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麗
一個從忍讓逐漸走向堅決反抗的叛逆者
——試論《家》中的覺慧形象
劉劍麗
巴金《家》中的覺慧形象的核心性格是積極追求新生活,堅決反抗封建家長與封建禮教對青年一代的殘害。覺慧的反抗性格經歷了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在反抗意志方面,隨著對摧殘青春、毀滅生命的封建禮教認識的逐漸深入,覺慧的反抗意志越來越堅定,反抗行為也越來越果敢。在愛情觀念方面,覺慧最初認為,只要門當戶對,青年男女的愛情就不會有問題;后來他認識到,男女青年要得到幸福的愛情,必須敢于反抗封建家長橫蠻干涉。《家》通過對覺慧叛逆性格發(fā)展的描寫,真實地體現了“五·四”時期年輕一代成長的艱難與蓬勃向上的精神風貌。
《家》;覺慧形象;叛逆者
巴金小說《家》中的覺慧,是一個在“五·四”時期初步民主主義思想影響下出現的封建大家族叛逆者形象。他富有同情心,富于思想活力和社會敏感,厭惡令人窒息的家族環(huán)境,痛恨壓制人的社會尊嚴、毀滅人的寶貴生命的封建禮教。其核心性格則是積極追求新生活,堅決反抗封建家長與封建禮教對青年一代的殘害。歷來研究者對覺慧這種叛逆性格及其表現予以了普遍的關注和探討,為讀者深入理解《家》的內涵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但覺慧思想性格的成長過程至今未引起研究者足夠的重視,故這一形象仍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本文擬從反抗意志和對愛情認識發(fā)展過程進行分析,探討覺慧從封建貴族少爺逐漸成長為叛逆者的艱難歷程,從而揭示這一典型人物的重要意義。
一
貫穿于覺慧種種叛逆行為的主導性格無疑是其反抗性格,而這種反抗性格有著一個逐漸發(fā)展的過程,其發(fā)展大體上經歷了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覺慧參加學生請愿活動后,被高老太爺軟禁在家時。覺慧的反抗意志一開始表現得并不明顯,例如,當高老太爺發(fā)現他參加學生的請愿活動后,不準他出門。盡管他敢于跟爺爺爭論,敢于向大哥覺新發(fā)泄不滿,然而在大哥的勸說下,最終他還是服從了爺爺的命令。高老太爺雖然把他交給覺新看管,但覺新整天忙于外面的事務,對他根本無暇顧及。在這種情形下,覺慧還是乖乖地呆在家里,這是屈服于高老太爺權威的表現??梢?,覺慧此時的反抗意志還是十分薄弱的,他對封建家長的權威雖極為反感,但又害怕與之進行更加激烈的正面沖突。但無論如何,他與封建家族的正面沖突就此開始了,他的反抗意志已初露端倪。
從新年前夕到鳴鳳投湖之前,是覺慧反抗性格發(fā)展的第二階段。此時,覺慧對禮教的殘酷和軍閥的殘暴有了進一步的認識?!皥F年”晚上在寒風中哭泣的討飯小孩、梅與覺新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悲劇、讓全城百姓驚惶失措的軍閥混戰(zhàn)、鳴鳳被送給馮樂山做妾,等等,無不引起覺慧的憤慨。面對這些慘狀,他用力所能及的方法去解決,例如,摸出幾個銀幣送給討飯的小孩、勸梅表姐“有空多看看新書”、出版刊物介紹新思想等。盡管有些做法還顯得十分稚嫩,但卻表明了覺慧并不麻木。他對殘酷禮教與黑暗社會的不滿正在逐漸增加。要之,在這一階段里,封建社會所制造的種種罪惡使覺慧的反抗性格進一步發(fā)展,但其思想性格還存在著軟弱性與妥協(xié)性。
第三階段是鳴鳳投湖后覺慧支持覺民逃婚時期。鳴鳳投湖自盡,讓覺慧極為震驚。對侮辱婦女的封建制度的仇恨,對自己自私懦弱行為的羞愧,對失去戀人的深深痛惜,一并交織在覺慧的心頭:“我從前責備大哥同你沒有膽量,現在我才曉得我也跟你們一樣……我也恨我自己?!庇X慧憤怒了,說:“這個家,我不能夠住下去了?!狈饨易鍖ⅧQ鳳逼死,給了覺慧血的教訓,他終于看清了封建勢力猙獰可怖的面目,他第一次萌生了離家出走的念頭,同時他的反抗意志發(fā)展到了一個新高度。此后,他勇敢地與封建勢力進行斗爭,繼續(xù)參加進步學生的活動,出版刊物、發(fā)表文章、鼓吹新思想。他堅決反對包辦婚姻,堅定地支持二哥覺民逃婚,不管是爺爺聲色俱厲的訓斥,還是大哥苦苦的哀求,他都沒有說出覺民的去處。梅表姐的慘死,是封建家族犯下的又一樁血案。覺慧對封建家族與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他不哭,也沒有悲哀。他有的是滿腹的憤怒。他的話是用一種交織著愛和恨的聲音說出來的:“一些哭聲,一些話,一些眼淚,就把這個可愛的年輕的生命埋藏了。梅表姐,我恨不能把你從棺材里拉出來,讓你睜開眼睛看個明白:你是怎樣給人殺死的!”他的反抗意志更加堅定,在覺民動搖憂慮之際,他鼓勵道:“你怕什么?你一定會得到勝利”。他只有一個信念:“現在管不了許多,無論如何我們要奮斗到底!”而此時的高公館,也已是日薄西山,暮氣沉沉??税才c克定包養(yǎng)妓女、玩弄小旦等丑事敗露后,高老太爺被活活氣倒。封建家長們的腐化衰落,使覺慧看到了舊階級必然滅亡的趨勢,也增強了他斗爭的信心與勇氣:
連祖父自己也已經走上這條滅亡的路了。似乎就只有他(覺慧)一個人站在通向光明的路口。他又一次夸張地感覺到自己的道德力量超過了這個快要崩潰的大家庭。熱情鼓舞著他,他覺得自己的心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地激動過。
最終,在堅定的反抗意志的支撐下,不僅他聲討長輩們的“捉鬼”活動大獲全勝,而且逃婚事件也以覺民的勝利而告終。這兩次與封建家長的正面交鋒,充分體現了覺慧不妥協(xié)、不動搖的反抗意志。
第四階段是瑞鈺死后。將覺慧的反抗意志推向極致的,是大嫂瑞鈺之死。覺新屈服于家族長輩為避免“血光之災”的壓力,將生產在即的妻子瑞鈺遷到城外,活活地將她推上了死亡之地。當覺慧聽到又一個美麗青春死于非命的消息后,他毫不猶豫地堅定地對覺新說:“大哥,我不能夠在家里再住下去了。我要走?!薄啊乙欢ㄒ撸还芩麄冊鯓诱f,我一定要走!’覺慧好像跟誰吵架似地繼續(xù)說?!彼僖矡o法忍受“眼前……現出一副棺材,漸漸地棺材縮小了,變成了兩副、三副”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家庭環(huán)境。他異常憤怒,毅然決然地登上了東去的客輪,離開了這個令人窒息的罪惡家族,去尋找一片新的生活天地。
總之,隨著對摧殘青春、毀滅生命的封建禮教認識的逐漸深入,覺慧的反抗意志越來越堅定,反抗行為也越來越果敢。在前兩個階段,他蔑視封建禮法,大膽地反叛封建家族,但有時又表現出對封建禮教與封建勢力的妥協(xié)與忍讓;在后兩個階段,在強大的封建家長淫威面前,他的反抗意志堅定,反抗行為果敢;他不再屈服,不再動搖。在思想上,他不再是高公館的少爺,而是這個封建家族的堅定叛逆者。
二
要全面準確地把握《家》中的覺慧形象,我們還必需對覺慧的愛情觀念作一番探討。這是因為作品對覺慧的愛情生活著墨甚多,此其一。其二,對自由愛情的向往是覺慧追求新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全書有關描寫看,覺慧從忍讓逐漸走向堅決反抗,還表現在其對愛情的認識上。
覺慧最初認為,只要門當戶對,男女雙方的愛情就沒有任何問題。覺慧與鳴鳳主仆之間的愛情,不是真正意義的愛情。梅林幽會,兩人的真情表白,堪稱覺慧與鳴鳳愛情生活中的華彩樂章。但我們從中看到的卻是鳴鳳在高公館少爺面前誠惶誠恐的表情與言語,看到的卻是覺慧對家族婢女居高臨下的同情與憐憫。假如梅林幽會的背景不是覺慧被高老太爺拘禁在家中,他或許就不會向鳴鳳表示要娶她做“三少奶奶”。換言之,覺慧在這種背景下流露出來的這種感情只是他在寂寞中一時沖動的結果,因此這種感情并不具有真實性與長久性。覺慧曾經說過,他與鳴鳳之間的感情,“這簡直說不上愛,不過好玩罷了?!闭\然,在鳴鳳投湖后,覺慧也曾一度極其悲憤。但這種悲憤與其說是對戀人被逼死的悲憤,還不如說是對自己懦弱的憤怒。如果覺慧真的愛鳴鳳,那么,在知道鳴鳳第二天將被送給馮樂山時,他為什么不采取任何拯救措施?總之,覺慧對鳴鳳的愛給人的感覺像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游戲,顯得十分蒼白,不是真正的愛情。
覺慧與鳴鳳“有問題”的愛情癥結在于覺慧認為,他與鳴鳳之間門不當戶不對,即社會地位的不同阻礙了他與鳴鳳的愛情:可是不幸在他們中間立了一堵無形的高墻,就是這個紳士的家庭,它使他不能夠得到他所要的東西,所以他更恨它。
因此,覺慧常常夢想著鳴鳳有琴一樣的社會地位,并且認為只有這樣,他們的愛情才可以一帆風順。他又懷著希望地發(fā)出一個疑問:“假使她處在琴姐那樣的環(huán)境呢?”“那當然不成問題!”他自己決斷地回答道。這時候他真正覺得她是處在琴的環(huán)境里面了,于是在他與她之間一切都成了自然,很合理的了。
在覺慧看來,如果鳴鳳有琴一樣的社會地位,那么他們的愛情就不成問題了,所以在鳴鳳投湖的那天晚上,他為自己尋找到了放棄鳴鳳的借口:“有兩樣東西在背后做他的后援,使他可以安慰失掉她以后的自己,這就是為社會服務的青年的獻身的熱誠和小資產階級的自尊的心理?!鄙踔猎邙Q鳳投湖后,覺慧夢中的鳴鳳已不再是一個婢女,而是一名父親很有錢的富家小姐,因此,“現在什么都不成問題了,我跟你是平等的了。”這個夢同樣說明,在覺慧的潛意識里,“阻礙他們愛情的仍然是傳統(tǒng)的門第觀念。”[1]93總之,在對愛情的認識上,覺慧最初受到了傳統(tǒng)門第觀念的嚴重影響。
鳴鳳投湖自盡以后,覺慧對愛情的認識有了較大的變化。我們可從他所做的夢以及后來他堅定地支持覺民逃婚這些行為中看到這種變化。
覺慧夢見鳴鳳實際上包涵著十分豐富的內容。據筆者陋見,此前的論者似乎還沒有窮盡其內涵。在夢境中,鳴鳳不再是高公館的婢女,她的父親很有錢,她穿著華麗的衣服,住在別致的洋樓里。這回,“我跟你是平等的了”,“現在我跟你中間沒有什么障礙了”。既然兩人已經門當戶對,社會地位平等了,就應該能夠兩情相依了。然而這個夢并不是一個美夢,而是一場噩夢。在夢境中,鳴鳳的父親把她嫁給一個中年的官吏,因此他們還是不能相愛。為了能夠相愛,他和鳴鳳冒著雨彈急浪,試圖坐船逃走,但最后鳴鳳還是被抓回去了。巴金常常通過夢境來揭示人久藏心底的愿望和追求,常常通過夢境來表現人的潛在意識[2]145。覺慧這個夢也不例外,它實際上是覺慧對他最初所持的愛情觀念的否定——戀愛雙方的門當戶對并不意味著有情人就能終成眷屬。這個夢還表現了覺慧對如何爭得自由幸福愛情的進一步思考:當封建家長橫蠻地干涉自由戀愛的時候,戀愛者能否采取逃婚的方式來掙脫封建家長的控制?
從夢境回到現實,覺慧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了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惡本質。巴金把梅之慘死放在鳴鳳自盡之后,似乎是為了表現覺慧的愛情觀念的轉變而著想。在覺慧等人看來,梅與大哥覺新可謂青梅竹馬,門當戶對,但為什么他們的愛情會以悲劇告終呢?原因很簡單:因為封建社會并不承認人有自由戀愛的權利,故雙方母親哪怕是因為在牌桌上發(fā)生的小小沖突,就可以很隨便地棒打鴛鴦,將梅與覺新這對正在談婚論嫁的有情人活活拆散。當覺慧目睹了覺新的痛苦,尤其目睹了梅的慘死悲劇之后,他的心靈受到了何等強烈的震撼:當自由愛情受到封建家長橫蠻干涉的時候,不逃婚,就會有悲劇發(fā)生;逃婚,或許還有一條生路。可以說,梅表姐與大哥覺新的愛情悲劇,進一步促使覺慧改變自己原有的愛情觀念,堅定了他反對封建婚姻制度的決心。由此,我們就可以推測出“逃婚”是覺慧受到了夢境的啟發(fā)而向覺民提出來的主意,我們也不難理解覺慧為什么如此堅定地支持覺民逃婚。
總之,在墜入愛河之初,覺慧對愛情的認識是天真幼稚的。但經歷和目睹了種種封建婚姻制度所釀成的愛情悲劇后,他對愛情的認識就有所轉變。他堅定地支持覺民追求自由幸福愛情的行為,就顯示出他正在逐漸擺脫封建婚姻觀念的羈絆,向著真愛觀念靠近。
綜上所述,《家》把高公館的敗落與社會上新思潮的傳播結合起來,構成了覺慧覺醒的積極背景,然后在一系列復雜尖銳的矛盾沖突中,真實地塑造了叛逆的、蓬勃向上的覺慧形象,描寫了他從猶豫走向果敢,從動搖走向堅定,從忍讓妥協(xié)走向堅決反抗的艱難過程。唯其如此,覺慧這個才16歲的封建大家族的叛逆者形象才栩栩如生;唯其如此,“五·四”時期年輕一代成長的艱難與蓬勃向上的精神風貌才得到真實的再現。
[1]曹書文.現代與傳統(tǒng)的有機融合:覺慧形象新論[J].河南社會科學,2003(1).
[2]花建.巴金小說藝術論[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78.
I206.6
A
1673-1999(2012)04-0108-03
劉劍麗(1973-),女,廣西欽州人,欽州學院(廣西欽州 535000)圖書館助理館員。
2011-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