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淑穎

（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東西漢水辨
——兼論古人的漢源觀念

劉淑穎

（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漢水是中國古代文獻中一條很重要的河流。班固作《漢書·地理志》，指出存在東、西兩條漢水，前者上源為漾水，至武都后東流為漢水，自沮縣以下同今漢江，后者即今嘉陵江?！端?jīng)》則認為漾水并非東漢水的上游，而是西漢水即今嘉陵江的上游。這兩種記載之間的矛盾引起后世學者長久的爭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在梳理歷代文獻的基礎上，對東、西漢水進行了辨析，認為在這一問題上《水經(jīng)》所述更為可信，而《漢志》的記載可能是由于對地圖的誤讀。不同歷史時期文獻對漢源的記錄，反映了古人對漢江源頭認識的變化過程。

氐道；漾水；嶓冢；東漢水；西漢水

《禹貢》導水章云：

嶓冢導漾，東流為漢，又東為滄浪之水，過三澨，至于大別，南入于江，東匯澤為彭蠡，東為北江，入于海。

這是說漾水導源嶓冢山，東流為漢水，又往東為滄浪之水，到大別以后繼續(xù)南流，然后入江。關于嶓冢的位置和漾水的具體流向經(jīng)文并未提及，然《漢書·地理志》（以下簡稱《漢志》）對嶓冢和漾水記錄甚詳：

西縣：《禹貢》嶓冢山，西漢所出，南入廣漢白水，東南至江州入江。

氐道：《禹貢》養(yǎng)水所出，至武都為漢。

武都：東漢水受氐道水，一名沔，過江夏，謂之夏水，入江。

養(yǎng)水即漾水。《續(xù)漢書·郡國志》（以下簡稱《續(xù)漢志》）亦作“養(yǎng)”?！墩f文》：從水羕聲，古文從養(yǎng)。據(jù)《漢志》，漾水是東漢水的上游，發(fā)源于隴西氐道；西漢水發(fā)源于隴西西縣（今甘肅天水西南）的嶓冢山。漾水東流至武都縣（今甘肅西和西南）為漢水，又稱沔水，繼續(xù)東流，過江夏，入長江。西漢水則南流至廣漢郡境內匯入白水，往東南至江州（今重慶市）入江?！稘h志》對東、西漢水的描述看似條理清晰、脈絡分明，其實不然。《漢志》的這段記載與《禹貢》所述大有抵牾：（1）漾水出氐道，不出嶓冢。（2）嶓冢所出之水曰西漢水，而非漾水或漢水。這樣，《漢志》不僅不能解釋《禹貢》“嶓冢導漾，東流為漢”一句，反使之更加撲朔迷離。

《水經(jīng)注》卷20《漾水篇》曰：

【經(jīng)】漾水出隴西氐道縣嶓冢山，東至武都沮縣為漢水。又東南至廣魏白水縣西，又東南至葭萌縣，東北與羌水合。又東南過巴郡閬中縣，又東南過江州縣東，東南入于江。

一般認為《水經(jīng)》是三國時期魏人所作?！端?jīng)》對漾水的記載與《漢志》存在三處分歧：（1）漾水源頭在嶓冢山，嶓冢山在氐道，而非西縣。（2）漾水變漾為漢的地點在沮縣（今陜西略陽東），而非武都。（3）漾水進入武都沮縣以后不是東流，而是南流入廣漢，會白水經(jīng)江州入江?！端?jīng)》另有《沔水篇》，可見漾、沔在《水經(jīng)》中屬于不同的河流，漾水是西漢水之源，沔水是東漢水之源。

早期文獻記載的模糊及其與歷史自然地理的矛盾使得后世史家在東、西漢水的問題尤其是漢源問題上爭論不休。東晉常璩《華陽國志》在《漢志》的基礎上提出漢水東西二源說。南北朝時期對相關問題的討論更多，《水經(jīng)注》引用大量史籍來解釋《禹貢》、《漢志》和《水經(jīng)》之間的矛盾。從《魏書·地形志》開始，人們逐漸拋開《漢志》的氐道漢源說，直接依據(jù)當時的真實地理狀況來闡釋“嶓冢導漾”的內涵，提出漢中漢源說。不過，一直到唐代，氐道漢源說仍然很有影響，如《括地志》、《通典》在敘述這一問題時還兼采兩說。宋代以后漢中漢源說逐漸得以確認。清代考據(jù)學興盛，閻若璩、胡渭等力主漢中漢源說，錢坫、徐松等則堅持氐道漢源說①。近現(xiàn)代以來，又有不少地理學家提出河流襲奪之說來解決早期文獻記載與現(xiàn)實存在之間的矛盾②。

由于這些爭論主要是由早期文獻記載的相互矛盾引起的，因此首先必須盡可能客觀地理解文本，并結合歷史自然地理狀況，辨析東、西漢水的源與流，找出各種文獻記載差別的原因。另外，以下幾個問題的提出也有助于此矛盾的解決：《禹貢》所述是否符合當時的自然地理狀況？《漢志》的解釋是否忠實于《禹貢》？《漢志》的記載是否符合當時的自然地理狀況？《水經(jīng)》等文獻在敘述東、西漢水問題上有何貢獻？以下就圍繞這些問題對漢水源頭略作考辨，兼及古人對漢源認識的發(fā)展過程。

一、《漢志》氐道與漾水辨析

氐道的地望對確定東漢水的發(fā)源地至關重要。然而，自三國以降，這一帶成為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區(qū)，中原文獻很少有記載，其具體地望已難以知曉。清人金榜、近人劉琳認為嶓冢山在今甘肅天水南部，兩漢時期地跨氐道和西縣，氐道在東，西縣在西，按其大體方位推算則漾水相當于嶓冢山分水嶺以東的今永寧河上游③。這種觀點的主要依據(jù)來源于《華陽國志》，其卷2《漢中記》云：

漢水有二源，東源出武都氐道縣漾山，為漾水?！队碡暋穼а鷸|流為漢是也。西源出隴西西縣嶓冢山，會白水，徑葭萌入漢。始源曰沔。

事實上，這段記敘本身就漏洞百出。首先，氐道地屬武都郡的說法不見于古文獻記載。氐道在兩漢至三國時期一直屬于隴西郡，豈東晉改屬武都郡？若將漾水定位為出自嶓冢山東麓的今永寧河上游，則氐道恰好位于武都郡的北部邊境。這個定位看似合理，但是和《漢志》、《續(xù)漢志》存在很大的矛盾，下文將作分析。其次，所謂漾水出漾山的說法查無實據(jù)。《水經(jīng)注》卷20《漾水篇》曰：“常璩專為漾山漾水，當是作者附而為山水之殊目矣。”第三，西源“徑葭萌入漢”之“漢”所指模糊。若指東漢水，則西源流向不符合實際情況。雖然東漢水與西漢水在葭萌有溝通，但是由于地勢東高西低，水流不是自西往東，而是自東往西。若指西漢水，則以西漢入西漢，這種表達方式似乎存在著邏輯的矛盾。不過，既然是東西二源，那么必定是二源同入一河，否則何來二源之說？因此，揣摩作者的意圖，這里的“漢”應該指的是東漢水。第四，“始源曰沔”一句所指不清。既然已有東西二源，那么“始源”又當何指？所以說此句略顯累贅。

如果將《漢志》與《華陽國志》涉及相關問題的文本做一番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華陽國志》應該是對《漢志》的史料作了較為主觀的重新編排：（1）東源一條可參《漢志》隴西郡“氐道”條自注，此不贅述。（2）《漢志》廣漢郡“甸氐道”條自注：白水出徼外，東至葭明入漢；《華陽國志》云：西源出隴西西縣嶓冢山，會白水，徑葭萌入漢。兩句非常相像，所不同的是前者之“漢”指西漢水，后者之“漢”指東漢水。（3）《漢志》武都郡“武都”條云東漢水之源頭“一曰沔”；《華陽國志》曰：“始源曰沔”。但是《漢志》所指明確，而《華陽國志》則所指不清，流露出生搬硬套的痕跡。

通過以上文本的比較，可知在漢水起源的問題上，《華陽國志》的材料來源并不可靠。“武都氐道”的說法不是對情況的真實寫照，東源之說也就站不住腳跟。因此不能根據(jù)《華陽國志》的記載來確定氐道和漾水的具體位置。

上世紀80年代，甘肅天水放馬灘1號秦墓出土了大量簡牘以及七塊木板地圖，其中簡牘《墓主記》記載了“邸丞”向御史報告丹死而復生的事情，另外在第一塊木板地圖的A面中也有“邸”的字樣。李學勤先生認為地圖標注中的“邸”即漢氐道④，曹婉如先生亦認為嶓冢山以東、花廟河（即永寧河上游）西側所在之“邸”很可能是西漢隴西郡氐道所在⑤。日本學者藤田勝久則提出氐道當在西縣以東的嶓冢山北麓、西漢水上游以北地區(qū)⑥。其實，放馬灘地圖中的“邸”不一定是漢“氐道”。其一，圖中文字為“邸”而非“氐”，二者寫法不同；其二，秦時已設“道”，漢初《秩律》已有“氐道”，當是源自秦，但圖中稱“邸”而非“氐/邸道”；其三，在地圖中可見，“邸”和其他地名注記相同，未見特殊之處，應該不是高于其他地名的政區(qū)名稱；最后，這些地圖中除了“邸”以外，沒有任何可以和文獻相對照的地名、山名、水名，這個“邸”也未見得就是秦漢時期的“氐道”縣。依據(jù)放馬灘地圖確定氐道的地理位置并據(jù)以考察漢水源頭的證據(jù)就不能成立。此外，有學者將漢代氐道定在今甘肅武山縣、岷縣及禮縣交界處⑦，然亦無確據(jù)。

漢氐道的地理位置可由文獻記載諸相關地名的關聯(lián)性而確定?！逗鬂h書》卷117《西羌傳》載：“徙留何等于狄道、安故至臨洮、氐道、羌道縣?！睗h代狄道、安故、臨洮、羌道大致在一條西北——東南向的直線上，若將氐道定位于西縣以東，則偏離這條直線太遠?！稘h志》云“漾水出氐道，至武都東流為漢”，依據(jù)地形，西漢水左岸入武都郡的支流皆東南流，當與地勢有關，不應當有河流從嶓冢以東的分水嶺呈西南向流往武都。東漢時期曾對隴西郡和天水郡進行了重新劃分，西縣、上邽由隴西郡改屬漢陽郡（原天水郡），氐道則仍屬隴西郡。這樣看來，雖然氐道的具體位置無法確定，但是其大致方向還可以斷定是在西縣之西，否則應當與西縣、上邽一同劃歸漢陽郡。

氐道的大致方位確定以后，就可以進一步對漾水的流向進行推測。《漢志》記載漾水在武都匯入漢水，武都附近可以稱為漢水的只有西漢水，那么漾水所入的漢水應當是西漢水，而漾水則是西漢水右岸的一條支流，同時又是東漢水的源頭。這樣就形成了二水共道的局面，這在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古人地理觀念往往有如此者，《禹貢》：“道沇水，東流為泲，入于河，軼為滎”，又“（漢水）南入于江，東匯澤為彭蠡，東為北江”，都反映了一種獨特的水脈觀念，即一條河流匯入另一條河流以后，還可以保持自己的水脈，泲水和漢水都是如此。這種觀念到《漢志》成書時依然存在，故漾水和西漢水在武都合流之后又在沮縣附近分道揚鑣，還可以繼續(xù)保持自己的水脈，往東流為東漢水。

二、《禹貢》嶓冢地望考異

對漢水源的認識與《禹貢》嶓冢的定位密切相關。由于《禹貢》被收入《尚書》，是古代經(jīng)學名著，歷代注疏家對嶓冢的地望不乏異說，按時代先后，可大致歸納如下：

1.漢魏時期：西縣說與氐道說

漢魏時期的文獻都認為嶓冢在今甘肅天水南部。除了前引《漢志》之外，還有《山海經(jīng)》卷2《西山經(jīng)》：“華山之首……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漢水出焉，而東流注于沔；囂水出焉，北流注于陽水。”郭璞注曰：“（嶓冢）今在武都氐道縣南。”⑧《西山經(jīng)》“華山之首”一節(jié)所述皆為秦嶺山脈，嶓冢山也當靠近秦嶺。又《淮南子》卷4《地形訓》：“漢出嶓冢。”高誘注：“嶓冢山，漢陽縣西界⑨，漢水所出，南入廣漢東南，至雝州入江。”《水經(jīng)》卷40《禹貢山水澤地所在》：嶓冢山在隴西氐道縣之南。《華陽國志》卷2《漢中志》云：“西源出隴西西縣嶓冢山?！?/p>

這些文獻所述嶓冢山都在西漢的隴西郡，所不同的是《漢志》、《淮南子》、《華陽國志》皆認為嶓冢在西縣，而《水經(jīng)》和《山海經(jīng)》之郭璞注都認為在氐道。歷來學者們都將氐道嶓冢和西縣嶓?；鞛橐徽?。清人金榜認為嶓冢山山脈綿長，為氐道和西縣所共有⑩。如若如此，依照《漢志》尊崇《禹貢》的習慣性體例，必定在“氐道”條下書：“《禹貢》嶓冢山，漾水所出”，而非置嶓冢于西縣之下。所以，《漢志》之漾水并不出嶓冢。

揣摩《禹貢》原意，當是以西縣嶓冢為東漢水之源，而班固寫《漢志》的時候已知道西縣嶓冢所出之西漢水是入今嘉陵江的，所以對《禹貢》進行了修正，于是出現(xiàn)了氐道漢源說?！端?jīng)》和郭璞注《山海經(jīng)》成書皆晚于《漢志》，二書提出的氐道嶓冢說當是糅合《禹貢》和《漢志》而成的。

2.北魏以后：寧強說

今陜西寧強附近的嶓冢之名產(chǎn)生于北魏時期。《魏書》卷106《地形志下》華陽郡嶓?？h下自注曰“有嶓冢山，漢水出焉”。鄭樵《通志》卷40《地理略第一》：“（漢水）其源出興元府西縣嶓冢山，為漾水，東流為沔水，故地曰沔陽。又東至南鄭，為漢水，有褒水從武功來入焉，南鄭，興元治。興元，故漢中郡也。”《隋書·地理志》漢川郡“西”縣下云：“有關官，有定軍山、百牢山、街亭山、嶓冢山。有漢水。”《太平寰宇記》（卷133）山南道一，興元府“西縣”條：嶓冢山在縣東二十八里?！蹲x史方輿紀要》（卷56）陜西五，漢中府寧羌州“嶓冢山”條：在州東北四十里。即《禹貢》之嶓冢也?！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卷237）漢中府一，山川“嶓冢山”條：在寧羌州北。

這種說法相對而言比較符合今天的實際情況。今天的漢水有南、北、中三源，中源漾水、南源玉帶河、北源沮水。寧強嶓冢說就是以今天的中源漾水為漢水正源，漾水的流量比玉帶河與沮水小得多，但河谷遠比二者寬廣，發(fā)源于寧強附近的漢王山，即《地形志》所說的嶓冢山。

3.其他異說

《通典》調停二者，云嶓冢有二：秦州上邽縣嶓冢山，西漢水所出，經(jīng)嘉陵曰嘉陵江，經(jīng)閬中曰閬江。漢中金?？h嶓冢山，《禹貢》漾水，東流為漢水，亦曰沔水。

還有人認為嶓冢并不是某一山的專稱，而是某一區(qū)域內所有山的通稱。程公說《春秋分記》卷33《疆理書》第九篇“漢（桓六年）”條曰：“梁州左山皆曰岷，右山皆曰嶓。出于岷者皆曰江，出于嶓者皆曰漢”。楊慎《全蜀藝文志》卷48《山川形勝述》亦云：“蜀山在左皆名岷，在右皆名嶓，不獨茂州之汶山為岷，金牛之嶓冢為嶓也”。張修桂先生亦提出《禹貢》嶓冢是“泛指當時‘梁州’北部和‘雍州’南部交界的連綿山區(qū)”?。

顧頡剛《中國古代地理名著選讀》則認為，古人以嘉陵江為江源，《禹貢》岷山不是松潘的岷山，而是天水的嶓冢山。至漢代以岷江為江源，乃稱嘉陵江為西漢水。于是將岷山移到松潘，將天水的岷山改為嶓冢，致使?jié)h有東西兩岷山，嶓冢也有兩處?。

今按，《禹貢》導山導水章所云山名皆為確指，如鳥鼠同穴、桐柏大復、熊耳、外方等，因此“嶓?！币伯斒且蛔该鞔_的山。另外《山海經(jīng)》的《山經(jīng)》成書不晚于《禹貢》，《山經(jīng)》所述之山皆為專名，沒有通稱，其中《西山經(jīng)》對嶓冢的南北坡、植被、水流都做了描述，顯然也是一山之專名。因此，戰(zhàn)國時期的嶓冢應該指的都是某一具體的山。

總之，漢魏時期人們都認為嶓冢在今甘肅天水南部，東漢張衡的詩歌《西京賦》云：“終南太一，隆崛崔萃，隱轔郁律，連岡乎嶓冢”，正反映了這種觀念。寧強嶓冢的名稱則是在北魏以后才出現(xiàn)的，這一時期人們認識到東漢水的發(fā)源地在今寧強之漢王山，因名此山為嶓冢，并改縣名亦為嶓冢。后世之人不加詳考，只根據(jù)地名盲目判斷《禹貢》有東、西二嶓冢，甚至只承認寧強之嶓冢，顯然不符合當時的實際情況。

三、漢水源流與古地圖之關系

經(jīng)過上述考辨，我們可以對古文獻中記載的東、西漢水的源流有一新認識。

1.西漢水源流

《漢志》的西漢水出自西縣（今甘肅天水西南）之嶓冢，南流至武都（今甘肅西和西南）改為東流，至沮縣（今陜西略陽東）西南流，匯合白水江南至江州（今重慶）入江。關于武都的地望，周宏偉先生根據(jù)今略陽周圍的地形推斷西漢武都即三國蜀漢之武興，亦即今之略陽?。今按，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確定古地名的地望應依靠文獻來推定，而非根據(jù)周圍的地形，因為在一個小地域中地形相似的地方很多，僅憑地形來確定地名很不可靠?！对涂たh志》卷25“興州”條下云：“楊鼠既王武興，又得武都、河池二縣之地，鼠子集始稱藩于魏后謀。”明武興非武都。本文遵從傳統(tǒng)說法，將武都定位于今甘肅西和西南。

《漢志》西漢水亦稱漢，例如：

甸氐道：白水出徼外，東至葭明入漢，過郡一，行九百五十里。

剛氐道：涪水出徼外，南至墊江入漢，過郡二，行千六十九里。

“西漢”的名稱只是在武都以上區(qū)別漾水（東漢水），過武都以后則皆稱漢。東漢水本名漢水，西漢水既要與原漢水相區(qū)別，遂名為西漢，而原漢水也就對應地有了東漢之名。

《水經(jīng)》卷20《漾水篇》所述之西漢水在源頭上與《漢志》略有不同，它是以漾水為今嘉陵江上游，故酈道元說其“未極西漢之源”。

總的來說，西漢水比較穩(wěn)定，從西漢時期到今天，其流向大致不變。

2.東漢水源流

通觀《漢志》，可以發(fā)現(xiàn)班固對東漢水的記載遵循一套完整的體系。武都郡“武都”縣下云：“東漢水受氐道水（漾水），一名沔”，則東漢水又稱沔水，以漾水為源頭。班固認為沮水只是東漢水的一條支流，武都郡“沮縣”條下有沮水，注云“沮水出東狼谷，南至沙羨南入江，過郡五，行四千里，荊州川”，并不承認沮水是東漢水的源頭。

稍晚的許慎在《說文》中說：“沔水出沮縣東狼谷?！薄独m(xù)漢志》同?！墩f文》成書于東漢，與《漢書》相去未遠，《續(xù)漢志》所記也是東漢的歷史地理，可以看出東漢時期有沮水即沔水的觀念。漢代的沮縣東狼谷在今陜西省漢中市留壩縣紫柏山。

《水經(jīng)注》卷27《沔水篇》的經(jīng)文記載沔水出武都沮縣東狼谷中，亦認為沮水即沔水，是東漢水之源。同一時期的《魏書·地形志》則以陜西省漢中市寧強縣北今漢王山所出之漾水為漢水正源。留壩之沮水和寧強之漾水在今天都被視為漢江源頭，只不過在正源的問題上略有糾結。

總之，《漢志》所說的東漢水發(fā)源于今天的岷縣、武山和禮縣交界處，南流至今西和西南轉而東流，最后在今湖北省武漢市入江。這以后，人們一般認為漢水的源頭在今天的陜西省漢中市境內，只是對正源的認識略有不同，以下流向同《漢志》。

3.東、西漢水之關系

近代以來，很多學者提出河流襲奪說，認為在遠古時代嘉陵江的上游（西漢水）曾是漢江的上游，后來在今天陽平關附近，嘉陵江襲奪了漢江的源頭，于是西漢水不再流入漢江。不過，地質學家們一般認為嘉陵江襲奪古漢江的上游發(fā)生在地質時期?。因此，到《禹貢》成書的時代，襲奪早已完成，嘉陵江、漢江各循其道，互不相擾，只是在一些地方仍然有小的河流相通。

《水經(jīng)注》卷20《漾水篇》注文引劉澄之曰：“有水從阿陽縣，南至梓潼、漢壽，入大穴，暗通岡山。郭景純亦言是矣。岡山穴小，本不容水，水成大澤而流，與漢合?！闭J為西漢水匯澤以后流入東漢水。又引庾仲雍曰：“漢水自武遂川，南入蔓葛谷，越野牛，徑至關城合西漢水”。按，東、西二漢之間有分水嶺，地勢東高西低，相通之河流皆從東往西流。因此，庾仲雍之說較為可取。

據(jù)《水經(jīng)注》記載，東、西漢水至少在兩處相通。一處在庾仲雍所說的關城（今陜西陽平關），即“漢水又西南，逕關城北……通谷水出東北通溪，上承漾水，西南流，為西漢水?！绷硪惶幵诮窕湛h東南，即“故道水南入東益州之廣業(yè)郡界，與沮水枝津合，謂之兩當溪，水上承武都沮縣之沮水瀆，西南流，注于兩當溪”。這兩條枝津皆從分水嶺以東往西流，溝通了兩條漢水。

東、西二漢水雖有支渠相通，但畢竟差別明顯，《漢志》記載東漢水的源頭與實際的自然地理相悖，究其原因，可能與其賴以成書的地圖資料有關。

中國古文獻很多是根據(jù)地圖來作文的?！蹲髠鳌ば辍罚骸拔粝闹接械乱?，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边@種畫有原始地圖的鼎應該出現(xiàn)在商朝以前，相傳《山海經(jīng)》就是根據(jù)這些圖畫來作文的??！队碡暋酚涊d九州進貢的路線和導山導水的路線，還有五服制度，全部與地理有關，很有可能是根據(jù)一份地圖來寫作的，可稱之為《禹貢圖》。這份《禹貢圖》應該是一副標識了九州山川的大地域范圍的地圖，其精確性可能不會太高。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全國性的地圖是北宋《華夷圖》和《禹跡圖》，前者繪制的長江、黃河發(fā)源地都不正確，后者河流符號不區(qū)分干流及支流，更不可能看出地勢地形?，北宋時期的地圖精確性都如此之低，更遑論幾千年前的《禹貢圖》了。

《漢志》的成書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圖籍，行文中曾兩次提及《秦地圖》，一在瑯邪郡“長廣”縣、一在代郡“班氏”縣條下。秦漢時代政府也曾編繪過全國性的輿地圖和區(qū)域性地圖，包括的內容十分廣泛?。據(jù)《后漢書》卷76《循吏列傳》記載，東漢永平十二年（69），漢明帝曾賜給王景《山海經(jīng)》、《河渠書》、《禹貢圖》。班固活動于明帝時期，并任蘭臺令史，應該是見過《禹貢圖》的，他信奉儒家，很有可能是根據(jù)這樣的地圖來解釋《禹貢》的地理山川。

從《漢志》的東漢水這一條史料來看，有兩處明顯的錯誤在參考地圖的情況下尤其可能發(fā)生。

1.變漾為漢之處在武都。事實上，在武都縣境內找不到西漢水以外的河流，例如宋人黃度《尚書說》卷2《夏書》就認為“氐道、武都脈絡不通，川渠阻隔，武都受漾為不可據(jù)”，所以《水經(jīng)》才說漾水在沮縣變?yōu)闈h水。那么班固為什么把這一地點定在武都？他以西漢水上游的一支作為漾水，從地圖上可以看出，二水匯合之后變南流為東流的最大的轉彎之處在武都，為了附會《禹貢》“嶓冢導漾，東流為漢”一句，東漢水受氐道水最合適的地點就在武都了。

2.漢水至今略陽附近繼續(xù)東流。胡渭認為發(fā)生這種錯誤主要是因為“昔之觀水作記者不察地勢之高下，不辨川流之去來，遂以為氐道養(yǎng)水合濁水、兩當溪，由枝津以達沮沔是為東漢之源，而不知其非也”?。今嘉陵江和漢江在略陽附近有諸多小的河道相通，僅僅從地圖上觀察，并不能分清楚寧強嶓冢山分水嶺的兩側究竟孰高孰低，《禹貢》和《漢志》的作者可能只看到漾水到了沮縣以后仍和東漢水相連，因此認為漾水是繼續(xù)東流的，進而認為漾水為東漢水的源頭。

四、中國古人的漢源觀

《禹貢》是中國古代最早的征實性地理文獻，它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世界的認識?！稘h志》是最早的系統(tǒng)解釋《禹貢》的文獻，利用了大量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地理資料，反映了先秦兩漢時期人們的地理觀。由于時間上的前后相續(xù)，《漢志》對《禹貢》的解釋相對來說更可靠，或者說更客觀地反映了先秦兩漢時期人們對《禹貢》的認識。

由于《禹貢》行文過于簡略，所記山川往往要通過《漢志》等后世文獻才能定位。它對漢源的認識并不符合當時的自然地理狀況，可以說是錯誤的記載。但是這種現(xiàn)象并不是獨一無二、無例可征的，它在江源、河源的記載上都存在同樣的問題，反映了上古時期人們對重要大河的河源的探索過程。因此這更多的是一種“文化問題，而不是科學實證的問題”?。《禹貢》、《漢志》、《水經(jīng)》以及后世的各種地理文獻在漢水問題上的爭論反映了不同時期人們的漢源觀念。

在戰(zhàn)國秦漢時期，人們普遍認為漢水的源頭遠至秦嶺南麓，所不同的是一些文獻認為在西縣嶓冢，另外一些認為在氐道附近?！对姟ば⊙拧に脑隆吩疲骸疤咸辖瓭h，南國之紀。”這一時期，漢水被看成和長江一樣重要的河流，二者可相提并論，將漢源定在秦嶺以南，大大增加了漢水流經(jīng)的里程，暗含漢水源遠流長可與長江媲美的意義。到東漢中后期，人們已經(jīng)逐步認識到今陜西略陽縣以東的沔水才是東漢之源。但是之前的漢源觀念仍然根深蒂固，所以人們一方面認為漢水的源頭在秦嶺南麓，另一方面又認為沔、沮是漢水正源，于是諸文獻出現(xiàn)不少相互矛盾的記載，一直影響到魏晉南北朝時期。三國兩晉時期的《水經(jīng)》和《華陽國志》等文獻糅合二者，提出東漢水之源在氐道嶓冢。而事實上，人們對漢源早已有了清晰的認識。因此《水經(jīng)》雖然按照《漢志》之文列漾水之目，但是其實已經(jīng)開始用比較科學的態(tài)度重新審視東、西二漢水，其所記載之漾水在主要流向上發(fā)生了變化，在流過今陜西略陽之后由東流改為南流。這不是因為河流的改道，而是因為人們觀念的變化?！端?jīng)》是專門記載水道的文獻，具有較強的科學性。它將東漢水稱為沔水，并列有專門的《沔水》篇，認為出自沮縣東狼谷的沔水就是東漢水的源頭。

不過雖然《水經(jīng)》力圖在這一問題上向真相靠攏，仍然有很多人拘泥于前代的文獻，他們的目標似乎不是揭示真相，而是為經(jīng)儒之說進行辯護。常璩《華陽國志》對班固的說法略作修改，提出了東、西二源說，使得問題更加復雜。因此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倍感困惑，于是又引庾仲雍、劉澄之等人東西漢相通的調停論來論證常璩之說。由這些困惑可以看出，人們逐漸對《漢志》的記載產(chǎn)生了懷疑。同一時期的《魏書·地形志》直接拋開《漢志》的說法，直接根據(jù)漢水的實際情況，將真正發(fā)源之處稱為嶓冢山，其所在之縣則為嶓?？h。

唐宋以后人們的漢源觀念已經(jīng)比較清晰，基本認為在今陜西略陽、寧強一帶。他們對漢源觀念的分歧并不是出于事實層面，而是出于對古文獻的解釋。宋代的程大昌、陸游，明清時期王士禎、錢坫、閻若璩等都有類似的討論。由于對《禹貢》的崇尚，他們都假設了一個前提，即《禹貢》所述是確鑿無誤的，是符合當時自然地理狀況的，在此基礎上，他們或者否定《漢志》，或者否定《水經(jīng)》，或者調和二者。因此，唐宋以后人們有關漢水起源的爭論實質上都是為了解經(jīng)。

總而言之，古人對漢江源頭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上古時期，由于人們地理知識的缺乏，以今嘉陵江的上游西漢水作為今漢江的上源，這種觀念反映在地圖上，于是《禹貢》按此作文，有了“嶓冢導漾，東流為漢”的說法。班固作《漢志》參考《禹貢圖》，看到漾水和西漢水到了今略陽附近和東漢水相通，未能分清其地勢源流，遂更加肯定“嶓冢導漾，東流為漢”之文，為了解釋《禹貢》，又強定武都為東漢水受氐道水之處。《水經(jīng)》是三國時期描述水道的專著，沔水和漾水各自為章，有很強的科學性，因此對東、西二漢水的記載應以《水經(jīng)》更為準確。這些文獻反映了不同時期人們不同的漢源觀，說明古人對漢源的認識不是從來就正確的，他們對漢水源頭的探索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這一點與人類對河源、江源的認知是一致的，反映了中國古人水文知識的進步。

注釋

①馬強：《唐宋時期關于漢水正源的考辨》，《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

②沈玉昌：《漢水河谷的地貌及其發(fā)育史》，《地理學報》1956年第4期。

③金榜：《禮箋》卷1《漢水源》，阮元編：《清經(jīng)解》（卷554）第三冊，上海：上海書店影印本，1988年，第826頁；劉琳：《華陽國志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84年，第104頁。

④李學勤：《放馬灘秦簡志怪故事》，《文物》1990年第4期。

⑤曹婉如：《有關天水放馬灘秦墓出土地圖的幾個問題》，《文物》1989年第12期。

⑥藤田勝久：《戰(zhàn)國時秦的領域形成和交通路線》，李淑萍譯，見《秦文化論叢》第6輯，蘭州：西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73頁。

⑦周振鶴：《漢書地理志匯釋》，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42頁。

⑧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6年，第33頁。

⑨按：東漢時漢陽為郡，治冀縣。此處文字當有顛倒，應為“漢陽西縣界”。

⑩金榜：《禮箋》卷1《漢水源》，阮元編：《清經(jīng)解》（卷554）第三冊，上海：上海書店影印本，1988年，第826頁。

?張修桂：《〈水經(jīng)·沔水注〉襄樊—武漢河段校注與復原——附：〈夏水注〉校注與復原（上篇）》，《歷史地理》第25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頁。

?顧頡剛：《中國古代地理名著選讀》第1輯，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年，第25頁。

?周宏偉：《漢初武都大地震與漢水上游的水系變遷》，《歷史研究》2010年第4期。

?李長傅：《＜禹貢＞釋地》，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年，第123頁。

?葛劍雄：《中國古代的地圖測繪》，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8頁。

?余定國：《中國地圖學史》，姜道章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6－18頁。

?邢義田：《中國古代的地圖》，見邢義田：《治國安邦》，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70頁。

?胡渭：《禹貢錐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531－541頁。

?周建江：《“河源”說的嬗變及其文化解析》，《尋根》2003年第3期。

201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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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