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冷了,人情還是溫的好

肖奇

摘要：被譽為“香江一支筆”的作家董橋，是一位才學橫溢、個性率真的文人，以其獨特的小品文立足于海峽兩岸文壇。筆者在董橋散文中看到的正是溫潤的君子之風，高雅的名士品味，這正是中國自古以來文人傳統(tǒng)的一處倒影，也是文化傳承的一點星光。在21世紀的今天，筆者認為大家更應該閱讀董橋，因為像他這樣的世俗中的名士，已經(jīng)越來越少?！拔镆韵橘F”，董橋的散文會是當代文學的一盞明燈，一個日漸遠去，卻也日漸明亮的文化象征。

關(guān)鍵詞：董橋;文人小品;魏晉名士風;懷舊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3-0180-02

被譽為“香江一支筆”【1】的作家董橋，是一位才學橫溢、個性率真的文人，以其獨特的小品文創(chuàng)作立足于海峽兩岸文壇，先后結(jié)集出版了《這一代的事》、《跟中國的夢賽跑》、《辯證法的黃昏》、《靜觀的固執(zhí)》、《英華沉浮錄》、《回家的感覺真好》、《青玉案》、《記得》、《從前》等散文集。由于自小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又曾旅居英國多年，對于中西文化兼容并包，同時對世事人情的洞悉靜觀，學識廣博，表現(xiàn)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既能體現(xiàn)中國古代名士的雅致趣味，又深得英國文學的風趣幽默，因而時常出現(xiàn)一些令人稱贊又回味的美文，在當代散文小品創(chuàng)作上獨樹一幟。專欄文章雖短小，董橋卻能在方寸天地間見萬千氣象，談高遠意趣，抒深宏襟抱，讓人不禁感嘆董橋先生如此深厚學養(yǎng)為底，嚴謹章法為用，將小品寫成讓人回味無窮、受益匪淺的人生的感悟。

一、從董橋的身世談及

董橋散文的魅力，一部分來自于他的獨特的身世、人生經(jīng)歷。他出生在福建晉江，一歲時隨父母赴南洋，在印度尼西亞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光。雖然身處南洋，但出身書香世家的董橋從小深受濃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使他自幼愛上了看書、寫作以及收藏古玩字畫，有著一種獨特的中國古代文人雅士氣質(zhì)。1960年考上臺灣成功大學外文系。1964年畢業(yè)后到香港，任香港美國新聞處《今日世界》叢書部編輯。1973年赴英國，在倫敦英國廣播電臺中文部從事新聞廣播及時事評論，1975年起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從事理論研究。大陸、南洋、臺灣、香港、英國，多元的經(jīng)歷豐富了他的人生，同時多元文化的沖擊讓他積累了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與人生經(jīng)驗。1979年返港，先后擔任香港公開大學中國語文顧問、《明月報刊》總編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組主任、《讀者文摘》中文版總編輯、《明報》總編輯、《蘋果日報》社長等職務。對于自己半個世紀的人生流轉(zhuǎn)，董橋曾有一段簡要的自述：“五十年代僑居南洋，晨昏戲耍，懵然長大。六十年代負笈臺灣，追求窈窕的倩影跟仰慕蒼蒼的學識一樣真切。七十年代做客英國，終于學會看山看雨，識破世間寧靜的激情和喧嘩的假面，一路受用到八、九十年代重回香港，混跡江湖。轉(zhuǎn)眼心順、目順、耳順?！边@大約是他人生歷程的成長寫照罷。

董橋散文往往具有大量的知識見解，其獨到的審美品位與藝術(shù)修養(yǎng)，透過讀書隨筆，文化鑒賞與生活感悟，生動且深刻地呈現(xiàn)印章、印石、古玩、畫畫、山水，涉筆成趣，瀟灑風流，散發(fā)著優(yōu)雅自如的名士風度。超然脫俗的名士風搭配精準獨特的文字，二者共構(gòu)出董橋的豐富人生與獨特魅力。在他的筆下，不忘“這一代的事”，在“跟中國的夢賽跑”，看似幽默的文風下是率真辛辣的書生意氣，讓人擊節(jié)叫好，心領(lǐng)神會董橋的文字功夫與寫作功力，來自大量的知識積累和審美觸發(fā)，以及他對結(jié)構(gòu)、煉詞的處處講究。有關(guān)這些方面的論述并不少見，本文就不多加贅述。本文主要從“名士風”角度切入，探討董橋散文的獨特風格及其藝術(shù)成就。

二、字里行間的“魏晉名士風”

所謂“名士風”，是一種富有才華而不拘社會禮法約束的個性和風度。時有高論，風流倜儻，不拘小節(jié)，趣味甚廣，品位不俗，往往心中對現(xiàn)世帶有不滿的情緒。名士風流以魏晉最為興盛，魏晉清談為典型，但本文無意于這個概念的探討，而采取一種寬泛籠統(tǒng)的說法，主要是泛指一種有文化品味、有獨特個性的知識分子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風貌與生活態(tài)度，他們著迷于傳統(tǒng)精致文化、對社會現(xiàn)實有不俗的個人見解，且能保有知識分子的相對獨立品格。讀董橋的散文，很難不被字里行間濃郁的名士氣息給吸引，其中有對前塵舊事的回憶敘述，也有對昔人流韻的頻頻回首，表現(xiàn)出一副文化遺民的真實本色。他自己在文章中曾多次以舊派遺民自居，大有魏晉名士之風流遺韻：

我偏偏愛說我是遺民……劫后的意識形態(tài)，值得依戀的正是這些殘留的舊時月色，跟臥薪的憂郁導師沒有干系了……文化遺民將品味，養(yǎng)的是心里一絲傲慢的輕愁。（《舊日紅》）

在文化意識上，我很懷舊，卻也不甘心放縱自己化為故紙堆里的書蟲。我只希望在安裝了空調(diào)設備的現(xiàn)代書房里，依然會有一盞傳統(tǒng)的明燈照亮我的原稿紙和打字機。《浪子和尚耳》

既是舊派遺老，他對民國味特別有種親切的迷戀。例如：既是看電影，他也偏愛具有“民國味道”的，例如：《圍城》、《上海的早晨》的女演員里媛媛，他欣賞的正是她“那種久違的民國味”，董橋在文中深情地寫道：“這樣嫵媚的柳梢月色，也許只有我這輩帶點老襟懷的人才傾倒?！彼贿吘庉媹罂贿呁嫖端囆g(shù)；一邊身處世俗鬧市，一邊隱逸創(chuàng)作。這樣的遺民情懷、名士風度處在香港這個高度現(xiàn)代化的科技城市與激烈競爭、瞬息萬變的媒體社會，最世俗的市朝中排除嘈雜的干擾，自得其樂?！按箅[隱于市”，這正是董橋及其散文的獨特所在。余秋雨在董橋散文集《舊情解構(gòu)》序中寫了這樣一段話：“名士情懷如窗外六朝之山，感性筆墨如檐下秦淮之水，一靜一動，亦仁亦智，而這種組合居然完成于南洋和英倫之間，真是奇跡?！薄?】說“奇跡”也許重了點，但董橋風格毫無疑問是當今香港文壇的一頁傳奇。

值得一提的是，董橋的名士風與魏晉士人的縱酒放達、裝瘋賣傻完全殊旨異趣，他既不煩躁郁悶，也不逃避現(xiàn)實，反而力求與生活對話，與真我照應，顯現(xiàn)出悠然自得的特殊意趣。仔細琢磨后，筆者發(fā)覺與陶淵明有幾分相近?！拔依显缰辛颂飯@的毒了”（《仲春瑣記》）失意時隱逸山林，得意時心系田園，讀書著述，怡情山水，隨性所至，這是董橋的人格精神，也是他能寫出哲理小品的內(nèi)在動因。除了靖節(jié)先生，閱讀董橋的散文小品會讓人自然聯(lián)想及五四作家周作人和俞平伯先生。他們的文章不約而同都有著晚明名士小品文的影子，收到當時文風的影響和啟發(fā)。痖弦先生這樣寫道：“董橋博學多聞，作品中具有傳統(tǒng)文人的歷史情懷，而一種舒放蕭散的敘寫風格，特別令我心折：這是中國晚明以降，散文文學精神的繼承和弘揚了。”【3】

董橋散文中流連于琴棋書畫，讀書寫作，“滿目是寫意的幽趣，滿心是瀟灑的放浪”，逢人說夢，頗有俞平伯的名士風范；同時，他的小品文大量引用妙文架構(gòu)的知識性寫作，典故迭起，則與周作人的“文抄公體”頗能輝映。對俞平伯、周作人這對師徒，董橋自幼年時就頗為認同和崇拜：

從小讀周作人，讀俞平伯，讀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兩位長衫人物的袖里清芬，盡管都吹過歐風，淋過美雨，無恙的依舊是那一盞苦茶，那一株古槐，朱絲欄間浮動的墨影永遠是三味書屋和春在堂的疏影。說頹廢，那是最后一代文化貴族的頹廢；說閑散，那倒不是秦淮夢醒燈火闌珊的閑散：是鐘鼎胸襟供養(yǎng)溫山軟水的脫俗。《書札影真好看》這兩個人的文化品位、生活雅趣與文學風格，顯然給了董橋極大的啟發(fā)和影響。閑散脫俗的文化貴族，傳統(tǒng)士大夫的習氣，偶有“喪志”的頹廢，是五四時期名士風氣的先行者。五四的文學氣度自然不是只有這一路。朱自清在寫1928年的《背影》序中曾回顧五四以來現(xiàn)代散文的發(fā)展，認為“確是絢爛極了”，“有中國名士風，有外國紳士風，有隱士，有叛徒?！薄?】可見，名士風早已存在，與以批判為主的激進文學共同構(gòu)出了五四文學的多重精神面貌。在朱自清先生看來，最能代表“中國名士風”的散文作家恰恰是周作人和俞平伯師徒。對于周作人，董橋直言：“我少年時喜歡周作人的小品，一度模仿他的筆調(diào)，太難了。幾十年后的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他的隨筆寫得有個人風格，卻不想去學他了。”（《美麗的錯誤》）在筆者看來，董橋在散文中流露出的名士風，更接近俞平伯。他欣賞俞平伯，多處提到對他的喜愛?！坝崞讲淖治矣绕湎矚g?！?；“五十年代大陸批判他和胡適的治學思想，我反而越發(fā)讀俞先生的書?！保ā队崞讲o艾德琳的信》）他四處搜集俞平伯先生的字畫，在《春在堂》一文中流露出對俞平伯由衷的心儀與神往：

我集藏俞平伯的字福藏的無非是俞家‘花落春仍在的那一縷暗香：蘇州曲園主廳的春在堂，杭州西泠橋邊的俞樓，棲霞嶺下的右臺仙館，一脈綿長的薪火就這樣靜靜傳進了老君堂胡同的古槐書屋和清華園中的秋荔亭。幾代人匆匆走了，燈也滅了，我只撿一撿飄落臺階的幾片黃葉，庶幾是跟昔日那一彎清流的重圓，不必花燭，不必沉吟。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俞平伯的名士形象和灑脫作風是十分鮮明而突出的。俞平伯曾特意為張岱小品集《陶庵夢憶》注點、寫跋，談及對張岱名士小品文創(chuàng)作風格和旨趣的向往。朱自清對他的認知很深，在為他的散文集《燕知曹》寫序時，就提到有人評論俞平伯的性情與文風神似明朝名士。朱自清對此解釋說：“我知道所謂明朝人，是指明末張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這一派的特征，我慚愧不大弄得清楚；借了現(xiàn)在流行的話，大約可以說是“以趣味為主”罷。他們只要自己好好地受用，什么禮法、什么世故，是滿不在乎的。他們的文字也如其人，有著灑脫的氣息?！薄?】董橋在文章對朱自清的看法表示了贊同，“俞平伯習性確是跟那班明朝人相近，倒不是故意去學名士”正因不是故意去學，其以趣味為主的灑脫氣息也就是“名士風”的真諦了。

董橋是名士，同時也是文士、雅士。他在文章中毫不掩飾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這是自古名士都揮之不去的情結(jié)。董橋描述得更深刻，他說“我偏愛中國的舊人物舊文化”，這是“合理的鄉(xiāng)愁”，(《北京房先生對我的批判》)讀者可以從他的散文中領(lǐng)悟傳統(tǒng)文化的情調(diào)：寫書法、藏古玩、品字畫、迷扇子、好閑章、集郵票……這樣的閑情雅致，稱得上“名士風”的絕好詮釋。在這些興趣愛好躍然紙上的背后，是其對傳統(tǒng)文化的支撐和支持。在與人結(jié)交中，董橋先生也有著同樣的愛好。在與余英時先生結(jié)交后，他寫道：“靠的也許是彼此都抱著‘舊文化人的襟懷?！保ā队嘤r新書付梓志喜》）；當有人批評林青霞應該“受苦受難才寫出驚世巨作”時，他說：“我情愿她不寫”，“我們畢竟都是惜福的舊派人。”（《題林青霞新書》）直到今日，董橋在擔任刊物主編期間，與讀者、友人通信或邀稿，仍是以毛筆字書寫，這在現(xiàn)代科技橫行的時代顯得雅興十足。對于電腦、手機，這位“名士”往往刻意地“回避”，或者說是“忽略”，他曾經(jīng)這樣“幽默”地寫道：

我這一代人已經(jīng)給電腦狂潮弄得更像古人了，視一切硬體軟體的操作如鬼魂幽靈，從什么自動轉(zhuǎn)賬到網(wǎng)上理財，一概不敢叨光，生怕按錯兩下鍵盤就傾家蕩產(chǎn)，血本無歸。好不容易等到千年蟲危機來臨了，電腦都不可靠了，我這才挽回一點尊嚴，理直氣壯走進銀行和郵政局排隊，享受一下時光倒流的樂趣和古意。還有，滿街的手提電話此響比接，夸夸其談，一派要員忙人的造型，我總是替他們當眾出賣隱私而難過。（《時代太新太冷了》）十足的名士口吻。也許用他自己的話會更清晰明了，他說：“名士往往生活在半真半假的世界里。他們在書海里尋求現(xiàn)實，又在現(xiàn)實世界中制造書海里的人生，最終是分辨不出是真是幻。”（《環(huán)境中的名士》）閱歷深厚的董橋當然分辨得出真實與幻想，但他顯然更樂意選擇活在茫茫書海里?？此鞣N癡書的言行，聽他高談喜舊厭新的論調(diào)，只能說明他對傳統(tǒng)真誠地愛得徹底。他文章中透出的戀舊，不可否認的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儒家精神的執(zhí)著繼承，透出一股東方文化的神韻，對傳統(tǒng)的挽留姿態(tài)灑落在字里行間。

三、結(jié)語

目前所見有關(guān)香港的文學史，如《香港文學史》、《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中對董橋散文的風格特色都有著一致的評價：“濃郁的書卷氣，儒雅的文化精神，熱烈的中國情懷，精致的文字，英國式的幽默?！薄?】如此具有共識的藝術(shù)概括，說明了董橋散文以被香港文學界高度認可，已成為當代香港文學重要的一頁。他的散文重視個人體驗，追求唯美境界，從語言文字到題材內(nèi)容都深深烙上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印記，同時又以特殊的審美經(jīng)驗，體現(xiàn)出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本主義思想。楊照在《董橋精選集》導論中以“接近文藝復興時代的隨筆，接近周作人的小品，是長期陌生干涸的隨筆文類之流，終于灌注了新的水源”贊揚，認為董橋的“新隨筆體”已經(jīng)昂然卓立，奠定了董橋文學史上“邊緣卻獨特的位置”。

“人間冷了，人情還是溫的好?！惫P者在董橋文中看到的正是溫潤的君子之風，高雅的名士品味，這正是中國自古以來文人傳統(tǒng)的一處倒影，也是文化傳承的一點星光。二十余年過去了，在21世紀的今天，筆者認為大家更應該閱讀董橋，因為像他這樣的世俗中的名士，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物以稀為貴，董橋的散文會是當代文學中的一盞明燈，一個日漸遠去，卻也日漸明亮的文化象征。

注釋：

【1】劉超：《香江一支筆——說董橋》，《青春》，2007年第8期，第65頁。

【2】轉(zhuǎn)引余秋雨為董橋散文集《舊情解構(gòu)》，（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所寫的內(nèi)容簡介。

【3】董橋《心中石榴又紅了》，臺北：未來書城，2001年版，第12頁。

【4】朱自清：《背影》，《朱自清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版，第33頁。

【5】朱自清：《燕知草》序，《朱自清散文全集》卷一，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版，第247頁。

【6】劉登翰主編：《香港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589頁。

參考文獻：

[1]、朱棟霖、丁帆、朱曉進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年第1版。

[2]、劉登翰主編：《香港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1版。

[3]、董橋《董橋文錄》，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4]、董橋《董橋精選集》，臺北：九歌出版社，2002年版。

[5]、董橋《靜觀的固執(zhí)》，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6]、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W.Said），單德興譯，《知識分子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