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農(nóng)
《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劉師培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4月版
劉師培(字申叔,1884-1919)在中古文學研究方面的著作,知名度最高的是《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該書出版于民國九年(1920)六月,油光紙豎排鉛印,凡54頁,北京大學出版部印刷發(fā)行。封面及書口皆題“中古文學史”,而正文第一頁題作“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這是劉師培為北大“國文門二年級”學生編寫的講義,在他去世后不久出版發(fā)行,以為紀念。
這部講義水平甚高,得到極高的評價。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講演中說:“輯錄關于這時代的文學評論,有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這本書是北大的講義,劉先生已死,此書由北大出版。”“我今天所講,倘若劉先生書里已詳?shù)?,我就略一點;反之,劉先生所略的,我就較詳一點。”他在1928年2月24日復臺靜農(nóng)信中又說:“中國文學史略,大概未必編的了,也說不出大綱來。我看過已刊的書,無一冊好,只有劉申叔的《中古文學史》,倒要算好的,可惜錯字多?!北贝笾v義本未經(jīng)認真校對,錯字甚多;在此后重印的多種版本《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中,這些錯字陸續(xù)得到訂正。迄今最新也最好的本子是劉躍進講評本,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
劉先生講中古文學,還有一份講課記錄稿傳世,這就是由他的學生羅常培(1899-1958)當年記錄下來的《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此書于民國三十四年(1945)11月由重慶獨立出版社印行,凡76頁,為《現(xiàn)代學術(shù)叢書》之一。書前羅常培《弁言》有云:
曩年肄業(yè)北大,從儀征劉申叔師(師培)研治文學,不賢識小,輒記錄口義,以備遺忘。間有缺漏,則從同學天津董子如(威)兄抄補。兩年之所得,計有:一、群經(jīng)諸子,二、中古文學史,三、《文心雕龍》及《文選》,四、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四種。日積月累,遂亦裒然成帙。惟二十年以來,奔走四方,未暇理董,復以興趣別屬,此調(diào)久已不彈。友人知有斯稿者,每從而索閱;二十五年秋,錢玄同師為南桂馨氏輯刻《左盦叢書》,亦擬以此入錄,終以修訂有待,未即付刊。非敢敝帚自珍,實恐示人以樸。及避地南來,此稿攜置行篋,朋輩復頻勖我訂正問世。乃抽暇謄正,公諸世人,用以紀念劉、錢兩先生及亡友董子如兄,且以質(zhì)正于并時之治中國文學者。
這里提到的《左盦叢書》就是稍后由南桂馨氏出資刊印的《劉申叔先生遺書》
(凡74種,錢玄同、鄭裕孚等編校,于1936至1938年間印成;今有鳳凰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哆z書》本打算收《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但實在來不及。劉師培著作甚多,還有不少雖然正式發(fā)表過,也因一時搜集不全而未能納入。這個遺憾到《劉申叔先生遺書補遺》出版時得到很好的彌補。此書輯得劉先生大量遺文,按年編排,有160萬字之多(萬仕國輯校,廣陵書社2008年版)。
記錄本《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水平極高,仔細研讀,可以獲得很多教益。
首先,它介紹了研究這一階段文學最基本的資料。劉先生說:
此期之參考書,以嚴可均所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省稱“全文”)最便學者。此書于隋以前文,裒集略備,除史傳序贊外,百遺二三。且斷代為書,覽誦甚易。故凡治一代者固不可少此書,即專治未有專集之各家者,亦應以此書為本。
這是很中肯的意見。后來,魯迅也向研究者推薦嚴可均輯錄的這部“全文”;錢鍾書亦復高度重視嚴書,同時指出嚴書尚有進一步“網(wǎng)羅理董”的工作要做(詳見《管錐編》第三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P854)。
按嚴氏的體例,史書是不收的;而按蕭統(tǒng)的意見,歷史書的一部分應視為“文”。劉師培要講漢魏六朝專家文,自然也包括史書之贊論序述,而且他認為作為記敘文,這一時段出現(xiàn)的幾部史書:《史記》、《漢書》、《三國志》和《后漢書》(后來合稱“前四史”)都具有很高的價值。
《史記》、《漢書》的重要性人所皆知,后兩種也具有很高的價值,關于范曄《后漢書》,劉先生說:
自魏晉以來作《后漢書》者甚多。范曄之書,不過因前人成業(yè),重加纂訂。然以《漢學堂叢書》子史鉤沉中所輯諸家《后漢書》佚文,及汪文臺所輯七家《后漢書》,與之相較,其不同處,一在用字之簡繁,一在行文之簡繁。故同敘一事,而得失自見。
《漢學堂叢書》是清代道光、咸豐間著名輯佚專家、揚州聞人黃奭的重大成果,輯錄唐以前散佚古籍280多種,逐條一一注明出處,校讎精審。劉師培對這位揚州前輩鄉(xiāng)賢的輯佚成果非常熟悉。汪文臺(1796-1844),字南士,安徽黟縣人,清嘉慶、道光間著名學者,著有《論語外傳》、《十三經(jīng)注疏??庇涀R語》、《淮南子??庇洝?、《脞稿》、《英吉利考略》等,他輯錄的《七家后漢書》尤為士林推重。此書逐條注明出處,編訂有序,汪氏生前未能付梓,后略有散失,到光緒八年才得以印行,今有周天游先生校訂本(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劉師培提示學生拿黃奭、汪文臺兩家所輯之諸家《后漢書》與范曄進行比較研究,從而具體地看出范曄的高明之處。給大學生們這樣講課,是相當深入了。
按劉先生的看法,《后漢書》與《三國志》均為研治中古專家文者所必讀。為了說明這兩部史書的影響,劉先生舉著名的作家型學者汪中為例,指出“汪容甫(中)為清代名家,而繹其所取法者,亦只《三國志》、《后漢書》、沈約、任昉四家而已”?!稘h魏六朝專家文研究》多處涉及汪中,這自然是因為汪氏水平甚高,同時也與其人乃揚州鄉(xiāng)賢不無關系。
《漢書》和《后漢書》都收錄了不少前人的作品,但往往有所改動;劉師培指出從這些地方最容易看出班固、范曄的水平,并就此舉例加以說明道:
《漢書》武帝以前之紀傳十九與《史記》同,但其不見于《史記》者,轉(zhuǎn)折亦自可法。如賈誼之《治安策》原散見于《賈子新書》,而前后次序與此迥異,經(jīng)孟堅刪并貫穿,組織成篇,即能一脈相承,毫不勉強。又如《董仲舒?zhèn)鳌穼纪跽Z原見于《春秋繁露》“對膠西王越大夫不得為仁”篇,雖顛倒錯綜,繁簡異致,而能前后融貫,不見斧鑿痕跡。推此可知,《漢書》刪節(jié)當時之文必甚多,特以原文散佚已久,而孟堅又精于轉(zhuǎn)折,故難考見耳。
至于《后漢書》列傳中所載各家奏議論事之文,大都經(jīng)范蔚宗潤飾改刪,試與袁宏《后漢紀》相較,則范氏或刪改其字句,或顛倒其次序,草創(chuàng)潤飾前后不同,轉(zhuǎn)折之法于焉可見。例如《蔡中郎集》有《與何進薦邊讓書》(本集卷八,《全后漢文》卷七十三),《后漢書》采入《文苑邊讓傳》(《后漢書》卷一百十下),但錘煉字句,裁約頗多,以其始終貫穿,轉(zhuǎn)折無痕,如不對照原件,即毫不覺其有所改刪,此最堪后學玩味者也。
提出應當拿《賈子新書》、《春秋繁露》、《后漢紀》、《蔡中郎集》等書中的有關文本與班固、范曄的修改加工本進行比較研究,實在是一個很好的方法。運用此法不但可以深入理解這兩位史學家、文學家的高水平,也能對文章學的奧妙增加許多領悟。
其次,這里劃清了這一階段文學的基本分期。《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一開始就談這個問題,劉先生說:
自兩漢以迄唐初,文學斷代,可分六期:
一、兩漢 此期可重分為東西兩期,東漢復可分為建安及建安以前兩期。
二、魏 此期可專治建安七子之文,亦可專治王弼、何晏之文。
三、晉宋 此期可合為一,亦可分而為二。
四、齊梁
五、梁陳 梁武帝大同以前與齊同,大同以后與陳同,故可分隸兩期。
六、隋及初唐 初唐風格,與隋不異,故可合為一期。
這里除個別提法略有疑義(例如建安七子在曹魏政權(quán)建立以前均已謝世,所以在魏這一期之下應當說“此期可專治嵇康、阮籍之文,亦可專治王弼、何晏之文”。)之外,大體甚好;雖然劉先生基本按王朝分段,但也有不盡如此者,例如他特別提出梁之大同(535~545)前后文學方面有比較大的變化,即為見道之論,因為到這時候許多老一代作家以及昭明太子蕭統(tǒng)都已經(jīng)去世,梁武帝蕭衍也老了,文壇以蕭綱為盟主,大同以后與陳幾乎全是宮體的天下,不再有先前那種比較多元、比較豐富的局面了;又劉先生將初唐與隋劃歸一段,也是非常深刻的觀察,亡國之君隋煬帝和一代明主唐太宗盡管為政風格完全不同,而寫起詩來皆為宮體,陳朝的宮體遺老在隋及初唐活躍了很長時間,正是這些大人物主導了當時的詩壇。詩風的改變要到武則天以后,要到盛唐?,F(xiàn)當代著名文學史家游國恩先生將整個中國文學史分為六期:上古到春秋末、戰(zhàn)國到東漢、建安到盛唐、中唐到北宋末、南宋到鴉片戰(zhàn)爭、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他也是既充分考慮到改朝換代對文學的影響而又并不完全按王朝分段。具體說到唐代,游老指出:“開元、天寶之際,詩歌經(jīng)過一番改革之后,風氣為之一變,由綺麗而清真,由萎靡而壯健。就在這文學和歷史的轉(zhuǎn)折點上出現(xiàn)了詩歌的最高峰,而李白和杜甫就站在兩座高峰的頂上。從此以后,文學的浪頭開始向另一個方向沖擊,在散文方面出現(xiàn)了古文運動,詩歌方面涌現(xiàn)了各種派別不同的作風……”(《對于編寫中國文學史的幾點意見》,《游國恩學術(shù)論文集》,中華書局1989年版,P527)這也就是說,隋及初唐詩歌的風格同先前大體一樣,仍為綺麗萎靡,未有大的改變。這與劉先生的看法可謂一脈相承,相視而笑。
但是按王朝為文學史分段具有頑強的慣性,所以由游國恩先生領銜主編的文學史并沒有按他先前的意見來實施,還是按朝代來劃段;而劉先生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里將齊梁與陳劃為兩段,并沒有標舉梁之大同的分水嶺意義。此中有許多值得深長思之的問題,但這里無從深論。
第三,這本書中提出了研究中古文學的幾條原則。
例如其一,劉先生特別強調(diào)“論各家文章之得失應以當時人之批評為準”,這是因為漢魏六朝去今已遠,作品散佚嚴重,只有當時的人才能看得比較完全,“去古愈近,所覽之文愈多,其所評論亦當愈可信”。更具體地說:
建安七子文學,魏文《典論》及吳質(zhì)、楊德祖輩均曾論及,《三國志·王粲傳》及裴松之注亦堪參考。至于鐘嶸《詩品》、劉勰《文心雕龍》,所見漢魏兩晉之書就《隋(書·經(jīng)籍)志》存目覆按,實較后人為多,其所評論迥異后代管窺蠡測之談,自屬允當可信。譬如《史記》全書今已不傳而惟存《伯夷列傳》一篇,后人若但據(jù)此篇以評論《史記》列傳之體,豈如當年曾見全書者所論為確耶?
應當特別重視“當時人之批評”這一點,可視為研究古代文學的重大原則之一;當然我們也可以有自己的評論意見,而古代作家的同時代及稍后之評論家的某些結(jié)論,有今日頗不容易理解者,則不能急于否定,不妨存而不論。這是因為“當時人之批評”所以據(jù)以立論的作品,我們現(xiàn)在很可能已經(jīng)看不到至少也看不全了。劉先生何以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里著力輯錄當年的評論資料,由此可以得到解釋。
再如其二,劉先生指出“研究文學不可為地理及時代之見所囿”。一個作家難免會受到他出生與成長之地的影響,包括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的熏陶,但這一點弄不好就會被夸大。文人流動性往往比較強,他后來很可能生活在別的地方而且不止一處,接受過更復雜的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的熏陶,何況中國統(tǒng)一的時間比較長,大的文化環(huán)境往往相差不大,于是作家的籍貫對他的影響這一條就不能作太高的估計。劉先生舉例說:
以晉人而論,陸機為南人,潘岳為北人,何以陸質(zhì)實,而潘清綺?后世學者亦各從所好而已。
這是很有道理的;當然也不必因此而完全否定地域的影響,就那些一直生活在故鄉(xiāng)及故鄉(xiāng)情結(jié)特別強的作家而言,其家鄉(xiāng)在哪里還是頗有關系的。
時代對作家的影響當然也是存在的,但同樣不可一概而論,有完全落后于時代的,也有大大超前的,這些特立獨行之士往往并不與時遷移:
于當代因襲舊體之際,倘能不落窠臼,獨創(chuàng)新格,或于舉世革新之后,而能力挽狂瀾,篤守舊范者,必皆超軼流俗之士也。
作家中總有反潮流或領導潮流的人,這種似乎生活在其他時代的作家是最值得研究者加以注意的。
又如第三,研究文學須注意學術(shù)思想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其說具見于“論各家文章與經(jīng)子之關系”一節(jié)。在古代,學術(shù)與文學關系往往比較密切,那些橫跨研究與創(chuàng)作兩界的人物尤其是如此。劉師培出身經(jīng)學世家,對諸子的研究也很深,所以他研究文學從來不單就文學論文學,而能打通四部,縱橫馳騁;要達到他那樣的境界,在學科分得越來越細、專家的學養(yǎng)往往走“窄而深”之路的今天,是很難了,但還是應當弄清楚“文章與經(jīng)子之關系”,我們必須就此作出盡可能多的努力。
第四,這里講明了文章學的許多規(guī)律和奧妙。
《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一書的大量內(nèi)容,與其說是評論作家作品,不如說是研究文章的寫法,按現(xiàn)在的知識分類來說,屬于文章學的范疇?,F(xiàn)在我們研究漢魏六朝文學,可以根本不會寫文言文特別是駢體文,而這在一百年前乃是難以想象的事情。劉先生在《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中總結(jié)了許多寫文章的規(guī)律和奧妙,這只須看下列幾個標題就很清楚了:
論謀篇之術(shù)
論文章之轉(zhuǎn)折與貫穿
論文章之音節(jié)
論文章宜調(diào)稱
如此等等。研究文學的著作中包括文章學的內(nèi)容,是古代的一個傳統(tǒng),例如《文心雕龍》一書中就有大量的文章學成分,以致曾經(jīng)有人特別強調(diào)其為文章學專書,不承認它是一部理論批評著作。古今知識分類的辦法不同,如果缺乏通識,很可能就此纏夾不清。
現(xiàn)在不能要求一個研究古代文學的人一定要會寫舊體詩,會寫文言文,他只要能研究就好。研究什么就得會動手寫什么,這個要求太高了;當然,如果多少也能寫一點,則豈非更妙。
正因為羅常培手上有劉師培老師四種“口義”的記錄稿,所以他將《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稱為“左盦文論之四”;此外他又曾發(fā)表過劉師培關于《文心雕龍》的部分“口義”。至于群經(jīng)諸子與中古文學史這兩部分,大約因為劉先生都有專門的著作問世,羅常培沒有繼續(xù)整理。羅先生后來長期從事語言研究,非常深入,看來他已沒有時間再回到早年的文學興趣上去了。
最后不妨順便指出,有一本北京大學中文系的簡史說,蔡元培校長聘劉師培任教授雖在1917年,但劉先生正式到系上課,已遲至1919年1月11日,而到當年11月20日,他就病故了(詳見馬越《北京大學中文系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P86、88),在北大國文系(起先稱為“門”,到1919年廢門改系)為時甚短。從羅常培《弁言》看去,此說不確,劉師培在北大國文門是上了兩年課的。四種“口義”,正好一學期一種。
另一本相當詳細的北大中文系系史說:“1917年蔡元培執(zhí)掌北京大學,實行‘兼容并包’方針,考慮到劉師培畢竟有家學淵源和學問貢獻,便力排眾議,聘劉為中國文學門教授。劉口吃,課講不好,所幸講義《中國中古文學史》編得好,也受尊重?!保厝迕簟侗本┐髮W中文系百年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P21)。從羅常培《弁言》看去,此說亦不確,課講不好怎么能有《漢魏六朝專家文研究》這樣的記錄稿?
據(jù)聽過劉先生課的馮友蘭先生說,劉師培老師“上課既不帶書,也不帶卡片,隨便談起來,就頭頭是道。援引資料,都是隨口背誦。當時學生都很佩服”。(《三松堂自序》,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P325);另一位學生則回憶說,劉先生上課時兩手空空,而竟源源本本,滔滔不絕,只是他“最怕在黑板上寫字,不得已時偶爾寫一兩個字,多是殘缺不全。”(楊亮功《早期三十年的教學生活》,轉(zhuǎn)引自萬仕國《劉師培年譜》,廣陵書社2003年版,P263)《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是按遺留下來的手稿排印的,而劉師培先生寫字太瀟灑了,講義印刷本中錯字甚多,原因或即在于此;而講課記錄稿中反沒有什么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