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偉 中國工程院院士 北京理工大學教授

閑話聰明

周立偉 中國工程院院士 北京理工大學教授

中國人和猶太人是被世界上公認為最聰明的人。古代偉大的“四大發(fā)明”是中國人創(chuàng)造的，公元3世紀到16世紀，中國的科技遙遙領(lǐng)先于世界；而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正是猶太人，諾貝爾獎獲得者猶太人獨占鰲頭，世界第一。我曾多次講過，在對科學問題的整體把握上，我們中國科學家絲毫不遜于西方科學家。但我有時想起有位哲人說過的這段話：“中國人太聰明，太善于綜合，是‘天生的辯證法家’，因而不肯像希臘人那樣去建立文法學、邏輯學、幾何學之類的笨功夫，對事物分門別類，深鉆細研，因而發(fā)展不出現(xiàn)代科學來?！毕胂脒^去，看看現(xiàn)在，他的話真還有點道理。

中學時代解放前后我在上海，我也和同學們一起，把“猶太人”作為譏笑人、恥笑人“吝嗇、摳門、死腦筋”的代名詞，相互取笑。那時，同學間談?wù)摗奥斆鳌笔侵浮澳X筋急轉(zhuǎn)彎快，占了便宜賣乖，做什么事不吃虧，讀書不花什么氣力可老得高分”的那類人。這樣的學生在同學中很吃得開，很受同學少年的崇拜。幾十年下來，我慢慢地明白了，猶太人的誠實才是真正的聰明，“大智若愚”：做生意講誠信，不蒙不騙；做事情一板一眼，鐵板釘釘；做學問舍得下苦功夫、笨功夫，窮極究竟。而我們的不少同胞實在是太聰明，聰明過頭了，視誠實為傻瓜，“大智若猾”：做生意靠狡猾欺騙，不講誠信；做事情耍小聰明，作表面文章；做學問急功近利，走取巧捷徑。我過去一直為我們民族的聰明自豪，但我不禁想起，國人的聰明是否像俄羅斯諺語所說的那樣：“夠狡猾的了，像中國人一樣”。今日，無論何地，中國人的狡猾實在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真的懷疑起中國人的聰明了。

10年前，美籍華裔科學家楊振寰教授訪問北京，我與他相識后，經(jīng)常通信閑聊。我向他請教如何看待學術(shù)界蔓延的學術(shù)不端行為。在國內(nèi)學術(shù)界，科學態(tài)度和求實精神被一些人棄而遠之，為弄虛作假獲取名利，“抄襲者”有之，“偽造數(shù)據(jù)者”有之，“剽竊者”有之，失去了做學問的人起碼的科學道德。盡管學術(shù)界出籠了一些學術(shù)規(guī)范，但這些年來依然故我，屢禁不絕，并未見到明顯效果。楊振寰教授說，這些情況美國也有，但在美國，一旦發(fā)現(xiàn)，學術(shù)騙子便成為過街老鼠。由于公眾輿論強烈，加之處罰嚴厲，一般不敢以身試法。在談到青年學人學習和研究中急功近利和浮躁之風時，我們倆人都在大學里執(zhí)教，所接觸的青年學人、所指導的研究生大都是有知識、很聰明的人，其頭腦靈活的程度是我們當年所不能及的。但可惜的是，有些人聰明過頭了，走向反面了。于是，我們便討論起“聰明”的問題了，當然是針對科教界的人和事了。

他對我說，聰明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建設(shè)性的聰明，另一種是敗壞性的聰明。我把他的意見整理如下：

建設(shè)性的聰明才是聰明 敗壞性的聰明不是聰明什么叫建設(shè)性的聰明？ 什么叫敗壞性的聰明？心胸寬廣 心胸狹隘互相信任 不信任別人互相合作 不合作互相邦助 不愿意幫助別人富于同情心 沒有同情心等等…… 狡猾自私等等……

實際，我們主要從道德和價值觀的層面而不是從智力的角度上來評論聰明的。我們深深感到，在人的性格中支配其行為的情感、意志等以情緒為特征的非智力因素以及由此所表現(xiàn)的“聰明”，往往會決定一個人的成敗。我們倆人都有這樣的體會，在一個科研團隊中，寬容大度、善于合作、富有團隊精神的人往往更能夠充分體現(xiàn)個人的價值，取得成就的機會就更大些；而見利忘義只想個人爭利、不善與人合作的人，總想多占些便宜的人，在科學的道路上不會走得太遠。

在我看來，從事科學研究的人或是以科學為職業(yè)的人，最主要的品質(zhì)是誠實和正直，它是保障知識可靠性的前提條件和基礎(chǔ)。誠實的人才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正直的人是實事求是、不畏艱險在科學道路攀登的人。因為，科學需要絕對的誠實，科學不能容忍任何不誠實的行為。誠實和正直是一種高貴的品行，這樣的人，心地是純潔的、沉靜的，人格是高尚的、無私的；誠實的人最接近科學和大自然的真實?？茖W的大門永遠向誠實和正直的人敞開，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科學不允許絲毫不誠實。從1900年到2006年，270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中有121名猶太科學家，這絕不是偶然的。猶太人的誠實和正直是全世界科學家學習的榜樣。

從道德層面上來看，有些業(yè)務(wù)能力強通常被稱為聰明的人，僅為有利于自己而玩弄的種種聰明，使聰明過頭了或“太聰明”了。他們已不是上面我說的“腦筋急轉(zhuǎn)彎快，占了便宜賣乖，做什么事不吃虧，讀書不花什么氣力可老得高分”的那種耍弄小聰明了；已經(jīng)有點屬于楊振寰先生所說的“敗壞性的聰明”了，雖然還沒有達到害人和危害社會的程度。但這樣的例子在校園內(nèi)并不少見。學生中有一些議論我聽了都很寒心：“不要太傻了，千萬別（在學習上）幫助別人，他（她）若成功就是使自己多了一個競爭對手?！薄俺蕴澋氖隆o利的事一定不干。”“千萬不要那么犯傻，去做公益事情，服務(wù)了別人，影響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人都是自私的?！钡鹊?。這樣的人，心胸狹隘、自私忌妒、利己哲學到這樣的地步——“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無論他（她）多么聰明，能真正為國家做貢獻嗎？能被人民和社會接受嗎？但愿他們能早點覺悟。

我認為，楊震寰先生所列舉的“敗壞性的聰明”的一些表現(xiàn)，僅是利己而沒有達到害人的地步，主要是在認識上或人品上的一些缺陷，或者說，是在道德和價值觀層面上出了一些問題。他們中不少人通過學校和社會的教育以及現(xiàn)實的教訓，會認識并改正的，從而走上正確的道路。但如果不覺悟、不加以控制，為了利己而去犧牲別人，甚至觸犯社會公共道德的底線，“敗壞性的聰明”是很容易走向“毀滅性的聰明”的。請看今日學界，一些人利欲熏心，把自己的所謂“聰明”的手段用到邪門歪道上：考試中作弊，科研中捏造、偽造數(shù)據(jù)、弄虛作假，論文中抄襲剽竊，為了名利而不擇手段，甚至以身試法。實際，這樣的“聰明”已經(jīng)突破了一些傳統(tǒng)觀念和道德框架，逐步破壞社會公共道德底線，變成陰謀詭計，甚至觸犯法律，危害社會，最后“毀滅”了自己。

當前中國社會的高度競爭，人們施展的各種各樣的所謂“聰明”的手段已不是楊震寰先生和我這一代人所能想象和理解得了?？纯船F(xiàn)在的高等學校和科研院所，教學、科學研究以及單位和個人的前程，都有各種各樣的利益在誘惑著、驅(qū)動著。真是，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益驅(qū)動的動力，使本是公平的競賽和競爭，也不按游戲規(guī)則出牌了，學術(shù)不端乃至學術(shù)腐敗的各種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毀滅性的聰明”不知不覺在侵蝕著人和社會，并使社會公共道德的底線一步一步地下降。于是，在學界，極有可能使一些遵守道德與規(guī)則的人，具有“建設(shè)性聰明”的人，很有才華而不知社會潛規(guī)則的人，往往吃虧和失敗，從而失去社會競爭力，還有可能被視為“傻子”。在一個講究和諧社會的環(huán)境中，公共道德與公平競爭如果淪落到這個地步，真是非?？膳碌摹?/p>

不過，我還是相信，到頭來，這種王熙鳳式的“聰明”——“敗壞性的聰明”和“毀滅性的聰明”兼而有之的人，大都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正如培根在“談利己之聰明”一文所說：“為利己而玩弄的諸多聰明，說到底是一種敗壞的聰明。它是老鼠的聰明，因大屋將傾，鼠必先逃之；它是狐貍的聰明，因獾掘洞穴，狐占而居之；它是鱷魚的聰明，因其欲食之，必先哭之。但值得指出的是，那些（如西塞羅筆下之龐培）除自己之外誰也不愛的人，到頭來往往都可嘆可悲；盡管他們總是為自己而犧牲他人，并自以為已用其聰明縛往了命運的翅翼，但他們終歸也會變成無常命運的祭品。”[見《培根隨筆集》 [英]培根 北京燕山出版社 曹明倫譯2000年 91-92頁]。

幾十年來，我見到不少所謂“聰明人”，他們玩弄所謂的“聰明”，總是為利己而不惜犧牲他人，盡管有時一時得逞，洋洋得意，但其結(jié)局總不是那么美妙。而那些被認為“不那么聰明的老實人”，或被所謂“聰明人”看成是“傻子”的人，他們踏踏實實，坦蕩真誠，埋頭苦干，一絲不茍地努力學習和工作著，盡管便宜似乎被所謂“聰明人”捷足先占了，但成功者的行列最終不乏他們的身影。兩者就像童話中的“龜兔賽跑”一樣。

我衷心希望我們的青年學人做一個像楊振寰先生所說的“建設(shè)性聰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