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陽方言的助詞“得”*

宗麗(江漢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湖北武漢430056)

長陽方言的助詞“得”*

宗麗
(江漢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湖北武漢430056)

助詞“得”在長陽方言中用法多樣，本文認為長陽方言中的助詞“得”來自動詞“得”的虛化，并兼有半虛化用法，可以充當能性補語和動相補語。

方言;助詞;得

長陽縣位于湖北西南部，長陽方言屬于北方方言區(qū)西南官話。西南官話因其詞匯與普通話一致性高，過度研究重視度不夠，其實西南方言很多語法與普通話并不一致。

“得”是長陽方言中一個身負多職的助詞，不僅用法多樣，讀音也多變。本文將長陽方言中的助詞“得”按功能大類分為“得1”“得2”“得3”“得4”，分別描寫其用法，以其厘清其表意脈絡和梳理其語法化歷程。

一、得1［t「212］［·t「］

助詞“得”來自動詞“得”。連動式結(jié)構(gòu)演變?yōu)閯友a結(jié)構(gòu)，然后補語成分進一步虛化，是助詞形成的常見模式。曹廣順先生在《論漢語動態(tài)助詞的形成過程》中考察了“得”的虛化過程?！暗谩北玖x為“獲得”，可以單用，比如“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詩經(jīng)·周南·關(guān)雎》);也可跟在另一個動詞后面構(gòu)成連動結(jié)構(gòu)，表示以某種方式得到，比如《韓非子·說林上》中的“孟孫獵得麑，使西巴持之歸”。到東漢動詞后的“得”開始失去獲取義，僅表示動作行為實現(xiàn)或者有了結(jié)果，比如王充《論衡·命義》中的“謂妊娠之時，遭得惡也”，“遭得”意為“遭遇”并非得到;《世說新語·德行》中“祥嘗在別床眠，母自往暗斫之，值祥私起，空斫得被”中的“斫得”意為“砍到”。

這或許是長陽方言中能性補語“得”的來源。做能性補語的“得”讀本音［t「212］，比如:

杯子里是冷水，喝不得啊杯子里是生水，不能喝│我摸得，你摸不得我能摸，你不摸│你哪懣說不得呢，一說就發(fā)脾氣你怎么不能批評呢?一批評就發(fā)脾氣│這個雞子吃不得(A:這個雞不愛吃食物;B:這個雞不能食用)

“V得1”后還可以加上數(shù)量結(jié)構(gòu)“下兒”?！暗?”讀輕聲?！癡得1下兒”表示“值得V一下”或者“能V一陣子”，比如:

這個電影還蠻看得下兒這電影比較值得看這電影│屋里的油還用得下兒家里的油還能用一陣子│這個事情搞得下兒這事值得做一做│那個地方蠻大，很跑得下兒那地方比較，要跑好久呢

如果說以上的“V得1”和“V不得1”虛詞化特征不明顯的話，那么當“V得1”帶上補語以后，就成了很明顯的助詞，讀音為也變?yōu)檩p聲［·t「］，比如:

看得倒│寫得倒│提得動│睡得著│搞得徹來得及

其對應的否定形式為:

看不倒│寫不倒│提不動│睡不著│搞不徹來不及

正反問形式為:

看不看得倒│寫不寫得倒│提不提得動│睡不睡得著│搞不搞得徹來不來得及

長陽方言表示可能性的“得1”還有個很特別的用法是，某些含有動詞性語素的形容詞，可以用插入“得1”表示能夠符合某特征并且程度很深。比如:

他真是過得細他十分仔細│他蠻耐得煩他很有耐心│他蠻刻得苦他很能吃苦│他蠻下得力他很能出力干活

二、V得2［t「212］［·t「］

1.沒V得2［t「212］［·t「］

“得”的本意“獲得”除了可以發(fā)展出表示可能性的語法意義之外，還能引申出表示實現(xiàn)的意義，“得”由此發(fā)展出充當動相補語用法，這種用法本文歸為“得2”。

表示沒有某種經(jīng)歷的“沒V得”中的“得”正是“得2”?！暗?”可以讀輕聲也可以讀本調(diào)。比如:

看你的吃相哦，像沒吃得的看你這吃相，像沒好好吃過飯│一天到黑打瞌睡，像沒睡得的一天到晚打瞌睡，像沒好好睡過覺似的

長陽方言中的這種“沒V得2”還可以用于說明原因，經(jīng)常以“是……的”強調(diào)句式出現(xiàn)，強調(diào)沒有某種經(jīng)歷導致了一個不好的結(jié)果。

這個伢這懣不聽話，一看就是沒打得的這孩子很不聽話，一看就是沒打過的│我看你是沒吵得的我看你是挨過罵│棉絮長霉是都沒好生曬得的棉絮長霉是沒好好曬的

2.V得2O

“V得2O”表示動作實現(xiàn)，一般用于虛擬情境，這個用法的“得”讀輕聲。比如:

有得三四個就行噠，不拿多噠有三四個就可以了，別拿多了│搞得幾回就曉得厲害噠的經(jīng)歷幾次就知道嚴重性了│別人吼得幾回她就曉得噠的別人罵幾次她就知道了│上得幾回當看你還改不改上幾次當看你改不改│管等得一會就賣光噠的啊等一會兒就賣光了

這個意義的“V得2”入句時必須帶上不定數(shù)量結(jié)構(gòu)。

“V得2O”常見的否定形式為“沒V得2”和“不消V得2”。

3.不消V得2

“不消V得2”表示不用實施某個動作行為，意為“不用V”。比如:

不消找得，他自己要回來的不用找了，他自己會回來的│不消歇得，我不吃虧不用休息，我不累│不消睡得，我坐下兒就行噠不用睡，我坐一會兒就可以了│你爾1不消忙得，我車身馬上就走的您不用忙，我馬上就走的

“不消V得2”可以帶賓語，帶賓語的時候“得”可以在賓語前，也可以在賓語后，還可以在前后共現(xiàn)。比如:

不消帶得傘得│不消看得書得│不消找得醫(yī)生得│不消弄得飯得

不消帶得傘│不消看得書│不消找得醫(yī)生│不消弄得飯

不消帶傘得│不消看書得│不消找醫(yī)生得│不消弄飯得

以上三組句子位于賓語前的“得”讀輕聲，位于賓語后的“得”讀本調(diào)。這三種句式接受度都非常高，表意沒有差別，意思都是“不用VO”。

“不消V得2”在長陽方言中還有近義結(jié)構(gòu)“沒得V頭得2”和“沒得V場得2”，“得”讀本調(diào)?！邦^”和“場”是長陽方言中的動詞后綴，“V頭”和“V場”表示“V的價值”;“沒得V頭得2/沒得V場得2”意思是“不用V”，但是隱含有負面價值判斷，表示沒有這么做的價值。因此表示客氣的“不消V得2”不能轉(zhuǎn)換為“沒得V頭得2/沒得V場得2”。比如:

a1:不消找得，他自己要回來的不用找了，他自己會回來的│不消寫得，屋里還好多油不用買了，家里還有很多油│不消看得，這個導演的電影都蠻差不用看了，這個導演的電影都很差

a2:沒得找頭得/找場得，他自己要回來的│沒得買頭得/寫場得，屋里還好多油│沒得看頭得/看場得，這個導演的電影都蠻差

b1:你爾不消忙得，我車身馬上就走的您不用忙，我馬上就走的│你爾不消弄得，我不餓您不用做(飯)，我不餓│你爾不消等得，他不得回來噠的您不用等，他會回來了

b2:*你爾沒得忙頭得/忙場得，我車身就走的。│＊你爾沒得弄頭得/弄場得，我不餓。│＊你爾沒得等頭得/等場得，他不得回來噠的

以上例句，a類例句為一般性得勸阻，可以說“不消V得”也可以說“沒得V頭得/沒得V場得”;b類例句，表示客氣，沒有強烈的負面判斷，因此只能說“不消V得”不能說“沒得V頭得/沒得V場得”。

此外，“沒得V頭/場得2”可以用來表示對事物性質(zhì)的褒貶評價，“不消V得2”沒有這個用法，比如:

這個電影沒得看頭得/看場得│鴨爪子根本沒得啃頭得/啃場得│他這個人沒得說頭得/說場得│上海沒得去獉頭得/去場得。

上述例句中的“沒得V頭得/V場得2”表示某事物不好，“不值得V”，該格式不能用“不消V得2”替代。

4.V倒/起得2

“倒”和“起”是長陽方言中用來表示動作實現(xiàn)和持續(xù)的助詞。

“V倒得/V起得”則用來強調(diào)“V倒/起”的實現(xiàn)，用來強調(diào)靜態(tài)的持續(xù)。比如:

我聽倒得/聽起得我聽著呢│我看倒得/看起得我看著呢│車子他守倒得/守起得車他守著呢│電影票媽拿倒得/拿起得電影票媽媽拿著呢│門關(guān)倒得/關(guān)起得門關(guān)著呢│燈亮倒得/亮起得燈亮著呢│空凋開倒得/開起得空調(diào)開著呢

這個用法與長陽方言中表示進行體的助詞“在”很相似，“V倒得/V起得”也可以說出“V倒在/V起在”。但是“在”之前可以插入賓語，“得”則不可以;比如，長陽方言可以說“屋里開起燈在/開倒燈在”，但一般不說“屋里開起燈得/開倒燈得”。

三、得3［·t「］［·ti］

“得3”是結(jié)構(gòu)助詞，用于連接述語和補語，它經(jīng)常用來連接述語與程度補語“很”?？梢宰x作［·t「］，也可以讀作［·ti］。比如:

好得很│早得很│熱得很│拐得很│急得很

有時候，可以用省略掉程度補語，代之以語氣詞“哦”，“哦”發(fā)音延長。比如:

好得哦│熱得哦│拐得哦│瘦得哦│氣得哦

以上“A得哦”，表意為“非常非常A”，后面可以不用添加補充描述。比如:

他這個人拐得哦這個人太狡猾了│今天這個天氣冷得哦今天天氣太冷了

長陽方言中有一個長音“得I”，“得I”之后不再帶任何補語，單憑一個長音“得I”來表示某種狀態(tài)程度極深。長音“得I”可以描寫為“［t「「123I］”，“得I”可以用在動詞后，也可以用在形容詞后。比如:

這個姑娘嗲得I這個女孩非常嗲│他瞌睡得I他非常困│她當眾吼噠我一頓，我氣得I他當眾批評了我一頓，我非常生氣│蠻長時間沒看倒她，她拖得I很久不見她，她消瘦得厲害│他睡得I，我打他他都不曉得他睡得真沉，我打他他都不知道

長音“得?”疑為“得哦”的合音發(fā)展而來。

四、得4［·ti］

得4是結(jié)構(gòu)助詞。

1.銜接述語與程度補語

“得3”與“得4”都可銜接述語與補語，但是讀音不同，“得3”可以讀作［·t「］，也可以讀作［·ti］?！暗?”只能讀作［·ti］?！暗?”能帶的補語很有限，只有“很”;而“得4”可以帶多種程度補語。比如:

氣得吐血│急得要命│壞得要死│撩人嫌得要命很討

人厭

2.銜接述語與狀態(tài)補語

“得4”銜接述語與狀態(tài)補語的用法跟普通話一致，只是讀音不一樣。

長得蠻好看│扒得稀爛│洗得干凈完噠洗得非常干凈│忘記得無影噠忘記得干干凈凈

3.銜接述語與方所結(jié)構(gòu)

長陽方言中的介詞“在”只能居于動詞之前，不能置于動詞之后。比如，長陽方言可以說“在書上做記號”，不能說“*把解釋寫在書上”。長陽方言中方所結(jié)構(gòu)做補語需用“得4”聯(lián)系，說成“V得L”。比如:

睡得床上睡在床上│記得心里記在心里│掉得屋里噠掉在家里了│打得眼睛高頭噠打在眼睛上了│調(diào)得北京去噠調(diào)到北京去了│一直跑得一中那里一直跑到一中那里

從以上例句可以發(fā)現(xiàn)，“V得L”既可以表示動作發(fā)生的處所，也可以表示動作行為的終點;既能對應普通話的“V在L”，也能對應“V到L”。

給予類動作可以將受事轉(zhuǎn)移到給予對象那里，因此給予對象可以視為廣義的方所。普通話中用“給”來介入給予對象的“V給O”，在長陽方言中也可以用“得”來連接動詞和給予對象，說成“V得O”。比如:

我把羽絨服送得王師傅噠的我把羽絨服給王師傅了│我在不著這懣多米，這袋米把得你吧我吃不了那么多米，這袋米給你吧

4.用在連動結(jié)構(gòu)的第一個動詞后，構(gòu)成“V1得V2”，“V1”表示“V2”方式，比如:

蒸得吃還是煮得吃蒸著吃還是煮著吃│我是跑得去獉的我是跑著去的│我的書被他偷得去獉噠我的書被偷走了

“得3”與“得4”都是結(jié)構(gòu)助詞，“得3”只能銜接程度補語，而“得4”用法更豐富。從語法化發(fā)展規(guī)律推斷，“得4”當在“得3”之前，“得3”只承擔了“得4”語法功能中連接程度補語的部分功能。

就“得3”當在“得4”帶程度補語的情況來看，“得3”往往用于連接更純粹的程度補語，比如“好得很”的“很”等等，而“得4”所帶的程度補語則很多顯得有些接近結(jié)果補語，比如“氣得吐血”。太田辰夫指出“從起源上說，結(jié)果補語表示結(jié)果在先，用來表示程度，是比喻的用法”?！暗?”除了所帶的程度補語之外，其銜接的放縮結(jié)構(gòu)和連動式都表現(xiàn)出近似結(jié)果補語的意義特征，故本文認為“得4”產(chǎn)生早于“得3”。

［1］王力.漢語史稿(重排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3］曹廣順.試論漢語動態(tài)助詞的形成過程［A］.吳福祥.漢語語法化研究［C］.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4］曹秀玲.“得”字的語法化和“得”字補語［J］.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3).

［5］高光新.動詞“得”的語法化歷程［J］.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5).

H131

A

1006－5342(2012)08－0051－03

2012－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