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立民
我從青少年時就喜歡文學(xué),尤其愛讀新詩。從郭沫若、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艾青,一路讀下來,一直讀到新中國的中青年詩人,諸如聞捷、沙鷗、未央、流沙河、邵燕祥等。我不僅讀,而且也學(xué)著寫。當(dāng)時中學(xué)里有個文學(xué)愛好者小組,十幾個人,還編了一個墻報。我就在墻報上胡亂地發(fā)表自己的詩作,究竟寫了多少,寫了什么,至今了無痕跡,只記得我在《解放日報·朝花版》上寫過一篇詩評,題目叫《讀揚場》,千把來字。嚴(yán)格來說,它是一篇讀后感,算不上詩評。但這是我的處女作,也是我與詩結(jié)緣的見證。文章寫在1962年,我正在復(fù)旦讀“大二”,暑期留校寫的,所以記得很清楚。
邵燕祥先生的詩,說句實話,在當(dāng)時幾位中青年的詩人中,給我留下的印象不算太深。也不知為什么,他成了右派。恕我不恭,我第一次見到邵先生,是在廣播劇場,時在1967年,“文化大革命”正在廣播事業(yè)局轟轟烈烈地展開。我分配到北京電視臺(中央電視臺前身)工作不久,記得有一天,在廣播劇場開會,批斗梅益局長反革命修正主義的干部路線,罪行之一是他包庇重用“右派分子”。批判者列數(shù)了好幾位電臺“右派分子”的名字,每點一位,這位就要登臺亮相,其中點到了邵燕祥(批判者為他戴了頂“黑秀才”的帽子),他就走上臺去,低頭陪綁。我遠遠地站在臺下,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仰慕中的詩人身影,心中有點不是滋味。平時很少見到梅益局長,只是聽說他十分有才,也愛才,結(jié)果愛才成了一大罪狀,在“義憤填膺”的大批判聲浪中,我也跟著舉過手、呼過口號,像著了魔一樣。廣播文工團批斗侯寶林時,侯氏戴著紙糊的高帽,低著頭,彎著腰,臉上似笑非笑,很逗人樂。侯寶林后來成了相聲大師、語言藝術(shù)大家,可是當(dāng)年誰又把他當(dāng)人看?像耍猴一樣任意踐踏、污辱他。我與邵先生站在一邊,都成了看客,才得以近距離地看到了他:個頭不高,面清目秀,是個斯文人。我們沒有交談,也不便交談,只知道他是廣播文工團的編劇。文工團、電視臺都屬廣播局管轄,在一個院子的一排樓,可以說,我與他是廣播局的大同事,同進出大門十來年。
說來也巧,“文革”后,我與他相繼調(diào)離了廣播局,他調(diào)入《詩刊》社,詩人調(diào)進詩刊社,門當(dāng)戶對;我這個中文系的學(xué)子,調(diào)進《文藝報》,也可說是如愿以償?!对娍泛汀段乃噲蟆酚侄?xì)w口中國作家協(xié)會。廣播局歸新聞口,中國作協(xié)歸文藝口,按照中央機關(guān)的組織系統(tǒng)分類,新聞口文藝口又都要歸到宣傳部。由此看來,我和邵先生從上世紀(jì)60年代中期起,兩度在一個部門工作,都是宣傳戰(zhàn)線上的普通一兵。任職期間,我們并無交往,只是偶爾在報刊上相遇。七八十年代邵先生的寫作領(lǐng)域,似從詩歌轉(zhuǎn)向雜文,而我則是一名雜文新兵,初試身手。巧合的是,我與邵先生的雜文,竟都被前輩曾彥秀看中,并選入他主編的《中國新文藝大系雜文集》(1977至1982年)。邵先生是雜壇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了,據(jù)說他的右派帽,就因觸及時弊的雜文所致;而我卻是初出茅廬的新兵,老將新兵同入一集,使我大有不勝榮幸之至的感覺。后來邵先生的雜文越寫越多,越寫越老辣,越寫越見風(fēng)骨,被讀者公認(rèn)為“雜壇一支筆”,也有人認(rèn)為,“他列入當(dāng)今雜文強手之林而無愧”;而我只是曇花一現(xiàn),90年代后,基本不再涉足雜壇了。
邵燕祥的詩文,我讀過不少,很敬佩他有見義勇為、敢于登高放言的錚錚鐵骨。但與他交往甚少,嚴(yán)格說來,僅有一面之緣,記得是到他府上拜見贈書的一面之緣。奇巧的是,今年初,羅海雷給我打來電話說,邵燕祥為他父親(羅孚)寫了一首祝壽詩,托我找一位名書家抄錄一下,說是要作為壽禮,獻給他老爸。我說好啊,請把邵先生的詩稿傳來。他很快傳來了手稿,我在網(wǎng)上拜讀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讀邵先生的手稿,也是第一次讀他的祝壽舊體詩。題為“遙祝羅孚先生九秩大壽韻語九則為獻”。誦讀之下,覺得它像是一首七言歌行體的新樂府,采用明白如話的口語入詩,朗朗上口,詩中很少用典,更不用僻典,真正做到了“我以我手寫我口”,老少皆可吟讀。詩中寫到的今典,多為我親見親聞,誦讀再三,愛不釋手。于是我給海雷回電道:邵先生的詩拜讀了,寫得真好。你要我找書壇名家,一是名家都是大忙人,怕未必接手;二來即使接手了,潤筆費怕也少不了。我雖不是書家,但每天在練字,如果你不在意寫得好壞,我倒可以試試。如行,我希望羅老今年的大壽之日,能親手把這幅拙書祝壽詩獻給老壽星。海雷聽了很高興地說,正好姚錫佩、周健強、張玲三位女士也要去香港,你們可以同行。緊接著,他細(xì)心安排了我們赴港的行程。
邵先生的祝壽詩,全詩九則(首),分為四大段落。一二兩首,寫他們從相識到相交的過往:相識在長安街上,相交在酒店茶樓。談些什么?談的是詩,“莫談國是談詩事”;為什么莫談國事?因隔墻有“耳”,不光有“耳”,而且有“眼”。我也多次去羅孚先生處,對周邊環(huán)境有所了解,所以交談的內(nèi)容,也不外乎詩,尤其是聶紺弩的詩。三至五首,是第二大段落,寫羅孚如何由“港島一支筆”,奉命更名換姓,變成史林安、柳蘇,據(jù)說是為了便于外出行動,便于發(fā)表作品。羅夫人又如何千里尋夫奔京城,“一送寒衣二投訴”,要為丈夫討個說法,邵先生深受感動,要向“夫人三鞠躬”?!拔捶帕魅藢幑潘?,據(jù)《辭?!份d,寧古塔是地名,現(xiàn)在黑龍江寧安縣,相傳清皇族遠祖兄弟六個人曾居于此。滿語“六”為寧古,“個”為塔,故稱寧古塔,意為羅孚沒有被流放黑龍江,流放到當(dāng)年右派的集居地,卻從南海羈居到京城。要說用典,這可算一典。六七兩首,寫這位半是囚徒半是作家的羅孚,如何在雙榆樹囚居處,“南冠文事未蹉跎”。據(jù)《辭海》,南冠,也可稱典,春秋時代楚人頭上戴的帽子叫楚冠,也稱南冠。后人就把南冠作為遠使或羈囚的代稱,意為羅孚在囚居中,不忘著書作文,沒有蹉跎歲月?!侗本┦辍贰ⅰ堆嗌皆娫挕分械拇蟀肫捕纪瓿捎诖碎g,還為老友聶紺弩編注出版了《聶紺弩詩全編》(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2年版)。最后兩首寫羅孚后繼有人,才人輩出,羅海雷奮筆為父著書立傳,去偽存真,還歷史清白,“覆盆之下見胸懷”,改“無完卵”為“見胸懷”,改得好。而羅孚也成了20世紀(jì)冤假錯案中,名列前茅的幸存生還者。羅海雷本在英國學(xué)土木工程,后轉(zhuǎn)型搞工程管理的電腦軟件,對文史是外行,為了為父討個清白,花了近兩年時間,到處采訪當(dāng)事人,搜集素材,終于完成了二十多萬字、一百多張照片、圖文并茂的《我的父親羅孚——一個報人、“間諜”和作家的故事》,2011年由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出版后反響強烈。全詩四大段落,以雜文筆法寫來,夾敘夾議,綿里藏針,柔中有剛,正氣凜然。我作為羅孚“北京十年”的見證人之一,讀來彌覺情真意切。
關(guān)于羅孚的案子,據(jù)說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宗中美“間諜案”,從事發(fā)宣判至今,已過去了30年。盡管疑霧重重,多有議論,但有關(guān)方面仍堅持原判。公道自在人心,歷史上有不少冤假錯案,都是自下而上,由不同時期的知識群體,平民百姓自發(fā)地為其呼吁,然后由執(zhí)掌正義的最高當(dāng)局予以平反的。在政治風(fēng)云變幻莫測的現(xiàn)當(dāng)代史上,這種案件我們見到的還少嗎?2011年,中央編譯出版社首次出版《羅孚文集》七卷本,皇皇數(shù)百萬言,在全國發(fā)行,反應(yīng)頗大。2012年初,羅孚九十晉二大壽,在香港湟府大飯店舉行,出席賀壽的親友達三百余人,其中有老《大公報》、《新晚報》的同仁五六十人,金庸也趕來賀壽。大家向當(dāng)年的“羅老總”賀壽,香港諸多新聞媒體均有報道。尤其值得一提,羅海雷的《我的父親羅孚》一書,今年5月被評為香港十大新書獎。新書獎的主辦方是香港官方電臺、香港出版總會、康樂文化事務(wù)署香港公共圖書館三家單位,可以說是一項由香港新聞出版部門頒發(fā)的獎項。以上三事足以說明,羅孚在新聞出版界的人心向背。知識階層盡管手無寸鐵、無職無權(quán),不能發(fā)號施令,但有一張嘴可以說,有一支筆可以寫,人人心中有桿秤。正如20年前,羅孚刑滿返港前,在上海見到巴金。巴老對他說:“雖然你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我以常識判斷?!背WR是什么?常識就是一桿秤,一桿公平秤。
拙書邵燕祥的祝壽詩,裝裱后當(dāng)面交到了羅老的手中,并且當(dāng)著他的面,由姚錫佩、張玲大姐與我一起誦讀。承海雷美意,翻拍洗印了幾份,一份寄邵先生,一份寄我留念。邵先生看了我書寫的影件,給海雷回信道:
謝謝你將包立民先生書拙詩的影件見贈,也請代向包先生致意,他費心抄錄我獻給羅老的祝壽詩,亦是出于對羅老的愛敬也。抄詩中四首三句,“底緣事”應(yīng)為“緣底事”?!熬墶保ㄒ颍暗住保ㄊ裁矗笆隆保黄呤字械谖遄帧熬埂睉?yīng)為“兢”,前說百年光陰飛快,日和月競相奔波,如“穿梭”;七首末句,“南冠之事”應(yīng)為“南冠文事”,南冠,指獄中,全句指羅老雖在監(jiān)控,但未廢文事,仍寫了大量文章“未蹉跎”。雖有此三小疵,但寫件中凝聚著友誼的精神價值不受影響。
海雷將邵先生的信轉(zhuǎn)給了我,拜閱后我一則以愧,一則以敬。愧的是由于粗心未及細(xì)校,二三百字的一幅抄件,竟有三處差錯;敬的是邵先生不以為怪,反而一再體諒我對羅老的一片敬愛心意。未能征得邵先生的同意,就擅自發(fā)表了他給羅海雷的私信,這是要請邵先生見諒的,為了使讀者能看到拙書邵先生祝壽詩的全貌,我就不怕拙書劣字,將書作附在文后一并發(fā)表(見圖)。
如果說,詩是繆斯,是青少年的情侶;那么也可說,詩是美酒,是中老年的至友。青少年時代的邵燕祥,以新體詩步入詩壇,揚名海內(nèi);中老年的邵燕祥,又以舊體詩交游士林,不畏權(quán)威,仗義執(zhí)言,遠揚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