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憑
(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文明太皇太后馮氏原是北魏后宮中的宮人,文成帝即位不久當選為貴人,后來立為皇后。文成帝的長子獻文帝即位,馮氏被尊為皇太后,一度臨朝聽政。獻文帝去世之后,馮氏被尊為太皇太后,再次臨朝聽政。孝文帝是獻文帝的長子、文成帝的長孫,就家庭關(guān)系而言屬于馮氏的孫輩;但是,孝文帝之父獻文帝是文成帝宮中貴人李氏所生,就血緣關(guān)系而言孝文帝與馮氏毫無瓜葛。[1]卷13:328,331不過,孝文帝先在馮氏的卵翼之下成長,后在馮氏的監(jiān)護之下執(zhí)政;馮氏則藉控制孝文帝而培植勢力,攫取了北魏政權(quán)。
筆者發(fā)表過一篇題名為《北魏孝文帝非文明太后私生辨》的文章,[2]76-84以考證馮氏與孝文帝并無血緣關(guān)系,這篇文章后來成為拙著《北魏平城時代》第四章的第一節(jié)。[3]186-198對于筆者的觀點,力高才和辛長青曾經(jīng)撰文加以批判。他們認為“其實這‘馮門大過’若以正統(tǒng)觀念言之,不光是馮太后和馮皇后穢亂春宮,也不是她們?yōu)檎茩?quán)(臨朝稱制)而謀害皇帝(一遂一不遂),而更主要的是馮太后讓自己的私生子繼承了拓跋鮮卑的皇位,混亂了拓跋鮮卑帝系子孫的血統(tǒng)。孝文帝堅決實行漢化,使拓跋鮮卑部融合到了漢族里,與他是兩個漢人(馮太后、李弈)的兒子關(guān)系極大,他瞧不起鮮卑文化,深慕漢文化,原因蓋出于此。”[4]52
力高才和辛長青出語驚人,如果證據(jù)確鑿,將孝文帝宣判為馮氏和李弈的兒子就應該屬于歷史學上的重大發(fā)現(xiàn),那么北魏政治上的許多問題就不得不重新審視了。當年,呂思勉先生雖然懷疑孝文帝是馮氏的私生子,卻并未將李弈推定成為孝文帝的親生父親。[5]504-512力高才和辛長青竟然敢下如此肯定的斷語,應該是掌握有足夠的證據(jù)。然而,頗為令人詫異的是,通觀力高才和辛長青的文章,有十一處提到李弈的名字,卻沒有一處言及李弈為孝文帝親生父親的證據(jù)。實際上,就現(xiàn)有的史料而言,并沒有一則文獻明確記載孝文帝為馮氏與李弈私通所生,力高才和辛長青當然拿不出直接的證據(jù)來。那么,能否通過考據(jù)間接地證明李弈為孝文帝親生父親呢?
孝文帝出生于皇興元年八月戊申(公元467年10月13日),假如他真的是馮氏所生,那么馮氏受胎的時間應該在文成帝和平六年十二月至獻文帝天安元年(466)元月之間。此時,文成帝去世僅僅半年,獻文帝雖然已經(jīng)登基,北魏朝廷卻處在丞相乙渾擅權(quán)和藩鎮(zhèn)宗室五王入朝勤王的對峙狀態(tài)。這種形勢持續(xù)到天安元年二月庚申,馮氏聯(lián)合陸雋等貴族誅殺乙渾,才將政治局面安定下來。[1]卷6:126處于政敵林立的狀況之中,馮氏必須謹慎地約束自己,而不便放肆地為所欲為。
《魏書·李順傳附子李敷傳》記載:“(李)敷既見待二世,兄弟親戚在朝者十有余人。弟弈又有寵于文明太后。李欣列其隱罪二十余條,顯祖(獻文帝)大怒?;逝d四年冬,誅敷兄弟?!保?]卷36:834這段記載說明,李弈確實受寵于馮氏,并且因此而罹禍,不過對于二人有染之事則表述得比較含糊。對此,《魏書·文成文明皇后馮氏傳》(以下簡稱《馮氏傳》)中的一段話卻寫得比較清楚:“及高祖(孝文帝)生,太后躬親撫養(yǎng)。是后罷令,不聽政事。太后行不正,內(nèi)寵李弈。顯祖因事誅之,太后不得意?!保?]卷13:328由“行不正”加上“內(nèi)寵”來看,可以認定這段記載揭示了馮氏與李弈之間的不正當關(guān)系。但是,其中語言的順序卻表明,“內(nèi)寵李弈”是發(fā)生在“高祖生”之后的事情。而且,同書《李順傳》又有“皇興初,順子敷等貴寵”之語,[1]卷36:833也表明李弈受寵于馮氏的事情發(fā)生在皇興年間。要想讓人相信孝文帝確實為馮氏與李弈私通所生,就必須先證明和平六年底至天安元年初二人已經(jīng)有過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但上述記載卻只能證明在此之后的皇興年間馮氏才“內(nèi)寵李弈”。
即便能夠證明和平六年底至天安元年初馮氏與李弈已經(jīng)有過不正當?shù)年P(guān)系,也還必須證明當時馮氏只是“內(nèi)寵”李弈一人,再無有其他“內(nèi)寵”之人,否則也還是不能確認孝文帝就是李弈的私生子。然而,力高才和辛長青的文章卻分明寫著:“縱觀馮太后的一生可以說突出了‘色情’、‘詭秘’和‘膽大’等特點。”還寫道:“馮太后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面首,據(jù)史料記載,馮太后對男女之情的熱烈追求竟使得江南來的使臣都為之傾倒:蕭齊使臣劉纘就是一位與馮太后有染之人。這是歷史上皇太后中罕見的,如此等等?!保?]52既然力高才和辛長青認為馮氏具有很多面首,為什么就一定要咬定孝文帝為李弈的私生子呢?換而言之,如果不能排除其他“內(nèi)寵”之人為孝文帝的生父,就不能明確認定孝文帝就是馮氏與李弈私通所生。
更重要的是,《魏書·高祖紀上》清清楚楚地寫著“高祖孝文皇帝,諱宏,顯祖獻文皇帝之長子,母曰李夫人?;逝d元年八月戊申,生于平城紫宮,神光照于室內(nèi),天地氛氳,和氣充塞。帝生而潔白,有異姿,襁褓岐嶷,長而淵裕仁孝,綽然有君人之表。顯祖尤愛異之?!保?]卷7:135而《魏書·獻文思皇后李氏傳》也明明白白地稱:“獻文思皇后李氏,中山安喜人,南郡王惠之女也。姿德婉淑,年十八,以選入東宮。顯祖即位,為夫人,生高祖?;逝d三年薨,上下莫不悼惜。葬金陵,承明元年追崇號謚,配饗太廟?!保?]卷13:331對于這兩條言之鑿鑿的記載,力高才和辛長青不應采取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如果要否定這兩條記載,就必須作嚴密的考據(jù),找出其中的訛誤,才能令人信服。
然而,就在毫無證據(jù)也不作考據(jù)的情況下,力高才和辛長青居然聲稱:“馮太后的內(nèi)寵皆‘出入臥內(nèi)’、‘見寵帷幄’,是公開的夫妻生活,此時她和李弈打得火熱,突然發(fā)覺自己懷孕了,這該如何出豁?她不能不為解決孩子的出生問題進行籌劃?;I劃的結(jié)果是找來獻文帝的妃子李夫人,許她將來當皇后和皇太后,讓她裝作懷孕的模樣,等到馮太后臨產(chǎn)時掉包,冒充孩子是李夫人所生,是獻文帝的兒子;而馮太后則掩蓋身形,使人不易覺察此事。……但到皇興三年(469)六月立皇子宏為太子時,馮太后卻突然翻臉,堅持要執(zhí)行‘子貴母死’的傳統(tǒng),李夫人在馮太后的擺布下成了被賜死的犧牲品。馮太后堂而皇之地達到了殺人滅口的目的?!保?]36-37面對這樣編造出來的虛構(gòu)內(nèi)容和思維邏輯,筆者不禁訝然無言,唯有將力高才和辛長青文中用以批判筆者的“無稽之談”、“幼稚”、“天方夜譚”、“驢唇不對馬嘴”等詞語,奉還他們自己受用了。
馮氏與孝文帝,雖然在血脈上并無瓜葛,但是在家庭里屬于祖孫關(guān)系。由于獻文帝母李氏和孝文帝母李氏均已去世,孝文帝自幼被馮氏“躬親撫養(yǎng)”亦屬合乎情理之事,不能夠因此而聯(lián)想出孝文帝為馮氏私生,更不能夠就此而斷言李弈為孝文帝生父。不過,馮氏撫養(yǎng)孝文帝的舉動,確實有其政治上的目的。欲明了其目的,有必要回顧文成帝去世之后馮氏的處境。
馮氏雖然貴為文成帝皇后,但是并沒有生育子女;馮氏之姑雖然曾為左昭儀,但那是文成帝的祖父太武帝朝之事;[1]卷13:328馮氏雖然受到文成帝乳母常太后的扶持,[7]20-32但是常太后已于文成帝和平元年(460)去世。[1]卷13:327因此,文成帝剛一去世,馮氏便在宮廷中陷入孤立的境地。
在朝廷上,馮氏也隨即陷入沒有外援的境地。馮氏出生于顯赫的家庭,不過馮家曾經(jīng)歷了一番苦難曲折的境況。《魏書·外戚上·馮熙傳》記載:“馮熙,字晉昌,長樂信都人,文明太后之兄也。祖文通,語在《海夷傳》。世祖平遼海,熙父朗內(nèi)徙,官至秦雍二州刺史、遼西郡公,坐事誅。……熙生于長安,為姚氏魏母所養(yǎng)。以叔父樂陵公邈因戰(zhàn)入蠕蠕,魏母攜熙逃避至氐羌中撫育。……妹為高宗文成帝后,即文明太后也。使人外訪,知熙所在,征赴京師,拜冠軍將軍,賜爵肥如侯。尚恭宗女博陵長公主,拜駙馬都尉。出為定州刺史,進爵昌黎王?!保?]卷83:1818-1819馮氏雖然是北燕國主馮文通的后裔,但是北燕早已被北魏太武帝滅國;[8]卷125:3133馮氏之父馮朗雖然投誠北魏,且位居秦雍二州刺史,但為時不久就坐事被誅;馮氏之叔父馮邈雖然受封樂陵公,但因戰(zhàn)敗而投降北魏的敵國蠕蠕(柔然),連累馮氏之兄馮熙不得不隨姚氏魏母逃至氐羌中避禍。直到馮氏被文成帝立為皇后,其兄馮熙才終于盼到出頭之日,被征赴京師平城,不久外派到北魏最富庶的地方定州擔任刺史。不過,馮熙顯然是在其妹馮氏的庇蔭之下發(fā)跡的,況且又在地方任職,他的存在對于馮氏當時的困難無濟于事。
陷入孤立無援境地的馮氏,迫于無奈而幾乎自殺?!恶T氏傳》記載:“高宗崩。故事:國有大喪,三日之后,御服器物,一以燒焚,百官及中宮皆號泣而臨之。后悲叫自投火中,左右救之,良久乃蘇?!保?]卷13:328馮氏的“悲叫自投火中”頗有作秀的嫌疑,但也并非毫無悲情。馮氏悲悼文成帝的早逝是假,悲哀自己的孤立無援是真。
馮氏的作秀收到了相當好的效果,事后她被尊為皇太后,但也因此面對北魏朝廷復雜的政治斗爭。馮氏果斷地“密定大策”,誅殺控制朝廷的丞相乙渾,遂而第一次臨朝聽政。[1]卷13:328不過,馮氏接著又面臨宗室大臣支持下的獻文帝的鉗制。在處于劣勢的情況下,馮氏不得不暫作讓步,宣布“不聽政事”,而去“躬親撫養(yǎng)”年幼的孝文帝。馮氏需要積攢力量,以便東山再起。于是,幼小的孝文帝就成了馮氏手中有望攫取政權(quán)的王牌,因為孝文帝是當朝獻文帝的長子、已故文成帝的長孫,天生占有著儲君的地位。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撫養(yǎng)的方式,馮氏將孝文帝牢牢地控制在手。憑借這張政治王牌,馮氏逐漸在宮中與朝廷培植起自己的勢力。[3]207-213
延興元年(471),馮氏與獻文帝之間的斗爭發(fā)展到白熱化的地步。獻文帝欲禪位于其叔父京兆王拓跋子推,取消孝文帝的儲君資格,以此抑制日益膨脹的馮氏勢力;馮氏則將計就計,迫使獻文帝當太上皇,而將孝文帝推上皇帝寶座。[9]4164-4166獻文帝不甘心處于被架空的地步,怒殺馮氏“內(nèi)寵”李奕及其家族,但隨后自己亦便遭受了馮氏的毒手。承明元年(476)六月,馮氏被尊為太皇太后,再次臨朝聽政,從此北魏政權(quán)歸于馮氏。
馮氏第二次臨朝聽政的時間長達十五年,直到太和十四年(490)九月她去世之時為止。在這十五年里,孝文帝雖然貴為皇帝,但是并不執(zhí)掌政權(quán)。《魏書·高祖紀下》(以下簡稱《高祖紀下》)的后論中稱:“高祖幼承洪緒,早著睿圣之風。時以文明攝事,優(yōu)游恭已。玄覽獨得,著自不言。神契所標,固以符于冥化?!保?]卷7:187魏收所言并不夸張,攝于馮氏的強勢,孝文帝一直“優(yōu)游恭已”,馮氏得以繼續(xù)利用這張王牌,將自己的權(quán)威推向頂峰。
不可否認,在第二次臨朝聽政期間,馮氏做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yè)。如今的不少教科書在談論北魏太和改制的成就時,往往籠統(tǒng)地歸功到孝文帝的名下,甚至徑直稱之為孝文帝改制。其實,太和十四年以前的一系列重大改革,包括太和元年(477)至太和五年改定律令,[1]卷111:2876-2877太和七年禁同姓之婚,[1]卷7:153太和八年班俸祿及隨之開展的整頓吏治,[1]卷7:153-154太和九年實行均田制,[1]卷110:2853-2855太和十年推行三長制,[1]卷53:1180太和十一年定樂章,[1]卷7:162同年依紀傳之體改析國紀,[1]卷7:163等等,都是在馮氏主持下制定的。
最能表明北魏王朝由馮氏一手主政的典型事例,是太和十年(486)朝廷關(guān)于是否推行三長制的討論。《魏書·李沖傳》記載:“舊無三長,惟立宗主督護,所以民多隱冒,五十、三十家方為一戶。沖以三正治民,所由來遠,于是創(chuàng)三長之制而上之。文明太后覽而稱善,引見公卿議之。中書令鄭羲、秘書令高祐等曰:‘沖求立三長者,乃欲混天下一法,言似可用,事實難行?!擞衷唬骸恍懦佳裕囆兄?,事敗之后,當知愚言之不謬!’太尉元丕曰:‘臣謂此法若行,于公私有益?!谭Q方今有事之月,校比民戶,新舊未分,民必勞怨,請過今秋,至冬閑月,徐乃遣使,于事為宜。沖曰:‘民者,冥也,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不因調(diào)時,百姓徒知立長校戶之勤,未見均徭省賦之益,心必生怨。宜及課調(diào)之月,令知賦稅之均。既識其事,又得其利,因民之欲,為之易行。’著作郎傅思益進曰:‘民俗既異,險易不同。九品差調(diào),為日已久,一旦改法,恐成擾亂?!笤唬骸⑷L,則課有常準,賦有恒分,苞蔭之戶可出,僥幸之人可止,何為而不可?’群議雖有乖異,然惟以變法為難,更無異議。遂立三長,公私便之?!保?]卷53:1180這段史料對于北魏朝廷圍繞三長制展開的熱烈討論記載比較詳細。從“群議雖有乖異”一語不難看出,反對推行三長制者占有多數(shù),其中包括位居中樞權(quán)要的中書令鄭羲、秘書令高祐等人。鄭羲甚至負氣地發(fā)出狠話:“事敗之后,當知愚言之不謬!”在這場事關(guān)北魏基層體制改革的大爭論中,我們始終沒有看到孝文帝的表態(tài),卻聽到了馮氏針對反動派的堅定反詰——“何為而不可”。馮氏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一錘定音,于是三長制隨即推行。從馮氏毋庸置疑的果斷拍板和“更無異議”的顯著效果,不難看出她確實身處北魏政壇的主導地位。
太和年間種種改革措施的推行,客觀上適應了歷史發(fā)展的趨向,致使北魏政局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展,社會呈現(xiàn)一派升平景象,成為平城時代最輝煌的階段。
不斷的改革推動了北魏社會的發(fā)展,也培養(yǎng)出了以馮氏為首的后權(quán)勢力。在朝廷內(nèi)外,拱衛(wèi)馮氏后權(quán)的有四股強勁的力量,既有外戚、近臣,也有鮮卑貴族與漢人士族。相比而言,與馮氏和孝文帝的關(guān)系最為接近的是外戚與近臣。
吸取文成帝去世之后馮氏在宮中和朝廷都曾孤立無援的教訓,馮氏第一次臨朝聽政之后就著力培植自家的外戚,其兄馮熙被封為太傅,累拜至內(nèi)都大官,調(diào)回京師任職。由于經(jīng)歷過困苦生活的鍛煉,馮熙并非無能之輩。《魏書·外戚·馮熙傳》記載:“(馮熙)年十二,好弓馬,有勇干,氐羌皆歸附之。魏母見其如此,將還長安。始就博士學問,從師受《孝經(jīng)》、《論語》,好陰陽兵法。及長,游華陰、河東二郡間。性泛愛,不拘小節(jié),人無士庶,來則納之?!保?]卷83:1818-1819馮熙不僅有文武才能,而且善于結(jié)交,頗具活動能量。馮氏第二次臨朝聽政之后,馮熙更被委以朝廷重任,封為侍中、太師、中書監(jiān),領(lǐng)秘書事。雖然才能出眾,但畢竟資歷淺薄,所以馮熙“心不自安,乞轉(zhuǎn)外任”。[1]卷83:1818-1819馮氏亦以為然,于是將馮熙派到洛陽,出任中原最重要的地方長官洛州刺史。在具備地方行政的資歷之后,馮氏又將馮熙調(diào)回朝廷,授以內(nèi)都大官、太師。
為了鞏固馮家外戚的權(quán)勢,馮氏先為馮熙娶文成帝妹博陵長公主,又將馮熙的三個女兒都納入孝文帝的宮中?!段簳ね馄荨ゑT熙傳》記載:“高祖前后納熙三女,二為后,一為左昭儀。由是馮氏寵貴益隆,賞賜累巨萬。高祖每詔熙上書不臣,入朝不拜。”[1]卷83:1820通過多重的聯(lián)姻關(guān)系,抬高了馮家的社會地位,增強了馮家的權(quán)勢。不僅如此,更加重要的意義還在于,馮氏將自家的三位侄女安插到孝文帝身邊,便于監(jiān)視孝文帝的一舉一動。
在馮氏的身邊,一直圍繞著眾多的近臣,他們被稱作為“小人”。《魏書·天象志三》記載:“是時,馮太后宣淫于朝,昵近小人而益附之,所費以鉅萬億計。”[1]卷105:2412這里所謂的“昵近小人”,概括了最接近馮氏的一批人,他們是得寵的恩倖、閹官以及宮中女官等人。尤其那些恩倖、閹官,因為是馮氏賴以聯(lián)系外朝的紐帶,所以暴發(fā)得極快。馮氏能夠?qū)⑺麄凎寮饋淼氖侄蝿t是恩威并施?!恶T氏傳》記載:“太后多智略,猜忍,能行大事,生殺賞罰,決之俄頃,多有不關(guān)高祖者。是以威福兼作,震動內(nèi)外,故杞道德、王遇、張祐、苻承祖等拔自微閹,歲中而至王公,王叡出入臥內(nèi),數(shù)年便為宰輔,賞賚財帛以千萬億計,金書鐵券,許以不死之詔?!笮試烂鳎儆袑櫞?,亦無所縱。左右纖介之愆,動加捶楚,多至百余,少亦數(shù)十。然性不宿憾,尋亦待之如初,或因此更加富貴。是以人人懷於利欲,至死而不思退?!保?]卷13:328導以利欲,懲以捶楚,再加上“性不宿憾”,馮氏就將一批閹官和恩倖“昵近”在身邊,成為后權(quán)勢力的中堅力量。這段記載中所述的王叡屬于恩倖,杞道德、王遇、張祐、苻承祖四人都是閹官,因為受到馮氏“昵近”之故,爵位都迅速地升至王公。
王叡是最受馮氏親任的恩倖,生前死后享盡了榮華富貴?!段簳ざ鱾啞ね鯀眰鳌酚涊d:“承明元年,文明太后臨朝,叡因緣見幸,超遷給事中。俄而為散騎常侍、侍中、吏部尚書,賜爵太原公。於是內(nèi)參機密,外豫政事,愛寵日隆,朝士懾憚焉。太和二年(478),高祖及文明太后率百僚輿諸方客臨虎圈,有逸虎登門閣道,幾至御座。左右侍御皆驚靡,叡獨執(zhí)戟御之,虎乃退去,故親任轉(zhuǎn)重。三年春,詔叡與東陽王丕同入八議,永受復除。四年,遷尚書令,封爵中山王、加鎮(zhèn)東大將軍?!瓍背鋈脶♂?,太后密賜珍玩繒綵,人莫能知,率常以夜帷車載往,閹官防致,前后巨萬,不可勝數(shù),加以田園、奴婢、牛馬、雜畜,并盡良美。……及疾病,高祖、太后每親視疾,侍官省問,相望於道?!瓕ま埃瑫r年四十八。高祖、文明太后親臨哀慟、賜溫明秘器,宕昌公王遇監(jiān)護喪事。贈衛(wèi)大將軍、太宰、并州牧,謚曰宣王?!保?]卷93:1988-1990這段記載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在有虎沖出虎圈而“幾至御座”的緊急關(guān)頭,左右侍御都驚慌逃竄,只有王叡勇敢地“執(zhí)戟御之”,嚇退逸虎??梢?,王叡最受親任的原因,不僅由于馮氏的愛寵,更在于他能夠在關(guān)鍵的時候捍衛(wèi)馮氏。
閹官之中最受馮氏寵信者是張祐?!段簳ら幑佟埖v傳》記載:“以左右供承合旨,寵幸冠諸閹官,特遷為尚書,加安南將軍,進爵隴東公,仍綰內(nèi)藏曹。未幾,監(jiān)都曹,加侍中,與王叡等俱入八議。太后嘉其忠誠,為造甲宅。宅成,高祖、太后親率文武往燕會焉。拜散騎常侍、鎮(zhèn)南將軍、尚書左仆射,進爵新平王,受職于太華庭,備威儀于宮城之南,觀者以為榮。高祖、太后親幸其宅,饗會百官?!保?]卷94:2020-2021杞道德也是占盡權(quán)勢的閹官?!段簳ら幑俦п趥鳌酚涊d:“抱嶷,字道德,……自言其先姓杞?!笠灾抑敱贿圻w為中常侍、安西將軍、中曹侍御、尚書,賜爵安定公。自總納言、職當機近,諸所奏議,必致抗直。高祖、文明太后嘉之,以為殿中侍御,尚書領(lǐng)中曹如故,以統(tǒng)宿衛(wèi)。俄加散騎常侍。高祖、太后每游幸,嶷多驂乘,入則后宮導引?!保?]卷94:2021-2022
讀這些“小人”的傳記,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所具有的共同特點,就是圍攏在馮氏與孝文帝二者之間周旋,從而窺測動向,以便取巧獲利。
馮氏與孝文帝之間,外似親近的祖孫,但是內(nèi)實相互猜忌,關(guān)系甚為緊張。據(jù)《魏書·楊播附楊椿傳》記載,馮氏臨朝聽政之際曾居內(nèi)職的楊椿在歸老時告誡子孫道:“……北都(指平城)時,朝法嚴急。太和初,吾兄弟三人并居內(nèi)職,兄在高祖左右,吾與津在文明太后左右。于時口敕,責諸內(nèi)官,十日仰密得一事,不列便大瞋嫌。諸人多有依敕密列者,亦有太后、高祖中間傳言構(gòu)間者。吾兄弟自相誡曰:‘今忝二圣近臣,母子間甚難,宜深慎之。又列人事,亦何容易,縱被瞋責,慎勿輕言。’十余年中,不嘗言一人罪過,當時大被嫌責。答曰:‘臣等非不聞人言,正恐不審仰誤圣聽,是以不敢言。’于后終以不言蒙賞。及二圣間言語,終不敢輒爾傳通?!甑让撊羧f一蒙時主知遇,宜深慎言語,不可輕論人惡也。”[1]卷58:1290由這段記載可知,依附于馮氏的近臣是馮氏控制孝文帝的工具,他們時刻監(jiān)視著孝文帝的行為,不斷地密告于馮氏。
從馮氏對孝文帝長期猜忌的狀態(tài),也很難以想象她與孝文帝之間會存在血緣關(guān)系。成年之前的孝文帝不得不處于馮氏的卵翼之下,而馮氏卵翼孝文帝的原因則是需要這張王牌,維系兩人之間關(guān)系的紐帶是政治。
馮氏猜忌孝文帝至深并不奇怪,因為她與孝文帝之間有多重殺親之仇,所以疑慮孝文帝會記恨自己。原來,孝文帝的生父獻文帝、生母獻文思皇后李氏、孝文帝的親外祖父李惠、孝文帝的寵妃林氏,均死于馮氏之手。
關(guān)于孝文帝的生父獻文帝之死,在《魏書·天象志三》中有所透露:“至承明元年四月,月食尾;五月己亥,金、火皆入軒轅;庚子,相逼同光:皆后妃之謫也。天若言曰:‘母后之釁幾貫盈矣,人君忘祖考之業(yè),慕匹夫之孝,其如宗祀何?’是時,獻文不悟,至六月暴崩,實有鴆毒之禍焉。”[1]卷105:2413這段記載是藉天象之變以喻示,獻文帝死于謀殺?!恶T氏傳》也記載:“顯祖暴崩,時言太后為之也?!保?]卷13:328這段記載是引流言以曉告,獻文帝之死與馮氏相關(guān)?!侗笔贰の某晌拿骰屎篑T氏傳》則記載:“太后行不正,內(nèi)寵李弈,獻文因事誅之。太后不得意,遂害帝?!保?]卷13:495這段記載則徑直指出,害死獻文帝者為馮氏。較《魏書》與《北史》更為明確的是《資治通鑒》的記載:“魏馮太后內(nèi)行不正,以李弈之死怨顯祖,密行鴆毒,夏,六月,辛未,顯祖殂?!保?0]卷134:4187司馬光判斷獻文帝之死是因為馮氏“密行鴆毒”的緣故。胡三省在注釋此條時指出:“考異曰:元行沖《后魏國典》云:‘太后伏壯士于禁中,太上入謁,遂崩?!词氯羧绱?,安得不彰,而中外恬然不以為怪,又孝文終不之知!按《后魏書》及《北史》皆無殺事。而《天象志》云‘顯文暴崩’,蓋實有鴆毒之禍。今從之?!保?0]卷134:4187胡三省在注釋司馬光判斷的依據(jù)之同時,又引述《后魏國典》所云,這是想要說明,關(guān)于獻文帝的死因在《魏書》、《北史》和《資治通鑒》以外還存在著其它的說法。不過,上述種種說法,雖有清晰程度或具體方式的不同,但在謀害者系馮氏的判斷上卻是一致的。獻文帝被殺事件能夠引起紛紜的說法,說明其輿論和影響很大。獻文帝被殺之時孝文帝雖然幼小,但是日后恐怕很難隱瞞得住,對此馮氏應該能預料到。
孝文帝的生母李氏在《魏書·皇后列傳》中有本傳,本文的第一節(jié)中已經(jīng)引述過。該傳贊揚李氏“姿德婉淑”,又稱其去世之時“上下莫不悼惜”,以后“配饗太廟”,云云??梢?,李氏絕非由于犯有過失而被誅。值得注意的是,李氏死于皇興三年,而孝文帝正是這一年的六月辛未被立為太子的。[1]卷7:135這就自然讓人聯(lián)想到作為北魏皇室傳統(tǒng)的子貴母死故事,該故事的原則是“后宮產(chǎn)子將為儲貳,其母皆賜死”,[1]卷13:325由此可以認定李氏是因孝文帝將為儲貳而被賜死的。值得注意的是,在《馮氏傳》中有“迄后(馮氏)之崩,高祖不知所生”之語。[1]卷13:330孝文帝生于皇興元年(467年),至馮氏去世的太和十四年(490)時他已經(jīng)是二十四歲的青年。既然李氏之死屬于執(zhí)行皇室傳統(tǒng)的子貴母死故事,何必非要長期對孝文帝隱瞞實情呢?這樣做,顯然出于一直掌控北魏宮廷的馮氏的意志。而馮氏非要隱瞞實情的用意,無非是要掩蓋李氏系由她主持賜死的真相而已。不過,李氏之死的原因早晚會被孝文帝知曉,對此馮氏也應該預料得到。
李氏死后,馮氏又殘酷地殺害了李氏的家人?!恶T氏傳》中記載:“至如李訢、李惠之徒,猜嫌覆滅者十余家,死者數(shù)百人,率多枉濫,天下冤之?!保?]卷13:330這段記載中的李惠就是李氏的父親,也就是孝文帝的親外祖父。李惠家族遭受猜嫌而冤死之事是無法掩蓋的,對此馮氏更應該預料得到。
不僅如此,馮氏還殺害了孝文帝的寵妃林氏。《魏書·皇后列傳》記載:“孝文貞皇后林氏,平原人也?!笕萆利?,得幸于高祖,生皇子恂。以恂將儲貳,太和七年(483),后依舊制薨。高祖仁恕,不欲襲前事,而稟文明太后意,故不果行。謚曰貞皇后,葬金陵?!保?]卷13:332孝文帝的后宮佳麗雖然很多,但是林氏畢竟為他生育了太子元恂,所以孝文帝心懷惻隱而不欲依照子貴母死故事去賜死林氏。然而,馮氏卻一定要堅持舊制,因此林氏不能不死。馮氏必置林氏于死地,并非純屬遵奉祖宗法統(tǒng),而是為了防微杜漸和排除異己,其宗旨在于維護馮家外戚獨尊的地位。對此,孝文帝心中結(jié)下怨恨是必然的,而馮氏肯定也能夠預料到。
由于具有多重殺親之仇,孝文帝不免成為馮氏心中的塊壘。隨著后權(quán)勢力的鞏固,馮氏感到孝文帝的政治意義在逐漸減弱,拋棄這張似乎失去利用價值的王牌之念日益增長。再加上不斷有人在“中間傳言構(gòu)間”,馮氏對孝文帝遂起廢黜之心?!陡咦婕o下》記載:“文明太后以帝聰圣,后或不利于馮氏,將謀廢帝。乃於寒月,單衣閉室、絕食三朝。召咸陽王禧,將立之。元丕、穆泰、李沖固諫,乃止?!保?]卷7:186這段記載說穿了馮氏的心思,她打算廢黜孝文帝,是擔心日后孝文帝作出不利于馮家外戚的舉動,因為孝文帝是“聰圣”之主,必然能了解到眾多親人被殺的原因。
“威福兼作,震動內(nèi)外”的馮氏也有憂慮之事,那就是無法保障自己家族的久安,除非她永遠臨朝聽政下去,但是人生壽命有限?,F(xiàn)實的辦法,就是安排日后能夠維護馮家外戚利益的人物接替馮氏的位置。與馮氏具有多重殺親之仇的孝文帝當然不是理想人物,所以馮氏就召來咸陽王拓跋禧。不過,如果改立拓跋禧,馮氏又得大開殺戒。按照子貴母死故事,拓跋禧之母昭儀封氏要被賜死;為了維護馮氏外戚獨尊的地位,封氏的家族也難免像李惠家族那樣蒙受滅門之災。這樣一來,馮氏又要結(jié)下一批新的仇人。換一個角度考慮,對于馮氏而言,與其改立拓跋禧,真還不如保留孝文帝。因為孝文帝畢竟是在馮氏“躬親撫養(yǎng)”之下成長起來的,祖孫之間雖無血脈,感情還是有的。
況且,馮氏還在孝文帝的教育方面傾注過心血。《馮氏傳》記載:“太后以高祖富于春秋,乃作《勸戒歌》三百余章,又作《皇誥》十八篇,文多不載。”[1]卷13:329由于“文多不載”的緣故,《勸戒歌》與《皇誥》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無法詳知,但是由其題名和篇章數(shù)量看來,必是訓導孝文帝從政與為文的洋洋宏論。在馮氏的訓導下,孝文帝自幼就熱衷于學習文化?!陡咦婕o下》記載:“(孝文帝)雅好讀書,手不釋卷。五經(jīng)之義,覽之便講,學不師受、探其精奧。史傳百家,無不該涉。善談莊老,尤精釋義。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任興而作。有大文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詔冊,皆帝之文也。自余文章,百有余篇?!保?]卷7:187經(jīng)此塑造,孝文帝身雖是拓跋王朝的主子,但其精神世界卻浸潤著濃烈的漢文化傳統(tǒng)。
除了言傳,還有身教。《馮氏傳》記載:“宰人昏而進粥,有蝘蜓在焉,后舉匕得之。高祖侍側(cè),大怒,將加極罰,太后笑而釋之?!保?]卷13:329無獨有偶,在《高祖紀下》竟然也有類似情節(jié)的記載:“進食者曾以熱羹傷帝手,又曾於食中得蟲穢之物,并笑而恕之?!保?]卷7:186這兩段記載何其相似,所述情節(jié)均為食物之中發(fā)現(xiàn)蟲穢等物而進食者卻受到了寬恕。只不過前一段記載中的主人公是馮氏,后一段記載中的主人公是孝文帝。值得注意的是,在兩段記載中均曾出現(xiàn)的孝文帝,前后的表現(xiàn)卻截然相反。在前番情景中,只見孝文帝“大怒”而對進食者“將加極罰”,這樣表現(xiàn)的意圖自然是討好馮氏;在后番情景中,孝文帝的態(tài)度竟然徹底改換,他與馮氏一樣,對進食者“笑而恕之”:顯然,遵照馮氏的身教孝文帝學會了收買人心的伎倆。由此看來,史家魏收以“躬親撫養(yǎng)”來描述馮氏對孝文帝的言傳身教不可謂不貼切了。
要之,馮氏對于孝文帝,真是立之憂心,廢之傷神,處于十分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不過,經(jīng)過反復的思量,加上元丕、穆泰、李沖等人的“固諫”,馮氏最終放棄了廢黜孝文帝的念頭。
應該理解到,馮氏的權(quán)勢和馮家的地位來之不易,所以馮氏比那些現(xiàn)成繼位的帝王具有更加強烈的保守功利的欲望。正是這種強烈的欲望,使得馮氏在對待繼承人的問題上表現(xiàn)出猶豫不決的矛盾心理。然而,在父子相承已經(jīng)成為傳統(tǒng)的封建社會里,后權(quán)并不具備正當?shù)膫鞒型緩?。馮氏之前,沒有后權(quán)傳承的先例;馮氏之后,雖有則天武后正式稱帝,但也不得不將政權(quán)回歸唐朝。雖然馮氏和武則天可以使自己的政治權(quán)力膨脹到等同于皇帝的地步,但是無法使這種母后至高的權(quán)力在身后延續(xù)下去。所以,雖然馮氏與孝文帝一直外親內(nèi)忌地相處著,但是馮氏最終只能將政權(quán)歸還給拓跋氏皇室的代表孝文帝。
馮氏去世以后,孝文帝并未辜負她的教育。馮氏曾經(jīng)推行的太和漢化改制運動不但沒有中斷而且發(fā)揚光大,從政治、經(jīng)濟與上層建筑的層面擴展到意識形態(tài)與風俗習慣的層面?!陡咦婕o下》記載:太和十八年(494),“革衣服之制”;太和十九年,禁“以北俗之語言于朝廷”,“詔求天下遺書”,“詔遷洛之民死葬河南”,并且“依《周禮》制度”改制長尺大斗,還“宣示品令”和“班賜冠服”;太和二十年,改鮮卑姓為漢姓,皇族拓跋氏首先改姓為元氏。[1]卷7:176-179受過馮氏虐待管教和猜忌監(jiān)視的孝文帝,卻是馮氏太和改制事業(yè)堅定不移的繼承者。從上述作為看,孝文帝并沒有辜負馮氏的訓導?!陡咦婕o下》記載:“及(孝文帝)躬總大政,一日萬機。十許年間,曾不暇給。殊途同歸,百慮一致。至夫生民所難行,人倫之高跡,雖尊居黃屋,盡蹈之矣。若乃欽明稽古,協(xié)御天人,帝王制作,朝野軌度,斟酌用舍,煥乎其有文章,海內(nèi)生民咸受耳目之賜。加以雄才大略,愛奇好士,視下如傷,役己利物,亦無得而稱之。其經(jīng)緯天地,豈虛謚也。”[1]卷7:187對照政治成就而言,史家魏收給予孝文帝高度評價可謂恰當。
馮氏在世之時,孝文帝一直處于受壓抑的狀態(tài)。為了盡量避免馮氏的猜忌,孝文帝只能以韜光養(yǎng)晦的策略去應對。正如《馮氏傳》記載的那樣,孝文帝不惜將政治權(quán)力完全出讓給馮氏,“事無巨細,一稟于太后”,[1]卷13:329他努力表現(xiàn)出“優(yōu)游恭已”的姿態(tài),以此逢迎馮氏。對此,《魏書·天象志三》更明白地指出,馮氏在世之時“天子徒尸位而已?!保?]卷105:2412
不過,在馮氏生前孝文帝也并非完全沒有作為,例如為馮氏修造墓穴就是他的重大舉動?!恶T氏傳》記載:“太后與高祖游于方山,顧瞻川阜,有終焉之志,因謂群臣曰:‘舜葬蒼梧,二妃不從。豈必近附山陵,然后為貴哉!吾百年之后,神其安此。’高祖乃詔有司營建壽陵于方山,又起永固石室,將終為清廟焉。太和五年(481)起作,八年而成,刊石立碑,頌太后功德?!保?]卷13:328-329馮氏是文成帝的皇后,按照名分死后應該陪葬于文成帝陵側(cè)。文成帝葬于云中之金陵,[1]卷5:123馮氏卻援引“舜葬蒼梧,二妃不從”的典故,為自己選擇了遠離金陵的平城之方山修筑陵墓。馮氏在有意向北魏皇權(quán)示威,以此表示自己獨尊天下的地位,她的作法顯然是違背制度的。但是,雖身為皇帝,孝文帝不但不敢有絲毫反對,反而即刻依從。他大興工程,用八年的時間在方山為馮氏建造了陵墓??梢姡⑽牡奂幢阌兴魉鶠?,也都是為了取悅于馮氏。
太和十四年馮氏去世,孝文帝總算熬出了頭。馮氏被安葬在方山之巔的陵墓中,孝文帝扮演了馮氏埋葬人的角色。為了表現(xiàn)沉痛的哀悼之情,在禮儀方面孝文帝做足了功夫?!恶T氏傳》記載:“十四年,(馮氏)崩于太和殿,時年四十九。其日,有雄雉集于太華殿。高祖酌飲不入口五日,毀慕過禮。謚曰文明太皇太后。葬于永固陵,日中而反,虞于鑒玄殿?!白淇蓿⑽姆?,近臣從服,三司已下外臣衰服者變服就練,七品已下盡除即吉。設祔祭于太和殿,公卿已下始親公事。高祖毀瘠,絕酒肉,不內(nèi)御者三年?!保?]卷13:330對于馮氏的后事孝文帝絲毫不敢馬虎,因為朝廷上下都在觀察他的舉動。
為了刻意地表達孝心,孝文帝還在馮氏陵寢的側(cè)后修筑起自己的壽宮。不過,這座壽宮規(guī)建的時間是太和十五年(491)的七月乙丑[1]卷7:168,距馮氏去世的時間太和十四年九月癸丑已經(jīng)十個月了。[1]卷7:166顯然,孝文帝修筑的壽宮,不是給已經(jīng)進入墓穴的馮氏看的,而是給留在世上的后權(quán)勢力看的。
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待孝文帝遷都洛陽以后,竟在中原營建了新的山園,使方山之上的壽宮成為一座有名無實的“虛宮”?!恶T氏傳》記載:“初,高祖孝于太后,乃于永固陵東北里余豫營壽宮,有終焉瞻望之志。及遷洛陽,乃自表瀍西以為山園之所,而方山虛宮至今猶存,號曰“萬年堂”云?!保?]卷13:330孝文帝對馮氏的反抗心理終于暴露無遺。
孝文帝的心中郁積著多年難以化解的怨恨。在馮氏活著的時候,孝文帝不得不處處小心謹慎,因為時時處在馮氏的監(jiān)視之下?!陡咦婕o下》記載:“宦者先有譖帝于太后,太后大怒,杖帝數(shù)十,帝默然而受,不自申明。太后崩后,亦不以介意?!保?]卷7:186宦者的幾句讒言竟使孝文帝白白地挨了數(shù)十杖,他卻只能默然地接受,因為稍不忍耐又會招來馮氏更多的猜忌。然而,要說他受了皮肉之苦卻“不以介意”,那就并非實情了。
前文引述《魏書·楊播附楊椿傳》記載,楊椿講述了許多近臣在馮氏與孝文帝之間“傳言構(gòu)間”而楊氏兄弟則“慎勿輕言”的情況。楊氏兄弟“當時大被(馮氏)嫌責”,為此多年之后受到孝文帝的表揚。該傳記載:“太和二十一年(497),吾(楊椿)從濟州來朝,在清徽堂豫宴。高祖謂諸王、諸貴曰:‘北京(平城)之日,太后嚴明,吾每得杖,左右因此有是非言語。和朕母子者唯楊椿兄弟?!炫e觴賜四兄及我酒?!保?]卷58:1290知恩并不等于不記仇,孝文帝既然能夠感恩于僅有的不“輕論人惡”者,就不會忘記眾多的藉離間以求賞賜者。
當年,馮氏對孝文帝起了廢黜之心后,將他“單衣閉室、絕食三朝”。在此緊急關(guān)頭,元丕、穆泰和李沖“固諫”,幫助孝文帝脫離了困境?!陡咦婕o下》為此記載道:“帝初不有憾,唯深德丕等?!保?]卷7:186生死攸關(guān)之事,最令人難以忘卻,孝文帝既然深德元丕等人,就不會不記恨馮氏。史家魏收在“不有憾”之前特意用了一個“初”,這個字用得甚好。強調(diào)起初不覺得“有憾”,則暗含著日后未見得“不有憾”的意思。
屢遭虐待難免“不有憾”,殺親之仇更加不能忘懷。馮氏被孝文帝埋葬了,埋藏在孝文帝心頭的積怨似乎可以發(fā)泄出來了。然而,孝文帝卻繼續(xù)忍耐了三年,未曾作過重大的舉動。從表面上說,那是按照禮制的規(guī)定,孝文帝應該為“躬親撫養(yǎng)”過他的馮氏守孝三載;而深層的原因則是,孝文帝心中明白,由馮氏多年麇集而成的后權(quán)勢力尚未動搖,他只能蓄勢待發(fā)。
雖然默然地守孝,但是孝文帝卻在暗暗地思忖如何擺脫馮氏留下的陰影。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將國都遷離被高踞于方山頂上的馮氏死死地盯住的平城。所以三年屆滿,孝文帝就規(guī)劃南遷了。太和十七年(493)八月己丑,孝文帝以討伐南齊的名義親率步騎百萬余南下。九月丁丑,孝文帝中止南伐,脅迫群臣議定了遷都洛陽之計。第二年十月辛亥,孝文帝辭別方山馮氏的永固陵,遷離平城宮。當年十一月己丑,孝文帝抵達洛陽。第三年九月庚午,北魏六宮及文武盡遷洛陽。用了兩年整的時間,孝文帝完成了遷都大業(yè)。從此,在方山頂上伴隨馮氏孤魂的只剩下了孝文帝的虛宮。[1]卷7:172-178
北魏遷都事件是學術(shù)界反復議論過的老課題,尤其對其原因有過種種探索,王仲犖先生早就作過總結(jié)。[11]538-540造成北魏遷離平城的原因是復雜的,涉及到社會發(fā)展的各個方面,大體而言:平城的自然條件差,經(jīng)濟難以發(fā)展,為其一;平城地處偏僻,難以控制中原地區(qū),為其二;平城距離江南遙遠,難以調(diào)集軍需以進攻南齊政權(quán),為其三,平城受部落傳統(tǒng)風俗影響濃厚,難以推行漢化改革,為其四。遠離孝文帝的后世學者們,根據(jù)政治經(jīng)濟學的原理,宏觀地分析北魏遷都的原因,從而考慮到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等諸種因素,這無疑是高屋建瓴的觀點。筆者承認,上述因素綜合在一起,乃是北魏遷都事件必然發(fā)生的歷史背景。不過,筆者還以為,北魏遷都事件所以會發(fā)生得那么快,與孝文帝決心之大分不開;孝文帝之所以能那么快地下定遷都的決心,則與他對于后權(quán)的反抗心理和情緒分不開。
對于北魏政權(quán)的主導群體拓跋部而言,以平城為中心近百年的活動將其統(tǒng)治事業(yè)推向了昌盛的頂顛;對于年方二十四歲卻已“躬總大政”的孝文帝而言,平城宮廷卻是令他夢魘的世界。這位失去了所有親人的青年,在記憶之中留存著棍棒與虐殺,在身邊圍繞著眾多慣于離間的“小人”。于是,急于擺脫馮氏遺留下來的陰冷氛圍,成為促使孝文帝盡快地作出遷都決斷的催化劑。盡管朝廷上下有眾多的臣僚頻頻反對,孝文帝卻義無反顧地要遷都洛陽。所以,埋葬馮氏三年之后,孝文帝便毅然決然地率領(lǐng)拓跋部眾南下了。這樣做的客觀效果是,拔除了后權(quán)勢力賴以生存的社會氛圍和經(jīng)濟基礎(chǔ),組建起以孝文帝為代表的皇權(quán)勢力,從而埋葬了北魏平城時代。
從血緣上看,馮氏與孝文帝之間并無關(guān)系。
從政治上看,馮氏與孝文帝始終糾結(jié)在一起,形成外似親近而內(nèi)實猜忌的關(guān)系。孝文帝是馮氏手中的一張王牌。憑借這張王牌,馮氏攫取北魏政權(quán),麇集后權(quán)勢力,進而在太和年間大規(guī)模地推行漢化改制運動。在馮氏的訓導下,孝文帝登基稱帝;馮氏去世之后,孝文帝終于執(zhí)政,并將太和改制運動推廣到意識形態(tài)和風俗習慣。不過,馮氏的殺親之仇和殘忍虐待在孝文帝心中留下了深刻陰影,成為孝文帝急于遷離舊都平城的催化劑和重組洛陽政權(quán)的感情因素。馮氏與孝文帝分別是后權(quán)與皇權(quán)的象征,卻又在事業(yè)上一脈相承。他們之間的利用和斗爭,集中反映了北魏政壇上后權(quán)與皇權(quán)矛盾的對立與統(tǒng)一關(guān)系。
從歷史上看,文明太皇太后馮氏與孝文帝分別代表著北魏王朝的兩個時代。前者總結(jié)平城時代,后者開創(chuàng)洛陽時代,后者出自于前者而埋葬了前者。平城時代與洛陽時代雖然界限分明,卻又緊密聯(lián)系,這就是歷史的邏輯。從前者擺渡到后者,社會迎來了更新的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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