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璟玥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某事物能否盛行,總是同它的社會需求度休戚相關(guān),正如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普通百姓,在遭遇厄運時,往往從心底里渴望至誠的皈依能夠換得佛祖的庇佑,《觀世音應驗記三種》即表達了這般虔誠的信仰。
當劉宋時期傅瑗之子傅亮憑記憶追寫的《光世音應驗記》(七篇)流傳世間時,同秉一顆敬佛之心的張演,便覺得“有契乃心”,于是,將此前的同類見聞,寫成了《續(xù)光世音應驗記》(十篇),“繼其篇末”?!皝碚芾m(xù)聞”中篇幅最長者,要數(shù)張演的堂外孫陸杲的《系觀世音應驗記》,共記載了六十九個應驗故事。后來,人們將這三種《應驗記》統(tǒng)稱為《觀世音應驗記三種》。
不過,自唐代以后,這三種應驗記在我國就已亡佚。它的重新發(fā)現(xiàn)是在1943年的日本,國內(nèi)失而復得并展開相關(guān)研究,在時間上要晚日本半個多世紀。
目前,國內(nèi)的學者更多地致力于宗教史、文學史和文獻學等方面的研究。事實上,作為一本廣泛流傳于民間、具有豐富語言色彩的應驗故事集,其中也包含了不少值得注意的語法現(xiàn)象。
現(xiàn)代漢語中,“大”一般出現(xiàn)在名詞前充當定語成分,用來形容體積、面積、數(shù)量、力量等方面超過一般或超過所比較的對象,與“小”相對。如:大房間、大臉盤、大手筆、大力士等。有時,也會置于形容詞或動詞前充當狀語,表示程度之深。如:大悲、大喜、大吃、大喝等。在這種情況下,除了成語(如:大展宏圖、大張旗鼓、大驚失色、大喜過望等)外,通?!按蟆敝恍揎梿我舻膭釉~或形容詞。這種用法,在成書于中古時期的《觀世音應驗記三種》中,表現(xiàn)如下:
作定語:
始豐南溪中,流急岸峭,回曲如縈,又多大石。(光世音應驗記第五篇)天忽驟云,始如車蓋,仍大驟雨。(續(xù)光世音應驗記第八篇)
嘗獨行大澤,忽遇猛火,四面俱有。(系觀世音應驗記第二篇)著一具大
·鎖·,釘之極堅。(系觀世音應驗記第二十三篇)作狀語:
因自大怖,放舍而去。(《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十一篇)
檻外墻上大有芳判,見道人在芳上行。(系觀世音應驗記第二十一篇)
公大怒,以車輪系頸,嚴防守之。(系觀世音應驗記第二十五篇)
城中大懼,分見誅滅。(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四十三篇)
時羌中大餓,皆,捕生口食之。(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四十六篇)
爾夜崖下大暗 純是刺棘。(系觀世音應驗記第五十九篇)
與現(xiàn)代漢語相比,中古時期“大”作狀語,能修飾的單音動詞和單音形容詞的范圍要更加廣泛。既有現(xiàn)代漢語中尚存的“大有”、“大怒”、“大暗”等,又有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絕跡的用法,如:“大怖”、“大懼”、“大餓”等。
究其原因,古代書面語流傳至今,語言上勢必會呈現(xiàn)出某種繼承,但這種繼承性早已無法擺脫時代的束縛。絕大多數(shù)“大+單音動詞或單音形容詞”只能在滿足某種固定用法(如:大有(人在)、(天色)大暗等)的前提下,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中。限制的產(chǎn)生,可能和一些古代單音動詞和單音形容詞在語言發(fā)展的過程中逐步失去獨立成詞的能力,而化身為非成詞的粘著語素有關(guān)。古代看來是詞的語法單位(如:怖、懼等),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大都加入了現(xiàn)代漢語粘著語素的行列。因此,“大”作狀語與單音動詞或單音形容詞的結(jié)合,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使用頻率也大為降低。
另一方面,現(xiàn)代漢語自身有著一套完善的語法體系,有著異于古代漢語的表達手段。代替作狀語修飾動詞或形容詞的“大”,現(xiàn)代漢語中還有“很、非常、十分、特別”等一系列的選擇,并且語法作用不變。“很”類的出現(xiàn),使得選擇趨于多樣,加上更加符合口語習慣,因而具備了取代“大”的現(xiàn)實條件。如“大餓”現(xiàn)在一般說成“很餓、非常餓……”;“大暗”現(xiàn)在一般說成“很暗、非常暗……”。
除了“大+單音節(jié)動詞(形容詞)”的用法外,在《觀世音應驗記三種》中,還存在著“大”作狀語修飾雙音動詞或形容詞的情況,如:
少年輩密共束炬,擲其屋上,三擲三滅,乃大驚懼。 (光世音應驗記第一篇)
日已向暮,天大陰暗,風雨甚駛。(光世音應驗記第六篇)
守防人悉大眠睡,因是走去。(系觀世音應驗記第二十五篇)
囚大歡喜,于是同共存念。(系觀世音應驗記第三十一篇)
既大疲極,暫晝得眠。(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四十篇)
既嘗荷神力,殊大精進。(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四十七篇)
杲祖簡子使君作益州時,大宗敬之。(系觀世音應驗記第五十三篇)
這種語言現(xiàn)象,即使在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中,也幾乎不見??梢哉f是古代漢語中的獨特用法,以上列出了《應驗記三種》中所有“大+雙音動詞或雙音形容詞”形式的例句,細察這些雙音節(jié)動詞和形容詞,語法上:“驚懼”屬并列式構(gòu)詞、“陰暗”屬并列式構(gòu)詞、“眠睡”屬并列式構(gòu)詞、“歡喜”屬并列式構(gòu)詞、“疲極”(“極”含“疲困”之義)屬并列式構(gòu)詞、“精進”屬并列式構(gòu)詞;語義上:“驚”(含“驚慌;恐懼”之義)與“懼”同義、“陰”(含“幽暗,昏暗”之義)與“暗”同義、“眠”與“睡”同義、“歡”與“喜”同義、“疲”與“極”同義、“精”與“進”(可以理解為“心意專一,不懈進取”)兩者即使意義不同,但也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不難發(fā)現(xiàn),“大”所修飾的雙音詞,無論在結(jié)構(gòu)上,還是在意義上都有著相似性。特別是單音同義語素的聯(lián)結(jié),這很有可能是一種合并現(xiàn)象,即兩個單音同義詞的臨時組合現(xiàn)象。以“驚懼”為例,舉書中的三處例句為證:
一市大驚,所聚共視。(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十五篇)
城中大懼,分見誅滅。(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四十三篇)
三擲三滅,乃大驚懼。(光世音應驗記第一篇)
這在某種程度上昭示了單音詞雙音化的一條路徑,也啟發(fā)性地展示了古代“大”能修飾雙音動詞或形容詞的一部分原因。
現(xiàn)代漢語中,“相”作狀語,置于動詞之前,一般表示“交互;互相;共同”之義(記作“相1”),這種用法古已有之,甚至可以上溯到先秦時代。而與之出現(xiàn)時期相近的“一方對另一方有所施為”之義(記作“相2”),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屬罕見。但在《應驗記三種》中,這兩種義項的使用頻次幾近相等。書中共有30個相關(guān)例句,其中,表示“相1”義項者16例,表示“相2”義項者14例。按上述釋義說來,“相”的詞性應為副詞,然而,董志翹老師在《〈觀世音應驗記三種〉譯注》(以下簡稱《譯注》)中對“相2”給出了另一種理解。如:
汝但至心,我當相助。(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四十四篇)
《譯注》:“相,偏指第二人稱‘你’,‘相助’即‘助你’。 ”
雖然,如此明確的詞條釋義在《譯注》中僅出現(xiàn)過一次,但在全文通譯部分,也隱約可見相同的釋義思路。如:
一方:“困厄,命在漏刻,何方相救?”(光世音應驗記第四篇)
《譯注》全文通譯:“有什么辦法可以救助我呢?”這里的“相”,偏指第一人稱“我”,“相救”即為“救我”。
便聞相追尋聲。(續(xù)光世音應驗記第一篇)
《譯注》全文通譯:“就聽到后面?zhèn)鱽碜穼に穆曇??!边@里的“相”,偏指第三人稱“他”,“相追尋”即為“追尋他”。
“聞君精進,故來相試。(續(xù)光世音應驗記第三篇)
《譯注》全文通譯:“所以前來試探你?!边@里的“相”,偏指第二人稱“你”,“相試”即為“試你”。
如此釋義,這里的“相2+動詞”結(jié)構(gòu)便成了一種賓語前置的特殊語法現(xiàn)象,“相2”即為代詞代指第一二三人稱。書中還有一詞與此處“相2”的用法契合,那就是“見”,如:
爾時在姑蘇識游,問其何起事佛?見答:“少作將……”(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十六篇)
《譯注》全文通譯:“回答我。見,在這里隱括第一人稱代詞‘我’。 ”
及至交刀見斫而誤,自不中人。(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十七篇)
《譯注》全文通譯:“斫他,砍他。見,隱括第三人稱?!?/p>
《漢語大詞典》中,列出了“見”“在動詞前,稱代自己”的用法,這說明“見”能作為前置賓語的語言現(xiàn)象,已經(jīng)受到關(guān)注,中古語料中的實際用例,又在不斷地充實并豐富著詞典的釋義。目前,《漢語大詞典》的“相”字下,尚未同“見”一樣,列出相關(guān)義項,但此類用法在語料中確實存在。
何時解釋為“偏指人稱代詞”,何時解釋為“一方對另一方有所施為”,此間的細微差別時常很難捉摸。這樣,就有必要回到書中,查看具體用例。
參照《譯注》,表示“偏指人稱代詞”除以上三例外,還有:
君有凈行,特相容耳。(續(xù)光世音應驗記第三篇)
《譯注》全文通譯:“所以例外地容納你罷了。”這里的“相”,偏指第二人稱“你”,“相容”就是“容你”。
夢見觀世音,甚相慰喻。(系觀世音應驗記)
《譯注》全文通譯:“菩薩極力寬慰開導他。”這里的“相”,偏指第三人稱“他”,“相慰喻”就是“慰喻他”。
表示“一方對另一方有所施為”的例子有:
“吾意久,請勿相亂?!保ü馐酪魬炗浀诙?/p>
《譯注》全文通譯:“請各位不要煩擾。”
神色不動,豈久相逼?(續(xù)光世音應驗記第三篇)
《譯注》全文通譯:“難道我還會對你糾纏不休嗎?”
忽見一道人來相問:“汝是韓睦之兒非?”(系觀世音應驗記第六十二篇)
《譯注》全文通譯:“忽然見到一個僧人來問?!?/p>
其中,倒數(shù)第二例(“豈久相逼”)的解釋最具啟發(fā)性,將“一方對另一方有所施為”具體化為“對+你+糾纏(逼)”。其實,這里的“相逼”如果解釋為“糾纏(逼)+你”,也說得通。兩者的區(qū)別就在于,受事對象“你”在“糾纏+你”中做了賓語,而在“對+你+糾纏”中,由介詞“對”引出,構(gòu)成介賓結(jié)構(gòu),置于動詞之前。同理,如果將“我當相助”解釋為“我將對你實施幫助”,也符合文章原意。因此,筆者認為,“偏指人稱代詞”和“一方對另一方有所施為”是同一層意思的兩種不同表達方式,最終想要強調(diào)的都是動作行為的受事對象,只是,后者在表達時運用了介詞“對”,使得其中的語法關(guān)系更為明確。
時有古今,物有更革,語言之變亦勢所必至。三千五百年,語言的變化早已匯聚成了一條用文字記載的湯湯長河。僅取一瓢來品,亦會有不少的收獲和全新的體會。
[1] 王力.古代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 董志翹.《觀世音應驗記三種》譯注[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
[3] 邵敬敏.現(xiàn)代漢語通論[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