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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 子(中篇)

      2011-09-27 07:28:12郝煒華
      山花 2011年4期
      關(guān)鍵詞:冷庫王家花香

      郝煒華

      銀 子(中篇)

      郝煒華

      郝煒華,70年代生,祖籍山東萊陽,現(xiàn)居山東淄博。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3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山東文學(xué)》、《飛天》、《山花》、《雨花》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四十余萬字,出版短篇小說集《向南向北》。作品曾獲山東省“五一”文化獎,全國鐵路文學(xué)獎。

      1.

      王十五臨走前,雙手比畫著,嘴里嗚嗚拉拉地說著什么。陳言庚冷眼看著,說:“媽,他是不是在罵我們?”

      徐花香說:“他不罵我們,他也活夠了。他得謝我們?!?/p>

      徐花香將耳朵趴到王十五嘴巴前面,王十五的聲音低下來,仍舊嗚嗚拉拉地說著,然后頭一歪,一縷血從嘴角滑出來,死了。

      徐花香說:“他說銀子,他說老房子里有銀子?!?/p>

      銀子?陳言庚冷笑起來,“他窮成這個樣子,還會有銀子?!”

      徐花香不再說話,她將手里的碗擱下,拿起毛巾擦王十五的身子,擦干凈了,再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她退后一步,看了看。王十五端端正正地躺在炕上,看不出患半身不遂、患癌癥的樣子,徐花香說:“好了。”然后就大聲哭起來:“你這個老不死的,怎么撇下我一個人先走了?”

      陳言庚出了門,他先遇到了鄰居,他跟鄰居說:“我爸爸死了?!编従诱f:“是嗎?王大叔活得太累了,現(xiàn)在輕松了。”

      陳言庚來到村委會,村長正跟人打撲克,他耳朵上夾著很多紙條,兩邊臉蛋上也貼著紙條。陳言庚說:“村長,我爸爸死了?!?/p>

      村長說:“噢,死了。噢。”他繼續(xù)打牌,一局牌打完了,才從口袋拿出手機(jī)。他打了一個電話,說:“治喪委員會馬上去你家?!?/p>

      陳言庚轉(zhuǎn)身往外走,村長叫住他,問:“要不要跟王二月說一聲?”

      陳言庚說:“你覺得能說就說,不能說就不說?!?/p>

      村長想了想,說:“王書記他忙,不打擾他了。”

      王二月是村里的黨支部書記,同時還是陳言庚的堂哥??墒撬蛔≡诖謇?,他在城里買了房子,平時他都住在城里,村里有事的時候才過來。

      陳言庚回到家,治喪委員會已經(jīng)到了家里,他們正在商量怎樣操辦喪事。陳言庚將徐花香叫到屋外,問:“那只碗呢?”

      徐花香說:“藏了。”

      陳言庚問:“他們沒問?”

      徐花香說:“什么都沒問?!?/p>

      果然沒問。治喪委員會的人,所有的村里人都沒有問王十五為什么一下子死了,他們甚至沒聞出殘留在屋內(nèi)的淡淡的農(nóng)藥味。淡淡的農(nóng)藥味太正常了,在農(nóng)村,誰家沒有農(nóng)藥,誰家沒有農(nóng)藥味呢。

      王十五自然也能聞出農(nóng)藥味的。他的一生沒有離開王家村,他自小就跟各種各樣的農(nóng)藥打交道,一六○王、多菌靈、樂果、敵敵畏,他熟悉各種農(nóng)藥的名字與性能。這些農(nóng)藥必須兌了水才能使用,有的兌了水之后是黃色的,有的兌了水之后是奶白色的,有的兌了水之后是精亮亮的藍(lán)色。這些農(nóng)藥即使兌了水也有強(qiáng)烈的毒性,蟲子擱進(jìn)去,三翻五滾就丟了性命。有一年王十五的胳膊被刀子劃了一個小口,他將這只胳膊伸進(jìn)水桶攪拌農(nóng)藥,毒素就順著小傷口侵入體內(nèi)。他的胳膊腫成大腿那么粗,發(fā)燒、昏迷,在炕上足足躺了兩天才消了腫。他自然聞得出農(nóng)藥味的,但是他的雙唇依然含住碗邊,那是他平常吃飯的碗。他的雙唇含住碗邊,一口一口把那碗兌了水的農(nóng)藥咽了下去。

      興許,他也活夠了。病了這么多年,他也活夠了。

      村里人都認(rèn)為王十五該死了,半身不遂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病,癡呆、肺癌是通過詢問才能知曉的病。他的癡呆最難叫人接受,竟然呆到吃自己的屎的地步。他累了徐花香八年,八年抗戰(zhàn)都勝利了,累徐花香八年也夠本了。再說,他跟徐花香不是原配夫妻,徐花香伺候他八年,已經(jīng)情深意重了。

      王十五火化了,他的墳壘在父親的墳的旁邊,跟父親一樣,他的墳也是一座孤老墳。徐花香死后要與陳言庚的親爸爸埋在一起,他們是原配夫妻,她死后要與陳言庚的親爸爸合葬。陳言庚親爸爸的墳就在王十五爸爸的墳旁邊。陳言庚的親爸爸與王十五的爸爸是忘年交,好得把徐花香讓給王十五的爸爸睡。也有人說陳言庚的親爸爸與王十五的爸爸是酒友,陳言庚的親爸爸欠了王十五爸爸的酒錢,所以拿徐花香頂賬。還有另外一種說法:陳言庚的親爸爸長年生病,陳言庚兄弟四個,陳言庚的親爸爸養(yǎng)不了,就讓徐花香陪王十五爸爸睡,王十五爸爸幫他養(yǎng)孩子。三種說法的共同之處是徐花香與王十五的爸爸好上了,一好就是很多年。王十五的媽媽死了,王十五的爸爸也沒有再娶。大家都說他在等陳言庚的親爸爸死,陳言庚的親爸爸是死了,不過是十年后死的,他生病的時間太長,以至于村里人都記不清他生病的具體年頭。臨死前,陳言庚的親爸爸將徐花香與陳言庚兄弟四個托付給王十五的爸爸,他本意叫王十五的爸爸娶了徐花香??墒峭跏宓陌职謪s叫徐花香嫁給了王十五。王十五是個老光棍,徐花香比王十五大十二歲,徐花香就嫁給了王十五。王十五的爸爸想叫徐花香給王十五生個孩子,徐花香真的生了一個,是個女孩,很漂亮,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像兩只蝴蝶??墒桥⒆娱L到四歲的時候,死了。

      陳言庚對王十五的感情非常復(fù)雜,特別是長大,娶了媳婦,懂得男女之事后更加復(fù)雜。他常問自己:有沒有膽量跟自己的丈母娘睡覺,有沒有膽量跟自己的小姨子睡覺。詢問的結(jié)果是,他不敢的。

      2.

      徐花香在王十五墳旁挖了一個坑,將那只碗埋進(jìn)坑里。然后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墳地在一片果園里,果園又高于其他地方,放眼出去,腳下一層一層果林,一層一層綠。鄰家的墳頭種了花,小小的嫩黃的花朵綻放成蓬蓬勃勃的星星。有一束花伸到徐花香的臉前,小手一樣一下一下觸摸著她的臉龐,徐花香折下那束花,嬌嫩的花朵使她想起了年青的時光。她曾經(jīng)是個漂亮水靈的女人,臉龐紅紅的像個大蘋果,她喜歡笑,并且心地善良。十九歲的時候,她到河里洗衣服,看到一個老太太背著糧食過河,老太太的糧食袋子破了,一邊走一邊往河里掉糧食,她立即將自己扎辮子的頭繩解下來,幫老太太系住袋子的破口。二十一歲的時候,她遇到一個老太太背著簍子一邊哇哇大哭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兩毛錢丟了,賣草藥的兩毛錢丟了?!彼飞侠咸瑢⒆约嚎诖锏膬擅X送給了老太太,并告訴她這就是她丟的錢,她揀著了。與陳言庚的親爸爸結(jié)婚后,她還很善良,村子里經(jīng)常來賣藝的人,大家都說他們白天賣藝,晚上偷東西。可是她還是覺得他們可憐,她將年齡小的藝人領(lǐng)到家里,讓他在自家的熱炕上睡覺。小藝人長年不洗澡,渾身散發(fā)著惡臭,被熱炕熏了,臭味格外濃烈,可是她一點(diǎn)不嫌棄他。她現(xiàn)在還能想起小藝人的臭腳味道。是的,她曾經(jīng)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可是現(xiàn)在的她怎么了,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徐花香的眼淚掉下來了,她問陳言庚:“下一個喝藥的,是不是就是我?”

      陳言庚正對著果林發(fā)呆,他仿佛沉浸在夢境,目光蒼白而又恍惚。徐花香的問話驚擾了他,他茫然地回過頭來,“你說什么?”

      徐花香將話重復(fù)了一遍,陳言庚說:“怎么可能。你是我親媽,這怎么可能?!?/p>

      他把徐花香從地上拉起來,徐花香的身上沾滿了泥土,泥土的芬芳沁入了陳言庚的肺腑,陳言良翕了翕鼻翼。他深深地看了徐花香一眼,發(fā)現(xiàn)徐花香的頭發(fā)黑了許多。徐花香的頭發(fā)原來是雪白的,現(xiàn)在夾雜了許多黑色。

      陳言庚跟在徐花香的身后在鋪滿綠草的小道上慢慢地走著,這條路正像書本上描寫的羊腸小道,崎嶇而又狹窄,只適合羊走,人行走時必須像羊那樣踮著腳,邁著小步。

      陳言庚告訴徐花香兩件事情:一件是三兒在城里搶劫,被人捅了刀子,判了刑,一件是四兒搶女人的錢包,也被判了刑。徐花香“哦”了一聲,她感覺陳言庚的話非常遙遠(yuǎn),并且她一下子想不起三兒跟四兒是誰。想了半天她才想起三兒跟四兒是她的三兒子跟四兒子,她有五年沒見到他們了,她只知道他們在城里生活,卻不知道他們在城里做什么。他們從來不給她打電話,也從來不回村里看她,現(xiàn)在她知道了,他們都進(jìn)了局子。

      天上的陽光非常燦爛,綠草上的油都像被陽光照出來了,汪汪的,聚集在一小片一小片葉子上,輕輕一碰,就要滴落到褲角上,滴落到鞋面上,滴落到土地上。徐花香一下子走不動了,她坐在了綠草上,她感覺汪汪的綠浸透了她的褲子,她松弛地蒼老地孕育了四個精壯兒子的屁股全成綠色的了。

      徐花香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陳言庚說:“別哭了?!笨墒切旎ㄏ氵€是哭,哭聲穿越了陽光,穿越了風(fēng),跑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有狗沖著她遠(yuǎn)遠(yuǎn)叫起來,有人伸著脖子向她張望。

      徐花香的眼淚弄得陳言庚心煩。陳言庚不知道怎樣勸解徐花香,他從小就是一個不會勸解別人的人。他蹲在徐花香的身邊,看了一會兒徐花香的眼淚,然后站起身走了。他沒回村,拐了一彎去了一處水塘。

      水塘邊上坐著一個男人,拿著一根釣魚竿靜靜地看著水面。去墳地之前,陳言庚就看到這個人,并且陳言庚也知道他是誰。陳言庚走到那人身邊,坐了下來。他坐在一塊石頭上,石頭旁邊放著一只水桶,水桶里游著三條魚。陳言庚碰了碰水桶,男人轉(zhuǎn)過頭看他,陳言庚遞過去一支煙,男人點(diǎn)上,說:“埋了?”

      陳言庚說:“埋了?!?/p>

      男人是王二月,王十五的堂哥的兒子,也算是陳言庚的堂哥。這樣的親戚在農(nóng)村算不上親戚,既遠(yuǎn)又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因?yàn)橥醵率屈h支部書記,陳言庚就不能忽視。

      王二月沉默地抽煙,抽完了,才說:“我家里人活得窩囊?!标愌愿浪f的“我家里人”全都姓王,不包括陳言庚。

      陳言庚對王二月有著十足的陌生,十二歲的時候,王二月就跟著父親到村外居住。他父親學(xué)了一門修理汽車輪胎的手藝,在荒郊野坡買了一處破廢的房子修理輪胎。陳言庚讀初中時,曾經(jīng)從那里經(jīng)過,看到那間破舊的房子冒出滾滾的黑煙,看到七八個輪胎掛在掉了泥的墻壁上。

      不僅陳言庚,村里很多人對王二月會很陌生,甚至很多人以為王二月不是村里人。王二月回來競選黨支部書記的時候,很多人要求查看他的戶口。王二月的戶口本上赫然寫著“王家村”三個字,大家才知道他確實(shí)是村里人。

      當(dāng)時,三個人競選黨支部書記,王二月在城里居住,沒人想選他當(dāng)書記??墒峭醵略诖逍W(xué)門口貼了一張《致全體村民的公開信》,說他是一個比較成功的小企業(yè)家,他熱愛王家村這片熱土,他的心與根永遠(yuǎn)在王家村,他要用在外闖蕩的經(jīng)驗(yàn),將王家村建設(shè)得更好。

      這樣文縐縐的話不為村人接受,既然熱愛王家村為什么十二歲離開,既然熱愛王家村為什么要住在城里而不住在王家村?

      接下來,王二月做的一件事使村里人對他刮目相看,王二月給每一名村民送了一袋大米,給每名70歲以上的老人送了100元錢。所以,王二月當(dāng)選,成為王家村的黨支部書記。

      王二月當(dāng)選做的第一件事是集資修路。村里本來有一條路,路的兩旁種滿梨樹,梨子成熟的時候,越過道路相互碰頭。王二月說村子需要一條柏油馬路,一條能夠跑開汽車的柏油馬路。他召開村民大會,激情洋溢地講述修路后帶來的利益,蘋果、梨子更方便地運(yùn)到城市,村子的面貌得到改觀……在他夾雜著普通話的描述中,村民看到了一個嶄新的王家村。村民相信了王二月的話,紛紛捐款,并且號召在城里打工的親人們捐款。當(dāng)時,陳言庚的三弟、四弟還沒抓進(jìn)局子,他們各往村委匯了500元錢,他們的名字與陳言庚大哥、陳言庚的名字一起鐫刻在一塊石碑上。這塊碑樹立在新修的路旁,上面鐫刻著捐款人的姓名,一些在村外飄蕩二十年、三十年之久,為村民所忘記的名字也出現(xiàn)在上面。

      路不像王二月描述得那樣好,它只能跑開一輛汽車,兩輛汽車相對時,必須有一輛開到野地里,另一輛才能通過。路修好后,村里來了很多卡車,他們一直開到村東的山底下。轟隆隆的炮聲從山頂傳到村里,村民才知道那座山被以王二月為首的村委賣了,卡車是來運(yùn)石子的,修路是為了跑卡車。

      村民有了受愚弄的感覺,但是那座山是集體的山,那座山也僅僅是一座山,沒有一片田地,沒有一片果林,除了滋生漫漫的大理石,沒有任何東西。大理石對村民的用處不大,他們不習(xí)慣用石頭壘房,他們的房子全是紅磚砌成的,房里鋪著紅的、黃的、帶花紋的瓷磚。所以雖然不高興,但是沒人阻止王二月的行為,他們只是抱怨炮聲驚擾了村子的寧靜,卡車揚(yáng)起的塵土將空氣弄得很臟。

      接著,王二月又租出去一塊地,那是一塊宅基地,是王家山的宅基地,王家山在廣州打工,沒人知道他在廣州做什么。十年前的一天,他領(lǐng)著三個女人從廣州回來了一趟,他在家里住了十天,這十天他迎接了附近村莊的小光棍、大光棍與老光棍。并且他自己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晃蕩著腿說:“三個女人,我想摟哪個睡就摟哪個睡。”本村的光棍沒有到他家的,倒有一個老男人三番五次地去,那個老男人還準(zhǔn)備與老婆離婚,娶其中的一個女人。老男人坐在村頭的太陽下,晃著腦袋說:“把那個老東西處理了,娶小娘們?nèi)?。”老東西就是他的老婆,五十多歲,看上去六十多歲的樣子,想必在床上已經(jīng)伺候不了他。小娘們,王家山帶回來的小娘們頂多三十五歲??赡芘吕夏腥苏娴臅x婚,王家山帶著三個娘們又回了廣州,這一走就沒有回來。村人都以為他死在廣州了,可是修路的時候,他寄回了一千元錢,他的名字于是也刻在石碑上。

      王二月跟王家山有一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的,王二月的爺爺與王家山的爺爺是親兄弟。王二月是王家山的弟弟。弟弟轉(zhuǎn)租了哥哥的宅基地沒有什么,可是租地的是鎮(zhèn)上有名的混混,他在宅基地上建了一座冷庫,這座冷庫擋了出村的路。出村的路本來有兩條,一條在學(xué)校門口,一條在王家山的宅基地后面。宅基地后的路本來能過一輛拖拉機(jī),冷庫修好后,就只能過一輛自行車了。

      村民們于是更加覺得受了愚弄,但是因?yàn)槌龃宓穆酚袃蓷l,學(xué)校門口的那條還能走,所以村民就默默地忍受了。

      3.

      釣魚這件事情顯示出王二月與普通村民的不同。是的,是不同。村民沒有釣到魚的。年輕的村民去城里打工了,如果陳言庚的腿不瘸,他也會到城里打工。村民們打工的地方都離村子很遠(yuǎn),上海、北京、廣州、杭州,都是些如雷貫耳的城市。王家村所屬的縣城也有韓國人開的企業(yè),可是他們不到這些地方打工,他們專找遠(yuǎn)的城市、大的城市打工。到韓國企業(yè)打工的是婦女,每天早上,韓國企業(yè)的汽車到村口接她們,晚上又送她們回來。聽說韓國企業(yè)有毒,可是沒有人在乎。陳言庚的女人也曾到韓國企業(yè)打工,她也坐上韓國企業(yè)的汽車,可是她暈車。王家村屬于丘陵地帶,汽車一個上坡接著一個下坡,陳言庚的女人在車?yán)锿碌靡凰浚躁愌愿呐司蜎]去打工。除了年輕人和女人,村里還有老人和孩子,孩子到離村五里地的鎮(zhèn)小學(xué)讀書,因?yàn)楹⒆由倭耍謇锏膶W(xué)校撤銷,豆點(diǎn)大的孩子也要到五里外的鎮(zhèn)小學(xué)。在村子里活動的大部分是老人,老人不到水塘里釣魚,他們祖祖輩輩沒有這個習(xí)慣,他們種田,做家務(wù),或是坐在太陽底下說話。釣魚的只有王二月。王二月是住在城里的村民,他釣魚不是為了吃,是為了消遣。

      魚線依舊紋絲不動,風(fēng)吹過來,吹起水面上的一層波紋。陳言庚端起腳邊的水桶,三條魚在桶里游得十分歡快。陳言庚放下了水桶,他感覺王二月跟他沒有話說,沒有話說他就得走了??墒峭醵掠珠_口了,王二月說:“我家的人死得都很慘?!?/p>

      王二月說:“王十五,我應(yīng)該喊聲他叔,他喝農(nóng)藥死的?!标愌愿哪樇t了,他覺得臉皮被人一下子揭了下來,他于是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

      “王十五的爸爸?!蓖醵陆又f:“我應(yīng)該喊二爺爺。出門收酒瓶子時被汽車撞死了。”陳言庚知道這件事的,王十五的爸爸被人用木頭推車推回了家,當(dāng)時他還有氣的。可是徐花香與王十五沒有送他去醫(yī)院,他躺在炕上,躺了一個星期才死。

      “他們算不上我最親的人。我最親的人,我的爸爸,是得癌癥死的。他做修補(bǔ)輪胎的生意,支了鍋熬膠皮,鍋底下的火天天燃著,黑煙日夜不停地排到空中。煙有毒的,我爸爸先是得了肺癌,然后是腸癌?!?/p>

      “我的爺爺,是挨餓得水腫死的。臨死的時候,身體里全是水,胳膊抬起來,嘩地淌到腋窩下,胳膊放下來,又慢慢流回來。太爺爺,知道我太爺爺是怎么死的嗎?家里沒有糧食,太爺爺吃花生皮,拉不出屎,在果園里憋死的。在果園里憋得像牛一樣哞哞地叫。當(dāng)然都是解放前的事,我是聽老人說的……”

      魚線抖動了,王二月的眼里竟然現(xiàn)出淚,“太爺爺有四個孩子,一個是王十五的爸爸,一個是我爺爺,還有兩個姑娘,大姑娘六歲就做了童養(yǎng)媳。大姑娘的婆婆對她不好,天天叫她推磨,天天打她。我爺爺經(jīng)常跑到村外看她,在村外,就聽到大姑娘哭。小姑娘四歲就送了人……”

      陳言庚的心攪成一團(tuán),說:“解放前的事了,別說了。”

      魚線又恢復(fù)了平靜,在水面上映出美麗的倒影。王二月說:“為什么我家里的人都要受苦。所以我要回來干書記。我要叫先人看看,老王家也出息了,老王家也有錢了?!?/p>

      陳言庚不知道說什么好,他不知道王二月與王十五有這樣悲慘的家世,他是一個不關(guān)心過去的人。他只關(guān)心當(dāng)下,他的當(dāng)下過得并不好。王十五病了很多年,王十五將徐花香拖垮了,如果王十五不死,徐花香就會死,徐花香死了,誰來伺候王十五?

      4.

      陳言庚回到村子,他遇到建冷庫的那個混混,混混不光在鎮(zhèn)子上出名,在縣城里也很出名,他開著一輛锃光瓦亮的汽車,他的汽車天天停在王家村村口的橋頭。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村里的汽車?;旎斓纳庾龅煤艽?,專門跟東南亞國家做水果出口生意。他嘴里叼著一支細(xì)長的煙卷,腋窩里夾著只小包,跟陳言庚打招呼:“喂,見到王書記了沒有?”

      陳言庚往水塘方向指了指,混混就往那個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囔,“不在城里待著,跑這里做什么?”

      學(xué)校門口聚集著一群人。失去教育作用后,學(xué)校成了村民聚集的地方。他們在議論一件事情:混混還想租地,這次租的是王家山宅基地旁邊的果林。果林已經(jīng)承包給一名村民,種著十五棵蘋果樹。這名村民在青島打工,果林由老父親侍弄,老父親侍弄得不精心,一年也就收入三千余元?;旎旖o他家開了個價:一年一萬元。這是超出果林收成三倍的價格,村民都說那戶人家賺了。什么都不用干,一年就收入一萬錢,比在外面打工還掙錢。

      陳言庚艷慕人家的好運(yùn)氣,尋思好事為何都到了人家家里。他慢騰騰地走到徐花香家,徐花香的院子還擺著香案,扎著架子,他要幫徐花香整理一下院子。

      徐花香已經(jīng)開了窗戶,將王十五的衣服一件一件丟到了院里。她隔著窗戶跟陳言庚說話,她說:“我跟了三個男人,沒有一個男人走在我的后頭,沒有一個男人健全,我的病真苦?!?/p>

      陳言庚想起王二月的話,王二月覺得他的家境悲慘,徐花香也覺得自己身世悲慘,他們?yōu)槭裁炊家X得自己苦呢?陳言庚就將王二月的話告訴了徐花香。徐花香的嘴撇起來,徐花香說:“王二月還說自己苦。他現(xiàn)在是書記,還說自己苦。幾代追上去,全王家村沒有比他家富的。他的老老老爺爺,我也忘了是幾代上的爺爺了,反正就是日本鬼子時期,全王家村的地都是他家的,他家還出過保長,專給日本人干事。國民黨時,他家的銀子一擔(dān)一擔(dān)往外挑,就是用銀子,買出一個國民黨軍官……”

      “什么,什么?”陳言庚的腦袋叮了一響,問:“什么?”

      “他家出過一個國民黨軍官?!?/p>

      “前面,軍官的前面。”

      “前面是保長。”

      “我是說,銀子……”

      “對,他們家很富,他們家不光有金子,還有銀子,他們家?guī)状先サ呐硕际谴┙鸫縻y的,敗落是后來的事,是后來敗落的?!?/p>

      叮的一聲,陳言庚的腦子里又一聲響,一道亮光從腦門進(jìn)去,從后腦勺出來,整個腦袋,像開了天窗一樣透亮了。

      追溯歷史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村里的老人都能說上幾句過去,然而所說的事情加在一起,便出現(xiàn)漏洞,甚至很多矛盾。比如徐花香說王家村過去的地全是王十五祖上的,村里又有老人說王家村只有一部分地是王十五祖上的。徐花香說王十五祖上出了個國民黨軍官,這個軍官被解放軍槍斃了,村里又有老人說這個軍官跑到臺灣去了。徐花香說這個軍官是用銀子買的,村里又有老人說這個軍官是在濟(jì)南被國民黨抓進(jìn)部隊(duì),自己混上的??傊?,打聽來打聽去,陳言庚聽到的是一本糊涂賬。

      有一天,他在村里遇到了王二月,王二月開著車從城里回來。他出面將冷庫旁邊的果林租給了混混,并且一租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多么長的時間呀,二十年下去,那戶人家不出一點(diǎn)力掙了二十萬元錢,村里人都要羨慕死了。興許因?yàn)樽龀闪诉@件好事,王二月見誰都笑瞇瞇的,他問陳言庚:“聽說,你在打聽我家的歷史?!?/p>

      陳言庚知道瞞不住他,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是?!?/p>

      王二月摸了一下他的頭,說:“怎么了,要找出我家什么事?文化大革命又要來了?”

      只有長輩才能摸晚輩的頭,長輩摸晚輩的頭代表著疼愛,平輩摸平輩的頭就是屈辱??墒顷愌愿€是笑,陳言庚說:“找什么事呀,我不是王十五的兒嗎?我也是打聽我祖上的事?!?/p>

      “王十五的兒?”王二月大笑起來,他指著陳言庚的鼻子說:“你姓陳。雖然你媽伺候了王十五的爸,伺候了王十五,可是你姓陳。”

      陳言庚的臉漲紅了,他沒想到王二月會在大庭廣眾中揭他的短。是的,村里人都知道她媽伺候過王十五父子,可是沒有人當(dāng)面說出來。如同他們知道王十五喝了農(nóng)藥,但是沒有人當(dāng)面說出來一樣。他們總給陳言庚留著一點(diǎn)面子??墒峭醵虏唬@個在城里待了幾年的農(nóng)民,一點(diǎn)不給陳言庚面子。

      陳言庚退到一邊,他知道他沒有與王二月爭辯的能力。爭辯或是動手,沒有人向著他。雖然村人對王二月有意見,可是王二月的任期還沒有滿,并且王二月還準(zhǔn)備競選下一屆黨支部書記。

      陳言庚想到一個查找歷史的好方法——家譜,家譜上的記錄應(yīng)該是真的??墒钦麄€王家村沒有一本家譜,王家村有王姓、陳姓、周姓三個大姓,可是沒一家有家譜,家譜本來有的,文化大革命時燒了。

      有人告訴陳言庚,一個外嫁的王家村的女人有本王家村的王姓家譜。她家為什么有王姓家譜,因?yàn)樗隣敔斚矚g練毛筆字,他將家譜當(dāng)成字帖抄了一遍。想必當(dāng)初寫家譜的人都很有學(xué)問,想必家譜上面的字很漂亮。

      陳言庚找到那個女人,那女人怎么肯給他看家譜呢?她說這東西有歷史價值了,應(yīng)該進(jìn)博物館了,王家村姓王的來給她要了好幾遍,她都沒有給。為什么要給陳言庚看呀,為什么呀?

      是呀,為什么要給陳言庚看呀?碰了釘子之后的陳言庚也這樣想。他去了一趟縣城,買了一雙女式牛皮鞋又去了女人家,于是女人就給他看家譜了。

      家譜記載,王十五的祖上有地,但不是王家村全部的地,而是一部分地,他們在青島有商行,專做絲綢生意,就是說非常有錢。王十五的祖上出過一個國民黨軍官,但只是這么記載,家譜上并沒有寫軍官是銀子買的還是抓壯丁抓的。

      總之,陳言庚心里有數(shù)了。他非常高興非常沉著地回到村里。在村口他遇到自己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這同學(xué)一副城里人打扮,陳言庚差點(diǎn)沒認(rèn)出他來。但是同學(xué)一眼認(rèn)出了陳言庚,同學(xué)告訴陳言庚一個令他吃驚的消息,他承包了冷庫旁邊的果林,建車間,與臺灣人合伙做水果罐頭。

      陳言庚沒想到同學(xué)會把生意做到他家門口,在村人紛紛外出打工的時候,同學(xué)卻在村口與臺灣人做開了生意。可見要想富不在遠(yuǎn)近,只在有沒有頭腦。陳言庚問同學(xué)承包果林的租金,同學(xué)豎起兩根指頭,陳言庚說:“一年兩萬。”

      同學(xué)搖搖頭,說:“二十萬?!?/p>

      天呀,天呀,陳言庚頭暈了。天呀天呀,一轉(zhuǎn)手,混混就掙了十八萬。天呀天呀,王二月跟混混合起手來騙村里人。

      陳言庚將消息告訴了村民,村民都張大嘴,說:“沒想到,那點(diǎn)地,一轉(zhuǎn)眼就這么值錢?!?/p>

      5.

      晚上,陳言庚做了個夢,夢到王十五挑著一副擔(dān)子往院外走。王十五的擔(dān)子上掛著兩只筐,白閃閃的光從筐里射出來,照著院子像點(diǎn)了燈。陳言庚喊:“王十五,十五爸,你挑的什么?”王十五回過頭來,嘴里竟然叼著煙斗,他用舌頭將煙斗撥到嘴角,說:“你猜猜,你猜猜。”

      陳言庚一下子醒了,他坐在床上想這個夢,他想王十五在夢里要告訴他什么。王十五臨死前說“銀子”。夢里挑的分明也是銀子。銀子,銀子,王十五一再告訴他“銀子”,他家的祖上顯然留下了銀子,可是這銀子在哪呢?

      陳言庚披衣起床,來到街上。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人聲、沒有犬吠、沒有雞鳴,房子是靜的,樹是靜的,天上的月兒也是靜的。陳言庚慢慢走著,王家村不大,大路只有一條,穿街入巷的小路不到十條,有些小路長滿茅草,這樣的地方必定有人家閑置了房屋,到城里居住。不到半個小時,陳言庚就從村里轉(zhuǎn)到了村外,他無法猜測王十五所說的銀子埋在什么地方。王十五有銀子的祖上是第幾代,老宅在何處,陳言庚一點(diǎn)說不出來。

      順著路東行,陳言庚踏著月色來到山坡上,山坡上種滿了果樹,它們在月光下也是靜悄悄的,生氣仿佛從所有事物上消失殆盡,天地之間除了陳言庚,別的都是一片死寂。

      陳言庚坐下來,他從口袋摸出香煙,他點(diǎn)了一支煙,紅紅的煙頭如同小燈籠在黑夜里明明暗暗。陳言庚靜靜地看著村莊,他第一次在深夜探看王家村,他感覺王家村那樣陌生。是的,陌生。這種感覺令陳言庚有些恐慌,他站起身,想回村里去??墒?,從村里傳來的汽車聲止住了他的腳步,狗緊接著叫起來,他聽到男人喊:“只要狗,不傷人?!比缓笫乔宕嗟臍鈽屄暫凸返陌Ш?。狂吠的狗一下子失去了聲音,在自家門口,它們失去了囂張的氣焰。陳言庚的手握起來,他聽說在縣城辦廠的韓國人喜歡吃狗肉,有人開著汽車挨村抓狗逮狗,狗的主人不從,氣槍就毫不客氣地指向主人胸口。

      這種氣槍,陳言庚再熟悉不過,有打一發(fā)子彈,有打“天女散花彈”的,他的腿不瘸的時候,就扛著氣槍領(lǐng)著三兒跟四兒去鄰村的魚塘偷魚。想當(dāng)年他是多么英勇的一名男子,魚塘的主人從窩棚追出來,他一槍打在他胸口上。警察是在家里抓到他的,可是一年后他出來了。想當(dāng)年,他與三兒和四兒,沒有人敢惹,三兒到村民家偷東西,農(nóng)村的院墻很矮,三兒從院墻跳進(jìn)去,翻人家的櫥子,主人回來遇到,問三兒在干什么。三兒一巴掌就打到主人臉上,手比畫成刀子,頂在主人胸上,說:“敢說出去,叫你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笔堑?,他家大哥、他、三兒和四兒,曾經(jīng)是多么厲害的一家人,大哥在村里做治保主任,老黨支部書記就相中他敢打人,下手狠,誰不聽話,幾拳打他個鼻青臉腫。這樣的治保主任誰敢不服?后來,大哥喝醉酒,掉進(jìn)水塘淹死了。三兒跟四兒去了城里打工,他到鄰村偷東西,被氣槍打瘸了腿,他們家這才不行了,壞運(yùn)氣像決了堤的洪水將往日的好生活沖刷得一干二凈。

      狗的哀嚎漸漸地低了,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村內(nèi)沒人開門觀看,沒有燈光燃起,房子、樹、街道依然是靜的。汽車聲音漸漸遠(yuǎn)去,兩道雪亮的光柱從學(xué)校門口經(jīng)過,駛?cè)氪迕窦Y修建的柏油路,漸漸遠(yuǎn)去了身影。

      陳家庚握緊的拳頭松開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被一層厚厚的汗?jié)裢噶?。村里有燈亮起來,有院門開動,街道似乎動了,陳言庚頭低下來,頭快扎進(jìn)褲襠里了,陳言庚感覺從未有過的羞愧。

      6.

      陳言庚將王十五祖上居住的老屋做了一番調(diào)查。調(diào)查是以和老人瞎聊天的方式隱秘進(jìn)行的,過程有些漫長,等他弄清楚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初冬。那名從家里挑出銀子的祖上居住在建冷庫的地方。

      這個結(jié)果令陳言庚非常吃驚,他覺得上天在冥冥當(dāng)中眷顧他。冷庫建在王家山的宅基地上,王家山也是王十五祖上的后代,從王十五祖上到王家山經(jīng)歷了幾代人,那些銀子就埋在他們腳板底下,竟然沒被挖出來?,F(xiàn)在,這地方又建了冷庫,建冷庫是要翻土挖地基的,這樣的折騰沒有使銀子暴露,可見上天是眷顧陳言庚,是決心讓陳言庚發(fā)財(cái)?shù)摹?/p>

      陳言庚背著手走到冷庫前面,沒人看出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波濤洶涌,已經(jīng)翻江倒海,村民只看到他走到冷庫前面,冷庫前有張石凳,他蹲到石凳上,雙手抱成一團(tuán)撐在膝蓋上,下巴就擱在團(tuán)起來的手上。

      陳言庚記得王家山宅基地的樣子,那里曾經(jīng)立著五間破廢的房子,房頂一塊一塊地塌陷,清早與傍晚,鳥兒撲棱棱地飛出來飛進(jìn)去。院門上掛著一把鐵鎖,鐵鎖上纏繞著拇指粗的鐵鏈子。因?yàn)殚L期無人居住,鄰居占用了王家山家的院墻,在那里堆積麥秸垛、玉米秸垛,甚至挖坑漚肥。一年冬天,墻邊的玉米秸垛突然起火,差點(diǎn)燒毀王家山的房子。村人認(rèn)為火是鄰居家的男孩點(diǎn)的,因?yàn)楫?dāng)時只有男孩在草垛旁邊,并且草垛旁邊放著一盒火柴。好事者替王家山打了男孩三個耳光,又打電話給王家山,王家山卻說:“破房子不值錢,別嚇著人家的孩子?!?/p>

      陳言庚蹲在石凳子上看著冷庫,作為王家山曾經(jīng)的宅基地,這地方確實(shí)不值錢,甚至影響了村子的美觀,但是建成冷庫之后情形完全不同了。冷庫足有三層樓高,大門口鑲著堅(jiān)硬的天藍(lán)色的鐵皮大門,鐵皮大門里又開小門,小門是柵欄狀的,看得到院里門樓似的小房,小房里坐著面色威嚴(yán)的男子,小房旁邊拴著一條毛發(fā)漆黑,尾巴低垂的大狗。

      村民保守的說法:冷庫的水果生意年創(chuàng)利潤20萬元。關(guān)于王家山老宅基地的租金,村民的說法不一,有的說一年2000元,有的說一年5000元,但是共同的說法是租賃合同一下子簽了15年,15年里無論時世怎樣變化,宅基地的租金“固若金湯”,不起任何變化。

      陳言庚不關(guān)心冷庫創(chuàng)造的效益,也不關(guān)心這塊地的租金,他關(guān)心的是地底下的銀子,這樣的大門緊閉,這樣的戒備森嚴(yán),如何才能進(jìn)去,如何才能掘開地皮,翻出地底的銀子?

      陳言庚開始發(fā)愁,愁緒像黑夜包繞大地一樣,一層一層包裹著他的身體。陳言庚搖了搖頭,目光隨著左顧右盼,他看到冷庫旁邊蓋起了高大的房子。是的,那是原先的果林,被陳言庚的同學(xué)承包了,蓋成了車間。陳言庚的嘴巴一下子張大了,他竟然記不起這個車間是什么時候建起來的,它仿佛一夜之間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滿懷驚愕的陳言庚站起身,繞到車間的后面,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車間將村后的路完全堵住了,冷庫建成后,村后還留著能容一輛自行車通過的小道,車間建成后,小道完全堵住了。天呀,他的同學(xué)完全不跟村里人商量,完全不跟村里人招呼就將出村的路堵住了。

      陳言庚感覺無比的憤怒,他站在車間的后面,握緊了拳頭,他開始恨自己的同學(xué),一個外村人,何以蠻橫到如此地步?何以無視村民權(quán)益到如此地步?村委干什么去了?村委為何對他的行為不管不問?任其恣意妄為?!

      這個時候,陳言庚的腦子突然叮的響了一聲,一道亮光閃現(xiàn),陳言庚想到了“挖銀子”的辦法。他的拳頭松開來,臉上露出了笑容。

      7.

      然而事情沒有陳言庚想象的那樣簡單。剛開始的時候還順利,陳言庚找到村長,控訴水果罐頭車間擋住了出村的路。村長一巴掌拍到陳言庚肩膀上,高興得嘴巴都裂到耳朵邊上了,他說:“我就等著有人告狀呢,你是咱們村最有良知的村民了?!彼襾砥渌逦匍_會議。作為特邀嘉賓,陳言庚做了慷慨激昂的發(fā)言,他說:水果罐頭車間建在王家村就是一種恥辱,即使建在王家村,也應(yīng)該村委出面將果林包租,而不是冷庫的主人轉(zhuǎn)租。水果罐頭車間堵住了出村的路,就是堵住王家村的臉面,就是在侮辱王家村的全體村民。村委激動起來,他們說:這件事情這樣做是不對的,冷庫、水果罐頭車間都應(yīng)該村委出面轉(zhuǎn)租,這些地歸根結(jié)底是村集體的。

      又有村委說:“我們笨就笨在上了王二月的當(dāng),他在城里生活那么多年,他知道現(xiàn)在的土地金貴,所以就拿村里的土地打主意。聽說他從中掙了不少錢?!?/p>

      村長連忙瞪那名村委:“王書記,現(xiàn)在還在任上,不敢亂說?!?/p>

      那名村委索性站起來,衣服撩到身后,說:“為什么不敢說,他在城里生活那么多年,理應(yīng)回村做好事,搞建設(shè),讓村民得實(shí)惠,哪知他想法子坑村里的錢?!?/p>

      村長一個箭步上去,捂住那名村委的嘴,說:“你不想活了。他坑你家的錢了?王家山那老宅子如果不租出去,不就是一塊破地,一堆破磚破瓦?那果林不租出去,不就是一年2000塊錢。這地不租出去,白給你,你能建冷庫?你能跟東南亞做生意?你有本意跟臺灣人打交道?你呢你,什么都做不了,瞎嚷嚷什么?”

      村長要陳言庚寫個控訴書,他說拿著控訴書找王二月,由王二月代表村民與陳言庚的同學(xué)談判,甚至與建冷庫的混混談判。他們必須給村里賠償,擠占了村子的道路,必須賠償。

      陳言庚寫了控訴書,寫上自己的名字,摁上自己的手印,村長要陳言庚發(fā)動村里的其他人簽名,摁手印。陳言庚就拿著控訴書找村民簽名,十個村民倒有六個不同意,他們說:“出村的路有兩條,堵了這條不還有一條嗎?等兩條都堵了,沒有了路再說?!标愌愿X得不簽名的原因不是因?yàn)檫€有一條出村的路,不簽名的原因是什么呢,陳言庚想了一個晚上才想出一點(diǎn)眉目。他到農(nóng)業(yè)銀行取出2000元錢,錢發(fā)完的時候,名字也就簽完了。

      村長拿著控訴書到城里找王二月,自從王二月上任后一直是這樣的,王二月在城里的家中辦公,村委有事到城里匯報(bào)。村長沒有摩托車,也沒有電動車,他騎著他的破自行車在陳言庚期盼的目光中吱吱呀呀地上路了。陳言庚的眼睛都放出光來了,他覺得村長回來后,他就有挖銀子的主動權(quán)了。

      村長是下午回村的。他的臉上一片紅暈,嘴里散發(fā)著濃郁的酒香,剛到村口,就撲倒在地上。陳言庚將他扶起來,他睜著朦朧的雙眼看著陳言庚,說:“王二月不管,他說什么路,什么堵不堵,好好過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村長帶回來的消息很叫陳言庚傷心,他料定王二月不會管,但是從村長嘴里真真切切地說出來,他還是感覺傷心。他將村長扶回家,又聽到村長說:“王二月不管我們管,一定要賠償,那么一大筆錢,每個人都能分一大筆?!?/p>

      第二天,村長又召集村委們開會,他照例邀請陳言庚參加,他說指望村委不好辦了,剩下的辦法只有一個,起訴,召集全體村民起訴。陳言庚又去號召村民,號召了半天,一個沒號召起來,他們說:“湊錢打官司嗎?嚇?biāo)廊肆?,我們都是老?shí)人,我們哪敢打官司?”

      陳言庚一籌莫展,他差一點(diǎn)要單獨(dú)去起訴,可是村子的道路是公家的,是集體的,不是陳言庚個人的,他去起訴,他起得了嗎?站得住腳嗎?

      這個時候,陳言庚接到一封邀請信,建冷庫的混混與建水果罐頭車間的同學(xué)請?jiān)诖寰幼〉拇逦c陳言庚到鎮(zhèn)上吃飯。村委都很高興,說混混與陳言庚的同學(xué)是講理的人,看看吧,人家知道咱們有意見,提前擺酒席說合了,這樣也好,杯酒之間解決問題,賠償?shù)腻X上可以照顧一下,少要他們一點(diǎn)。

      村委與陳言庚去鎮(zhèn)上赴宴,是鎮(zhèn)上最高檔的酒店,是酒店最高級的房間,混混和陳言庚的同學(xué)滿臉笑容,那笑容都能滴到酒杯里,連同酒一起喝進(jìn)肚里。酒席上的氣氛非常融洽,融洽得像一家人一樣。村長的臉上又布滿紅暈,他感覺說話的火候到了,他已經(jīng)自動將賠償價格降低了兩萬,他兩手撐在桌面上,笑瞇瞇地將賠償?shù)氖虑檎f了?;旎炫c陳言庚的同學(xué)依然笑著,他們的笑甚至更親切更燦爛了,他們不說錢多錢少,他們只是沖著敞開的屋門擺了擺手,幾名壯漢仿佛地底下鉆出來的一樣,一下子沖進(jìn)屋來,他們一腳踢翻村長的凳子,又將凳子掄起來,劈頭蓋臉砸到村長的身上。陳言庚的同學(xué)走到陳言庚面前,掄圓了胳膊,“啪”地一掌打到陳言庚的臉上,他說:“陳言庚,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

      8.

      事情已經(jīng)偏離了陳言庚的設(shè)計(jì)。村長被打得住進(jìn)醫(yī)院,當(dāng)日,王二月就去看望他,王二月說:“我說什么來,好好過日子。你們不是跟自己的好日子過不去嗎?”他塞給村長一個信封,說:“這是兩萬元錢。不是我給你的。那條路是你家的嗎?再說,你能當(dāng)一輩子村長嗎?”

      王二月也看望了陳言庚,他批評陳言庚:“有本事的男人都到城里打工了,沒走的男人都是沒有本事的男人,既然沒本事,就安分守己地過活吧。三兒跟四兒不是進(jìn)了局子了嗎?你不至于想進(jìn)局子吧。“

      陳言庚的眼淚叭的一聲出來了,打他的人不擔(dān)心進(jìn)局子,他挨打的人竟要擔(dān)心進(jìn)局子。時光回退幾年,大哥沒有淹死,他的腿沒被打瘸,哪個不長眼的敢跟他這樣說話?

      陳言庚召集村民到鎮(zhèn)政府抗議,村民說:“哪敢,人家租地有正八經(jīng)的合同,再說他們上面有人,咱哪敢和他們對抗?”陳言庚又號召村里的老頭老太太堵住冷庫和水果罐頭車間的大門,他們更是不敢去,他們在城里打工的兒子甚至打電話給陳言庚,說:“那路不是我爸我媽的,他們出了事,你可得負(fù)責(zé)任?!?/p>

      這下子陳言庚犯愁了,他設(shè)計(jì)好的方案沒有得到徹底實(shí)施,僅僅開了一個頭就失敗了。他甚至懷疑村委與村民識破了他的計(jì)謀,他們看透了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村集體的利益,只是為了有一個到冷庫挖銀子的理由。

      陳言庚又來到冷庫前面,他又蹲在那塊石凳上,冷庫里的男子警覺地盯視著他,狗也低低地叫了起來,看來混混已經(jīng)做了吩咐,他們將他當(dāng)成頭一號的防范對象了。

      銀子,近在咫尺的銀子。陳言庚埋怨起王十五的祖上來,那么多的銀子埋在什么地方不好,為什么埋在王家山的宅基地里。陳言庚站起身,他從冷庫踱到水果罐頭車間的門口。他仰頭看著水果罐頭車間的大門。是的,他只能沖著水果罐頭車間下手了,是水果罐頭車間徹底堵死了出村的路,他只有跟它打官司、逼迫它被搬走才行,逼迫冷庫搬走。他本意要發(fā)動村委、發(fā)動村民與水果罐頭車間,與冷庫斗爭,可是現(xiàn)在,村委與村民都失敗了,都退縮了?,F(xiàn)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一個人的戰(zhàn)爭如何能夠勝利?陳言庚陷入了沉思,他又抬頭看水果罐頭車間的大門,大門是鐵焊的架子,架子中央嵌著兩扇紫紅色的鐵皮,鐵皮上方是一個一個柵欄。是的,是柵欄。陳言庚的腦子叮的又一次響了,柵欄能夠掛住一件東西,掛什么,掛尸體。在仇人家門口上吊自盡的事,農(nóng)村經(jīng)常發(fā)生,這往往是解決事端的最好方法。當(dāng)然,陳言庚不想真正死去,他要的是脅迫,脅迫水果罐頭車間自動撤離。陳言庚面色舒展起來,他佩服自己能夠想出這樣的好辦法,接下來他就盤算什么時候在這里上吊了,時機(jī)一定要選好,要選在有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要不,會真的吊死。陳言庚興高采烈地往家里走,這時他看到建水果罐頭車間的同學(xué)從路頭走了過來,陳言庚低下頭,他想尋個地方躲過同學(xué),可是他處的地方?jīng)]有出口,他只能立在原處或是迎頭沖同學(xué)走過去。陳言庚選擇立在原處,并且他又蹲了下來。同學(xué)走到他的身邊,手里拿著一個寫滿“LV”的小包,同學(xué)停住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陳言庚,說:“老同學(xué),你恨我嗎?”

      陳言庚將臉扭到一邊。

      同學(xué)也蹲了下來,拿出一包煙塞進(jìn)陳言庚的手里,他說:“那天,我不是打你。不對,是打你,是打給村委看的。我把他們打怕了,才能順順利利地做生意?!?/p>

      陳言庚轉(zhuǎn)過頭來,說:“你為什么不打他們給我看?”

      同學(xué)說:“咱倆不是同學(xué)嗎?再說,你也不是村委呀?!?/p>

      同學(xué)要請陳言庚吃飯,陳言庚心想:他多的是錢,他的飯不吃白不吃。陳言庚就坐進(jìn)同學(xué)的小汽車。同學(xué)照顧陳言庚的面子,沒帶他去鎮(zhèn)上的那家酒店,帶他去了水庫旁邊的飯店。同學(xué)點(diǎn)了飯菜,拉著陳言庚坐到水庫邊上,遞給他一個信封。打開,是一疊錢,陳言庚問:“什么意思?”

      “打你了。精神補(bǔ)償。”

      陳言庚的臉一下子紅了,感覺一只蒼蠅鉆進(jìn)了喉嚨??墒撬窒耄何覟槭裁床荒苣?,挨打的是我,為什么不能拿他的錢,難道要我給他錢才成?

      陳言庚將錢塞進(jìn)口袋。

      同學(xué)指著面前的水庫,說:“記不記得,初中的時候,班主任帶我們來過這里?!?/p>

      陳言庚想了想,他記得初二的時候,跟著班主任到水庫游玩過,那時的水庫跟現(xiàn)在沒什么兩樣,也是汪汪的一大片水,水里停著三只船。水庫的旁邊有個梅花鹿養(yǎng)殖園,他跟很多同學(xué)拿著樹葉喂梅花鹿。那天縣城一中的學(xué)生也在水庫游玩,他們剛來時男學(xué)生一堆,女學(xué)生一堆,走時,就一男一女手拉手成雙結(jié)對了。陳言庚笑起來,美好的回憶拉近了他與同學(xué)的距離,他又記起另外的事情,他們學(xué)校緊挨一條河流,午睡過后,班主任帶著他們到河邊洗臉、洗手,清醒之后再到教室讀書,那個時候,河流里的水特別清亮,有水草、有石子,還有小魚、小蝦。后來,小河的上游建了一家工廠,工廠向河里傾倒白色的污渣,河水變得雪白、黏稠,再沒了小魚、小蝦的蹤影。

      陳言庚的臉上充滿溫柔,他扭了臉看同學(xué),說:“上學(xué)的時光總是美好的?!?/p>

      “是嗎?”同學(xué)打斷他的話,瞇著眼睛看他。說:“是嗎?上學(xué)的時光是美好的嗎?對于你們也許是的,對于我卻不是。對于我是恥辱的記憶。”

      同學(xué)說:“我為什么對這座水庫記憶深刻,為什么對那次游玩記憶深刻,因?yàn)樵谒畮爝呂掖蛄四?,我踢了你三腳。那一天,我才知道咱們班有個人,我可以欺負(fù),就在那兒?!蓖瑢W(xué)指著水庫邊的一塊石頭,“就在那,我踢了你三腳?!?/p>

      陳言庚完全沒有印象,他不記得同學(xué)曾經(jīng)踢過他,他也不記得上學(xué)時自己挨過打。同學(xué)是班里個頭最矮的,誰不開心,誰就捉弄他一下,反正,班里沒人瞧得起他。就是這樣的人,曾經(jīng)踢過他三腳嗎?

      同學(xué)說:“因?yàn)槟侨_,多年后,我選擇到你們村建車間。我在兩個地方建過車間,可是我全都干下不去,不是機(jī)器被人偷了,就是路被人堵了。那些地方的人非常厲害。老頭老太太躺在馬路上,不給錢就不起來。我花了多少冤枉錢呀。那個時候,我想到了你。你是咱們班我唯一欺負(fù)過的人,我想,你們村也會是我唯一可能待下去的地方?!?/p>

      陳言庚的臉漲紅了,他覺得臉皮被同學(xué)一層層揭下來了,如果上學(xué)時曾經(jīng)被他欺了,那么現(xiàn)在也被他欺了。

      “我的判斷是正確的?!蓖瑢W(xué)繼續(xù)說道:“你們村的人像你一樣老實(shí)。不過,也有不老實(shí)的。可是,錢拿出來就擺平了。你知道我給了王二月多少錢?”

      同學(xué)伸出五個手指頭,陳言庚無心去猜,他只想將同學(xué)一把推進(jìn)水庫里。同學(xué)坐在一塊石頭上,石頭下面就是水庫的堤壩,堤壩45度斜坡,一掌下去,同學(xué)會像皮球一樣滾進(jìn)水庫。這個瘦小的男人,進(jìn)了水庫,保準(zhǔn)淹死。

      可是,這個時候,同學(xué)站起身來,說:“好了,老同學(xué),吃飯吧?!?/p>

      陳言庚不起來,說:“為什么請我吃飯,就是想告訴我曾經(jīng)踢了我三腳,就是想告訴我,我老實(shí),我們村里的人都老實(shí)?!?/p>

      “不是,”同學(xué)說:“我向你賠罪。為當(dāng)年的三腳,為現(xiàn)在的耳光,我向你賠罪?!?/p>

      陳言庚跟著同學(xué)進(jìn)了飯店,飯菜已經(jīng)擺好,并且屋里坐著一個年青的女人。三杯酒下肚,女人坐進(jìn)了陳言庚的懷里。同學(xué)站起身,說:“老同學(xué),好好開心。”

      陳言庚的舌頭都大了,陳言庚說:“你放心,有我在村里,沒人敢給你搗亂?!?/p>

      9.

      陳言庚說的是一句實(shí)話,酒醒過來后,仍然認(rèn)為他說的是實(shí)話。銀子埋在冷庫里面,銀子沒有埋進(jìn)水果罐頭車間,所以陳言庚又改變了計(jì)劃,他不能打著為村集體謀利的旗號,圍繞那條路轉(zhuǎn)悠了,他必須踏踏實(shí)實(shí)地圍繞自己的銀子轉(zhuǎn)悠了。再說了,不就一條路嗎?他一個男人,不到半米寬的樣子,沒有路也可以出村的。

      陳言庚又琢磨出一個辦法,他想找王家山,勸說王家山將宅基地收回來,雖然簽了合同,但是合同合法嗎?有法律效應(yīng)嗎?陳言庚認(rèn)為它沒有法律效應(yīng)的,兩個人,私底下簽訂的合同,雖然王二月做中間人,做證人,法律也是不會承認(rèn)的。

      可是怎么才能找到王家山。前幾年,王家山給村里捐款,村會計(jì)肯定知道王家山的電話號碼。陳言庚找到村會計(jì),村會計(jì)反問他:“要王家山的電話號碼做什么?”陳言庚說托他買藥。會計(jì)說:“買什么藥,跟我說就行?!焙谜f歹說,終于要來王家山的電話號碼,誰知打過去卻是空號。陳言庚氣急敗壞地找會計(jì),會計(jì)說:“不可能,捐款的時候,就是這個號?!睍?jì)也撥電話,仍然是空號。為了證明沒有騙陳言庚,會計(jì)將王家山在廣州的地址告訴了陳言庚,會計(jì)說:“要知道,這些地址輕易不能告訴別人。他們在城里的人最怕村里人找他們。一怕借錢,二怕托找工作。”陳言庚連忙表示感謝,買了兩瓶酒送給會計(jì)。他寫了一封信給王家山,告訴王家山:建冷庫的混混發(fā)了大財(cái),要王家山回村自己建冷庫發(fā)財(cái)。信寄出后,陳家庚天天等回信,等了一個月也沒有等到回信。陳言庚就跑到鎮(zhèn)郵局詢問。一問問出個白眼珠子,工作人員沒好氣地說:“信來了,就給你送去了,瞎問什么?”陳言庚又問:“大約什么時候來?”工作人員又遞給他一個白眼珠子:“我知道什么時候嗎?人家給你寫信了沒有?”

      陳言庚徹底失望了,他相信王家山?jīng)]有給他寫信,興許王家山就沒收到他的信,更興許王家山已經(jīng)死在廣州了。多么可怕呀,一個活生生的人從村子里出去,死在外邊也沒人知道。

      陳言庚心灰意冷地往鎮(zhèn)外走,他看到鎮(zhèn)上的房子被人涂了很多廣告,辦證的,貸款的,有墻體的地方就有廣告,它們像黑色的蜈蚣趴在各種顏色的墻體上,每一串漢字后都有一排數(shù)字。這些漢字里,陳言庚竟然發(fā)現(xiàn)了“黑槍”、“迷藥”。

      “黑槍”、“迷藥”——陳言庚的腦子再次叮的一響,陳言庚對迷藥不陌生,他聽人說過,城里的壞人將迷藥抹在布子上,捂到女人的嘴上,女人一下子就暈了。他還聽說,鄰村一男人從南方買回一媳婦,媳婦死活不從,那男人叫女人聞了迷藥,女人一下就任他擺布了。是的,迷藥。陳言庚記下漢字后面的數(shù)字,找個偏僻處,撥了電話過去。

      是一個男人接的電話,告訴陳言庚一個銀行賬號,要陳言庚打進(jìn)1000元。陳言庚回家取出1000元錢,打到那個賬號。然后又給男人打電話,男人要陳言庚等他的電話。陳言庚心想壞了,這回遇到騙子了??墒侨旌?,男人真給陳言庚打來電話,他告訴陳言庚縣城一家商場的一個存物柜的號碼和密碼,要陳言庚到那個柜里取迷藥。

      陳言庚來到那家商場,他差點(diǎn)給自己戴上墨鏡與口罩,他感覺自己很像電影里的地下黨。他找到了那個儲物柜,輸入密碼,柜門打開,拿出一個裝著液體的礦泉水瓶子。

      1 0.

      為了驗(yàn)證迷藥的效果,陳言庚將藥倒在一塊布子上,捂到自己嘴巴上。僅僅幾秒鐘的時間,陳言庚就迷糊了,緊接著失去意識。清醒過來后,陳言庚高興地給賣藥的男人打電話,撥過去,對方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jī)?!?/p>

      陳言庚天天蹲在冷庫前面的石凳上。最初,看守冷庫的人戒備地審視著他,時間久了,見他只是像狗一樣沉默地蹲在石凳上,看守就放松了警惕。看守開始喝水,站起來伸胳膊踢腿,打開門到冷庫外邊溜達(dá)。陳言庚就喜歡他到冷庫外邊溜達(dá),陳言庚馬上遞上香煙,最初看守不抽,三回遞過去,看守就抽了。一天晚上,陳言庚炒了一盤花生米、拌了一個豬頭肉,拿著兩瓶白酒,坐在石凳上喝酒。陳言庚經(jīng)常看到看守在屋子里抿兩口酒,所以特意坐在石凳上喝酒??词毓蝗滩蛔×?,他從冷庫出來,陳言庚就遞給他一雙筷子,一只酒杯,兩人就一起喝酒,三杯酒喝下來,陳言庚與看守成了朋友。陳言庚這才知道看守是外鄉(xiāng)人,他的老婆跟人跑了,他跑到這里打工。他這樣一說,陳言庚的眼淚掉下來了,陳言庚說:“大哥,我也是個苦命人呀?!标愌愿f:“我為什么天天跑這看冷庫。我的老婆,當(dāng)然是第一個老婆,現(xiàn)在家里的是第二個老婆,我第一個老婆跟原來住這里的男人跑廣州去了。我恨呀,所以就天天來這看他家的房子?!?/p>

      看守的眼淚也掉下來,他邀請陳言庚到冷庫里面喝酒。陳言庚的腿都抖起來,他跟著看守進(jìn)了冷庫,坐進(jìn)那個門樓一樣的小房里,兩人又喝酒。慢慢地夜就深了,看守酒醉了,隨時隨地就要睡過去的樣子。陳言庚等的就是這一刻,他拿出瓶子,將藥水倒在一塊布子上,然后將布子捂到看守的嘴上。

      陳言庚出了冷庫,一會兒的工夫,他拖著一個袋子進(jìn)了冷庫。冷庫里當(dāng)然有狗,可惜狗脖子上拴著繩子,陳言庚扔給狗一塊熱乎乎的熟肉,熟肉上纏滿了麻繩,狗咬住熟肉,麻繩纏住牙齒,它又去扯麻繩,一來一往,牙齒一顆一顆被扯了下來。

      陳言庚有耐心等待狗的牙齒全部扯光。等待的時間,他將看守綁到床上。他不能確定看守清醒的時間,所以他要將看守綁住。然后他蹲在地上,看著狗扯牙齒,狗已經(jīng)滿嘴鮮血。他判斷狗的牙齒全部扯光后,走近身,給了狗一鐵棍子。

      此時已是半夜,村莊一片寂靜,月亮與星星高高掛在天上,給陳言庚提供了足夠的光亮。陳言庚已經(jīng)備好了挖掘工具,他的手里現(xiàn)在就攥著一把鐵镢,鐵镢本來用于開墾土地,種植莊稼的,現(xiàn)在他卻用它來挖掘銀子。

      陳言庚往手心里吐了一口水,他開始動工了。冷庫里有個大院子,院中只有花壇里面有泥土。陳言庚就從這動手,他先刨了那些花,那些花開得正鮮艷,散發(fā)出濃烈的香味。陳言庚毫不猶豫地將它們刨出來。干燥的土壤坦露在陳言庚的面前,那是一塊4平方米的長方形土地,陳言庚就從這里開始他的掘銀之旅,他不知道從這處下手是否正確,但是在這個院子里,這是他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

      陳言庚的鐵镢掄起來,鐵器與土地相撞發(fā)出悅耳的聲音,陳言庚的腳邊很快堆積起泥土,泥土的芳芬包繞了陳言庚,泥土的芬芳沁入陳言庚的肺腑。陳言庚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聞到泥土的芬芳了,他也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用心地挖掘土地,對待土地了。雖然他是個農(nóng)民,但是他的心并不在土地上,不只他自己,村里很多人的心都不在土地上。40歲以下的村人幾乎都到城里打工,但是他們還跟土地接觸過,多多少少種過一些地,30歲以下,特別是20歲以下的就很少跟土地打交道了,他們大多數(shù)高中畢業(yè)后直接進(jìn)了城里。土地,對于他們已經(jīng)沒有吸引力了。

      陳言庚停止了挖掘,他靜靜地看著腳邊的那些泥土,泥土本來是黃色的,但是在夜里,在月光下,它們卻幽幽的,發(fā)著黑光,它們的芳香還是那樣濃烈,但是它們的表情卻是那么憂傷。是的,是憂傷,是因?yàn)楸焕渎?,被掩埋進(jìn)水泥里面而憂傷嗎?

      陳言庚被自己的想法感動了,他覺得自己此時不是一個掘銀者,而是一個哲學(xué)家,他是一個深入思考土地的哲學(xué)家,他竟然通曉土地的思想,通曉土地的憂傷了。

      然而,陳言庚又掄起了鐵镢,他想:我再挖最后一下,如果挖到銀子,那么繼續(xù),如果一鐵镢下去還是泥土,就此收手。

      天上的月似乎更亮了,星星更頻繁地眨動眼睛。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動了樹梢,樹影映到水泥地面上,一下一下地晃動,這個夜晚是動的,月是動的,星星是動的,樹是動的,整個村莊也是動的。

      陳言庚的眼淚差一點(diǎn)要淌出來,他是被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感動了的。他是被活著的村莊感動了的。陳言庚高高掄起了鐵镢,是那么圓潤的一個圓圈,閃亮的镢頭在月光下劃出美麗的線條,然后它深深地扎進(jìn)了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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