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宏
(哈爾濱工程大學,哈爾濱,150001;黑龍江大學,哈爾濱,150081)
回指①(anaphora)是一種在日常語言交際中看似普通、簡單,實則相當復雜的語言現(xiàn)象。從20世紀七十年代開始,回指問題成為現(xiàn)代語言學研究的重點課題之一。80年代更成為回指研究的爆炸期(Fox 1987)?;刂脯F(xiàn)象不僅成為句法學(Chomsky 1980)、語義學(Halliday & Hasan 1976)、語用學(Levinson 1987;Huang 1994,2000)、語篇分析(Fox 1987;Givón 1983)以及認知語言學(Ariel 1988;van Hoek 1995;Matsui 2000)等領域研究的重要問題之一,而且也受到心理學、神經(jīng)科學和認知科學、邏輯學,以及計算語言學、人工智能等諸多學科的關注。不同學科、不同領域的研究者基于不同的研究目的和理論建構,從不同角度、采用各種不同的研究手段和方法對回指現(xiàn)象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和探討,提出了多種理論、假說和模型(徐赳赳2003;許余龍2002;宋宏2010)。然而,對于自然話語中各種復雜的回指現(xiàn)象,迄今仍缺乏全面、透徹的共識,甚至在回指的概念界定等基本問題上也存在嚴重分歧。
英語pronoun(代詞)起源于拉丁語的pronomen,而后經(jīng)由法語的pronom進入英語。無論pronomen還是pronom都表示代替名詞(for/instead of noun)的意思。因此,“代詞”的本意就是“用來代替名詞的詞類”(朗文當代英語詞典1997:1130)。
英語代詞系統(tǒng)分為人稱代詞、物主代詞、反身代詞、相互代詞、指示代詞、疑問代詞、不定代詞、關系代詞等。人稱代詞有人稱、性、數(shù)和格的區(qū)別??梢灾阜Q的對象包括人物、其他生命體、無生命體或者事件。在對代詞有無意義的問題上,學界的觀點迄今仍存在分歧。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參見何英玉、孫蕾2000):
(1) 意義空缺論
以本維尼斯特(Benveniste)為代表,認為代詞“在語言中沒有任何意義”(Benveniste 1971:217)。這是典型的“替代觀”,即認為代詞只是名詞的鏡子,脫離所指代的對象就沒有任何意義。然而,在大多數(shù)語言中人稱代詞都具有性、數(shù)、格等語義特征。
(2) 意義固定論
以雅各布森(2001)等為代表,認為代詞指示語具有自己固定的一般意義,不依賴于言語環(huán)境。我們很容易找到反證。比如人稱代詞中的“我們”,在不同的語境中既可能指“包括本身在內(nèi)的一個群體”,也可能就指“我”。
(3) 意義變化論
以維諾格拉多夫(Виноградов)(轉(zhuǎn)引自王勇1992)、葉斯柏森(1988)等為代表,認為代詞無固定意義,其意義隨語境變化而變化。這種動態(tài)觀揭示了代詞的基本語義特征。這也是代詞和其他詞類的最根本的差異所在。其他實詞類都是具有概念意義的,唯獨代詞沒有,但是當它指代某一成分時,就會具有該成分的語義特征??梢?,和名詞、動詞、形容詞等其他實詞類相比,代詞在語義特征方面表現(xiàn)出本質(zhì)上的差異。這也是它常常被排斥在實詞詞類體系之外的原因之一。代詞這個語義特征決定它在指稱上具有語境依賴性、廣泛性、變化性等特點。此外,人稱代詞區(qū)分性、數(shù)、格的意義差別,其語義結構中包含了說話人強烈的主體意識。
總之,代詞的意義可以概括為三個特性:一是意義的抽象程度在實詞類中最高;二是具有語境依賴性和變化性;三是具有主體性。正是這三個特性,決定了代詞在指稱關系中作為回指語時所具有的多重功能和復雜表現(xiàn)。
近年來,代詞回指一直是語言學研究的熱點課題之一。Lyons(1979)認為語法學家和語言學家們更關注代詞(特別是第三人稱代詞)的回指用法(anaphoric use),而不是代詞最基本的指示用法②(deictic use)。Halliday和Hasan(1976)認為人稱代詞中只有第三人稱代詞才具有語篇銜接功能,才可以充當回指語。因此,在代詞回指中,第三人稱代詞占有特殊的重要地位。
傳統(tǒng)語言學的普遍觀點是把回指視為“用一個語言單位回指某個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單位或者意義”(Crystal 1991:17),或者“用一個詞或短語替換在文章或?qū)υ挼那耙徊糠忠呀?jīng)出現(xiàn)過的另一個詞或短語”(Richardsetal.1993:14,轉(zhuǎn)引自秦洪武2001)。也就是說,回指語是用來替代先行語的,兩者具有同指關系,并且兩者都必須在語言中直接地明示出來。
例1:Sam bought a second-hand car but it often broke down.
[譯文]:薩姆買了一輛二手車但是它經(jīng)常拋錨。
句中的代詞“it”是回指語(anaphor),用于替代前述話語中的先行語(antecedence)“a second-hand car”。這種替代觀下的人稱代詞回指關系可以用下面的示意圖來表示:
(NP:名詞性短語;3PA:第三人稱代詞回指語)
這一模式中代詞回指語的意義完全取決于它所“替代”的名詞。萊文森(Levinson)認識到傳統(tǒng)觀點的局限性,提出“回指是使用一個代詞來指代前文中的某一詞所指代的同一實體(the same entity)”(Levinson 1987:385),即代詞回指的意義是指向先行語所指的實體。如下圖所示:
([X]:先行語的所指實體)
萊文森的界定強調(diào)回指關系既不是詞之間的關系,也不是語法成分之間的關系,而是實體(entity)的同一性。這就把指稱關系“納入了語義考察的范圍”(秦洪武2001)。不過,萊文森的觀點仍然局限在語言表層結構,還是堅持回指語所指稱的對象必須是在前文中明示的先行語,回指語的功能也只限于取代先行詞的替代功能。
Lyons(1979:660)認為,回指性代詞(anaphoric pronoun)指的是它的先行語的所指。如下圖所示:
([X’]:先行語的概念意義)
Lyons的界定和前兩種模式有很大不同。他認為第三人稱代詞的意義不是由它所替代的名詞決定的,而是和該名詞共同指向一個外在的概念表征。他所強調(diào)的不是語法上的替代性,而是意義的同一性。這一理念是對指稱“實體論”的一個重要突破。
這三種模式都是在傳統(tǒng)語義學的框架內(nèi)的解釋,對于回指的界定都是堅持回指語和其先行語之間的同指關系(co-reference),并且是共現(xiàn)的。也就是說,人稱代詞回指語和其先行語必須首先符合性、數(shù)、格等形式的一致性;同時,先行語必須是已知(given)的信息。這種語義解釋的理據(jù)在于對人稱代詞意義特征的,即人稱代詞回指的功能只限于替代已知信息,而不提供新信息。人稱代詞本身語義信息量極低,必須依賴所指代的成分才能獲得意義解釋。然而,自然語言中卻存在著大量的與之矛盾的現(xiàn)象,例如:
例2:Head office in Russia only need know what they want to know.
[譯文]:在俄羅斯的總部只需要知道他們想要什么。
例3:The pair took Mary to the station but it had already left.
[譯文]:夫婦倆把瑪麗送到火車站但是它已經(jīng)開走了。
可見,傳統(tǒng)的回指語義研究中對回指的界定和分類拘泥于語言的表層形式,把回指和后指、外指割裂開,把代詞回指的語義解釋僅僅局限于對所指代實體的替代,這些觀點是靜態(tài)的,不夠全面的?;谶@種靜態(tài)指稱觀指導下的理論模式的解釋力也是有限的,無法對各種復雜的回指現(xiàn)象提供充分合理的解釋。
傳統(tǒng)語義學沒有把指稱關系放到具體語境中討論,也沒有考慮語言本體之外的其他因素,對代詞回指的解釋是靜態(tài)的、片面的、孤立的。事實上,語義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Bartsch(1998)在闡釋其“動態(tài)概念語義學”(dynamic conceptual semantics)理論時指出,概念不是靜止存在的,而是可以在新的視角下或通過使用新的認知資源而得到新的解釋。概念的具體內(nèi)容取決于不同視角的選擇。也就是說,解碼者在理解某個詞語時所建構的概念域取決于他采取的特定視角。
Ehlich(1982:316)提出“回指語指向另一個已經(jīng)提到的詞語,該詞語指向一個現(xiàn)實世界的實體(entity)或者一個心理表征(mental representation)”。如下圖所示:
([X”]:表示實體或者心理表征;虛線箭頭:表示推理的心理路徑)
Ehlich的定義同樣是“替代”論,第三人稱代詞回指語的意義取決于它所替代的名詞。但是這一模式和模式1的區(qū)別在于他認為名詞的意義既可以是實體也可以是心理表征。
Huang(2000:1)在萊文森的新格萊斯語用回指理論的基礎上進行了修正,提出回指“通常是用來指稱兩個語言因素之間的關系,對回指語的解釋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對先行語的解釋決定的”。這個界定不再在回指限定在同指(co-reference)的關系之內(nèi),而從語用層面來闡釋回指問題,是回指研究的一個重要的突破。
以上幾種模型中,代詞回指和其先行語都是一一對應的。但是代詞回指并非離開先行語就毫無意義可言。相反,語篇中的信息總是千變?nèi)f化,例如:
例4:Pick up two numbers (A & B) and add six to the first number, and then multiply it by the second.
[譯文]:取兩個數(shù)字A和B,第一個數(shù)字加6,然后用第二個數(shù)字和它相乘。
顯然,句中的代詞it并沒有一個明確的先行語和它對應??梢姡刂刚Z和回指對象之間在語法上并非都是一一對應的替代關系。類似的語料在自然話語中俯拾皆是。Brown和Yule(1983:202)曾經(jīng)舉過一個很有代表性的例子:
例5:Kill an active,plump chicken.Prepare it1for the oven,cut it2into four pieces and roast it3with thyme for 1 hour.
[譯文]:殺掉一只活的肥雞。把它收拾好準備放進烤箱,把它切成四塊,加上百里香把它烤上一個小時。
在這個句子中,第一個人稱代詞回指語it的所指已經(jīng)不再是明示的先行成分——一只肥嘟嘟的活雞,而是只死雞了;第二個it的所指變成被褪毛并去掉內(nèi)臟,收拾干凈的雞;第三個it更進一步,所指向的已經(jīng)不是一只完整的雞而是被切分成了四塊??梢?,這三個代詞的所指對象均不是語篇中的實體,在物理屬性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所以從嚴格意義上回指語和其指稱的實體并非同指關系。這種回指被稱為“間接回指”(indirect anaphora)。再如:
例6:John bled so much that it soaked his bandage and stained his shirt.
[譯文]:約翰出血太多了,以至于它把繃帶都浸濕了,染得他的襯衫斑斑點點。
在這個句子中,代詞“it”指的是“約翰流出的血”,但在語篇中找不到和它對應的明示的先行語。這里的回指語既不符合傳統(tǒng)的替代觀,也不符合萊文森的實體觀。然而,在自然話語中,這種表達方式在語篇上是連貫的,在語義生成上是可以接受的,在話語識解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么是什么讓解碼者得出這個推斷呢?在這個句子中,使間接回指代詞it與其所指對象“約翰流出的血”建立聯(lián)系的是“bled”(流血)一詞。在心理詞匯上“流血”的動作和“流出的血”的結果具有內(nèi)在的語義關聯(lián)性。也就是說,在顯性的先行成分bled和回指代詞it之間“搭橋”(bridging)的是心理表征,而非語言表達形式(verbal expression),是語用推理(pragmatic inference)在起作用。這種搭橋建立起來的回指關系可以用下圖表示:
(NP’:表示隱性的先行語,即先行語觸發(fā)語;X”:表示期待指稱對象的心理表征)
可見,在人稱代詞間接回指的釋義過程中有一種轉(zhuǎn)喻(metonymy)機制在起搭橋作用。要建立心理表征上的同指關系,回指項和先行項必須是同一認知框架之內(nèi)的概念映現(xiàn)。
綜上所述,僅對回指從語言形式的表層進行靜態(tài)的語義解釋是不夠的,回指語所指代的意義必須通過具體語境進行語用推斷。因此,語篇中的回指語的所指并非單純的語言表達,而應是一個心理表征?!盁o論內(nèi)指還是外指,回指語的所指都是指表層語言之外的心理實體”(Brown & Yule 1983:201)。也就是說,回指的先行項不一定是語篇中的某一詞或句法成分,但它必定是言語交際雙方在話語的生成和理解過程中所建立的心理表征中突出的實體。Brown和Yule(1983)的這一觀點對于認識回指關系的實質(zhì)具有重要意義,它突破了傳統(tǒng)語法和早期語用學的局限性,把對回指的研究由語言表層形式引向深層的認知機制。它顛覆了傳統(tǒng)上對于指稱表達的限定,也開啟了對間接回指研究的新視窗。
綜觀回指研究的歷史,在研究范圍上經(jīng)歷了從句內(nèi)結構到語篇結構的轉(zhuǎn)變,在功能的認識上經(jīng)歷了從實體“替代論”到語篇銜接手段到心理實體的“可及性標示語”的轉(zhuǎn)變(宋宏2010)。與之相應,人稱代詞回指的語義解釋模型也經(jīng)歷了從靜態(tài)語義觀到動態(tài)語義觀的轉(zhuǎn)變。
大量相關研究表明:回指關系并非傳統(tǒng)研究中界定的回指語和先行語之間的語篇實體的同指關系,而是回指項和先行項之間的心理實體的同指?;刂刚Z在語篇中的真實所指并非表層的語言實體,而是一個概念表征,是心理實體。這一點在間接回指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因此,對語篇回指的語義理解必須采取全景的、動態(tài)的視角,不能把它和語境割裂開??傊刂傅恼Z義解釋模型不是單純地受到語言表層形式的線性規(guī)則的制約,還存在著深層的語用和認知的制約。語言表達形式的意義識解取決于喚醒發(fā)話者和受話者之間概念認知的一致性。語篇的理解過程不是語言表達形式和實體的對應,而是心理實體之間的功能化的聯(lián)系。
附注:
① 根據(jù)Halliday和Hasan(1976)的界定,指稱(reference)分為內(nèi)指(endophora)和外指(exophora),內(nèi)指又分為回指(anaphora)和后指(cataphora)。在漢語中,“anaphora”除了被譯為“回指”,還被譯為“上指”、“前指”、“復指”、“所指”、“指代”、“照應”、“參照”等;與之對應的“cataphora”則被譯為“后指”、“下指”、“預指”等。
② 代詞的指示用法包括情景指示語(situational deixis)、語境指示語(contextual deixis)和語篇指示語(textual deix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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