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容
(東莞理工學院中文系,廣東東莞523808)
□語言·文學·藝術(shù)研究
論陳子昂碑志文的革新之功
徐海容
(東莞理工學院中文系,廣東東莞523808)
初唐文壇盛行徐陵、庾信體駢儷文風,陳子昂為此發(fā)起了文體改革,其在碑志文領(lǐng)域引入散體古文的寫法,崇揚“風骨”,追求質(zhì)實有力、清新剛健的文風,影響到后世韓愈等人碑志文的創(chuàng)作,陳子昂可謂中唐文體革新運動的先驅(qū)。
陳子昂;碑志文;文體改革;散體
碑志文是我國古代一種重要應用文體,其源遠流長,正如劉勰《文心雕龍·誄碑》所云:“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紀號封禪,樹石埤岳,故曰碑也。”[1](P214)陳子昂是初唐詩文名家,但長期以來,學界多集中于其詩作的研究,對其散文、特別是碑志文,則少有提及。實際上,陳子昂的碑志文不僅量豐,而且質(zhì)優(yōu),本文就此入手,研究初唐碑志文的流變及陳子昂的文體革新之功。
一
唐帝國建立后,統(tǒng)治者文禮興邦,對前朝文人多以留任。正如謝無量《駢文指南》所云:“唐興,文士半為陳隋之遺彥,沿徐庾之舊體。太宗本好輕艷之文,首用瀛洲學士,參與密勿,綸浩之言,咸用儷偶。爾后鳳池專出納之司,翰苑掌文章之柄,率以華縟典贍為高。”[2](P213)以虞世南、褚亮等為代表的前朝陳隋文人,留任帝唐,執(zhí)掌文柄,形成當時的文學中心。而虞世南、褚亮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和南朝文壇領(lǐng)袖徐陵、庾信等有著師承關(guān)系,《新唐書·虞世南傳》說虞世南“文諳婉縟,慕仆射徐陵,陵白以類己,由是知名。”[3](P25)而褚亮“年十八,詣陳仆射徐陵,陵與商榷文章,深異之。陳后主聞而召見,使賦詩,江總及諸辭人在坐,莫不退善?!保?](P2578)徐陵、庾信行文素以駢儷知名,《北史》文苑傳序云:“徐陵、庾信,其意淺二繁,其文匿而采,詞尚輕險,情多哀思?!保?](P2782)錢基博《中國文學史》論述徐陵說:“為文瑰麗,世與庾信并稱徐庾體。一時后進之士,競相仿效,隱為一代文宗。而庾信后入周,以南人雄視北方,啟隋唐之四六,所系者尤匪細焉?!保?](P180)唐初廣納賢才,對諸多前朝文士留任重用,自然形成以虞世南、褚亮等徐庾弟子及再傳弟子主導文壇的局面,由此使得宮體駢儷文風盛行一時,成為這個時期詩文創(chuàng)作的主流。故“唐初文學,既承陳隋之遺風”,[7](P7)“唐初文章,不脫陳隋舊習”,[7](P29)其碑志文創(chuàng)作尤為如此,如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銘》、于志寧《宏義明公皇甫府君碑》、上官儀《虢國公張公墓志銘并序》等,莫不以駢儷為要,文風綺艷流麗,體現(xiàn)出鮮明的南朝徐庾體唯美風格。
提及唐代詩文變革,多自四杰開始。四杰在為唐文學繁榮到來所作的主要理論貢獻,是在自己創(chuàng)作新追求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在文學作品中表現(xiàn)濃郁感情與壯大聲勢的主張。[8](P47)但綜合而言,追求新的審美情趣的四杰,盡管其一再聲明反對駢儷綺艷文風,實際上都未能擺脫駢儷綺艷文風的影響,其在碑志文創(chuàng)作上更是如此,整體而言,四杰的碑志文,雖然不乏清新之筆,但時運所限,其碑志文仍不出徐庾駢儷之體,如王勃一生作有10篇碑志文,楊炯作有25篇碑志文,皆以駢儷體寫就,追求頌美銘功,情思抑郁,文風靡麗。如王勃《梓州飛鳥縣白鶴寺碑》、《歸仁縣主墓志》、《衛(wèi)處士夫人賀據(jù)氏墓志》,駢四儷六,偶對精工,夸飾鋪陳,藻飾雕琢、求工求麗,行文缺乏自然風韻,內(nèi)容結(jié)構(gòu)也不免程式化,整體上尚未擺脫駢儷綺艷浮靡之習。正如洪邁《容齋四筆》卷五所評:“王勃等四子之文,皆精切有本原。其用駢儷作記、序、碑、碣,蓋一時體格如此?!保?](P688)真正對碑志文從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上發(fā)起變革的,是其后的陳子昂。
二
陳子昂不僅是一位杰出的詩人,也是著名的文學家。盧藏用《陳氏別傳》稱其“尤善屬文。雅有子云、相如之風骨”,[10](P2412)柳宗元《楊評事文集后序》:“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喻,本乎比興者也……雖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唐興以來,稱是選而不怍者,梓植陳拾遺”。[11](P203)傳世陳文共110多篇,清人董誥編《全唐文》收錄其20篇碑志文。
從年齡上講,陳子昂小王勃、楊炯十余歲,屬于初唐后期的作家,從時間上講,其與盛唐社會的到來最為接近,也深切體會到了新舊時代轉(zhuǎn)換中的種種變化。所以較之于四杰,陳子昂對盛唐社會的即將到來感受更為敏銳和直接,這就使得其改革文體有了深厚的社會文化基礎(chǔ)。針對初唐文壇持續(xù)百年之久的浮艷駢儷風氣,陳子昂在《修竹篇序》里,提出了詩文革新的主張:“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保?2](P895-896)這和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啟》、楊炯《王子安集序》中標榜的“骨氣”、“剛健”、“雅”、“頌”、“風騷”之說一致,體現(xiàn)出對四杰文論思想的繼承。與四杰不同的是,陳子昂崇尚“風雅”,也肯定漢魏的建安“風骨”,把二者統(tǒng)一起來,使革除文壇積弊與抒發(fā)人生意氣歸結(jié)到一起,完成了四杰沒有完成的任務(wù),從理論和實踐上力倡詩文革新,最終推動了唐代文學思潮的演進。
陳子昂的文學思想,也體現(xiàn)在其碑志文創(chuàng)作中。其能跳脫駢體束縛,不事虛浮,不雕琢字句,寫人記事質(zhì)實準確,扎實有力,特別是敢于揭露時弊,論刺政治,行文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寫實傾向明顯;就形式而言,其以古體散文寫作碑志文,行文以散句帶動駢句,駢散相間,更顯靈活自如,流暢生動,這和六朝以來“彩麗競繁”的駢儷文風大不相同,比王勃、楊炯等人的碑志文也是一大進步,可謂對碑志文體的革新。陳子昂碑志文的革新之功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方面:
(一)寫人記事引入史家筆法,直面時世,擴大了碑志文的題材內(nèi)容
陳子昂的碑文,以史傳筆法寫人記事,其描寫真實詳盡,敘述客觀公正,秉筆直錄,內(nèi)容質(zhì)實,風格雄健,贊述精當,有著更多秦漢史傳古文的風貌,氣勢充沛,骨氣端翔,現(xiàn)實功用性強烈,可謂有“風雅”有“興寄”。如《唐故朝議大夫梓州長史楊府君碑銘》寫墓主楊越的政績,從其倡明儒家禮制說起,以具體事實為證,寫墓主為官的施行仁義,崇儒興教,以禮佑國,親民美政,頗具古君子之風,行文不說空話,不事虛浮妄贊,和初唐雕章縟句、追求頌美、粉飾太平的駢體碑志文形成鮮明對比。再如《唐故循州司馬申國公高君墓志》記載墓主的軍功:
“永隆二年,有盜攻南海,廣州邊鄙被其災,皇帝哀洛越之人罹其兇害,以公名家之子,才足理戎,乃命專征,且令招慰。公奉天子威令,以喻越人,越人來蘇,日有千計。公乃惟南蠻不討之日久矣,國有大命,將布遠方,欲巡御象林,觀兵海裔。彼蒼不吊,夭我良圖,因追寇至廣州?!保?3](P1129)
寫墓主針對邊患,不辭勞苦,出師遠征,力盡剿滅,最終平定了南粵匪盜的叛亂,保境安民,維護了國家的一統(tǒng)。其大義凜然、軍功赫赫,盡顯大國之臣的英姿神采。全文內(nèi)容充實,人物形象飽滿逼真。作者筆下的這些墓主,奮發(fā)有為,剛毅宏正,無疑是時代的呼喚,是社會的需要,是盛唐社會到來之前的必然產(chǎn)物。
陳子昂的碑志文不僅描寫王道政治,還敢于直面現(xiàn)實,諷刺時弊,抨擊社會黑暗,表現(xiàn)人民的苦難,其不回避問題,反對美飾太平、雕琢為文,這是在思想內(nèi)容上比四杰更為進步的地方。
《臨邛縣令封君遺愛碑》寫時弊“夫蜀都天府之國,金城鐵冶,而俗以財雄;弋獵田池,而士多豪侈。此邦之政,舊難其人”《九隴縣獨孤丞遺愛碑》寫官場的不公:“夫官不必貴,政惟其才,獨孤丞上迫宰君,下雜群尉,文墨教令,不專在躬,然力行務(wù)仁推誠愛物,謳吟者不歌其宰,頌議者必歸于丞,豈欺也哉?”針砭時政,為懷才不遇、飽受壓抑的下等官吏鳴不平?!稘h州雒縣令張君吏人頌德碑》寫當時吏治污濁,其真切犀利,蒼涼憤慨,作者的一切愛憎,盡在不言中。
碑志文自東漢蔡邕起,就形成了固定的寫作體例,即內(nèi)容上以頌美為主,于人于事則揚善隱惡。《禮記·祭統(tǒng)》云:“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惡焉,銘之義,稱美不稱惡,此孝子孝孫之心也,唯賢者能之?!保?4](P1606)碑志文體在發(fā)展過程中,借鑒了銘文的寫法,正如劉勰《文心雕龍·誄碑》所論:“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碑實銘器,銘實碑文”,[1](P214)指出碑文和銘文的文體淵源。傳統(tǒng)碑文本著為尊者諱的慣例,對墓主往往揚善隱惡,以頌美頌德為主。而陳子昂突破傳統(tǒng),在碑志文創(chuàng)作中,寫人記事不虛美、不隱惡、不忌諱,直接描寫當時官場的腐敗,展現(xiàn)苛政的危害,揭露唐代社會的黑暗腐朽,微言大義,以可貴的史家“實錄”筆法寫作碑文,秉筆直書、不事虛掩,文筆犀利,借以表現(xiàn)自我對于時局的不滿,表現(xiàn)人民的苦難,使得碑志文從頌美轉(zhuǎn)向記事,擴大其題材內(nèi)容,行文廣闊深厚,充實有力,現(xiàn)實針對性強烈。所以較之于其他作家,陳子昂的碑文更多體現(xiàn)出劉勰所云“資乎史才”的特點。
(二)行文氣勢充沛,豪壯剛健,洋溢著昂揚進取的時代精神
《陳氏別傳》說陳子昂“工為文”,“其立言措意,在王霸大略而已”。[10](P2413)陳子昂《與韋五虛己書》也說自己“欲揭聞見,抗衡當代之士?!保?5](P2162)正基于此,陳子昂的碑志文寫人記事不落俗套,其酌古論今,辨析事理,以強烈的儒家風骨興寄精神評價人物,陟罰臧否,明辨是非,字里行間寄托著自我的政治理想和人生信念。文風鋪張凌厲、宏麗壯偉,豪爽俊快、明朗灑脫,酣暢淋漓。如《梓州射洪縣武東山故居士陳君碑》、《唐故朝議大夫梓州長史楊府君碑銘》、《漢州雒縣令張君吏人頌德碑》等,篇幅都很長,借寫墓主的德行仁政而議論抒情,抒發(fā)一己之懷,充滿著昂揚奮發(fā)之氣。
《臨邛縣令封君遺愛碑》寫墓主在擔任臨邛縣令時的政績,從其治理陋風弊政寫起,通過連續(xù)的排比反問句,記敘墓主一系列的惠民作為,贊揚其施政有方、恩澤黎民的功績。其描寫議論,鋪張類比,文氣剛健充沛,情感激越浩蕩。特別是其中以孔孟“民本”“仁政”思想衡量人物,品評墓主,更體現(xiàn)著陳子昂對孔孟儒學的推崇和對清官政治的贊賞?!稘h州雒縣令張君吏人頌德碑》篇幅甚長,從“公親循寧慰,贍理其業(yè)。于是小大悅赍,遠近承風,四封諸通,一朝景附。夫負妻戴子,荷蓑提笠,首尾郊郭者,凡七千馀家,熙乎若鴻雁之得春也”開始,厲敘張知古為政之勞苦,褒揚其愛民之治。事皆征實,語無浮泛,氣勢磅礴,議論精嚴。可謂初唐時期碑文冠冕之作,同時姚崇、宋璟、崔融等作皆不逮也。[16](P6)通過描寫墓主的一系列政績,贊揚墓主忠貞愛民、不畏艱險、剛健有為的精神。其他如《《梓州長史楊府君碑銘》、《司馬申國公高君墓志》、《監(jiān)丞李府君墓志銘》等,亦此類。
李俊認為王勃提出了天人之際的政治理念,而陳子昂則用元氣和元化理論從更高處把歷史與現(xiàn)實、天道與政治興衰等問題予以徹底歸納。算是盛世精神的主動探索者和承擔者,所以陳子昂的個人奮斗精神比王勃等更為強烈,更加具有以道自任的使命感和焦慮。[17](P157)羅宗強先生也說陳子昂“建功立業(yè)的愿望比四杰表現(xiàn)得要強烈的多”。[8](P304)縱觀初唐作家,唯陳子昂的碑志文倍顯明快光朗、浩博大氣之美。其記人寫事,言志抒情,在頌揚墓主政績的背后,實際上隱藏著自我強烈的用世濟世之心,寄托著其奮發(fā)有為、力圖實現(xiàn)王道政治的宏愿,表現(xiàn)著其對帝唐朝政執(zhí)者的關(guān)心。
如《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陳公墓志銘》寫其父陳元敬的告誡:
“嘗宴坐謂其嗣子子昂曰:‘吾幽觀大運,賢圣生有萌芽,時發(fā)乃茂,不可以智力圖也。氣同萬里而合,不同造膝而悖,古之合者,百無一焉。嗚呼!昔堯與舜合,舜與禹合,天下得之四百馀年;湯與伊尹合,天下歸之五百年;文王與太公合,天下順之四百年。幽、厲板蕩,天紀亂也,賢圣不相逢;老聃、仲尼,淪溺溷世,不能自昌:故有國者享年不永,彌四百馀年。戰(zhàn)國如糜,至于赤龍。赤龍之興四百年,天紀復亂,夷胡奔突,賢圣淪亡,至于今四百年矣,天意其將周復乎?于戲!吾老矣,汝其志之?!保?8](P1304)
情感濃郁,意蘊深厚,借其父之口,肯定武則天的雄才大略,暗含大丈夫相時而動,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積極有為思想。陳貽焮在《陳子昂的人品與政治傾向》一文中,于此有詳細解釋,不贅。[19](P56-62)
(三)語言句式上突破駢辭麗藻,散化明顯,文筆生動流暢,清新優(yōu)美
就文體形式而言,陳子昂的碑志文記人敘事不事典故,不尚浮靡,避免了傳統(tǒng)碑文駢四儷六、繁文縟節(jié)、堆砌辭藻的弊病,特別是寫作中駢句和散句交錯運用,甚至更多采用散句行文,更顯質(zhì)樸清新、明白曉暢,在語言形式上呈現(xiàn)出散體化的傾向,比之傳統(tǒng)駢儷碑志文也是一大革新。茲比較如下:
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銘》:
“天潢琉潤,圓折浮夜光之采;若木分暉,秾華照朝陽之色。故能聰穎外發(fā),閑明內(nèi)映。訓范生知,尚觀箴于女史;言容成則,猶習禮于公宮。至如怡色就養(yǎng),佩帉晨省,敬愛兼極,左右無方。加以學殫綈素,藝兼鞶紩,令問芳猷,儀形閨閫?!保?0](P174)
王勃《梓州飛鳥縣白鶴寺碑》:
“三十二相,臨玉座以相輝;八十四儀,擁金山而圓立。層甍四合,爍奔電于丹楹;復殿三休,絡(luò)浮煙于翠幌。因高積磴,疑遷倒景之臺;架險連榮,似立迎風之觀。雕檐競注,縈霧道以龍回;繡桷爭飛,傃云衢而鳳矯?!保?1](P1121)
再看陳子昂《堂弟孜墓志銘》:
“君幼孤,天資雄植,英秀獨邁,性嚴簡而尚倜儻之奇,愛廉貞而不拘介獨之操。始通詩禮,略觀史傳,即懷軌物之標,希曠代之業(yè)。故言不宿諾,行不茍從,率身克己,服道崇德,閨門穆穆如也,鄉(xiāng)黨恂恂如也。至乃雄以濟義,勇以存仁,貞以立事,毅以守節(jié),獨斷于心,每若由己,實為時輩所高,而莫敢與倫也?!保?8](P1302)
《館陶郭公姬薛氏墓志銘》:
“姬人幼有玉色,發(fā)于穠華,若彩云朝外,微月宵映也,故家人美之。少號仙子,聞嬴臺有孔雀、鳳凰之事,瑤情悅之。年十五,大將軍薨,遂翦發(fā)出家,將金仙之道,而見寶手菩薩。靜心六年,青蓮不至,乃謠曰:‘化云心兮思淑真,洞寂滅兮不見人?,幉莘假馑既喩C,將柰何兮青春?’遂返初服,而歸我郭公。郭公豪蕩而好奇者敢,雜佩以迎之,寶瑟以友之,其相得如青鳥翡翠之婉孌矣。”[18](P1303)
兩相比較,陳子昂的碑文摒棄駢儷之弊,用語靈活自如,文筆清新流暢,優(yōu)美生動,寫人記事更見精準傳神,通篇以平實的敘述為主,簡潔練達,淺切流暢,描寫真實具體,不虛美,不諛墓,寫墓主體貌則粗筆白描,寫墓主行事則細筆勾勒,綜合以排比、比喻、反襯、對比的手法,從不同角度表現(xiàn)人物才華個性、品德功績,語言形式上突破傳統(tǒng)駢文四六句的束縛,以散句為主,錯雜結(jié)合、靈活運用、當行便行、當止便止。文勢也隨著感情的變化而起伏,辭句疏朗協(xié)調(diào),抑揚頓挫、鏗鏘暢朗,如此不僅具有音節(jié)的美感,也使得塑造墓主形象栩栩如生,高步瀛《唐宋文舉要》贊其“俊偉倜儻,韓公先導”,[22](P839)此種效果顯然駢儷文難以達到。
(四)表現(xiàn)手法靈活多樣,情感濃郁博大、剛健有力
與前輩作家相比,陳子昂擴大了碑志文的題材領(lǐng)域和表現(xiàn)力,豐富了碑志文的思想內(nèi)容,特別是在體例上一改傳統(tǒng)碑文以敘寫墓主家世祖勛起始的俗套,因情因事而行文設(shè)體,表現(xiàn)手法也更為多樣,這就增強了碑志文的文學性,使得碑志文由應用性行政公文向著抒情性文學散文的方向發(fā)展。這方面最突出的是《率府録事孫君墓志銘》,全文抒寫下層官吏的不幸,其行文自由,突破了一般墓志首先鋪敘墓志籍貫家世的體例,起始直接一句“嗚呼!君諱虔禮字過庭,有唐之不遇人也?!蓖ㄟ^感嘆墓主孫過庭困頓偃蹇的一生,奠定了全文的感情基調(diào),凄涼沉重,痛徹心扉。接著描寫墓主的人品才學、操行命運,行文構(gòu)思精妙,剪裁得當,文字簡潔而情感濃郁,敘述議論,鋪排反詰,就墓主的不幸命運進行思考,就生命的存在價值進行追問。其思慮深沉,感慨蒼涼而雄厚,由墓主一人之不幸推及普天之下所有寒士之不幸,探尋天道與人道之間的關(guān)系,情感濃郁博大,具有較強的思維延伸空間。再如《昭夷子趙氏碑》,針對墓志趙貞固耿直不阿的性格特點,一變傳統(tǒng)碑文記生平贊德行的常規(guī),直接以議論抒情行文,為墓主的遭遇鳴不平,為天下寒士疾呼,飽含著作者對封建社會壓抑人才的憤懣之情。盧藏用《陳伯玉文集序》評其“《昭夷之碣》,則議論之當也?!保?0](P2402)
王勃、楊炯的碑志文也多感嘆人生、多不平之鳴。但相比而言,王楊只是感悟人生、體認生活哲理,對人生的命運思考中有一種懷才不遇、郁郁寡歡、無可奈何的哀嘆,有著一種無可奈何、無能為力的恐懼心境。陳子昂于此感悟體認中雖也不免哀怨,但更有一種不甘沉淪、不甘寂寞的樂觀和豪壯之氣,其慷慨悲歌,蒼茫遼闊,有一種呼喚美好時代到來的張力,蘊含著壯大的聲魄和力量,充滿著時代賦予他的強大的自信心,其生命之嘆、思慮之情不失望、不消沉、不傷感,不愁苦,反而更為壯大濃郁、灑脫輕盈、樂觀明朗,和四杰明顯不同。
初唐后期,魏征、四杰、陳子昂等,都敏銳地感覺到了唐帝國建立后,中國社會走向強盛時代的氣勢如虹、銳不可擋,面對這種歷史的必然潮流,文人們紛紛從文風上予以變革,以使其能與政治生活相適應,使得文學為政治服務(wù),為偉大時代的到來作準備。四杰和陳子昂等,都在努力開拓碑志文的題材領(lǐng)域,深化其思想內(nèi)容,豐富其表現(xiàn)手法,使其擺脫徐庾體狹窄逼仄、浮艷淺薄的弊病,朝著剛健博大、質(zhì)實強勁的方向發(fā)展。但無論從文論思想還是創(chuàng)作實踐上看,陳子昂的貢獻最大,所以古今對于陳子昂的文體革新,多有評價。如盧藏用在《陳伯玉文集序》云:“道喪五百年而得陳君……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保?0](P2403)劉克莊也說:“唐初王、楊、沈、宋擅名,然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唱高雅沖淡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于黃初、建安矣。”[23](P325)明代張頤《陳伯玉文集序》評論陳子昂:“首唱平淡清雅之音,襲騷雅之風,力排雕鏤凡近之氣,其學博,其才高,其音沖和,其辭旨幽遠,超軼前古,盡掃六朝弊習”,[23](P329)可謂確評。
三
陳子昂以散體筆法寫作碑志文,開啟了碑志文散化的征程,標志著唐代古文的崛起。中國散體古文最早可追述至秦漢的諸子散文、歷史散文。其后伴隨著文學自覺時代的到來,文章以追求形式技巧的唯美為宗,駢儷興起,而古文衰落。唐代南北文學合流,政治清明,文章不僅追求形式技巧,更注重內(nèi)容的現(xiàn)實應用性,如此使得古文重新興起。唐代古文的發(fā)展,有兩種傾向:在文學體裁方面,反對四六駢文,追求散體語句的寫作,以奪取文學陣地;在思想內(nèi)容方面,則以儒學反對佛老,以奪取思想陣地,弘揚儒家的剛健有為、積極用世之思想。陳子昂所生活的時代,恰是唐代由初唐走向強盛的前奏。從貞觀之治、武周革命到開元盛世,君王們崇儒興學,奮發(fā)進取,國家蒸蒸日上,日益富強。時代呼喚著士人積極投身政治,也呼喚著質(zhì)實致用、清新剛健的文風。陳子昂順應了這一歷史潮流,以散體古文寫作碑志文,推動碑志文體的革新,特別是借碑志文而弘揚儒學、振興士風政治,為盛世的到來作先鋒之吶喊,可謂中唐韓愈、柳宗元等發(fā)起文體革新運動的先驅(qū),其貢獻大矣。唐人梁肅《補闕李君前集序》云:“廣漢陳子昂以風雅革浮侈?!保?4](P5261)李舟《獨孤常州集序》云:“廣漢陳子昂獨溯頹波以趣清源,自茲作者,稍稍而出?!保?5](P4520)韓愈在《薦士》詩中也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迨至宋代,陳子昂的貢獻被進一步發(fā)現(xiàn),如姚鉉《唐文粹·卷首》云:“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陳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風雅?!保?3](P32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陳子昂傳》所論:“唐興,文章承徐庾余風,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保?6](P4078)都給予陳子昂極高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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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容(1976-),男,文學博士,東莞理工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文化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