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旭紅
在北宋初年治學風氣由章句訓詁之學向以己意解經的轉變過程中,歐陽修無疑起著引領風氣之先的作用。①歐陽修著述豐富,學術成就非常突出,時人就評價他“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②作為文壇領袖,歐陽修在宋初的古文運動中取得成功;作為儒學復興運動的先驅,歐陽修在經學上擅長疑傳、議經,清掃漢唐經學中的讖緯之說,將宋代經學導向義理經學的方向;在史學上,他以《春秋》經學研究為基礎,將《春秋》筆法在史學編纂中付諸實踐,一人獨寫兩部正史,影響巨大。深入研究歐陽修對北宋《春秋》學的貢獻,將有助于認識歐陽修學術思想的全貌。
在中國古代社會,儒家文化自孔孟以來就形成“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③、“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④的傳道經世傳統(tǒng),歷代士大夫無不希望對政治生活和社會風貌發(fā)揮重要影響。但是,歷代儒家學者以天下為己任的理想,由于不同社會歷史環(huán)境地而有很大差異,因而在各個歷史時期發(fā)揮的作用和實現(xiàn)的程度也有相當差別。尤其是唐末五代的長期戰(zhàn)亂使封建倫理道德喪失殆盡,所謂“廉恥道缺,而貪冒成俗,風化之薄久矣”⑤。加之頻繁的政權更迭,士人階層萎靡不振,無視名節(jié),往往朝秦暮楚,忠義全無。北宋開國君主認識到封建倫理綱常對于維系統(tǒng)治秩序的重要性,開始崇尚文治,獎勵儒學,并著意激揚忠義之氣,以求國家長治久安。這一時代洪流把歐陽修推向歷史變革的潮頭,使之肩負起歷史的重任,成為復興儒學精神的領袖。
歐陽修秉承父親的正直、母親的剛強,加之本人又是逆境成才,艱難坎坷的生活歷程造就他剛正果敢、不屈不撓的品格。他自稱“余狷而剛”⑥,“橫身當眾怒,見者旁可慄”⑦。一事當前,只要他認為是道義所在,就會奮不顧身,直道而行。加之其治學博通儒家經典,飽讀詩書,這對他理想人格、道德標準、價值觀念的形成,具有重大影響。慶歷三年(1043年),歐陽修知諫院時便不避嫌疑,敢作敢為,至于晚年雖官高爵顯仍一如既往。仁宗感慨道:“此中見人多矣,為小官時則有肯盡言,名位已高則多顧藉,如卿且未要去?!雹嘧铍y能可貴的是,他雖屢遭貶謫而不改初衷,其志彌堅。如景祐三年(1036年),歐陽修貶官夷陵,不以窮達易守,感慨士人當“死不失義”,從容赴死,“與幾席枕藉無異”⑨。作為士大夫中的一員,歐陽修還對“士”階層的地位和作用具有深刻認識,明確揭示出士大夫所應負的社會責任和應當具有的“忠義之節(jié)”,他說:“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坪?,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jié)。蓋布廉,則無所不?。徊粣u,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味大臣而無所不取、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⑩
除此以外,歐陽修學術思想還有一個重要內容,就是經世致用。他一生學古崇古,卻反對泥古,曾言:“泥古之士,學者之患也?!?他所處的時代內憂外患,積弊甚多,因此他積極呼吁學者治學要接續(xù)儒家道統(tǒng),以能切合政治,施于教化,他說:“君子之于學也,務為道;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見于文章而發(fā)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
由于歐陽修的大力倡導和身體力行,推動了北宋的士風建設,尤其是對扭轉五代卑弱頹廢的士風,重建新的砥礪名節(jié)的士風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韓琦說:“人畏清議,知時不容。各礪名節(jié),恬乎處躬。二十年間,由公變風。”?這種重建士風的努力既基于先賢往圣忠言嘉謨、高尚人格的理想,又帶有鮮明的時代精神,對整個宋代乃至以后的古代社會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蘇轍就說:“公之在朝,以直自遂。排斥奸回,罔有劇易。后來相承,敢隕故事。雖庸無知,亦或勉勵。此風之行,逾三十年。朝廷尊嚴,庶士多賢。伊誰云從,公導其先?!?可見要論引導儒學復興和士風重建之功,必須將其源頭追溯到歐陽修。
歐陽修對《春秋》學并沒有撰寫專門的學術著作,因而在學術史上的成就不為世人所重。其實他的相關著述中,如《春秋論上》、《春秋論中》、《春秋或問》以及《石鷁論》、《辨左氏》等是專門論《春秋》的,另外其所修撰的《新唐書》、《新五代史》以及詩文書信中亦有相關論述。這些研究開啟了宋代《春秋》學,意義深遠。
首先,關于《春秋》的經、史性質,歐陽修認為《春秋》為經,這是宋初《春秋》學特征的反映。歐陽修在評價孫復的《春秋》學時說:“先生治《春秋》,不惑傳注,不為曲說以亂經……而推見王道之治亂,得于經之本義為多?!?可見,孫復的《春秋》學能“推見王道之治亂”,才能算是得“經之本義為多”,也即歐陽修本人所謂的“《春秋》以王道治人之法也”?。很顯然,歐陽修認為《春秋》中蘊涵了圣人之王道大法,這也是孔子修《春秋》的意圖。他還認為《春秋》所含之“義”就是圣人于其中蘊涵的“別是非”、“明善惡”的勸誡之意:“孔子何為而修《春秋》?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責實,別是非,明善惡,此《春秋》之所以作也。”?
其次,關于《春秋》經傳的關系,歐陽修主張尊經貶傳而不盡廢傳。在《春秋》學發(fā)展史上,唐代啖助學派開始打破漢唐以來治經“疏不破注”的傳統(tǒng),為《春秋》學研究開辟了一條新途徑。然而唐代這股釋經新風只是涓涓細流,直至北宋慶歷年間,治《春秋》者直抒胸臆而不拘傳注的精神才得到了充分的發(fā)展,而歐陽修則是這一治學風氣的最早倡導者之一,對締造新學風起了重要作用。首先,歐陽修認為《春秋》與三傳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事有不幸出于久遠而傳乎二說,則奚從?曰:從其一之可信者。然則安知可信者而從之?曰:從其人而信之,可也,眾人之說如彼,君子之說如此,則舍眾人而從君子,君子博學而多聞矣,然其傳不能無失也。君子之說如彼,圣人之說如此,則舍君子而從圣人。”?歐陽修說的“圣人”就是孔子,圣人是“萬世取信”的,而公羊高、榖梁赤、左氏三人充其量只不過是君子,君子“博學而多聞”,但“其傳不能無失者也”。其次,從寫作原則上看,“夫據天道,仍人事,筆則筆,而削則削,此《春秋》所以作也;援他說,攻異端,是所是而非所非,此三傳之所殊也”?。其結果往往是“經不待傳而通者十七八,因傳而惑者十五六”?。經傳的分別既明,就應當以經為正,以傳為輔。通過這種對比,歐陽修對當下的《春秋》學提出批評:“孔子之于經,三子之于傳,有所不同,則學者寧舍經而從傳?!?對于宋初學界“舍經而從傳”的做法,歐陽修認為“甚哉其惑也!”
盡管歐陽修推尊《春秋》經的地位,對“三傳”進行駁斥,但他并沒有完全否定三傳,而是強調不能盡廢三傳,認為“三傳”對于《春秋》確有補充的作用:“吾豈盡廢之乎?夫傳之于經勤矣,其述經之事,時有賴其詳焉”,但“至其失傳,則不勝其庚也”。而他之所以又駁斥“三傳”主要是認為“三傳”對《春秋》義理的歪曲影響了《春秋》作為孔子親作之經所寓有的深刻含義?!叭齻鳌痹诤芏鄷r候,“其述經之意,亦時有得焉”,但“三傳”之失在于“欲大圣人而反小之,欲尊經而反卑之”。因此,歐陽修認為對于“二傳”“取其詳而得者,廢其失者可也;嘉其尊大之心,可也,信其卑小之說,不可也”?。也就是以“傳”作為“經”的補充是可以的,但出現(xiàn)異同時,則要舍傳而從經。歐陽修對待《春秋》和三傳的態(tài)度,給當時和后世的《春秋》學者以很大的啟示,對宋代經學研究的路徑和理學思想的產生起了有力的推動作用,從而開辟了中國的“經學變古時代”?,在中國學術史上具有非常深遠的歷史意義。
再次,關于《春秋》筆法。歐陽修認為“《春秋》辭有異同,尤謹嚴而簡約,所以明微而別嫌,慎重而取信。其于是非善惡難明之地,圣人所盡心也?!?可見,歐陽修認為《春秋》筆法是很謹慎的,不能輒加輒赦。比如對于趙盾弒君、許世子弒君之事,不能依照“三傳”所說,前面對其加以罪名,后面又立即進行赦免?!啊洞呵铩酚梅?,不如是之輕易也”?。還有,《春秋》之法是講忠恕的王道治人之法。因此,如果說因趙盾不討賊,有幸弒之心,而與自弒同,所以寧可舍趙穿而加罪于趙盾。這只是逆詐用情之吏矯激的行為,是不符合《春秋》忠恕之法的,由此可見他對用字的講究和慎重。
歐陽修對于《春秋》筆法的闡發(fā),直接影響到宋代史學中義例之學的創(chuàng)立。所謂史學義例,就是編寫史書的基本原則和處理方法。考求修史義例是歷史編纂學的一項重要內容,中國古代史學家向來重視修史的義例,唐代的劉知幾認為:“史之有例,猶國之有法。國無法,則上下靡定,史無例,則是非莫屬?!?但史書編寫義例以《春秋》筆法為準繩,以一字定褒貶的做法則始于歐陽修。歐陽修在《新唐書》和《新五代史》中即以《春秋》筆法付諸實踐,如他以攻、伐、討、征四字來區(qū)別戰(zhàn)爭雙方的性質以及自己的褒貶態(tài)度,以反、叛、降、附四字區(qū)別人臣背叛之罪的輕重,以示“明嫌別微”。章學誠對此評曰:“歐陽修本紀(指《新五代史》),實勝前史。”?“(《新五代史》)其有佳處,則本紀筆削,深得《春秋》法度,實馬班以來所不能及?!?
需要說明的是,歐陽修畢竟不是專治《春秋》學的學者,研究《春秋》的目的不是為闡發(fā)經義,而是為其政治主張和學術旨趣服務。因此,他沒有提出系統(tǒng)的《春秋》學主張,也未形成完整的學術思想,只是利用經學思想來實現(xiàn)“經以明道”的風氣,作為儒學復興的手段。
歐陽修對于復興儒學精神不僅從學術上加以闡釋,而且重視培育經學研究人才,培育學術群體,把復興儒學的事業(yè)發(fā)揚光大,形成一代風貌。歐陽修一生景慕韓愈抗顏為人師以及獎掖后進、開啟后學的“伯樂”精神,因此“以獎進賢才為己任”?。作為政治家的歐陽修,他反對朝廷選官限以資歷的做法,其云:“今限以資歷,則取人之路狹;不限資歷,則取人之路廣”?。強調人才與制度并舉,主張通過選才擇吏來改革朝政。在歐陽修看來,“為時得士,亦報國之一端”?。嘉祐二年(1057年),歐陽修知貢舉,得人最多,除蘇軾、蘇轍、曾鞏外,還有張載、朱光庭、呂大均、王回、呂惠卿等,此輩或以文學名家,或為一代名儒。歐陽發(fā)《先公事跡》云:“先公平生,以獎進賢材為己任……至今當世顯貴知名者,公所稱薦為多。”沈括也于嘉祐六年(1061年)《上歐陽參政書》盛贊其獎掖人才,云:“伏惟閣下獨立一世,為天下之師三十余年矣。其養(yǎng)育賢才,風動天下,未有不如其意。”?蘇軾亦稱歐陽修“好士為天下第一”?。下面僅以《春秋》學為例,考察歐陽修與北宋文人的因緣際會,藉以窺其培養(yǎng)《春秋》學人的成就。
范仲淹一向亦被視為引領北宋學風的領袖人物,其《春秋》學研究亦影響深遠,他與歐陽修也交往頻繁。全祖望將歐陽修列入“高平同調”?,說明兩人關系密切。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歐陽修致書在南方任職的范仲淹說:“南方美江山,水國富魚與稻。世之宦者,舉善地稱東南。然竊惟希文登朝廷,與國論,每顧事是非,不顧自身安危,則雖有東南之樂,豈能為有憂天下之心樂者哉!”并且希望“自古言事而得罪,解當復用。遠力久處,省思慮,節(jié)動作,此非希文自重,亦以題為天下士君子重也”?,此文盛贊范仲淹為儒林領袖,并致以崇高的景仰。兩年后,范仲淹又因杵逆宰相呂夷簡被貶,歐陽修移書指責右司諫高若訥趨炎附勢,不愿主持公道,諫諍皇帝收回成命。他說:“希文平生剛正,好學通古。今其朝立有本末,天下所共知……自三四年來,從大理寺丞至前行員外郎名作待制日,日被顧問,今班行中無與比者?!?寧愿自己被貶官,也不愿緘默不言,對那些不敢承認與范仲淹為同道者深以為恥。
范仲淹治經,雖沒有直接材料證明與歐陽修經學的聯(lián)系,但大旨則并無二致,尤其是對《春秋》性質的認識,兩人也如出一轍,范仲淹曾說:“孔子作《春秋》,即名教之書也。善者褒之,不善者貶之,使后世君臣愛令名而勸,畏惡名而懼矣?!?重點闡發(fā)《春秋》通過褒善貶惡警示后人的功效。在對待三傳的態(tài)度上,范仲淹亦主張舍傳注而信經書,他繼承中唐啖助學派的“新春秋學”精神,認為三傳都存在缺陷,不盡符合孔子之意:“圣人之為《春秋》也,因東魯之文,追西周之制,褒貶大舉,賞罰盡在。謹圣帝明皇之法,峻亂臣賊子之防。其間華袞貽榮,蕭斧示辱,一字之下,百王不刊。游、夏既無補于前,公、榖蓋有失于后。雖丘明之傳頗多冰釋,而素王之言尚或天遠,不講不義,其無津崖。”?這段話既說明三傳都沒有得到《春秋》本義,后世學者治經當拋開注疏的羈絆,直探圣人本意;也說明范仲淹對“《春秋》筆法”中“其間華袞貽榮,蕭斧示辱,一字之下,百王不刊”的認識,這些都與歐陽修的見解相近。
歐陽修對三蘇的獎引、提拔是文壇佳話。嘉祐元年(1056年),歐陽修向富弼推薦蘇洵,以為先容?,后又盛贊其文“辭辯閎偉,博于古而宜于今,實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蘇軾說自己“受知最深,聞道有自”?;蘇轍則自稱“少獲知于文忠公,出入門下,與其諸子游”?。三蘇于《春秋》學上各有建樹,但在經史之學研究中注重治亂興衰之理,則是三蘇之所同?。如蘇洵作《六經論》,其《春秋論》認為孔子作《春秋》乃出于“公意”,《春秋》首重善惡、褒貶,這與歐陽修關于《春秋》性質的見解渾然一體。蘇軾則與歐陽修一樣不滿于三傳,雖“邱明識其用,然不肯盡談”?,傾向于以《左傳》事實為主。
蘇轍則于三蘇中研治《春秋》學最深,其《春秋》學專著《春秋經解》鮮明地反對宋初諸儒舍傳求經的解經風氣,而倡導歐陽修的不盡廢三傳的解經思想,大有矯俗規(guī)過的使命感。他反對當代“盡棄三傳,不復信史”的學風,如他曾經批評孫復直尋經義而“盡棄三傳”,在他看來,《春秋》是孔子據魯史而作的“信史”,“雖其名為經,而其實史之尤大章明者也?!?因此,在詮釋其微言大義時,“事必以邱明為本”?,他說:“孔子之作《春秋》,事亦略矣,非以為史也,有待乎史而后足也。以意傳《春秋》而不信史,失孔子之意矣。”?因此,蘇轍解《春秋》大都依據《左傳》史實,反對《公》、《榖》中缺乏史實為證的解釋。這種以歷史敘事方式解讀《春秋》,與孫復為首之北宋《春秋》學主深文鍛煉、“以臆見私相揣度”相較,迥然有別。
北宋治《春秋》學造詣最深的學者當屬劉敞,其《春秋傳》、《春秋權衡》、《春秋說例》、《春秋意林》等著作“不盡從傳,亦不盡廢傳”,態(tài)度比較客觀,“故所訓釋為遠勝于(孫)復焉”?。歐陽修與劉敞學術交往頻繁,涉及經學、史學和金石學諸方面?,時人以為“劉中原父望歐陽公稍后出,同為昭陵侍臣,其學問文章,勢不相下,然相樂也”?。實際上,劉敞當屬于歐陽修的弟子,只不過劉敞專治《春秋》,因此在《春秋》學研究方面,兩人討論時,劉敞每每勝過歐陽修。宋人記載說:“慶歷后,歐陽文忠公以文章擅天下,世莫敢有抗衡者。劉原甫雖出其后,以博學通經自許,文忠公亦以是推之。作《五代史》、《新唐書》凡例,多問《春秋》于原甫。及書梁入閣事之類,原甫即為剖析,辭辨風生。文忠論《春秋》,多取平易,而原甫每深言經旨。文忠有不同,原甫間以謔語酬之,文忠久或不能平?!笨梢妱⒊▽Α洞呵铩穼W的貢獻,實際上比歐陽修更大。還有,歐陽修主張解經要“上揆之天意,下質諸人情”,實質上是要于《春秋》經解中體現(xiàn)道德批判的意蘊。劉敞解經也注重運用“性”、“命”等道德倫理觀念,其所闡發(fā)的義理既包含尊王思想,又有“善惡”、“忠孝”等內容,有非常明顯的政治、道德內涵,尤其是其立論多言“禮制”、“名分”,講“忠道原情”,要達到“緣經求理”,說明其義理具有廣泛的含義。當然,劉敞《春秋》學主張的經傳關系、解經思想等都與歐陽修有相似的認識,雖不能武斷地說是完全受到歐陽修的影響,但兩人互相鼓勵、互相砥礪的交誼是可以肯定的。
以上論述表明,從歐陽修到劉敞,對于《春秋》學乃至儒家六經的研究,完成了漢唐章句注疏之學向宋明以己意解經轉變的過程。他們摒棄漢唐舊的解經體系,宣稱直接孔孟道統(tǒng),如歐陽修所言:“正經首唐虞,偽說起秦漢。篇章異句讀,解詁及箋傳。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斷。”南宋王應麟指出:“自漢儒至于慶歷間,談經者守訓故而不鑿?!镀呓浶鳌烦龆孕缕嬉?,至《三經義》行,視漢儒之學如土埂。從魏晉的“寧道孔孟誤,諱言服、鄭非”、唐初的“疏不破注”,到北宋轉變?yōu)椤耙约阂鈹嘟浉慕洝?,這是一種經學的轉型。只不過,疑經是為了更好的尊經,疑“傳注”是為了更好地繼承前人的成果,是“黜其雜亂之說,所以尊經”,最終是為了重新確立儒學的獨尊地位,借以樹立新的社會思想體系和價值體系,從而使人們找回對儒學的信心,以期能裨益政教。
另一方面,由歐陽修、劉敞等人掀起的疑古辨?zhèn)嗡汲?,迅速蔓延到全社會。北宋“國史云:慶歷以前,學者尚文辭,多守章句注疏之學。至劉原甫為《七經小傳》,始異諸儒之說。王荊公修《經義》,蓋本于原甫云。司馬光也形容當時的風氣說:“新進后生,未知臧否,口傳耳剽,翕然成風。至有讀《易》未識卦爻,已謂《十翼》非孔子之言;讀《禮》未知篇數,已謂《周官》為戰(zhàn)國之書;讀《詩》未盡《周南》、《召南》,已謂毛、鄭為章句之學;讀《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謂三傳可束之高閣。循守注疏者,謂之腐儒;穿鑿臆說者,謂之精義。”這股經學變古之風又是宋代學術文化轉變的一個重要契機,它表明以官方欽定的形式來塑造經典權威受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宋儒更傾向于根據時代需要來重新解釋經典,賦予傳統(tǒng)學術以新的生命力,雖然這種直抒胸臆的解經方式也會產生穿鑿、附會之弊,但其主流仍在于反對因循守舊,更多地體現(xiàn)出他們建立在批判、理性與自立基礎上的超越意識,正是這種意識引發(fā)和推動了經學變古和儒學革新。正如南宋陸游指出:“自慶歷后,諸儒發(fā)明經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辭》,毀《周禮》,疑《孟子》,譏《書》之《胤征》、《顧命》,黜《詩》之《序》,不難于議經,況傳注乎!”說明宋代疑經變古學風具有解放思想的作用,在中國學術發(fā)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