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民·

追求、孤獨與殉道
——《水滸傳》宋江的性格特征

·宋金民·

“投降派”、“奴才”、“忠義”、“兩重性格”等眾說，只是宋江性格某一方面抽象化的臉譜，并不足以說明宋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端疂G傳》中的宋江實際上是一位典型的士人，始終以道自任，把拯時救世、恢復(fù)良好社會秩序當作自己一生的追求。盡管宋江的追求既不被朝廷所了解與接受，又不為梁山上兄弟所理解與擁護，但是宋江在孤獨中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在自身合法性都難以保障的情況下，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試圖抗衡、規(guī)范他所認同的君父秩序與等級模式，追求人間的公正、合理、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直至獻出生命，成為一名孤獨的殉道者。

孤獨殉道者《水滸傳》宋江

《水滸傳》中宋江形象的研究，歷來眾說紛紜，有以其是農(nóng)民起義“英雄”或是“投降派”者，有以其是“忠義”的化身或是兩重甚至多重性格人物者，也有以其是“一位精明審慎的政治人物”①者。雖各有所據(jù)，但眾說只是抓住宋江性格的某一方面便抽象為宋江的臉譜，實際上并不足以準確說明宋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傮w看來，眾說或失之于偏頗，或流于空泛，都未能準確說明宋江這一人物的基本性格特征。而《水滸傳》研究如果不能對宋江形象有正確把握，也就難得有真正深入。因此，本文不避選題之俗的嫌疑，仍就宋江形象的性格特征作一淺說，揭示其是一位士人的典型，是為追求士的自身價值與理想而獻出生命的孤獨的殉道者。

一、士人的理想追求

《論語·子路》篇中，子貢問：“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孔子答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這就是說，作為一個“士人”，既要知道禮義廉恥，加強自身修養(yǎng)，又要忠君愛國，為社稷分憂。歷史記載中的宋江為三十六人之首，“勇悍狂俠”②，完全是江湖好漢的風范。但經(jīng)“書林”、“儒流”③寫入《水滸傳》以后，這個人物變成了彬彬有儒者風的士人。這表現(xiàn)在書中寫他“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第三十九回)、“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習愛槍棒，學(xué)得武藝多般”(第十八回)，符合孔子所說“推十合一為士”④，士人要有多種能力的要求：“于家大孝，為人仗義疏財”、“每每排難解紛，只是赒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第十八回)、“仁義禮智信皆備”(第二十一回)，符合士人講究修身的道德規(guī)范;“中心愿”始終是“平虜保民安國”(第七十一回)，有著不同常人的宗教般的救世情懷，符合士人“變‘天下無道’為‘天下有道’”⑤的政治情操。因此，宋江完全符合士人的標準。作為典型士人的宋江始終以道自任，把拯時救世、恢復(fù)良好社會秩序當作自己一生的追求。

在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道路選擇上，宋江主要希望封建體制內(nèi)的機遇能夠降臨，從而依附于朝廷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最終做到“封妻蔭子”(第十二回)、“青史上留名”(第八十五回)，所以發(fā)自內(nèi)心地不想上梁山。宋江殺閻婆惜后想到的是到柴進、孔太公、花榮三處躲避，并沒有想到梁山;在發(fā)配途中，宋江為了拒絕梁山好漢上梁山的邀請有時不得不以死相拒;即使上了梁山，宋江滿腦子想的也是招安，正如杜貴晨先生所言：“他一面率眾與山下的敵對勢力斗爭，一面在做內(nèi)部的‘整頓’……隨時隨地向部下灌輸招安路線。宋江是一步一步地把梁山上人的思想整頓、引導(dǎo)到‘忠義’的路上來，引向招安之路。”⑥為了促成招安，宋江上走殿前太尉宿元景，下走京城妓女李師師的門路，盡管對奸臣高俅非常痛恨，但第八十回高俅被張順等人活捉到梁山后，宋江還希望通過高俅促成招安。等到招安成功，在政權(quán)體制內(nèi)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時，宋江便積極地投入到“平虜保民安國”(第七十一回)的斗爭中。因此，宋江對宿太尉能為梁山爭取到征遼的機會十分感激，認為：“某等眾人，正欲如此與國家出力，立功立業(yè)，以為忠臣。今得太尉恩相力賜保奏，恩同父母?！?第八十三回)出征方臘則是宋江主動請求宿太尉在皇帝面前奏請。宋江積極地投入到消除外患、平定內(nèi)亂的斗爭中，實現(xiàn)著他拯時救世、爭取國家和平與安定的理想追求。

當然，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為了逃命，宋江還是上了梁山，表面上看與朝廷構(gòu)成了對立，但作為梁山首領(lǐng)的宋江仍然堅持士人的理想追求，拯時救世、爭取國家和平與安定的理想并沒有改變。例如，宋江命令梁山軍隊“不劫來往客人”、“不殺害人性命”(第六十五回)，專門打擊豪強，消滅奸邪，替天行道;在受招安的過程中，與政府軍作戰(zhàn)只是點到為止，這是因為他素懷歸順之心，所以“不肯盡情追殺”(第七十七回)，不以攻城略地為主要目的;宋江一伙雖然也消滅了祝朝奉、曾長者等全家，殺死了慕容彥達等朝廷命官，但這些都是貪官污吏、害群之馬，殺了這些人，既可以解除廣大人民一定的痛苦，又有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宋江在梁山的所作所為，正如有的學(xué)者所說，是“在天子恩澤不能到達的地方盡自己所能以救朝廷之失”⑦。可見，即使上了梁山，宋江仍是以人間秩序的整體為最大關(guān)懷，盡自己最大能力，拯時救世，重整社會秩序。

宋江始終以道自任，而道作為士人的安身立命之所，其對士人必須通過政治權(quán)力行道的道路規(guī)劃，就決定了宋江“忠”的內(nèi)在品質(zhì)及其在政治體制內(nèi)實現(xiàn)理想的主導(dǎo)性，這就不免與宋江所處的環(huán)境時常發(fā)生矛盾，加之宋江對道的原則過于迂直與執(zhí)著，自然造成了宋江不為朝廷、梁山好漢理解的孤獨。

二、不為朝廷與梁山好漢理解的孤獨

宋江一直苦守并為之奮斗的理想，既不被朝廷所了解與接受，又不為梁山上兄弟所理解與擁護，從而這正如弗洛姆所說：“人之所以孤獨是由于他是獨特的存在，他與其他人都不相同，并意識自己的自我獨立的存在。當他依據(jù)自己的理性力量獨立地去判斷或作出抉擇時，他不得不是孤獨的。”⑧書中有關(guān)宋江之孤獨的描寫，具體可分為兩個方面：

(一)不為朝廷理解的孤獨

上梁山前，宋江盡管飽讀詩書，“懷掃除四海之心機”(第十八回)，但只能碌碌無為，“名又不成，功又不就”(第三十九回)，混跡于吏族，而且當時又是一個“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第二十二回)的時代。即使宋江只是在默默等待機會，卻不得不要面對朝廷的誤解，以蔡九知府等人為代表的朝廷依據(jù)宋江在潯陽樓醉酒后題的詩認定宋江要造反。實際上，宋江如果要造反是有一定有利條件的：首先有天象以及謠言可以利用，“近日太史院司天監(jiān)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分野之地。敢有作耗之人……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v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第三十九回);其次有穩(wěn)固的根據(jù)地，晁蓋等人已經(jīng)在梁山站穩(wěn)了腳跟，水泊梁山，易守難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宋江有強大的號召力，梁山眾兄弟多直接或間接因宋江上山，眾英雄也期盼宋江能夠上山。但是，宋江在潯陽樓醉酒后題的詩并沒有造反的意思，相反是要在封建王權(quán)的體制內(nèi)拯時救世。王齊洲認為：“這不是黃文炳所污蔑的造反宣言，而是要狠狠打擊貪官污吏、改變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政治憧憬?！雹岬浅⒌牟焕斫饩蛊仁顾谓坏貌弧芭麃y了頭發(fā)，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詐作風魔”(第三十九回)。宋江在江湖中具備強大的號召力，但對晁蓋幾次上梁山的盛情邀請毫不動心，從他勸武松通過“一槍一刀”(第三十二回)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話中可以看出，宋江仍是希望朝廷的機遇能夠降臨，依附于朝廷為國家建功立業(yè)，宋江其實并無非分之想。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就罷了，但真正忠于朝廷的宋江卻要因朝廷的不理解而面臨殺頭的危險，宋江內(nèi)心的孤獨可想而知。

上梁山后，成為梁山首領(lǐng)的宋江仍然堅持士人的理想追求，因此積極主張招安，但是奸臣當?shù)赖某⒉辉?、也不能理解一個已經(jīng)與封建正統(tǒng)背道而馳的人會忠于朝廷。只是因為“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術(shù)。民心既伏，不可加兵。即目遼兵犯境，各處軍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為不便”(第七十四回)，這才把招安當成了權(quán)宜之計。在蔡太師、高衙內(nèi)主導(dǎo)下的招安更不可能一帆風順。朝廷第一次來招安，飛揚跋扈，看不到宋江來接，就大發(fā)雷霆，“該死”、“賊”時時掛在嘴邊，連呂方、郭盛都意識到：“是何言語?只如此輕看人!”不僅罵，還動手打人，“李虞候拿起藤條來打兩邊的水手”(第七十五回)。招安失敗，面對眾英雄的發(fā)難，宋江只能“橫身在里面攔當”(第七十五回)，以自己的身體為盾牌，為了不傷害朝廷人員，甚至不惜讓燕青傳下“如若今后殺人者，定依軍令處以重刑”(第七十九回)的命令。第二次招安，朝廷又耍弄文字上的游戲，獨不赦宋江，致使梁山眾英雄又反，宋江又枉費心機一場。

被朝廷招安后，宋江取得了臣的資格，在宋江看來，梁山眾兄弟終于走上了正路，依附于封建王權(quán)，自己的追求也終于有機會得以實現(xiàn)，但朝廷不理解宋江的狀況并沒有因為招安的成功得到改觀。朝廷考慮到梁山“數(shù)萬之眾，逼城下寨，甚為不宜”(第八十二回)，在招安成功之始就要把梁山軍隊分調(diào)各處，童貫更是建議“將此一百八人盡數(shù)剿除”(第八十二回)。隨著宋江為皇帝南征北戰(zhàn)，這種狀況也沒有得到改善。封爵一事一拖再拖，最后只把宋江加為保義郎，盧俊義為宣武郎，其余等人封為下將軍或偏將軍。蔡太師恐正旦節(jié)朝賀時天子見到梁山軍隊，從而重用，便只讓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隨班朝賀。破遼歸來，朝廷對梁山英雄賞賜極薄，而且禁止梁山英雄入城。征方臘回來，眾英雄已經(jīng)傷之八九，但是奸臣仍然設(shè)計要置宋江于死地。

可見，自始至終，奸臣當?shù)赖某⒉焕斫馑谓?，也容不得宋江的存在?/p>

(二)不為梁山好漢理解的孤獨

作為以道自任的士人，在人生道路的選擇及政治主張上，宋江自然會按照士人的標準，這勢必造成思想上“忠”與“義”、行動上招安與反招安的沖突。無論哪一方面都是把宋江當作江湖好漢的梁山英雄難以理解的，這又造成了宋江不為梁山好漢理解的孤獨。

首先，宋江殺閻婆惜后成為逃犯，即使做個安穩(wěn)的小吏也不可能了，成為逃犯后的宋江仍然不上梁山，梁山好漢對此并不理解。在梁山英雄看來，平時與江湖好漢交往甚密的宋江由此本可以完全解放出來，義無反顧地上梁山，但是晁蓋等人三番五次地邀請，宋江卻不愿上梁山;大鬧清風寨后，青州慕容知府申將文書去中書省，要起大軍來征剿，在眾人無策時，這一次是宋江首先想到上梁山，與此前晁蓋等人三番五次地邀請而被拒相比，可謂判若兩人。但是一封父親病故的家書，又讓他以盡孝為由舍棄眾兄弟奔家而去。宋江回家后，被官府捉拿，宋江是“挺身出官”，自投羅網(wǎng)，并說：“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wǎng)里，如何能勾見父親面?”(第三十六回)被官府捉住，不后悔反而慶幸自己因此不能與眾兄弟落草，這的確使江湖好漢難以理解;被押解去江州的路上，經(jīng)過梁山時，劉唐早已在此等候，要迎接宋江上山，在梁山好漢看來，成為罪犯后的宋江此時上梁山應(yīng)該是終償所愿。但宋江不僅不讓殺兩個公人，連帶的枷鎖都不讓打開，眾好漢自然也是不解。實際上，危險加身時，宋江的確想到過反上梁山，但反上梁山就意味著與道的遠離，因此，作為士人的宋江始終忠于朝廷，決不希望走上反朝廷之路。這也就是為什么宋江回家后被官府捉住反而感到慶幸;劉唐迎接宋江上山時，為了表明自己的不上梁山之志，宋江連枷鎖都不讓打開。事實上，在梁山好漢看不到的情況下，宋江并不介意把身上的枷鎖除掉，如在穆家莊投宿時，對兩個公人去掉枷鎖的建議，宋江“當時依允，去了行枷”(第三十七回)。當然，宋江的心思卻瞞不住吳用，宋江不得不感慨：“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笨上е谓邇H吳用一人而已。

其次，在生命受到威脅時，宋江上了梁山，成為了梁山頭領(lǐng)的宋江積極主張招安，對宋江的這一主張梁山好漢同樣不理解。梁山好漢中有一部分人如李逵、魯智深、武松等對朝廷的昏庸無能有清醒地認識，對朝廷已經(jīng)絕望，他們心中充滿革命的精神，一心要與朝廷對抗，因此旗幟鮮明地反對招安。第七十一回重陽節(jié)菊花會上宋江唱到：“望天王降詔，早招安”。武松聽了，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李逵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并踢碎了桌子。魯智深也提出了反對意見，認為奸臣當?shù)?，招安沒有用。招安的過程中，梁山好漢的步調(diào)與宋江并非完全一致。小說第七十五回、七十九回寫兩次招安。第一次招安，吳用主張讓朝廷被迫招安，用武力打擊朝廷，增加談判的籌碼。于是，吳用暗暗傳令給水軍送信，要他們“盡依我行”，結(jié)果，便弄出“漏船”以及“偷御酒”等一系列事情。不僅如此，吳用還下令埋伏好，準備隨時動武。招安失敗后，面對宋江的指責，吳用還進行反駁：“哥哥，你休執(zhí)迷!招安須自有日，如何怪得眾兄弟們發(fā)怒。”怪宋江招安之心太急，眾人也認為：“軍師言之極當?！背⒄邪膊怀?，在隨后的戰(zhàn)斗中，李俊、張橫對宋江釋放降兵降將的行為不滿，于是兩人捉得劉夢龍、牛邦喜后，“惟恐宋江又放了。兩個好漢自商量，把這二人就路邊結(jié)果了性命，割下首級送上山來”(第七十九回)，先斬后奏。第二次招安，盧俊義同樣勸宋江不要性急，不要親自去接詔書，與吳用一樣對招安并不抱多大熱情。招安失敗后，李俊、張橫的不滿可能成為一些英雄的共識，因為只有在宋江下達對殺人者處以重刑的號令后，“不多時，只見紛紛解上人來”(第八十回)。

最后，盡管已經(jīng)接受招安，宋江及梁山好漢仍然得不到朝廷信任，面對奸臣的排斥以及隨時面臨的滅頂之災(zāi)，宋江絲毫不顧性命之憂，不僅自己決不再上梁山，也不許其他好漢再上梁山，眾好漢自然也是不理解。第九十回寫征遼歸來，朝廷對梁山英雄賞賜極薄，而且禁止梁山英雄入城，六位水軍首領(lǐng)已經(jīng)意識到“我想那伙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diào)開去”(第九十回)，達到分而滅之的目的;甚至連李逵都認識到，如果宋江不聽從“再上梁山泊”的建議，“明朝有的氣受哩”(第九十回)。但是宋江忠于朝廷之志不移。對吳用降遼的建議，宋江認為：“軍師差矣。若從大遼，此事切不可提?？v使宋朝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第八十五回);當?shù)弥娪⑿墼偕狭荷降拇蛩?，于是宋江會集諸將，對他們說：“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后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顏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為?！?第九十回)為了不使梁山好漢再犯，宋江竟以死相逼。在這種情況下，宋江與梁山好漢的關(guān)系開始疏遠，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有的梁山好漢開始另尋他途。于是，先是公孫勝退隱;隨即燕青勸盧俊義不果，自己一人“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竟不知投何處去了”(第九十九回);李俊、童威、童猛等七人駕船出海，自投化外國。

可以說，宋江越是堅持自己的理想，與周圍環(huán)境的沖突就會越激烈，內(nèi)心的孤獨就會越強烈。更甚者，奸臣是決不允許堅持士人理想與追求的宋江與他們同立于朝廷的，因此，宋江入世的努力注定是徒勞，宋江行道的最終結(jié)局也必然是悲劇性的毀滅。

三、悲劇性的殉道

在奸臣當權(quán)的社會中，道在其所依賴與承認的政治框架中必然與勢勢不兩立，因此，“‘道’無法得到現(xiàn)實保障的脆弱的理想結(jié)構(gòu)意味著士在‘行道’實踐中無論堅持與否，都必然是悲劇性的：堅持‘道’的理想就意味著‘天下無道，以身殉道’的悲劇，認同‘無道’的現(xiàn)實則意味著對‘道’的背離與自身異化的悲劇”⑩。宋江與奸臣掌控的朝廷的矛盾的不可調(diào)和，就決定了宋江理想的空幻性，連粗魯?shù)睦铄佣济靼走@樣的道理，宋江又何嘗不知，只不過宋江是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此堅持就必然導(dǎo)致了其殉道者的結(jié)局。

梁山奉命征遼，出征之始，梁山一軍校因朝廷官員克減賞勞三軍的酒肉與負責給散酒肉的廂官發(fā)生爭執(zhí)并殺了這個廂官。明明是朝廷理虧在先，但宋江為了來之不易的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機會，不得不“陳橋驛滴淚斬小卒”，委曲求全，殺了自己人。在軍校伏死之前，宋江哭道：“我自從上梁山泊以來，大小兄弟，不曾壞一個。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當守法律?！痹诹荷讲此谓梢宰鲋?，因此“大小兄弟，不曾壞一個”，可在奸臣當?shù)赖某?，兄弟們的生死宋江做不了主。征遼凱旋途中，途經(jīng)“秋林渡”，燕青用箭射下幾只秋雁。宋江認為大雁仁、義、禮、智、信五倫俱備，與梁山眾兄弟無異，但大雁為“求食稻粱”輾轉(zhuǎn)南北卻不幸遇難，這不正是梁山眾好漢的影子嗎。宋江睹物傷情，“此心終有所感”(第九十回)，這說明宋江已經(jīng)意識到以自己為首的梁山好漢曲終人散的結(jié)局。宋江不僅對兄弟們的生死做不了主，即使對自己建功立業(yè)的理想也猶如南柯一夢。第八十五回“宋公明夜度益津關(guān)，吳學(xué)究智取文安縣”，吳用聽了歐陽侍郎勸降的話，承認“端的是有理”，并勸宋江棄宋從遼，而宋江始終堅持“縱使宋朝負我，我忠心不負宋朝。久后縱無功賞，也得青史上留名。若背正順逆，天不容恕。吾輩當盡忠報國，死而后已”。從這句話我們看出，雖然宋江還在堅持自己的理想，但并不代表不認同歐陽侍郎以及吳用的話，只是士人“以身殉道”的氣節(jié)仍在激勵著他盡忠報國、建功立業(yè)罷了。而當宋朝皇帝聽信奸臣建議，放棄宋江等梁山好漢用鮮血換來的滅掉遼國的大好機會，準予遼國投降時，宋江不得不感慨“功勛至此，又成虛度”(第八十九回)，自己建功立業(yè)的壯志并不是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就能實現(xiàn)。因此，在一次次的事實面前，宋江不能不開始擔憂自身的前途以及悲痛兄弟即將離散的結(jié)局，宋江陷入巨大的精神壓力和情感沖突之中。

但宋江仍是在擔憂與悲痛中執(zhí)拗地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征遼歸來，得知眾英雄有再上梁山的打算，宋江馬上會集諸將，向弟兄們表明不僅自己誓死不再上梁山，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弟兄們再上梁山的決心;燕青、李俊、童威、童猛等人離自己而去，即使對于眾兄弟的選擇，其中的一切“宋公明非不知也”，在宋江看來這只不過是“見幾明哲，不過小丈夫自完之計”罷了，宋江仍然看重自己的理想;隨著金大堅等人被調(diào)走，征方臘一役梁山英雄死的死，傷的傷，面對眾兄弟七零八落的事實，更是意味著宋江自己所理解的“此身不得善終”征兆(第八十五回)的即將應(yīng)驗，但心知肚明的宋江卻是化悲痛為力量，立誓為死去的兄弟報仇雪恨，在對叛軍毀滅性的打擊中固守著他的理想。

宋江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的實踐與努力，就必然把他推向了殉道者的地步。宋江飲了御酒感覺肚腹疼痛后，馬上“心中疑慮，想被下藥在酒里”(第一百回)，可見宋江一直存有戒心，對自己的結(jié)局并不持樂觀態(tài)度。在確定自己已經(jīng)飲了毒酒后，宋江想到的卻是不能讓潛在破壞者影響自己的追求，為此，竟騙李逵飲了毒酒，不惜把李逵也拉上了不歸路。至此，宋江可算完整走完了一個士人的殉道之旅。

實際上，士人政治框架內(nèi)行道的內(nèi)在規(guī)定性就決定了宋江會陷入兩難的境地，而宋江的可貴之處就在于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在自身合法性都難以保障的情況下主動承擔著道的責任與使命，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試圖抗衡、規(guī)范他所認同的君父秩序與等級模式，追求人間的公正、合理、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體現(xiàn)了人之為人的強大的理想精神追求。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殉道者的宋江實在是一個失敗的英雄。

總之，正如杜貴晨先生所言，宋江是“一個充滿矛盾和痛苦的靈魂，一個遭遇坎坷而堅忍不拔、百折不撓的勇士，一個為名聲、為理想而活著的人，一個在實際生活中和精神上的勇敢的斗士”?。宋江的士人身份與所處環(huán)境造成的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注定了宋江孤獨的一生，注定了宋江殉道者的結(jié)局。

注：

①周榮《宋江新說》，《皖西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第6期，第92頁。

②陳泰《所安遺集補遺》，見朱一玄、劉毓忱《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頁。

③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年版。下引皆同。

④轉(zhuǎn)引自［清］桂馥《說文解字義證》，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44頁。

⑤余英時《宋明理學(xué)與政治文化》，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311頁。

⑥?杜貴晨《〈水滸傳〉的作者、書名、主旨與宋江》，《南都學(xué)壇》2008年第1期，第53、52頁。

⑦孫爭春、蘭保民《癡情與夢幻——〈水滸傳〉新解》，《煙臺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99年第4期，第51頁。

⑧弗洛姆《人的境遇》，參見馬斯洛、弗洛姆等著《火的潛能與價值》，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106頁。

⑨王齊洲《四大奇書縱橫談》，濟南出版社2004年版，第140頁。

⑩符杰祥、郝懷杰《“不得其路”的困結(jié)與“殉道”悲劇——從“道”“路”分裂的角度看魯迅對中國士人文化的現(xiàn)代思索》，《山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3期，第102頁。

?［明］李贄《忠義水滸傳序》，見朱一玄、劉毓忱《水滸傳資料匯編》，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版，第172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責任編輯：倪惠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