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峰
(廈門大學 高等教育發(fā)展研究中心,福建 廈門361005)
科舉革廢與辛亥革命
劉海峰
(廈門大學 高等教育發(fā)展研究中心,福建 廈門361005)
科舉制的改革與廢止對辛亥革命的發(fā)生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20世紀最初10年中國的啟蒙宣傳是辛亥革命的先導,在開啟民智、普及西學方面,改革后的科舉考試起過重大的作用。由于科舉具有非常強大的以考促學的功用,通過考試內容的變化引導,士人的學習中心迅速從傳統(tǒng)的中學轉移到中西并重,特別是對西方政治、經濟、法律、教育知識的引進和推廣,起到了十分關鍵的推動和影響。廢止科舉動搖和顛覆了傳統(tǒng)社會的制度支柱,導致知識分子從社會政治中心退居邊緣,對政府的向心力大大降低,部分人走向行伍,直接間接地對辛亥革命的發(fā)生起到影響。
科舉改革;廢科舉;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的發(fā)生對近代中國的政治、社會、文化、教育等各方面都產生過重要的影響。就教育而言,民國元年以后的中國教育有著明顯的新氣象、新風尚。探討辛亥革命與近代中國教育的關系,學者多從辛亥革命以后的教育著手,談革命對教育的影響,較少涉及清末教育改革對辛亥革命的影響。中國的科舉制在1901年進行了重大改革,并廢止于1905年,辛亥革命發(fā)生在1911年,兩者之間有什么關系?表面上看沒有直接關系,但實際上科舉制的改革與廢止對辛亥革命的發(fā)生卻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本文著重論述過去很少關注的清末科舉革新與近代啟蒙宣傳對辛亥革命的思想先導,并談談科舉廢止對辛亥革命的影響。
推翻帝制的革命不會憑空發(fā)生,需要有一定的理論準備,或者說需要相當范圍的思想啟蒙。例如,法國大革命的發(fā)生便有著深刻的思想根源。18世紀上半葉,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著名的啟蒙思想家就已提出了一系列資產階級的民主思想,抨擊封建專制制度,啟蒙宣傳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為大革命的爆發(fā)準備了條件。拿破侖之所以會說“大革命是思想家的業(yè)績”,就是因為他看到了啟蒙宣傳的威力。①
法國啟蒙運動是法國大革命之肇因,同樣,20世紀最初10年中國的啟蒙宣傳也是辛亥革命的先導,而在開啟民智、普及西學方面,改革后的科舉考試起過重大的作用。過去已有學者指出:辛亥革命與“新政”是互相聯(lián)系和互相依存的,無法割斷彼此之間的因果關系。“新政”為革命者準備了可資發(fā)動的基本力量——新軍與新式知識分子,清末預備立憲期間關于民權思想的公開宣傳與歷次國會請愿運動的實踐為中華民國的創(chuàng)建提供了條件。②而改革科舉,便是“新政”的一個重要方面。
早在戊戌變法時,康有為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四月上光緒皇帝《請廢八股試帖楷法試士改用策論折》中便提出廢止八股改試策論,而改革后的策論,要求“明中通外”,范圍包括了外國,即西學方面的內容。當時人便說:“古之策論,不外中國得失,而今則試以五洲得失。且不外中國學問,而今則試以五洲學問?!雹畚逶率?,張之洞奏《妥議科舉新章折》。六月初一日,禮部頒布了《遵議鄉(xiāng)會試詳細章程》,規(guī)定:“第一場論題五道,試中國史事,本朝政治?!诙霾哳}五道,凡西學中天文、地理、學校、財賦、兵制、商務、公法、刑律,以及格致、制造、聲光、化電等類,聽考官酌舉命題,不必拘定經濟科專門之例?!雹苡谑?,書商聞風而動,紛紛編纂出版相關備考書籍。例如,該年七月,杭城衢樽便出版了《歷代史學中外時務論》,上海便出版了《時務新策》,八月,上海書局出版了《洋務經濟策論類編》等。
然而,變法失敗,廢八股改試策論沒有真正實施。到了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經歷過庚子事變而避居河南的慈禧太后及清朝政府,痛定思痛,感到非改革不可,于是將曾經否定過的戊戌變法中的各項改革措施又付諸實踐。該年七月十六日(1901年8月29日),慈禧太后發(fā)布上諭,規(guī)定從次年開始鄉(xiāng)、會試頭場試中國政治史事論五篇,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五篇,三場試《四書》義二篇、《五經》義一篇;生童歲、科兩考也要考中國政治史事及各國政治藝學策論,并試《四書》義、《五經》義各一篇。這是清政府推行“新政”的一項重要內容。當時頒布的禮部、政務處《會奏變通科舉章程》中說:“查各國政治,自以學校、財賦、商務、兵制、公法、刑律、天文、地理為大綱?!F(xiàn)奉新章,以此命題試策,士子講求時務,肄習有素者,自可各抒底蘊?!雹?/p>
1901年8月下詔改革科舉后,鄉(xiāng)試和會試第二場試各國政治藝學策五篇,1902年秋舉行了科舉革新后的第一次鄉(xiāng)試,各省的鄉(xiāng)試試題涉及政治、經濟、法律、外交、教育、軍事等許多方面,已經朝現(xiàn)代文官考試轉化。清末最后幾科科舉考試內容已脫離了八股取士的格局,改為講求經世致用。這些策問題目要求聯(lián)系當時社會實際,為新政改革出謀劃策。⑥廢止八股文、采用與社會實際有關的問題為考試題目,這是清末科舉制度方面的重大變動。其改革的幅度之大,變動之劇烈,足以用“變革”稱之。隨后有的西方人士便認為這“毫無疑問是科舉考試制度中的一次革命”,“大概可以說,此次改革實際上是非常完全的?!雹哌@些改革規(guī)定在清末最后兩科鄉(xiāng)試與會試中都得到了遵守和體現(xiàn)。
科舉具有巨大的以考促學功能。科舉革新后,廣大的讀書人不得不改弦更張,準備改習新學,出版商以最快的速度編印出大量以新學為內容的應試資料,而且非常暢銷。光緒二十七年(辛丑,1901年)八月初五日,內閣鈔出七月十六日關于變通科舉的上諭。秋七月,上海書局便編纂出版了《中西時務新策匯編》。九月,湖南書商便選編出版了《精選新政應試必讀六種》,內中各冊標明“新學新政通考”,包括中國政治、中國史事、各國藝學策論等。當時還有許多在書名中標示出“新政”的應試備考的書籍,如光緒壬寅(1902年)暮春上海書局石印本《江蘇新政新科考卷》、光緒壬寅(1902年)夏上海書局石印本《新政應試分類必備》,共8冊;光緒壬寅(1902年)京師新政學會印行《中外政治藝學策論》6冊。光緒癸卯(1903年)仲春上海書局石印本《壬寅科變法直省闈藝》一書,扉頁直接題為《壬寅直省新政闈墨》,收有12個直省癸卯科考試題目與部分范文。還有許多戊戌變法時編纂的中外策論書籍被重印出來,如1902年春,觀瀾書局便重印了1898年編好的《中外藝學新策》。
廢八股改試策論,“恢奇特達之彥,咸奔走相告,謂我中國之經濟學問,皆將以此起點”,而且可以“昌文運、開民智”。⑧當時朝野都認識到科舉考試內容的改變將迅速引導學問的轉向。1901年秋出版的《精選新政應試必讀六種》序文中說:“朝廷銳意求賢,厭棄制藝之空疏庸濫而無用,于今海內儒林競習經世之學,于是乎詔試策論而輔之以四書五經義。蓋將使之有體有用,洞中而達外,博古而通今,得其才足以經國家平天下,非所謂去故而更新者耶!獨是承學之士,往往講求新學?!雹岽祟悅淇紩l(fā)行量往往很大,出版商也估計和期望舉子人人購買。1902年新印《新輯各國政治藝學策論》的編者便說舉子“茍能家置一編,簡練揣摩,臨場默運自得,左右逢源”。⑩“游遍五洲人”為《中西時務新策匯編》所作序文中也說:“吾知此書一出,定當戶置一編,簡練揣摩,以為投時利器,即有裨于士林,實非淺鮮?!?可見科舉新政一出,上行下效,對西學起了重要的推廣作用。
羅志田在研究清季科舉改革的社會影響后指出:“科舉考試內容的改變,其實已帶有質變之意。從文化競爭的長遠視角看,中國讀書人主要思想資源從孔孟之道向新學的轉變的影響所及,恐怕不亞于后來科舉制的廢除。如果從新政需要新式人才的角度考慮,考取之士既然以新學為重,當能應付政府暫時之急需;而更廣大的讀書人階層也勢必隨之修改他們的治學之路。不論是為了實行以澄清天下為己任的志向,還是為了做官光宗耀祖,甚至純粹就是想改變個人和家庭的生活狀況,只要想走仕進之路(以及獲得與此相關的教職),任何士人都必須轉向以西學為主流的新學?!?還有學者認為,清末參加科考的數十萬士子在“問策”導向下所作“應策”,呈現(xiàn)出知識階層一般的思想狀況。改試策論除為西學大開方便之門,也摧毀著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架構,策問資料于晚清西學不僅是重要的“呈現(xiàn)物”,在知識的傳播及知識的“再生產”上,也另有一功。?
我們試以最后兩科湖北鄉(xiāng)試第二場的試題和部分舉人的答卷為例,來具體分析科舉改革對推廣新學的作用。壬寅科(1902年)湖北鄉(xiāng)試首場試題中有:“富強基于興學,應比較中西學派性情風尚之異同,參互損益,以定教育之宗旨論?!贝文辏?903年)正月典試使者寶熙、沈曾桐鑒定出版的《湖北闈墨》中,此題下收有8位舉人的試卷。另外一論題為:“強國之道,財政為先。試取泰西理財之法,參以中國情勢,通盤籌畫,分別其緩急利病之宜以浚利源而裨國計論?!贝祟}下也收有6名舉人的答卷,多數都說得頭頭是道。以上兩道是關于教育和財政的論題。
壬寅科湖北鄉(xiāng)試第二場有五道策問題,分別為:各種政體利弊、日本新政及其借鏡、限制洋教、算術幾何、東西方政藝之書翻譯問題。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道策問題目:“俄主專制,英主立憲,美主共和,政策之宗旨不同,國民之感動頓異,試抉其利病得失之數策?!?這在當時是一個很大膽的策題,因為直接請舉子比較論述專制、立憲、共和三種政體的利弊得失,作為還在實行帝制專制而試圖準備探索立憲體制的政府,此題有相當的現(xiàn)實性,而且十分敏感?!逗遍澞吩诖祟}下收有6位舉人的試卷,其中第四名舉人張國溶的答卷中就指出:“俄不能變專制之權,英不能紊立憲之權,美不能廢共和之權者,勢也。專制行而君重,共和行而民重,立憲行而君民皆重?!?也就是說,專制與立憲各有好處,但立憲體制兼有兩者的好處。第五名陳曾矩的答卷最長,也是力主立憲,但也指出:“有謂天下者,以眾人之盟約而成,此法人盧梭之說,而無君黨之原理也;有謂民者本主治之人,而仍自居于被治之地,此今日代議民主政也;有謂君之與民,皆為憲法之所管制,此今日立憲君主政也?!?
而后來與辛亥革命關系至為密切的湯化龍,在該科湖北鄉(xiāng)試中第十四名舉人,他在此題的答卷指出:“若英則南非一戰(zhàn),弩末而已。……故于俄英美三國之政策,擇善而從,可也。”?他認為專制、立憲、共和三種政體各有得失,自己沒有提出明確主張,這在準備立憲的時代背景中,是頗為特別的。湯化龍后來于1904年的甲辰科中了中國科舉史上的最后一榜進士,1906年東渡日本入法政大學學習。他組織能力強,且文筆雄健,在日本與鄂籍同學自辦留學生教育會及《教育雜志》,倡導中國教育改革。1908年回國,1909年當選為湖北省諮議局副議長,復被舉為議長。1910年赴北京參加各省諮議局聯(lián)合會第一次會議,被推為會議主席。1911年10月武昌起義后,即時應變,參與組織湖北軍政府,并通電敦促各省咨議局響應革命(一說通電系革命黨人借其名所發(fā))。他還曾于1914年擔任過教育總長兼學術委員長。湯化龍是一位直接參與辛亥革命的進士,也是一位與清末民初中國教育有過密切關系的著名人物。辛亥革命會首先在武昌發(fā)生,湯化龍會成為與革命關系密切的人物,不能說與科舉革新開啟民智沒有一點關系。
1903年,各省都舉行了中國1300年科舉史上最后一科鄉(xiāng)試,即癸卯科鄉(xiāng)試。該科湖北鄉(xiāng)試第二場有一道關于教育的策試題:“泰西小學教育之旨,斯巴達雅典,寬嚴異尚,教育名家,或主家庭教育,或主學校教育,或主體育、智育、德育諸義。孰得孰失,宜融會貫通,折中至當,以端蒙養(yǎng)之基策?!?另一道是關于法律的策問題:“日本自改修刑律后,收回治外法權。近朝廷以交涉日繁,酌定通律,如礦律、路律、教律,實為今日之急務。亟應參考中外章程,分撮旨要,以備采擇策。”?其他三道是關于水師、印花稅、史地方面的策問。
從以上這些試題和當時舉子的試卷可以看出,改革后的科舉與傳統(tǒng)的科舉已經大不一樣,可以說是發(fā)生了亙古未有的改變。如果對西學不熟悉,根本就不可能考好。而由于科舉具有非常強大的以考促學的功用,通過考試內容的變化引導,士人的學習中心迅速從傳統(tǒng)的中學轉移到中西并重,特別是對西方政治、經濟、法律、教育知識的引進和推廣,起到了十分關鍵的推動和影響,為科舉廢后民主共和思想的發(fā)生作了鋪墊。延續(xù)上千年的科舉制,在其生命的最后時刻,為普及新學(西學)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對辛亥革命的發(fā)生作了思想啟蒙和文化鋪墊。雖然科舉尚未完成其轉型便被迫退出歷史舞臺,但清末科舉革新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為1300年中國科舉史留下了一個亮麗的結尾。
如果說清末科舉革新為辛亥革命作了思想啟蒙和文化準備的話,那么,廢止科舉則使傳統(tǒng)社會失去了制度支柱,促進了辛亥革命的發(fā)生。
廢止科舉是中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本身就是官制、教育、文化領域的革命性事件,是“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典型事例。廢科舉后才四個月(1906年1月),洞悉社會進化和世事變遷的嚴復在環(huán)球中國學生會上的演說中,談到廢科舉的重大影響無法估量時便說:“不佞嘗謂此事乃吾國數千年中莫大之舉動,言其重要,直無異古者之廢封建、開阡陌。造因如此,結果如何,非吾黨淺學微識者所敢妄道。”?當時嚴復對廢科舉的后果很難準確判斷,但他已預感到中國將會發(fā)生非常重大的變化。結果六年后國家體制果真變出現(xiàn)了翻天覆地的變動,不僅滿族統(tǒng)治被推翻,而且實行了數千年之久的帝制走向終結。
科舉制廢止后,長期在華的傳教士林樂知也在《萬國公報》發(fā)表評論說:“停廢科舉一事,直取漢唐以后腐敗全國之根株,而一朝斷絕之,其影響之大,于將來中國前途當有可驚可駭之奇效。”?林樂知是從廢科舉的積極方面去預見其深遠影響的,隨后不久他便于1907年5月去世。中國社會在廢科舉后確實發(fā)生了可驚的變化,出現(xiàn)了快速的發(fā)展,但林樂知大概也沒有預料到廢科舉帶來傳統(tǒng)社會禮崩樂壞、秩序瓦解,不久后就發(fā)生了辛亥革命,確實相當“可駭”。
到明清兩代,科舉制進入成熟階段,十分穩(wěn)固和周延,開科成了幾乎是雷打不動的社會大事。即使遭遇戰(zhàn)亂和大災等不可預測的事件,也要易地開科或次年補行。例如1900年發(fā)生庚子之變,無法正常舉行科舉考試,但就是在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出逃在河南的情況下,1901年12月還下令次年要補行辛丑(1901年)恩科和壬寅(1902年)正科鄉(xiāng)、會試。因此有人曾感嘆道:“在如此倉黃播越之中,而對下年之鄉(xiāng)、會試,尚復兢兢注意,足見當時視取士之典尚為鄭重?!?因此有的學者認為科舉是中國古代社會最為特殊的方面。?科舉制的穩(wěn)定性和規(guī)律性是如此之強,周而復始貫串各朝,有點類似于日月和季節(jié)變化的自然現(xiàn)象。南宋建炎元年(1127年)高宗開科取士詔已指出:“國家設科取人,制爵待士,歲月等陰陽之信,法令如金石之堅?!?所謂“歲月等陰陽之信”,就是說開科的時間非常固定,其準信等同于自然界白天黑夜的變化。這么一個具有高度穩(wěn)定性和權威性的國家舉才大典一旦廢止,造成的社會和文化地震當時看雖然不很強烈,但其影響卻是非常深遠和巨大的。?
從1898年戊戌變法改革科舉,到1905年9月科舉制的廢止,科舉制的革廢方案屢經反復,原計劃在1911年廢科舉的規(guī)劃提前到1905年實施。光緒三十一年八月初四日(1905年9月2日),清廷頒布上諭:“方今時局多艱,儲才為急,朝廷以提倡科學為急務,屢降明諭,飭令各督撫廣設學堂,將俾全國之人咸趨實學,以備任使,用意至為深厚。前因管學大臣等議奏,當準將鄉(xiāng)會試分三科遞減。茲據該督等奏稱,科舉不停,民間相率觀望,推廣學堂必先停科舉等語,所陳不為無見。著即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xiāng)、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其以前之舉、貢、生員分別量予出路,及其余各條,均著照所請辦理?!?丙午科是原定于光緒三十二年舉行的科舉鄉(xiāng)試,這一上諭的發(fā)布標志著科舉時代的終結,也預示著君主制度的覆亡。
近年來,海內外有不少學者已談到科舉廢止與辛亥革命的關系。美國學者吉爾伯特·羅茲曼在其主編的《中國的現(xiàn)代化》一書中指出:科舉制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居于中心的地位,是維系儒家意識形態(tài)和儒家價值體系的正統(tǒng)地位的根本手段??婆e制在1905年廢止,從而使這一年成為新舊中國的分水嶺;它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始,其劃時代的重要性甚至超過辛亥革命;就其現(xiàn)實的和象征性的意義而言,科舉革廢代表著中國已與過去一刀兩斷,這種轉折大致相當于1861年沙俄廢奴和1868年日本明治維新后不久的廢藩。?
蕭公秦認為:“在科舉廢除之后,清末民初的都市中與各省充滿了大批因無法就業(yè)而對前途深感失望的青年知識分子。這些處于游離狀態(tài)的人們,由于社會地位的不穩(wěn)定,前途的渺茫與心理失落感,就以異乎尋常的速度,急劇地涌入政治領域。紛紛競奔官場,以爭取權力、地位與財富資源,成為新政時期與民國初年的‘政治參與膨脹’的巨大力量。另一方面,革命的情緒也最容易在這一富有理想而又在現(xiàn)實生活中備感絕望的處于“游離態(tài)”的青年知識分子中發(fā)展起來?!薄翱婆e制度取消所產生的第二方面后果是,群體性的社會心理挫折不斷聚結為反體制的力量。……正是這些在新政改革中產生的社會勢力和青年團體,成為這場變革運動的主要掘墓人?!?
有不少學者認為科舉制是“帝制時代中國最為重要的一項政治及社會制度”。?余英時《試說科舉在中國史上的功能與意義》一文指出:“科舉不是一個單純的考試制度,它一直在發(fā)揮著無形的統(tǒng)合功能……科舉是傳統(tǒng)政治、社會、文化整體結構中的一個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核心部分。所以光緒三十一年(1905)科舉廢止后,持續(xù)了兩千年的帝國體制也隨即全面崩解了。”?此外,羅志田《清季科舉制改革的社會影響》(《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4期)和《近代中國社會權勢的轉移:知識分子的邊緣化與邊緣知識分子的興起》(《開放時代》1999年4期),楊天宏《科舉制度的革廢與近代軍閥政治的興衰》(《學人》第十五輯,2000年4月)等等,也都論述過廢科舉導致知識分子從社會政治中心退居邊緣,對政府的向心力大大降低,部分人走向行伍,直接間接地對辛亥革命的發(fā)生起到影響。
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卷26曾指出:“貢舉者,群士人而趨之者也?!笨婆e制具有強大的政治功能,對古代國家治理、維護統(tǒng)治基礎和社會秩序起著重要的作用,對中國官僚政治也產生過不可估量的影響?!袄位\英才,驅策志士”是科舉制的政治目的或功用之一,通過科舉將參政權開放,將社會各階層的能人志士網羅進統(tǒng)治階級中去,既能樹立政府的開明形象,又可以消弭社會上的反抗力量。?因此,科舉制是維護中國帝制社會后期超穩(wěn)定結構的主要因素之一。正如美國學者艾爾曼所說的:“科舉考試是中國帝制時期在古代政治、社會、經濟與知識分子生活之間互動最為頻繁的交匯點之一。地方精英與朝廷不斷地向主管部門反饋,以促進其檢視和調整傳統(tǒng)儒家課程,并為改進科舉系統(tǒng)提出新的方法以考選文官。因此,作為一種才學能力測試,科舉考試有利于王朝統(tǒng)治與士人文化的緊密結合,為官僚制度服務。……科舉考試的廢止所帶來的后果是帝制中國的末代統(tǒng)治者和新的上層改革者所料想不到的。”?
盡管1902年后壬寅癸卯學制頒布,但因為千百年來尊崇科舉的社會心理還非常頑強,科舉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一般民眾還是重科舉而輕學堂,連全國最高的新式學堂京師大學堂學生都趨重科舉。1904年就有報章指出:“今歲會試借闈汴中,遠省之人往往跋涉數千里、冒露數十日而得達,而人數巨萬,不聞稍減,甚而大學某生棄其游學之額而求博一第之榮,若此類者不可屈指。”?不僅許多學生個人參加科舉,甚至京師大學堂還以整個機構的名義參與到科舉闈墨的選編評點出版熱潮中去。?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才覺得科舉不廢則不足真正推廣新式教育。當時人們多從教育的角度思考問題,認為廢科舉可以為興學堂掃清障礙。確實,廢止科舉標志著傳統(tǒng)選士與教育制度的終結,也譜寫出中國教育近代化的新篇章。?在內憂外患的時代背景中,不少新派人士抱有“國之亡也,不亡于無財,而亡于無才”?的觀點,以為興學可以強國,因此多贊同廢科舉興學堂,但很少從政治、社會和文化視角考慮問題。其實,1908年,已經有人看出廢科舉動搖了傳統(tǒng)社會的根基:“近日人情浮薄,士習支離,經史國文,視如土芥,世變方殷,可憂甚大”,所以提出部分恢復科舉。?只是恢復科舉的主張一般多被視為頑陋,很難被采納。但從廢科舉后少數要求恢復科舉的言論當中可以看出,部分人從廢科舉后禮崩樂壞的現(xiàn)象中已經產生傳統(tǒng)帝國大廈將傾的預感。
因此,從表面上看,科舉廢止與辛亥革命是中國近代歷史上互不關聯(lián)的兩個重大歷史事件,但實際上卻存在著復雜而重要的聯(lián)系。過去,科舉年復一年地舉行,士子年復一年地應考,周而復始,形成一種規(guī)律性的周期變化,人們都習以為常。一旦科舉真的廢棄,具有強大慣性的運行機制嘎然而止,讀書人一時很難適應,失落感和幻滅感是非常強烈的。清代科舉一度為一百多萬人提供了一種生活方式,一旦這種賴以生存的生活方式遭到顛覆,必將使這些人陷入困惑、彷徨和幻滅之中。由于經過一個階段的輿論準備,到1905年真正廢止科舉時,整個社會表面上十分平和,沒有激起什么反彈。掌握報刊等傳播媒體的都是新學人士,人們聽到的自然都是贊成的聲音。而一批士人對廢科舉感到絕望、“心若死灰”的情形,后人只有從個別士人流傳下來的日記中才能窺見一二。?即使是主張廢科舉的人士,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科舉制的廢止,等于將維系傳統(tǒng)社會秩序和支撐官僚系統(tǒng)以及促使儒家文化傳承的制度根基突然鏟除,它所帶來的社會震蕩、政治混亂和文化斷裂等后果,遠遠超過清末士人的估計和想象。?為此,一貫主張中體西用的張之洞在1905年后曾對廢科舉的后果感到某種程度的驚恐,表現(xiàn)出某些懊悔與惋惜的心情,?并極力想創(chuàng)辦存古學堂來保存舊學。而袁世凱后來則在其復辟期間一度恢復過科舉制度,?但都無法挽狂瀾于既倒。
總之,廢止科舉動搖和顛覆了傳統(tǒng)社會的制度支柱,為士人走向革命開辟了道路,這是導致辛亥革命發(fā)生、帝制被迅速推翻的重要原因之一。這方面前人已有不少論述,本文不再展開,但兩者之間關系確實還值得深入研究。光緒二十九年(1903),張之洞和袁世凱上《請遞減科舉折》,從下屆丙午科起,每科遞減中額三分之一,待最后一科中額減盡以后,即停止鄉(xiāng)會試??梢栽O想,如果科舉真按原來緩廢的計劃到1911年才停廢,而不是提前到1905年便立停,那么中國推翻帝制的革命肯定在辛亥(1911年)之后才發(fā)生,就不叫“辛亥革命”了。
注釋
①劉海峰:《梁啟超·伏爾泰·辛亥革命》,《華人之聲》33期,1985年9月。
②郭世佑:《辛亥革命與清末“新政”的內在聯(lián)系及其他》,《學術研究》2002年9期。
③《時務論策法程》(廣東張宗師歲?。?,雙門底九經閣,1898年,序,第2頁。
④王尚清編:《皇朝蓄艾文編》卷一五《學?!范?。
⑤禮部、政務處:《會奏變通科舉章程》,1901年,第4頁。
⑥宋方青:《科舉革廢與清末法政教育》,《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5期。
⑦C.H.Lacey Sites,“Chinese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s,”The East of Asia Magazine,Special Educational Number,June,1904,pp.62-72.
⑧林迪臣:《四書五經義策論初編》,文匯書局,1901年,序,第1頁。
⑨顧厚琨鑒定:《精選新政應試必讀六種》,中西譯書會,1901年,鄒福保序,第1頁。
⑩益生:《新輯各國政治藝學策論》,上海:上海書局,1902年,序,第1頁。
? 游遍五洲人:《中西時務新策匯編》,上海:上海書局,1902年,序,第1頁。
? 羅志田:《清季科舉制改革的社會影響》,《中國社會科學》1998年4期。
? 章清:《“策問”與科舉體制下對“西學”的接引——以〈中外策問大觀〉為中心》,《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集刊》第58期,2007年12月。
? 《壬寅科變法直省闈藝(壬寅直省新政闈墨)》,上海:上海書局,1903年,總目錄,第1-8頁。
??? 寶熙、沈曾桐鑒定:《湖北闈墨》,1903年,第44頁,第46頁,第47頁。
? 《評選直省闈藝大全》,上海:上海書局,1905年,目錄,第10頁。
? 《癸卯直墨采真》,上海:煥文書局等,1904年,目錄,第7頁。
? 嚴復:《論教育與國家之關系》,《東方雜志》第2卷第3期,1906年4月。
?林樂知:《中國教育之前途》,《萬國公報》第39本,總24014頁。
?吳永:《庚子西狩叢談》,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122頁。
?Ann Waltner,“Building on the Ladder of Success: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nd Recent Work on Social Mobility,”Ming Studies,vol.17,F(xiàn)all 1983,p.30.
?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二《選舉》。
??劉海峰:《科舉制百年祭》,《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05年第4期。
?《光緒政要》卷三一《袁世凱、趙爾巽、張之洞等:會奏立停科舉以廣學校折暨上諭立??婆e以廣學校》。
?羅茲曼:《中國的現(xiàn)代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35、635頁。
?蕭公秦:《從科舉制度的廢除看近代以來的文化斷裂》,《戰(zhàn)略與管理》1996年4期。
?李弘祺:《宋代官學教育與科舉》,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94年,第14、160頁。
?余英時:《試說科舉在中國史上的功能與意義》,《二十一世紀》2005年6月號。
?劉海峰:《科舉政治與科舉學》,《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
?艾爾曼:《中華帝國后期的科舉制度》,《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
?《論科舉誤人之深》,《嶺東日報》1904年7月6日,見《東方雜志》,1904年第1卷第8期。
?見京都大學堂評選:《癸卯科分類批評直省鄉(xiāng)墨正鵠》,上海:煥文書局,1904年;大學堂選:《直省闈墨》,上海:上海書局,1904年。同年另一種京都大學堂評選的《癸卯直墨采真》,還同時由文瑞樓、上海煥文書局、文淵山房、廣東點石齋、京都大酉堂“發(fā)兌”。
?張亞群:《科舉革廢與中國高等教育的轉型》,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7頁。
?林砥中:《奴隸科舉奴隸學堂》,《鷺江報》1903年4月29日,第29冊,第2頁。
?《都察院代遞吏部文選司員外郎黃允中條陳保存舊學必開制科呈》,《政治官報》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十七日,第375號,第5頁。
?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6-147頁。
?William Ayers,Chang Chih-tung and Educational Reform in China,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pp.244-245.
? 張守常:《袁世凱稱帝與“洪憲科舉”》,《北京檔案史料》1995年第2期。
2012-04-0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教育學重點課題“高校招生制度改革研究”(AFA110008)
責任編輯 曾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