼓，并繼續(xù)尋找《耶婆瑟雞》的結(jié)尾。您一定找得到，大人，我相信您！

就此道別了，尊敬的司馬旦大人。請多珍重。

愿所有月氏人祖先的靈魂保佑您！

尉遲青燈

×年×月×日于蘇巴什河畔

我無法描述自己的震驚與悲傷。望著手中的信，望著擱在大炕上的磨得發(fā)光的羯鼓，望著屋內(nèi)驟然間變得凝重的空氣和斜陽，我感到胸悶氣短，手足無措。我肯定承受不起這么盛大的重托，但又不知道如何拒絕。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拒絕的機會了——對于這種臨終囑托，我無力回絕。只是覺得，眼前的羯鼓已不是鼓，而像一座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我?guī)缀醪桓矣|碰它，只能盡量遠一些地望著它，邊望邊念出心里的告。

更令我意外的是，我竟然從一個即將赴死的鼓師這里，知道了胡旋的消息。盡管這是三年前的消息，盡管只是涼州的消息，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它印證了胡旋的確往西走了，的確準備到龜茲了。這已經(jīng)很重要啦。對我而言，這是最重要的信息了。它足以讓我在龜茲尋找下去，足以給我活下去的信心和力量。

是這樣的：胡旋是我的雙胞胎女兒之一，排行老大，我給她取名胡旋，二女兒則叫胡轉(zhuǎn)。這個名字實際上緣自白居易的詩：“胡旋女，胡旋女，心應弦，手應鼓。”很小的時候，我在長安請老師教她倆學跳舞，沒想到胡旋在彈奏琵琶上極具天分，而胡轉(zhuǎn)則能跳各式舞蹈。胡旋、胡轉(zhuǎn)其實是兩個孩子的藝名，本名則是司馬如和司馬意。

她倆十七歲時，一起在長安逛西域巴扎，認識了不少西域人。不幸的是，胡旋看上了一個自稱是龜茲王子的年輕人。有一天，她竟然把這個胡人帶到家里，在閨房里摟摟抱抱。我忍無可忍，踢開房門，打她幾耳光，攆走胡人。沒想到，她帶著家里的琵琶，女扮男裝，跟這個龜茲小伙子私奔了。妹妹回家?guī)滋旌?，才說起此事。我找遍西域巴扎的每個角落，也沒找到胡旋的影子，因此料定，她很可能隨西行的商隊遠走啦。

自從大女兒胡旋跟龜茲人跑了之后，我的家庭生活完全亂套了。開始的時候，我總幻想著女兒有一天突然回家。我都暗下決心，只要她回來，我不打罵和懲罰她，我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就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她繼續(xù)彈琵琶，一家人平平安安過日子?？伤冀K未能回來。一年之后，我開始借酒消愁，以致于染上酒癮，一天不吃酒都不行。而一吃酒，就四肢發(fā)抖，脾氣壞到了極點。一天吃醉酒后，我跟小女兒胡轉(zhuǎn)發(fā)生沖突，把碗摔了一地。妻子回家后，終于把我趕出家門。她說她早就想好了，她和女兒無法容忍我這個酒鬼每日每夜胡鬧下去。她把我的衣服收拾一大包，扔到我面前，讓我提上走。我撿起行李，走到門口。女兒胡轉(zhuǎn)藏到媽媽身后說：他不會打我們吧？不會燒了我們的房子吧？我妻子說：我不怕他！說完，她跑到廚房拿了根燒火棍，雙手高高舉起，對準我站著，并像小雞一樣，把女兒護在身后。

我就要離開這個家了。我提上妻子扔給我的行李，走到門口，又回身對她娘倆說：你們聽好，我只說最后一句話。然而，我卻忘記了最后一句話是什么。那娘兒倆張著大口等我的最后一句話，但等了半天也沒等住?？磥恚覍嵲谧淼貌惠p啊。

倒是我的妻子替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你找胡旋去吧，去跟她過。我跟胡轉(zhuǎn)過！你再別進這個家門了！

妻子的話倒真的提醒了我。我決定到龜茲找女兒。我給皇上寫了個奏折，請求到西域催要那些小國拖欠大國的貢品和銀兩。誰都知道這是個有些死皮賴臉、出力不討好的苦差使，所以誰都不愿去辦。就這樣，我的奏折很快獲得恩準。我可以借催要銀兩之機尋找失蹤幾年的女兒了。我來到龜茲城外。龜茲王讓我住在東門客棧，就不想見我了。也不知道還要熬多長時間才能得到龜茲王的召見？總之，我見到了羯鼓師尉遲青燈——我女兒的涼州追求者和殉情者，見到了他托贈的羯鼓，以及得到了女兒的確切行蹤。

看來，這趟龜茲之行沒有白來啊。

我離開大炕，來到八仙桌旁，不停磨墨，想用桑皮紙回寫一封信給尉遲青燈。我拿起毛筆，好半天卻寫不出一個字。最終，我只寫出鼓師尉遲青燈先生幾個字。我實在不知道，我的滿腹話語該如何說給他。也不知道應該因為他的剛烈英勇向他致敬，還是因為女兒胡旋對他的情愛吸引釀成的大錯向他道歉？我扯起墨跡未干的桑皮紙，抱著羯鼓，朝門外走去。

站在半個月前鼓師敲打羯鼓的饅頭柳樹下面，望著腳下蘇巴什河里的滾滾河水，我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此時此刻，也不知道這圣潔的天山雪水，把鼓師推送到蘇巴什尾端的龜茲河里去了沒有？這些河流有沒有結(jié)尾？

其實，所有的故事只是一個故事——一個尋找結(jié)尾的故事。沒有結(jié)尾的愛情，沒有結(jié)尾的婚姻，沒有結(jié)尾的鼓曲，沒有結(jié)尾的尋女和催銀的日子，沒有結(jié)出果子就被砍掉并做了鼓身的山桑樹，沒有完成一次跟心愛的母羊的性愛生活，就被閹割了的公羊（它的皮膚蒙成了這面羯鼓），沒有找到龜茲的月氏人，心愛的女孩和心中的音樂就永遠離開的鼓師……突然，我有一種感覺——所有這些沒有結(jié)尾的結(jié)尾，難道不是一個最好的結(jié)尾嗎？我猛然意識到，我給《耶婆瑟雞》找到了理想的結(jié)尾，我要趕緊把這個鼓曲續(xù)寫下來。

我猛然看到，饅頭柳樹下的河岸上，有一雙黑色布鞋——它應該是鼓師尉遲青燈留在這里的。

我把這雙鞋撿起來，揣進懷里。又把寫有他名字的桑皮紙一條條撕開，像那天他扔向日葵的花瓣一樣，一把把撒進濁浪翻滾的蘇巴什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