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之長

1

比約定時間足足遲到了五十分鐘，趙恒才蝸牛般慢吞吞移駕到世貿(mào)三樓女裝部，一看到喬婭扯著一件羊毛衫跟打架似的正跟售貨員砍價，趙恒的腳步就更挪不動了。

喬婭看見趙恒就跟遇見了同盟軍，拿起羊毛衫往趙恒身上比劃，口沫橫飛的：“親，你看你看，這個豆沙色襯得我老公臉色發(fā)黑，L號的瘦XL號的又大一圈，而且，袖口還短一截，有兩處小線頭，親，你反正是要處理，就再減一折賣給我吧?！?/p>

售貨員翻著小白眼：“親，這已經(jīng)是最跳樓價了，再減，我還得拿工資往里貼呢，您看著也是堂堂白領(lǐng)麗人，至于為這七八十塊的折扣競折腰么？要么，您再看看其他款式吧，這款真是不能再優(yōu)惠了?！?/p>

這話明顯揶揄人，喬婭不急不惱，攥著羊毛衫不撒手也不掏錢，只是拿車轱轆話挑毛病殺價，趙恒只覺得商場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討價還價聲擠爆了他的耳朵，他以抽煙為名，跑到消防通道去喘口氣。

趙恒跟喬婭戀愛一年半，結(jié)婚兩年，相戀相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卻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從一對同呼吸共喜好的連體人變成不再盲從對方的獨(dú)來獨(dú)往，是從迎合對方去改變自己覺得辛苦開始的？是從在婚姻里安營扎寨后覺得不必再委屈自己了？還是覺得喬婭已經(jīng)是自己的妻再不必時時刻刻哄著？

趙恒最討厭的就是喬婭試圖改變自己，明知道自己不愿意逛街，非要拿“從前你怎么巴巴地陪著我逛街，主動掏錢包拎袋子，被宰還一臉幸福的笑”來說事，逼著他當(dāng)逛街跟班，可往往是陪她逛了一整天，她過足眼癮砍價癮，真正買回家的不過一條裙子，更有空手而歸的時候，喬婭管這叫逛街的樂趣，而趙恒覺得這就是人間煉獄。不僅如此，喬婭愛看血淋漓的恐怖片，就逼著婚前壯著膽子看的趙恒婚后借倆膽陪看；喬婭愛吃辣，趙恒一吃辣就打嗝，喬婭還是不停往趙恒碟子里夾水煮魚，美其名曰：“你從前說愛我所愛就是最愛我的表現(xiàn)，趁熱趕緊吃，你吃得越多證明你越愛我?！币淮蝺纱?，五次八次，趙恒和喬婭終于爆發(fā)爭吵，兩人都不知不覺豎起身上的刺。

一連抽了兩根煙，趙恒才折轉(zhuǎn)回去，喬婭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陣地，在女鞋專柜試穿、砍價，然后又是內(nèi)衣專柜、化妝品專柜，終于，喬婭要為一個女包付款了，人都走到收款臺了，突然聽到身后倆人議論這款包包萬家商場也有賣，貌似比這個還便宜八十塊，喬婭果斷地挽起趙恒的臂膀，堅(jiān)定不移地說：“走，去萬家！”

趙恒只覺得血壓猛升，壓住火氣開口：“我昨天剛上交給你的這個月獎金，你就用那筆錢買包吧，別來回折騰了?！?/p>

喬婭搶白他：“蒼蠅腿也是肉啊，八十塊也是咱的血汗錢，不能吃這個虧！”

趙恒兩眼冒金星，敢情這一下午白逛了，還得轉(zhuǎn)移戰(zhàn)場。

等趕到萬家，果然此包包便宜八十塊，但包面上有顯眼的瑕疵，喬婭斷然決定，殺回世貿(mào)，或者去巴黎春天。趙恒一聽就炸了鍋：“不買瞎逛窮折騰，我還得給你當(dāng)陪練，你覺得有意思么，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小市民、惡俗，我要再陪你逛一次街，我就不姓趙！”

喬婭嘴也不饒人：“你問問哪個女人不愛逛街？你從前不挺喜歡陪我逛街的么？怎么一結(jié)婚就原形畢露了？你不姓趙就跟著我姓喬唄！你今天要不陪我逛到底，就別指望我給你做飯洗衣服！”

倆人越吵越兇，圍觀者眾，保安趕到驅(qū)散人群把他們帶到治安室進(jìn)行調(diào)解，喬婭覺得這輩子從沒這么丟人現(xiàn)眼過，此“仇”不報(bào)非女君子！

2

喬婭報(bào)“仇”的手段也無其他，不外是給趙恒甩臉子，罷做飯罷洗衣，甚至連夫妻生活都罷工。趙恒當(dāng)然受不了這個，尤其最后這一項(xiàng)，沒幾天就低頭認(rèn)錯，保證痛改前非，哄著喬婭“復(fù)工”，可只要喬婭再拉他逛街，他不是要加班就是跟朋友約好了聚會，再不就裝肚子疼，喬婭雖然拿他這“軟抵抗”沒轍，但心頭更加不快。

這樁心結(jié)沒化解，另一樁煩惱又緊跟著來添堵。

眼瞅著就過年了，各種聚會趕著趟地來，趙恒所在單位提前放了假，一下子成了富貴閑人的趙恒老毛病又犯了，幾乎天天“長”在了麻將桌上，家務(wù)不理，飯菜不做，晚上十二點(diǎn)進(jìn)家門就算是早的了，喬婭看在眼里怒上心頭。

戀愛那會兒，趙恒就坦白交代他喜歡“搓麻”，當(dāng)時喬婭覺得打麻將這愛好比起抽煙酗酒來說還算是好的。另外，喬婭也是真愛趙恒，就愛屋及烏地接納了趙恒這一愛好，有時候還陪著他打幾圈，惹得趙恒的牌友都豎起大拇指贊她體貼賢惠?？苫楹鬀]多久，喬婭就發(fā)現(xiàn)了從前她看不到感受不到的打麻將的弊端：趙恒有一次周六周日連打兩天麻將，結(jié)果在周一早上的例會上打起呼嚕，被領(lǐng)導(dǎo)一通訓(xùn)斥，丟人又扣錢；還有一次，趙恒與牌友居然為了誰應(yīng)該先和牌而爭執(zhí)得臉紅脖子粗，好一陣子互不來往；更有一次，喬婭出差兩周，一心鋪在麻將桌上的趙恒把家里弄成了一個垃圾場，恨得喬婭差點(diǎn)把麻將牌丟進(jìn)垃圾桶，趙恒這才收斂一些，不料一到過年，趙恒理直氣壯找到了把麻將當(dāng)成全民娛樂的借口，打得不亦樂乎，還腆著臉拉喬婭一起玩，氣得喬婭想把麻將牌生吞了！

大年三十，趙恒接了個電話出門，說好了下午一定回來跟喬婭一起包餃子?？芍钡絾虌I包好餃子做了一桌子菜，趙恒還連個人影都沒有。打去電話，電話里還傳來呼呼啦啦的洗牌聲，趙恒又上了牌桌：“老婆，我這會兒手氣正旺呢，贏了不少，我要回去人家輸錢的死活拉著不讓啊，我再打四圈一定會去，你先燒上水，等我回家下餃子?！?/p>

結(jié)果呢，喬婭不但燒好水，煮了餃子，吃了酒菜，連春晚都一個人落寞地從頭到尾看完了，趙恒還沒現(xiàn)身！

喬婭怒了。

喬婭趕到趙恒的哥們家，趙恒以為喬婭是來興師問罪的，趕緊陪著笑臉解釋，沒想到，喬婭笑吟吟地一屁股坐下：“你今晚贏了多少？我一個人在家把春晚當(dāng)成催眠曲聽了，怪沒意思的，來，我也打幾圈?！?/p>

趙恒喜出望外。

幾圈之后，趙恒就發(fā)現(xiàn)自己樂早了。喬婭不停地給人家喂牌，積極踴躍當(dāng)炮手，人家伸手要彩頭，喬婭下巴一揚(yáng)：“我跟趙恒是一個錢串子上的錢，找他要?！痹賻兹ο聛恚w恒贏的彩頭幾乎吐盡，他借口喬婭打牌時間長了頸椎疼，趕緊拉她回家。

兩人進(jìn)門就大吵特吵一架，趙恒埋怨喬婭不通情達(dá)理，喬婭指責(zé)趙恒心里沒這個家，兩人之間的刀槍過招由此正式開始。

喬婭愛看《電鋸驚魂》、《猛鬼街》之類的恐怖片，邊看邊怕，越怕越愛看，趙恒其實(shí)也膽小，戀愛那會兒是混充膽大，婚后是能逃則逃，如今有了這股窩心火燒著，趙恒就故意拿回一些文藝片的DVD，喬婭在臥室看恐怖片，他就在客廳看文藝片，看完還刻意在博客里寫上一段影評，顯然是在跟喬婭打擂臺。

喬婭也不示弱：炒菜時使勁往鍋里丟辣椒，明知趙恒在書房玩網(wǎng)游。她偏偏一過午夜十二點(diǎn)就關(guān)路由器，那堆文藝片DVD在幾天之后更是神奇“失蹤”了……

如此鏘鏘過招的婚姻，一方雖敗猶勇，另一方雖勝無獎，漸漸呈人仰馬翻精疲力竭之態(tài)。

3

這場試圖改變對方征服對方的夫妻之役，雖沒傷及婚姻根本，但到底也動了元?dú)?。喬婭這個財(cái)務(wù)高手做的報(bào)表一連算錯兩處，女友拉她去逛街也無精打采，連婆婆都瞧出她與趙恒之間不對勁，老太太急得牙齦都腫了。情同此理，趙恒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天晚上，趙恒加班，喬婭自己弄了簡單的晚飯，吃完飯上了會兒網(wǎng)，實(shí)在無聊，就把自己跟趙恒這段時間的是是非非寫成一個帖子，改了又改，發(fā)到某網(wǎng)站的“情感天地”。等喬婭看完一部恐怖片去網(wǎng)站瀏覽，有幾個回帖子發(fā)言的，有勸解的有發(fā)牢騷的也有指點(diǎn)一二的。不難看出，這樣的分歧在大部分人的婚姻里都存在過，化解的過程也只有三個，要么忍，要么和平共處，要么離。有一句評論引起喬婭的注意：最好的婚姻不是你徹底改變了他，而是學(xué)會與最真實(shí)的他友好共處！喬婭的胸口如遭重錘敲擊，一下下，讓她想起很多幾乎遺忘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戀愛時，趙恒是主動陪她逛街，可每次他都會提前換一雙軟底鞋，婆婆聽說趙恒逛街還曾大呼過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趙恒是個連蟑螂都不敢打的人，怎么會喜歡看血腥驚悚的片子……從前種種，是因?yàn)閻?，如今種種，還是愛，只不過，一輩子那么長，誰也不可能帶著面具演一輩子的幸福。

喬婭拿出那些藏起來的文藝片，放了一張，精彩對白傳出——

女：“你還像當(dāng)初那樣愛我嗎？”

男：（硬著頭皮）“……，愛！”

女：（氣急敗壞）“那你怎么不再象從前那樣為我數(shù)星星、彈吉他、站在路燈下唱情歌？”

男：（一臉無奈）拜托，從前我十八，現(xiàn)在我三十八了，怎可能二十年如一日地陪你演戲！

……

喬婭笑了，諸如此類的對白，她和趙恒爭執(zhí)過多少回，如今換成局外人旁觀，他們都鉆了牛角尖。趙恒是討厭逛街，但他不干涉喬婭逛街購物的愛好；趙恒是膽小，可他會在喬婭看恐怖片的時候把房間里所有的燈都打開；趙恒是喜歡打麻將，那也不過是在假期玩?zhèn)€痛快……他體貼的一面和不如意的一面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而她從前只盯住不如意的一面不放，硬生生將這日子過得別扭起來。

喬婭把這堆文藝碟片放在客廳茶幾上醒目的位置上，并貼上一張便利貼：最好的婚姻不是你徹底改變了他，而是學(xué)會與最真實(shí)的他友好共處！傻瓜，我們和解吧。

午夜，趙恒進(jìn)門，餐桌上一碗清粥一碟沒放辣椒的小菜，碟片，還有那張便利貼，都一一入目。趙恒在床頭也貼了張便利貼：吵架原本就是磨合必經(jīng)的過程，傻瓜，我們好好相守吧。

被偷的汽車，哪一輛沒有上鎖？牽手的夫妻，誰的初衷不是要給對方幸福？既然這才是我們相守的根本，那就放棄改變彼此的執(zhí)著，允許對方卸除偽裝，接納彼此都做回最真實(shí)的自我，友好共處。降低內(nèi)心的高度，拓展相守的寬度，就會得到很多差點(diǎn)錯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