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炎秋
一
劍橋是美的。
它不是那種一見就令你頭暈目眩、沖擊你的感官、抓住你的眼球的美。劍橋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玻璃幕墻、沒有巨幅廣告、也沒有城市生活常見的喧囂與躁動,甚至現(xiàn)代化城市常見的霓虹燈光,和那寬闊、整齊、簇新的街道,劍橋也不多見。劍橋的街道是狹窄的,古老而又陳舊,有的街面還鋪著不知幾時面世的方磚。
然而,你就是感覺劍橋是美的。這種美是一種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和深厚的學術(shù)底蘊的有機融合,就像一個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雖然素面朝天,卻自有一種迷人的風采。
劍河在劍橋市中心曲曲折折地淌過。晴朗的日子,你邀上三五好友,租上一條小船,從皇后學院的“數(shù)學橋”旁開始你的航程。你手拿一根撐竿,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保持著船的運行與方向,一面與船上的朋友交談。藍藍的天上飄著絲絲白云,靜靜的河水微起漣漪,一座座形態(tài)各異的拱橋慢慢地進入、逝出你的眼簾。岸上,是各個學院青青的草地。遠處,是歷經(jīng)數(shù)百年之久的哥特式校舍,和學院莊嚴、肅穆的教堂。草地上,三三兩兩的學生,或坐或臥,手捧書本,盡情地享受秋天的清風與陽光,吸收著書中寶貴的營養(yǎng)。偶爾,你也可以看到一二情侶,相偎坐在岸邊的長椅、或毯子似的草地上。風中,教堂渾厚的鐘聲悠揚地回蕩。你真希望能長久地生活在這如畫的地方。
傍晚,順著一條鋪滿金色落葉的林間小道慢慢前行。道旁高大的喬木林,葉片已被秋風催熟,仍戀戀地掛在樹枝上,給喬木披上一層金色的盛裝。“曉來誰染楓林醉,總是離人淚”。但此時此刻,你卻生不出崔鶯鶯式的悲秋情緒。因為樹林外面,不時出現(xiàn)的一片片寬闊的草地吸引著你。草地經(jīng)過修整,平坦、厚實,像小伙頭上茂密的平頭。在秋風的吹拂下,綠草已沒有夏天那樣青翠,但仍然青春、迷人,逗引著你親腳在上面走一走,打一個滾。你順著草地往前走,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你已來到一座學院的后門。順著后門走進去,則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劍橋的學院,大都古老而寧靜。大門很謙虛,謙虛到你有時想不到那就是它的正門。院名也很謙虛,謙虛到你有時甚至找不到它在哪里。但是,大門上方那古老的院徽,和穿著紅黑相間的長袍的銀發(fā)守門老者,卻使你無法不感到它潛在的分量。走進大門,一般是一塊方形的草地,草地周圍,分布著三四層的磚瓦建筑。就目力所及,你會隱隱感覺這個學院小了一點,與它的盛名有些不符。然而,“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果你不急著趕下一站,而是慢慢地看下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還僅僅只是這個學院的一角。穿過擋住你的視線的那幢建筑,或者,順著兩座建筑之間的一條不起眼的石板路走過去,你就來到了另一個院落,于是,又是草地、校舍,又是草地、校舍。真有點蘇州園林的味道。
有人說,在古城西安,隨便找個地方挖下去,就可能挖到一處文化的寶藏。那么,也可以說,在劍橋的任何一個學院,你稍不留意就可能與一位著名的學者相遇。在三一學院大門外一塊不起眼的草地上,有一棵不大的蘋果樹。蘋果樹靠著學院的學生宿舍,樹的上方挨著一扇普通的玻璃窗門。一般人很少會注意到它。但人們告訴我,這棵蘋果樹生長的地方,曾經(jīng)生長著另外一棵蘋果樹,正是在那棵蘋果樹下,牛頓由于一顆蘋果的落地悟出了萬有引力定律?,F(xiàn)在,這個地方被人們視為圣地,只有三一學院數(shù)學成績最好的學生,才有資格住進蘋果樹旁的那間宿舍。在克里斯丁學院后院的草地上,黃色的膠帶圍出了另一棵樹。這棵樹枝繁葉茂,綠葉成蔭。據(jù)載是彌爾頓親手植下。樹旁一條不過二百來米的小道,叫彌爾頓小路。彌爾頓失明之后,正是在這條小道上,邊散步邊構(gòu)思了他那三部流芳百世的名作:《失樂園》《復樂園》和《力士參孫》。
在國王學院教堂長方形的過廳,我曾長久地徘徊。不是很大的廳堂里,立著十幾位劍橋名人的塑像,周圍的墻上,則是另外幾十位其他名人的畫像。牛頓、達爾文、克倫威爾、彌爾頓、拜倫、凱恩斯、羅素、馬爾薩斯、霍金……一連串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他們都是從劍橋出發(fā),以自己在科學、文化上的杰出貢獻,持久地造福整個人類。然而,在感嘆這些偉人們的輝煌業(yè)績的同時,面對他們的逝去,你不能不感到天地的無窮,宇宙的浩渺,不能不感到人生的短暫、自己的渺小。于是,我仿佛理解了才華橫溢的徐志摩的那首名詩《再別康橋》為何要用“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作為它的開頭。在這一學養(yǎng)深厚、名家輩出的學府里,你不能不油然而生一種敬畏,因而只能是“輕輕的”。
徐志摩曾于1920年10月至1922年8月,追隨林徽因的足跡,游學劍橋,但沒有拿學位就離開了。不過劍橋卻在他心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跡。他曾滿懷深情地回憶:“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1928年,他故地重游,11月6日在返國途經(jīng)南中國海的船上,構(gòu)思與創(chuàng)作了這首詩歌,將劍橋的名字刻在了無數(shù)中國文學青年的心頭。而劍橋也記住了這位詩人。在國王學院橫跨劍河的拱橋旁的草地上,有一塊略呈六方形的石頭,上面刻著這首詩的開頭兩句與結(jié)尾的兩句,顯示著劍橋?qū)@位異國詩人的尊重與贊許。
周未的晚上,是人們休閑的時光。劍橋大街小巷的酒店、飯館和咖啡廳里,滿是年長的學者、年輕的學生。大家或三五一群圍坐一團,手端酒杯,談笑風生;或是默默地獨居一隅,面對一杯咖啡,陷入沉思。盡管已是深秋天氣,姑娘們?nèi)月懵吨绨?,一管襲地長裙勾勒出婀娜的身姿。人走了很久,笑聲與芬芳仍在空中飄蕩。我不禁想起龐德的那首著名的《地鐵車站》: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這幾張臉在人群中幻景般閃現(xiàn)/濕漉漉的黑樹枝上花瓣數(shù)點)。這些姑娘,不,這些年輕學生,不正是劍橋這一千年古樹新開的花朵嗎?有了他們,古老的劍橋才不沉悶,充滿了蓬勃的朝氣與向上的力量。
劍橋是美的。它就像封存百年的橡木桶中的上等葡萄酒,需要慢慢品嘗。越品,你越能感到它那悠長的清香與迷人的魅力。
二
出機場,坐大巴,到中心汽車站,等車,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到劍橋,打的,足足折騰了六個多小時,到達目的地——劍橋洛維爾路(Lovell Road)35號時,已經(jīng)快晚上9點了。
應著鈴聲來開門的,是哈特利太太 (Mrs.Hartley),我按照臺灣、香港的習慣,私下里叫她哈太。哈太60多歲,典型的英國婦女,略顯狹長的臉,一頭灰黃色的短發(fā),一雙灰色的眼睛,嘴唇闊而扁,特別是當它嚴肅或生氣地緊抿著的時候,使人聯(lián)想到青蛙??此哪樞?,我覺得哈太年輕時應該還是比較漂亮的,只是歲月沒有給她增添更多的母性的柔和,而是刻下了冬天的嚴霜。
住到哈太這里來,是我自己的選擇。來劍橋前,我已外出過兩次。在美國時,住在一個中國人家里,在加拿大,則是獨自一人住在一個營業(yè)性的公寓里,雖然方便自由,但與當?shù)厣鐣]有什么接觸。這次來英國,我下決心住在當?shù)厝思依?,與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深入了解英國社會,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因此,雖然我在美國留學的女兒警告我說,和當?shù)厝俗≡谝黄鹂赡軙形幕⑸盍晳T方面的障礙,雖然一個替我去看房子的先到劍橋的中國學者告訴我說,哈太住的地方離市中心和校區(qū)都很遠,住在那里可能不大方便,我都沒太在意。心想,只要自己低調(diào)一點,處處尊重房東,應該是能與他們和諧相處的,至于遠一點,更無所謂,就當散步了。
哈太住的是一種國內(nèi)叫作“雙拼”的房子,一幢房子,分成兩邊,一邊住一戶人家。這是典型的劍橋民居。我住的臥房,屋子不大,至多十個平米,用國內(nèi)的標準看,里面陳設比較簡單。房的中間是一張單人床,床很窄,頂多一米寬,睡覺不老實的人第二天醒來,很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地上。好在我做教書匠久了,一切循規(guī)蹈矩,不擔心發(fā)生那種情況。床的背窗戶的一邊,與床平行靠墻放著一張雙門衣柜,柜上的油漆已經(jīng)剝落,柜門必須用栓子拴著,否則它就自己敞開,將我掛在里面的一些破衣爛裳都呈現(xiàn)在世人的眼前。床和衣柜之間,是一個小四方桌,可以放些雜物如書包、小旅行箱之類的東西。在床與窗戶之間,與床成T字形靠墻放著一個抽斗柜,下面兩層每層一個大抽屜,上面一層并排四個小抽屜。柜的新舊程度與它的衣柜兄弟一樣,大抽屜沒有裝滑輪,將它抽出來推進去需兩只手托住兩邊,慢慢地進行,且要注意兩邊推進速度的一致,不然就會因失衡而卡住,得用巴掌在卡住的那邊拍幾下,才能再次移動。床的檔頭,對面靠墻放著另一張大一點的四方桌,上面放著一盞小小的臺燈,作為書桌。書桌上的方墻上,打著一些鋼釬,上面安上木板,算是書架。床和窗戶之間,擺著一張折疊躺椅。椅架是鋼制的,上面蒙著一塊長方形的布作為椅面,人坐上去,椅面便向下凹進去,于是頭和大腿便擱在鋼架上,由于坐在上面不舒服,我很少使用,但它卻占了地方。如果你想運動一下比如做做廣播體操什么的,你就得將折疊椅收起來。因為只有床和窗戶之間的這塊空地稍大一點。
哈太略帶驕傲地領(lǐng)我參觀了她的領(lǐng)地,指定了我棲息的地方。然后略帶好奇地問我在中國住多大的房子。我告訴她我在中國住的房子比她的要大一點,有四間臥室,一間客廳,一間飯廳,兩個衛(wèi)生間,一個廚房。不過是套間(Apartment),不是她這樣的別墅(House)。她有些驚奇,問我多少人住這么大一套房子。我告訴她,我家共四口人,女兒、兒子現(xiàn)都在國外留學,家里就我和妻子兩人。哈太沉吟了一會,大概在評估我的話的真實性。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問道:“你吃晚飯沒有?”
我真的感謝她終于想起晚飯的事。我還是中午12點在飛機上吃了一頓勉強能夠維持生命的中餐,現(xiàn)在已是晚上9點半,用句俗話,早已是餓得“肚皮貼著后背”了。哈太拿出兩片吐司,切了一個西紅柿,將西紅柿片夾在吐司中間,做成一個簡單的三明治,然后泡了一杯熱茶。我風卷殘云地將這些東西吞進肚里,看看哈太沒有再添什么東西的意思,我只好站起來,向她道謝,并且違心地回答她的問話,說自己已經(jīng)“吃飽”了。
第二天早晨,洗漱完畢,我下樓來到廚房,想看看哈太給我準備了什么吃的,心里祈愿早餐會比昨天晚上豐富一些。但廚房里什么也沒有。我正在躊躇,哈太來了,告訴我附近有一個食品超市,我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去買。不過食品超市9點才開門,我還得在屋里等一等。我明白早餐是沒有了,于是回到房間,躺到床上,默默聽著肚子里的叫聲,自我安慰說,萬事開頭難,馬上就要步入正軌了。
然而步入正軌之后的生活并沒有想象的順利。哈太很禮貌,每天上午見面總不忘說“古德貌林”,下午見面則是“古德阿夫脫濃”,出去時則要說“撕油勒透”,假如我當時在家的話。但也僅此而已。她似乎不很喜歡和我聊天,有一兩次我主動挑起話題,問她一些事情,但她簡單地回答之后,就不再做聲了。也許是我的英語不大好,她覺得聽和說都比較吃力吧,我私下這樣認為。但也有可能是我的談話無意中觸犯了她。哈太的飯廳里,掛著一幅放大了的照片,上面是兩個可愛的英國男孩。有一次,我沒話找話地問她那兩個男孩是她的孫子還是外甥。她看了照片一眼,淡淡地說,那是她朋友的兩個孩子,然后便找借口離開了飯廳。也許這觸及到了她的隱私,惹得她不高興?我在哈太家住的一個多月時間里,沒有看到她的先生,也沒有看到她的兒子或女兒。也許她沒有孩子?不然為什么把別人的孩子的照片放大了掛在自己的飯廳里呢?我不知道,也不好問。但我知道,我的“如意算盤”——通過與她談話來提高自己英語水平的想法落空了。不過,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想利用租房的機會找一個免費的英語口語教師,本來就不實際。失去自己本不應得到的東西,我并不感到煩惱。
煩惱的是文化和生活習慣上的不協(xié)調(diào)。為了生活方便,我從國內(nèi)帶了一個小電飯煲和一個小電沙鍋,但事先沒有和哈太通氣,我覺得這應該是可以的。但問題偏偏就在這里。那天,我買了一些排骨,按照國內(nèi)的做法,把排骨放在沙鍋里,加上水,打開電源之后,我就上樓看書去了。一個多小時之后,我的房門忽然“嘭嘭”地響了起來,開門一看,哈太滿臉不高興地站在外面,嘴抿得緊緊的?!澳沐伬锏乃绯鰜砹??!彼龑⑽?guī)У綇N房,指著那個里面的水正在翻騰但并沒溢出的沙鍋對我說,“你不能使用這個炊具?!彼种钢娚冲伒碾娫淳€——那根線從電磁灶旁繞過連在插座上——說,“這很危險。假如這電磁灶打開的話,這根電線就有可能燒焦,就會發(fā)生火災。”然后她拉開自己裝炊具的抽屜,“這里面的東西你都可以用,沒必要再用其它的炊具。”我本想反駁說用電沙鍋不可能有危險,但又覺得她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于是表示以后不再用。哈太之色稍解。但從此,我的電飯煲和電沙鍋便只能放在我的房間作擺設了。
哈太睡得很早,每天晚上9點半就上床了。我則一般工作到12點。有一天我去學校,回來得晚了一點,吃完晚飯后便去洗澡。突然,我聽到哈太在她住的主臥里大叫起來。開始我不知道她在叫什么,后來才醒悟到這叫聲與我有關(guān),連忙問,“你在喊我嗎,哈特利太太?”“你怎么弄出這么大的聲音!”“我在洗澡。”我連忙解釋。“你應該在9點半前洗?!彼懿桓吲d地說。
我按照哈太的要求調(diào)整了自己的生活習慣和作息安排。比如,晚上9點半之后除了呆在房間看書,不作其他任何活動。再比如,哈太怕油煙,不喜歡我炒菜,我就不炒,每餐用鍋燒一鍋水,然后將蔬菜、肉菜放進去。怕她有意見,我連油都沒有買,吃了一個多月沒有油的燉菜。開始有點不習慣,后來就好了。我甚至有時為此驕傲,覺得自己適應能力強,以后沒書教了,做個和尚也還能夠適應。
然而,沖突還是避免不了。我到劍橋后不久,我夫人利用國慶長假的機會來到英國,一方面來看在劍橋讀碩士的兒子和我,另一方面也順便到英國旅游。在她來之前,我告訴哈太,說我夫人過兩天會來,可能要在我房間里住幾天。但哈太一口回絕了。我吃了一驚,轉(zhuǎn)念一想,可能是經(jīng)濟問題。于是表示,我夫人在這里的時間,我每天可以補交一些費用給她。但她還是不同意,說我租的是單人房,不能住兩個人。我又提出,我夫人來之后,我把她的后客房也租下來,給我夫人住。本覺得這下應該沒有問題了。但她還是說不行,因為這間后客房她已經(jīng)租給了一個意大利來的訪問學者,那個人過兩天就會過來。她很客氣地向我表示,她很想幫我的忙,但她辦不到。保險公司規(guī)定她的房子只能住三個人,不能多住。她建議我給夫人找個旅館。
我雖不高興,但也還理解。人們說英國人古板,但古板也有它的好處,再說你也不能說哈太按規(guī)矩辦事就錯了。但我夫人按照國內(nèi)的思維習慣,怎么也無法理解。她說她不信一個房客的老婆來了,房東竟然不許她在自己丈夫房里住幾個晚上,世上哪有這么不近情理的人。她認為是我沒有將補償?shù)氖陆o哈太講清楚,因此導致了哈太的不同意。我的解釋無效,只好服輸,懷著忐忑的心情將老婆帶到了自己的住處。其時已是晚上十點,哈太穿著睡衣戴著睡帽在她臥室門口接待了我們。我向她介紹我的夫人,她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接著就嚴肅地轉(zhuǎn)向我說,“我說了……”“只住一個晚上?!蔽疫B忙說。哈太很不滿意地看了我們一眼,轉(zhuǎn)身進去了。第二天上午,我們下樓,我夫人向她打招呼,她又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接著對我說,“你夫人什么時候走?”“吃早飯后走?!蔽艺f。哈太接著說,“我告訴過你,你的房間只能住一個人?!薄拔乙哺嬖V你了,我們馬上就走。”我也有點不高興了。
就這樣,我夫人幾乎是被她趕了出來。至此,我夫人才相信,并不是我沒講清楚,而是世上真有這么“不講情理”的人。她極力主張我搬走,“花起錢來找氣受,沒這個必要?!蔽译m然沒有她那么憤怒,但也無法接受哈太對我夫人的態(tài)度。于是我們決定搬走。但由于住進來時已與哈太約定,如果離開要提前一個月通知,我只好告訴她我準備10月底搬走。“我們學校有點急事要我回去,我不得不改變計劃?!蔽腋嬖V她,另找了一個搬走的理由。
哈太平靜地聽完了我的通知,簡單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告訴我?!蔽蚁耄蟾胖牢乙嶙叩恼嬲?,因此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又想,她可能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從她的角度看,她是按規(guī)矩辦事,遵章守法,倒是我違反原則,犯了中國人常有的自由主義。而且,因為我的提前搬走,打亂了她的租房計劃,給她造成了一定的經(jīng)濟損失,她說不定對我還有想法。
我是9月23日住進哈太家的,原計劃住兩到三個月,后改到11月1日離開,實際上只住了39天。10月23日,我與哈太算帳,打算將剩下的9天的房租付給她。但她表示,我交了200鎊定金,到時從定金里扣就行了。同時她糾正我說,不是9天,而是10天。我覺得奇怪。她拿出日歷,從10月23日數(shù)起,一直到11月1日,總共10個日頭。我想告訴她,應該跨過一晚才算一天,因此10個日頭只應算9天。比如我23日入住,24日離開,只應算我一天,而不應算兩天。但轉(zhuǎn)念一想,一天也就10幾英鎊,100多人民幣,沒必要和她費口舌,也許,她沒有想清楚,算了。然而,到臨走前結(jié)帳時,她又我多收了我30鎊,而且結(jié)算單上寫明是我夫人的住宿費。這我就不能接受了?!癢hy?”我問。她告訴我,我夫人住了一晚,住一晚的收費標準是30鎊。我馬上反駁,第一,我夫人是住在我租住的房子里,我已付了房租。第二,我夫人晚上10點才到,第二天上午10點前就走了,沒有給她增添任何費用。而且即使給她增添了一點費用,我自我夫人到后,20多天一直住在外面,這些費用也節(jié)省出來了。第三,也是更重要的,如果我夫人在我房間里住一晚上需要收費,而且是30英鎊,她應該在當時就告訴我,而不應該在一個月后結(jié)帳時才告訴我?!拔乙詾槟阍缇椭懒恕D挠凶》孔硬唤o錢的?!惫届o地說,嘴唇抿得緊緊的,臉上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我突然醒悟,她是有意這樣做的,包括將9天時間算做10天收費。她對我提前離開還是有想法,正在“規(guī)矩”許可的范圍內(nèi)盡量爭取她的經(jīng)濟利益,同時也算是對我的一點的懲罰。我不再與她爭論。因為越爭論,就越顯得我在乎,給她的樂趣也就越大。而且,定金在她手里,她不給我我也沒有辦法,除非打電話叫警察,但有這個必要嗎?我住了嘴,平靜地從她手里接過剩下的零錢。
離開的時候,哈太熱情地祝我旅途平安。但我由于心中的彎還沒轉(zhuǎn)過來,只是對她點點頭,就拖著我的行李箱走了。現(xiàn)在想來,實在有失風度。
20世紀初,英國著名作家高爾斯華綏發(fā)表小說《島國的法利賽人》,批評英國人性格中不好的一面:狹隘的島國意識,保守、虛偽、自私。我是上世紀80年代看的這部小說,印象很深。我不知哈太是否屬于高爾斯華綏批評的哪種類型。但我還是希望,如果再有機會來英國,我碰到的是狄更斯筆下的契爾布里兄弟而不是哈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