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三省
散文一束
火葬
韓三省
我從學(xué)校回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沒有父親。我問母親,父親去了哪里?過了好半天,母親才告訴我,這天下午,她和父親辦了離婚手續(xù),我和家里的所有財(cái)產(chǎn),都判給了她。
母親臉色蒼白,好像生了重病,述說完這個消息,她的同樣蒼白的嘴唇還在翕動。我愣在那里,像截木樁。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掉進(jìn)了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從夢中醒來,我和母親的生活,便這樣一下子失去父親。母親在莊稼地里早出晚歸,回到家還要給我努力營造一個完整溫暖的家的氛圍。那段時間,我開始迅速長大。我?guī)椭赣H做許多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學(xué)會做飯,學(xué)會炒菜,學(xué)會洗衣。我甚至常常嘗試用眼睛告訴母親,我有多么愛她。
這樣的日子過去很久。有一次,我卻在自家菜地看到父親。父親和母親離婚以后,他的行蹤變得飄忽不定。有人說,父親在遙遠(yuǎn)的市里租了房子,一個人過著足不出戶的生活。有人說,離婚不久,父親有了新的女人,曾有人親眼看見他和那個女人的背影。
我家的菜地,就在我家屋后。菜地旁邊,緊挨著一片郁郁蔥蔥的麻地。一天傍晚,母親在廚房忙碌,叫我去菜地扯幾根蒜做香料。我還沒走到菜地,沒想到一打眼突然看到父親。父親的大半身子,掩映在黃麻地里,視線卻盯著我家廚房。也許他盯得太過專心,竟然沒注意到我。不過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出于內(nèi)心對他將我和母親丟下的仇視,我還在猶豫,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他已經(jīng)呼地一聲,一轉(zhuǎn)身鉆進(jìn)麻地。只看見黃麻與黃麻之間彼此碰撞,制造出一片嘩啦嘩啦啦的聲音,瞬間又恢復(fù)平靜。我眨了幾眨眼睛,分不清剛才的情景究竟是真實(shí)還是幻覺。我甚至穿過菜地,走進(jìn)麻地,站在不知是真實(shí)還是幻覺中父親站過的位置。
站在那里,我看見了我家亮著燈的廚房,炊煙自房頂裊裊升起,最后消失于無邊無際的夜空。
這天晚上,我跟母親問到了父親。那時候我還很小。我在我們村的小學(xué),是一名三年級學(xué)生。但是我仍然以非常認(rèn)真的口吻,第一次這樣詢問母親,她和父親為什么要離婚?面對我的問題,母親陷入長久沉默。沉默之后,幾乎以十分平淡的口氣,母親對我說,作為一名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生,良好的生活習(xí)慣應(yīng)該是早睡早起。
打這以后,我沒有在母親面前問起父親,因?yàn)槲液ε履赣H陷入沉默。我感覺我幼小的心,在這種沉默中,擁有了一切成年心臟才會擁有的功能。
打這以后,我也養(yǎng)成一種習(xí)慣。有事無事,我喜歡將我的目光投向菜地,然后從菜地緩緩移向麻地。
時間以飛快的速度向前掠去,同樣以毫不留情的姿態(tài),將我們在生活中留下的許多快樂憂傷擦掉。大概過了兩年,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來到我們村子。我始終忘不了第一次見到陌生男人的情景。陌生男人長得很高,身材卻很瘦弱,從他嘴里朝外跑出來的話,少得幾乎可怕。一天晚上,我去同學(xué)家有事,看見他們家昏暗的燈光底下坐著這個男人。男人的胡子很長,胡子上粘著黑色的不知什么東西,身上的衣服跟他的胡子一樣邋遢。母親是個喜愛干凈的女人,可能受了母親的影響,對于邋遢的人,我一向敬而遠(yuǎn)之。吸引我注意他的,恐怕還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空洞,又好像望著遠(yuǎn)方某處。從他的眼里,我根本無法看出,他此刻看著什么,想著什么。
每到冬天,剝麻時節(jié),就會有勤奮的短工涌進(jìn)我們村子。陌生男人來到我們村子的身份,正是幫人剝麻的短工。不知道過了幾天,有天放學(xué),我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已經(jīng)坐到了我家電燈底下。母親在廚房忙碌,家常的飯菜香味,在空中四處飄蕩。吃飯的時候,我聽見母親告訴男人,他的衣服已經(jīng)很臟,要不要換下洗洗?他的胡子長得過分,要不要找出剃刀將它剃掉?
母親和陌生男人走到一起,這年的冬天還沒進(jìn)入尾聲。我家的黃麻早已剝完,男人卻沒有任何離開我家的跡象。一天傍晚,我和母親還有男人圍著飯桌吃飯,母親突然用欣喜的口吻告訴我,以后不準(zhǔn)我再用“呃”稱呼男人,我應(yīng)該管男人叫爸,因?yàn)檫@天下午,她和男人一起,去了鎮(zhèn)上的婚姻登記處。也就是說,自從父親離開我們,我們家又有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成了我的繼父。
繼父的身體慢慢變胖,接下來似乎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母親嫌繼父過于瘦弱,十分精心打理繼父的一日三餐。繼父的身體開始像一團(tuán)面粉,在母親的精心打理下慢慢發(fā)酵。不知道過了幾個秋天,繼父的胳膊和腿變得十分粗壯,就是隔著厚厚的衣服,我們依然可以憑借衣服的形狀,判斷出繼父的肚腩在不斷發(fā)福。
不過繼父和母親的爭吵,以及我們父子之間的戰(zhàn)爭,也在以后的生活中不斷升級。母親和他爭吵的主要對象,來源于他來我們村子前的生活。對于之前的生活,繼父守口如瓶。不得不承認(rèn),在這方面,母親是個好奇的人。她曾經(jīng)想著法子,試圖從繼父嘴里獲知他的一星半點(diǎn)從前。直到無數(shù)次失敗之后,忍無可忍的母親,終于變成一個庸俗敏感的女人。經(jīng)常和繼父說著說著話,母親會莫名其妙地吐出這樣一句話。母親說,我知道我比不過你從前的女人,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比不過她。
至于我和繼父的戰(zhàn)爭,這些戰(zhàn)爭的原因非?,嵥?。不知道何時開始,我喜歡拿記憶中的父親和繼父進(jìn)行比較。繼父對我不好,我肯定會想到父親。繼父對我好了,我還是會想到父親。
時間仍然以飛快的速度向前掠去。母親和繼父吵了又好,好了又吵。我也和繼父時而硝煙四起,時而戰(zhàn)事停息。
就像晴朗的天空偶爾會飄過烏云,有關(guān)父親的消息,也會偶爾飄進(jìn)我的耳中。在這些隱約的消息中,父親開始變得落魄。有人說他在市里看到父親,父親正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游蕩。還有人說他看到的父親,是個背著蛇皮袋的父親。蛇皮袋十分骯臟,袋身鼓起。他甚至看到父親在路邊撿起一只同樣骯臟的鞋子,然后將鞋子扔進(jìn)蛇皮袋。
有天晚上,我突然夢見了父親。父親的身體瘦弱,胡子拉碴,衣服邋遢,就像我第一次見到的繼父。一只白里透黃的蛇皮袋勒在父親肩上,蛇皮袋看起來十分沉重,父親背著它艱難地走在路上。
從夢中醒來,仿佛有奇異的力量驅(qū)使,我竟然披衣起床,打開后門,像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目光溫柔地?fù)崦鹿庀碌牟说芈榈亍?/p>
當(dāng)我再次以這種眼光撫摸菜地及菜地四周,已是許多年后的事情。這些年里,我離開家鄉(xiāng),開始在一個南方的城市努力工作。然后我娶了妻子,有了孩子,每天都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一年秋天,因?yàn)橐稽c(diǎn)事情,我從南方回到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變化很大,地里的黃麻早被棉花取代。雪白的棉花炸在地里,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是一幅遼闊無邊的沖擊眼球的印象畫。母親和繼父的變化更大,他們身體衰老,不再爭吵,整天整天都好像很少說話。
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母親特意準(zhǔn)備了幾個好菜,還準(zhǔn)備了白酒。我和繼父坐在一起,話語不多地喝完整瓶白酒。酒喝多了,我就根本無法睡著,思緒也變得特別混亂。這天晚上,躺在自己多年以前的床上,我想到了許多事情。我想到了父親,想到他為什么要和母親離婚,想到這些年來他的生活究竟過得怎樣。我還想到了繼父,想到他之前謎樣的生活,想到是什么原因讓他成為我的繼父。我甚至想到了自己,想到這些年來我左沖右突的城市生活。
這樣想了很久,還是無法入眠,我便再次接受了某種力量的驅(qū)使,披衣起床,打開后門……
回到南方,我又回到從前一成不變的日子。我在上班的地方與居住的地方來回行走,我在妻子與孩子面前是好丈夫和好父親。
接到父親的死訊,我正在上班的地方忙著上班。電話是母親打的,母親說市里的派出所找到我們鎮(zhèn)派出所,鎮(zhèn)派出所再找到她,告訴她父親走了,然后她叫我趕去市里,在那里處理父親的喪事。
直到我趕去市里,才知道關(guān)于父親的傳言部分不假。接待我的,是個年近四十的女人,她是父親的房東。從她那里,我得知父親前不久才成為她的房客。在她眼里,父親是個奇怪的男人。他很少出門,很少交際,屋里面也很少發(fā)出聲音。偶然的幾次出門,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更沒人知道他去干了什么。三天前,到了交房租的日子,女房東敲響父親的門,父親沒有過來開門。利用自備的鑰匙,女房東打開了門。她看見父親張大嘴巴,睜著眼睛,大半個身體直挺挺歪在床上,另外小半個身體掉在地上。她馬上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派出所過來以后,告訴她父親死于病情突發(fā)。他們還在一堆陳舊的衣服里頭,找到張父親過期的身份證。
房東走后,我在父親的房里逗留許久。那是間窄小黑暗的房子,朝前走是三米,朝右走也是三米。房子的四壁沒有窗戶,唯一的光源便是懸在頭頂?shù)陌谉霟襞?,燈泡外面裹層厚厚的污垢。房里的陳設(shè)也很簡陋,一張鐵床、一堆衣服、一個爐子,再加上數(shù)目不等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鐵床底下,我還發(fā)現(xiàn)兩個塑膠袋子。一個袋子裝著幾斤大米,另一個里頭是幾斤黃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告別房子,接著我去了殯儀館。父親躺在那里,一塊白布完全蓋住他的身體。掀開白布,我看見他還是張大嘴巴,睜著眼睛。蓋上白布,父親在我的眼前便整個消失,我的眼里只剩下一塊白布。
接下來我要做的,是為父親火葬。火葬場在市郊,離市區(qū)較遠(yuǎn)。一根傳送帶從我眼前帶走父親,帶到一塊黑色的擋板后面,然后我聽見一陣轟隆隆的聲音。轟隆隆的聲音消失了,我的眼淚也突然出來了。我感覺臉上涼涼的,淚水在我的臉上肆意爬動,它們再順著臉頰淌下來,讓我的胸前也涼涼的。
從火葬場出來,捧著父親的骨灰盒,我就像捧著父親的身體,格外小心翼翼。
回到家鄉(xiāng),為了顧忌繼父的感受,我還與母親商量,最后將骨灰盒放在堂屋里一個不起眼的位置。
回來的那天晚上,因?yàn)樗季w混亂,我再次陷入失眠。輾轉(zhuǎn)反側(cè)中,我突然聽到門外有什么吱呀一響,接著是堂屋電燈“啪”地打開的聲音。我翻身起床,打開房門,然后我看見了繼父。繼父正側(cè)對著我,一動不動望著父親的骨灰盒。發(fā)現(xiàn)我在旁邊看他,繼父還抬起手臂,飛快在他的眼睛周圍擦了擦。
在家鄉(xiāng)呆了幾天,返回南方的日子便終于到了。坐在家鄉(xiāng)開往南方的車上,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向后飛快掠去。挨著我旁邊坐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男人的視線呆滯,不知道想些什么。跟我隔了一排的位置,坐了兩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他們嘻嘻哈哈笑著,聽不出他們在討論什么。最前排的位置,坐著一位母親。母親的懷里抱個孩子,大概是個兩三歲的孩子。車到中途,不知道什么原因,這個孩子突然發(fā)出了哇哇的哭聲。
韓三省,作家,現(xiàn)居深圳,已發(fā)表文章若干。在,我們身在海南,卻也有漫天的大雪,有冰雪世界的晶瑩和清爽,有黃河、海河、潮白河,有長江、湘江、黃浦江,還有至純至圣、妙不可言的務(wù)虛世界、夢幻世界、靈魂世界。因?yàn)槭悄愕墓?jié)日,因?yàn)橛辛四?,我們隨心所愿,應(yīng)有盡有。
為你過節(jié),感覺全新、舒展、自由。沒有時空限制、文化限制、年齡限制、國籍限制、名利限制、醫(yī)療限制、住房限制、單雙號限制、三鹿奶粉限制、地溝油限制,沒有謊言,沒有忽悠,不用計(jì)謀,不用“人肉”,無須審批,無須級別,無須偽裝,無須怯懦,因?yàn)槭悄愕墓?jié)日,因?yàn)橛辛四悖覀冸S心所愿,應(yīng)無盡無。
為你過節(jié),你卻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我說不上你的一些生活細(xì)節(jié),不知道你抽不抽煙,喝不喝酒,倘若喝酒,愛喝哪一種,是不是北京大眾常喝的小瓶二鍋頭,俗稱“小二”?抑或是啤酒中的普通燕京,簡稱“普京”?我羨慕跟你見過面的人,他們跟你握手、擁抱、吃飯、交談,他們有福了。但我們也有福,因?yàn)槲覀兪巧窠?。神交有神交的?yōu)越。神交可以超越肉身,超越天地,超越陰陽。神交有神交的生命,神交的生命一經(jīng)開始,就沒有終止。因?yàn)槲?,既是一個我,又是無數(shù)個我,或者像你說的那樣,“個人之于人類,正如細(xì)胞之于個人,正如局部之于整體,正如一個音符之于一曲悠久的音樂”,是無法分割開來的。我們沒見過彼此的面,卻見過彼此的“神”。誰說沒有見面就有沒交流?你的作品、你的目光、你的心靈,每時每刻都在和我們交流,滋補(bǔ)我們,鼓勵我們,提升我們。
為你過節(jié),過的是百姓的節(jié),平民的節(jié)。你是平民,我是平民,我們都是平民,成千上萬的平民呼喚著你:史鐵生、史先生、鐵生、大哥、叔叔、舅舅,大家都來給你過節(jié)。清平灣的鄉(xiāng)親、地壇的游客、午餐半小時的大媽、《病隙碎筆》的讀者,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從現(xiàn)實(shí)和虛幻中趕來,從情感和理性中趕來,向你致意,向你敬禮。
為你過節(jié),你已走向遙遠(yuǎn),我們卻還在塵世。過完節(jié),我們將重返庸常、忙碌、休閑、焦慮、磨蹭、計(jì)較、失策、憤怒、麻木、困惑、混沌,但只要你的書在,你的人就在,你的節(jié)日就在,我們就能不斷相逢。
劉齊,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劉齊幽默散文叢書》(三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