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凌河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個世紀的歷史中,現(xiàn)代主義文學理論的建構雖然無法與現(xiàn)實主義陣容的博大、堅實相媲美,但它時斷時續(xù),異常新鮮活潑、倔強執(zhí)著。從五四時期郁達夫、郭沫若、王獨清、穆木天、李金發(fā)等人的嘗試性探索,到三十年代施蟄存、戴望舒、梁宗岱等人的感覺主義和意象主義的倡導,從四十年代徐讠于、無名氏等人的新浪漫主義和胡風、路翎等人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實踐,直到八十年代馬原、洪峰、余華、格非、孫甘露等人的先鋒派文學的崛起,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理論和創(chuàng)作都已經(jīng)建構起來了足以與世界現(xiàn)代主義歷程同步演進的歷史篇章。
例如殘雪,其文論可謂是現(xiàn)代主義的一種典范。更準確地說,是從現(xiàn)代主義走向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經(jīng)典。盡管,殘雪總是強調西方文學的“優(yōu)秀”,總是抨擊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蒼白”。但毋庸置疑,其理論主張和文學創(chuàng)作既汲取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諸多現(xiàn)代性特質,也自覺不自覺地接收了中國土壤上的現(xiàn)代主義學養(yǎng)?;蛘哒f,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是不能割裂的,沒有新文學現(xiàn)代主義的積淀,就沒有當代文學的后現(xiàn)代主義發(fā)展。殘雪是站在新文學現(xiàn)代主義歷史成就的平臺上來建構自己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觀的。
生命意識是新文學現(xiàn)代主義理論文本中的主旋律。在這一理論體系中,“生命與文學不是判然兩物”,一切的藝術都“應該是生命的藝術”。①郭沫若:《自語》,《創(chuàng)造季刊》1922年第1卷,第1期。他們以生命沖動為文學創(chuàng)造的原動力,以個體存在為生命形式,以“生命的動流”作為藝術的“內在韻律”,以生命的“內在體驗力”作為印象主義批評的標準,實現(xiàn)了一種從認識論走向生存論、從理性走向非理性的現(xiàn)代性理論轉型。殘雪在思考文學的時候,同樣是源于這種生命體驗的視角。她由衷地贊美生命:“啊,精神的誕生實在是一件奇妙的事!這生命的高級屬性是從原始本性里頭發(fā)展出來的,是非常直接,卻又有點神秘,似乎同繁殖的欲望有關……這也是藝術家創(chuàng)造藝術品的過程……必須回到原始的狀態(tài)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藝術來,那種狀態(tài)既不是無也不是有,而是在有與無之間。那是感覺的天地,排除了世俗,在純凈中蔓延。在這種活動中,思想不能直接起作用,只能在場外間接履行職責。感覺就是一切,讓生命之潮來的更猛烈些吧,我這個不確定的存在會在潮水中一次次地短暫地獲得對自己的確定感!”①殘雪:《誕生和發(fā)展》,《輝煌的裂變——卡爾維諾的藝術生存》,第43-44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殘雪從當代社會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歷史視域出發(fā),對個體自我的生命存在進行了新的解析。她強調,生命的原始狀態(tài)神秘、純凈,類似繁殖欲望,它簡單自然、混沌美麗,充滿了奧秘,充滿了創(chuàng)造,就是這種蒙昧狀態(tài)的生命形式蘊涵著文學思想的一切精髓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部過程。任何一部偉大作品都是一座靈魂的城堡,它的建筑群落就是“生命結構的各種圖形”。面對這樣的純文學作品,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能清晰地看見其中“生命結構的各種圖形”,都能夠深刻地感悟到這生命結構的玲瓏剔透、精致對稱。它們就像一座座古老混沌、“堅不可摧的城堡”,“充滿了無限奧秘的生命之謎”。翻開作品,就闖入了這個城堡,闖入了其中的“謎中之謎”。純文學的宗旨,就是通過“藝術法則的嚴酷”,來表現(xiàn)靈魂古堡中生命結構的各種圖形,從而“逼出生命的沖動”,完成“非凡的創(chuàng)造”。而現(xiàn)代生命個體的需求,恰恰需要通過純文學的形式來表現(xiàn)。尤其是在自然科學和工業(yè)文明飛速發(fā)展的語境下,人們對精神領域的需求愈加強烈,人類復雜的精神境界愈來愈呈立體化的狀態(tài)繁復地顯現(xiàn),純文學的藝術追求不再滿足于精神活動的表面認知,而是對那片隱約感覺中的未知王國的建筑群落滿懷好奇,開始潛入了那深藏在生命結構底層的靈魂城堡的探險。
如果說新文學現(xiàn)代主義理論較多地吸收了弗洛伊德的潛意識學說、柏格森的生命哲學等理論,側重從生命沖動、生命真實等視角來探討文學藝術的“內在韻律”。那么,殘雪在闡釋自己的文學觀時,既像她的前輩們一樣,強調生命結構的主觀層次,強調這種精神活動隱蔽、無形、難以言說的特質,強調其潛意識、非理性層面的探索。又把當下社會語境中市場性、消費性、庸俗性等復雜因素納入到以生命意識為核心的理論體系中,突出了生命結構圖形中靈魂自我與世俗大眾之間的分野和糾結。
在殘雪看來,由生命存在的結構誕生了靈魂王國與大眾文化的分野,誕生了文學藝術中“深層關懷”與“世俗關懷”的博弈。首先,就生命結構的構成來講,其深層潛藏的靈魂王國是生命存在的理想世界,它孤傲,類似“孤家寡人的清高、獨立”;其淺表層面的現(xiàn)實世界類似物質生活的瑣碎平庸和世俗心理的欲望誘惑。例如小市民的“看險”心態(tài),很多事情明明跟自身沒有關系,偏要前去湊熱鬧,要看別人落水以求得自己的心理平衡。其次,就文學的藝術追求來講,“純文學是一種特殊的精神產(chǎn)物,它的觸角伸向靈魂的內部……那就如心靈深淵的光,也像混沌紊亂的欲望王國里的脈動”。②殘雪:《永生的操練》,《永生的操練——解讀〈神曲〉》,第1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文學作為人的文學、生命的文學,其深刻本質和終極追求必然是靈魂的文學。再次,就生命結構與文學追求之間的關系來講,純藝術的結構就是人的生命結構,“實際上,一切純藝術的結構都是一個,因為它就是人性本身的結構,是人的精神與人的肉體那種相持不下的永恒的扭斗。每一位作家,通過對于自我的特殊追求,從中演繹出迥異的版本”。①殘雪:《三部曲之間的聯(lián)系》,《永生的操練——解讀〈神曲〉》,第299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于是,純文學的藝術追求,既是一種對生命結構圖形、生命本質意義的解讀和創(chuàng)造,也是一種個體生命逐漸將自身藝術化、逐漸從肉體之軀中榨取純凈精神,從而使其靈魂永垂不朽的過程,即殘雪所說的藝術復仇過程。在這種個體生命自身藝術化的過程中,純文學的藝術創(chuàng)造既完成了對世俗現(xiàn)實的復仇,也實現(xiàn)了對自我生命的復仇。殘雪強調,人要作為人而存在,唯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復仇。當一個人面對自身的生命存在時,不可避免地要正視生命結構內部的靈魂與肉體、愛與恨、善與惡的激烈搏斗,只有通過對自身的復仇使其藝術化,才能拋棄世俗走進靈魂的城堡,走向個體生命的真實存在。殘雪高度贊揚魯迅所表現(xiàn)的這種個體生命自身復仇的壯舉:“從外在的、與整個黑暗道德體系的對抗、廝殺,轉向內在的靈魂的撕裂,從而在自己體內將這一場殘酷的戰(zhàn)爭在純藝術層次上進行下去,是魯迅先生的一些文學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這篇《鑄劍》,將這種創(chuàng)造達到了登峰造極?!雹跉堁?《藝術復仇》,《永生的操練——解讀〈神曲〉》,第301-306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
殘雪喋喋不休地談論“本質”,談論“生命力和本質遭遇”:“本質的東西。兩個人之間的糾纏就是本質兩個對立面之間的糾纏”,“他的本質總是否定他的生命,他的生命絕不放棄對本質(死)的體驗”。③殘雪:《答美國俄勒岡大學漢學家問》,《殘雪文學觀》,第34-36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例如在卡夫卡那里,一個是城堡,在那個山上,是他的本質;另外一個是K,在村莊里面,是生命沖動的脈動。生的沖動等屬于生命的東西與死亡意識等屬于本質的東西兩者相隔很遠,但它們之間有秘密通道,總是在相互交流。屬于生命的東西永遠要去撞擊城堡的門,撞擊那個“人總是要死的”本質之門。于是,本質要否定生命,生命又絕不放棄對本質(死亡)的體驗,兩者不可調解地糾纏在一起。殘雪表示,自己作品中每一個人物、每一個動作,都以各種形式代表著生命的本質和生命的表象,都在那里盲目地沖撞,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又都跟本質的內涵例如死亡意識或生存緊迫感緊緊地連接在一起。在《蒼老的浮云》中,生命與本質的遭遇,表現(xiàn)為生命沖動與死亡意識之間的糾纏關系。男主角更善無代表與生命表象等與日常生活相關的東西,他總是說,我正在活著,我有活著的道理;女主角虛汝華總是否定更善無。兩人之間的糾纏,就是生命與本質之間的矛盾。代表生命的男人與代表本質的女人之間或曖昧或沖突,都是生命對于本質的體驗,都是生命對于本質的或肯定或否定的糾纏。
雖然,殘雪的言論也常常自相矛盾。但顯而易見,本質的核心,在于一種抽象、一種隱喻、一種永恒,也是一種更接近原始的東西,它是殘雪自我的生命意識,也是殘雪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想境界。在這里,生命與本質互為表里。本質即生命,是生命的“深層本質”而非其表象。本質的東西,作為一種永恒,有點類似死亡的體驗,常常以更抽象、更隱喻、更接近原始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生命的東西,作為與死亡相對的生的形式、活的狀態(tài),更多地表現(xiàn)為沖動、渴望。在這里,本質和生命的性質都是裂變,都是由靈魂與肉體、生與死等矛盾形態(tài)構成。本質由生命而構成,生命的表象蘊藉著本質的規(guī)律,兩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兩者必然遭遇,必然碰撞,并形成永不休止、永無結果的糾結。在這里,當人的生命活力與生命本質遭遇的時候,更多的時候是表現(xiàn)為“兩個對立面之間的糾纏”的心理模式,而且這種心理模式的分裂越激烈,其層次線索就越清晰,其問題揭示就越透徹越抽象。殘雪強調,在現(xiàn)代生活中,無論是本質還是生命,分裂、糾纏永遠是常態(tài),也是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人、現(xiàn)代性的基本存在形態(tài)?!艾F(xiàn)代性,就是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人格的分裂,一定要分裂,不分裂,就不是現(xiàn)代的東西。痛苦啊,迷惑啊,糾纏不休啊,這就是現(xiàn)代?!雹贇堁?《答美國俄勒岡大學漢學家問》,《殘雪文學觀》,第43、37-55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殘雪表示,生命與本質遭遇的裂變之美,就是生命的終極之美,就是純文學追求的最高意境。因為裂變是生命的本質,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樣態(tài),也是其發(fā)展、激化、質變的基礎。由于分裂,美的意境產(chǎn)生了,以活著和死亡為代表的兩大生命基本樣態(tài)在演繹著它們的偉大歷程。例如殘雪的小說《在純凈的空氣里凈化》,由于生命本質的分裂,產(chǎn)生了白臉人和白鳥兩種生命存在的形式,也產(chǎn)生了生命和本質既互相挑逗又互相折磨的美妙意境。女主人公勞,是在死與活的生命裂變之間奔忙的象征。其中的鳥,代表世俗的生命。其中的白臉人,代表生命本質的矛盾,他告訴勞的一切話語都是矛盾的兩極存在:一方面,生活沒有意義,人活著沒有希望,總是要死的;另一方面,他總是挑逗她,激發(fā)她為了活著的生命加速地奔跑。于是,勞便在鳥與白臉人之間、在死亡與生命之間不停歇地奔忙著。可以看到,以勞為代表的生命存在是十分辛苦的?;蛘哒f,一個人活在世上,其生命的存在形態(tài)就只能是奔跑,因為生命本質的性質是分裂,個體自我的生命既不愿意放棄世俗的生活,又想去追求靈魂城堡的崇高境界,便只能在兩者之間兩邊奔忙,跑來跑去,疲憊不堪。
正是這些生與死、追求與解構的矛盾組合,建構了殘雪文學觀的創(chuàng)作宗旨和審美意境。以人的活著為代表的世俗生命與以死亡為代表的生命本質兩者既互相矛盾又互相依存,協(xié)同共存,并肩發(fā)展?;钪淖罡呔辰缡撬溃赖囊饩秤质亲蠲利惖幕钪男问?。
如果說,以施蟄存為代表的新文學現(xiàn)代主義理論在探討生命哲學的時候,還是在努力尋求生命意義和自我價值。那么,在殘雪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觀中,由于死對生的解構、裂變對生命、對本質的解構,生命的意義已經(jīng)無處尋覓,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主題只是在于表現(xiàn)生命發(fā)展的過程、自我追求的過程。殘雪說:“過程很有意思,過程就是本身,目的是無,因為人最終是無,生命就是一個過程,永遠要找,永遠要那個東西,那是一個理想……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在每個人敘述自己的故事的時候,有種絕望的東西,就是無論你怎樣努力,都不可能達到目的……顛覆的就是自己的生命?!雹跉堁?《答美國俄勒岡大學漢學家問》,《殘雪文學觀》,第43、37-55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在殘雪的純文學理論體系中,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都在于生命的過程,生命過程的基本形態(tài)是尋找,尋找是過程也是目的,其具體意象是自我,其最后結果是顛覆。例如其作品《弟弟》,主題就是尋找,去尋找那種屬于生命、屬于溫暖的東西。那個東西肯定是抓不住、找不到的。一旦你自認為抓住了的時候,它已經(jīng)沒有了,尋找的價值只是一個過程、一種體驗,不可能找到任何結果。主人公姐姐的生命形態(tài)就是尋找,是一種尋找之后又無處可尋的內疚。姐姐作為人,活著就是內疚,因為生活中的一切都以否定的形式存在著,其生活態(tài)度也是否定的,只有否定,她的生命才得以繼續(xù)。她總是想找回那個東西,總是找不到,可又不能不去找,因為她還沒有死。這就形成了一個艱難的尋找過程,一種生命本體論的循環(huán),即生命的意義只是尋找,尋找的結果都是顛覆,顛覆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殘雪強調,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藝術自我的求證過程,也是實踐生命意義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個體自我既要從世俗現(xiàn)實中獲取力量,又要逐漸拋棄平庸生活,逐漸將自身藝術化。盡管這種藝術自我的求證過程是永無休止的,也是永無答案的。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給生命賦予意義。文學作品像一種多面鏡,每一面都可以折射出既不同又相同的意象,可以折射生命、折射自我。通常,生命的本質是以自我的形式來表現(xiàn)的,自我又是以生命為載體而存在的。于是,每個作家、每部作品大都是在努力地尋找自我、表現(xiàn)自我、求證自我,以此去尋覓生命的足跡。在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中,由于生命本質和生命過程所決定,作家和作品在敘述自己故事的時候,都有種絕望的東西伴隨著,無論怎樣努力,都不可能達到預期目的。這樣一來,一切尋找都是無意義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一切自我追求、生命意義都是沒有價值的,甚至都是對一切追求和努力的顛覆,都是對生命價值和本質意義的顛覆。與此同時,藝術復仇的核心正在于此處,即“藝術是什么?藝術就是既表演天堂,也表演地獄。人在現(xiàn)實中的屈辱、惡劣和陰暗得到再現(xiàn),并通過表演來證實崇高理想的存在,達到既釋放生命力,又提高人性檔次的目標”。①殘雪:《梁小斌的散文》,《永生的操練——解讀〈神曲〉》,第327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
殘雪解釋,首先,藝術自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自我割裂、自我對抗的矛盾狀態(tài),一種高級東西與低級東西、善與惡、物質與精神、真實與虛幻、卑鄙與善良的對立糾纏。由于藝術自我是一種個體的孤獨存在、一種靈魂王國的藝術呈現(xiàn)。它與群體的、世俗的現(xiàn)實世界形成一種相互依存、相互背反的悖論。“日常自我充滿了活力、混沌的色彩和虛榮;藝術自我純凈、透明,與世格格不入。藝術自我對于日常自我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否定他的世俗性,為他討厭的世俗舉動而不安;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依賴他的世俗的活力。因為只有通過他的活力和虛榮,他本人高超的游戲才會實現(xiàn)。才會持續(xù)下去,否則就只是停留在頭腦中的模糊的云霧。‘我’(藝術自我)是無法直接現(xiàn)身的,因為我沒有實體。他就是我的實體。不論我多么厭惡他,要擺脫他,他也是我的最愛?!雹跉堁?《解讀博爾赫斯·六十一》,《解讀博爾赫斯》,第183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于是,藝術家及其創(chuàng)作過程大多呈現(xiàn)為藝術自我與日常自我的分裂狀態(tài),而真正的“我的自我”、藝術的自我也就誕生在這種分裂和矛盾之中。其次,純文學的意義就在于藝術自我的求證過程,在于這種從低級的日常生活走向高級的精神王國的過程。這個過程異常曲折、艱難。一方面,藝術自我的純文學,屬于精神世界的領域,它必須掙脫現(xiàn)實的污泥挺拔而出。另一方面,世俗的守舊、浮躁、淺薄充斥在周圍,我們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能脫離日常生活而做自命清高者。藝術的自我現(xiàn)身、自我求證就是在追求中進行痛苦的剝離,這也是文學寫作的“暗無天日的充滿失敗與虛幻的過程”?!霸趧?chuàng)作中,所有的逼迫與操練都是針對自我的……一個人,如果他在從事這種文學活動的當中,下不了狠心擯棄一切,如果他對于自身那些外部的標簽與利益還存在各式各樣的浪漫幻想,這種文學便與他絕緣——無論是讀還是寫?!雹贇堁?《我們的文學》,《殘雪文學觀》第114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再次,藝術的自我現(xiàn)身、自我求證的終極目標應該是“自身的得救”。然而,藝術自我在世俗現(xiàn)實與靈魂城堡的審判與突圍中,在批判自我與拯救自我的痛苦操練中,經(jīng)歷諸多磨難之后卻驚醒地看到,這種煉獄和洗禮竟然演繹著一種生命意義的本體論循環(huán)。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藝術自我為了啟蒙世俗自我、啟蒙人類大眾,通過痛苦的自我解剖去揭示生命存在的諸種靈與肉的分裂,去描寫向黑暗深淵挺進的靈魂自我的英雄行為。最后,一切的追求、剝離、求證、突圍、拯救都是無意義的重返故地。更可悲的是,拯救又源于渴望,于是再追求,再突圍,從而形成一種無法擺脫的生命怪圈。
雖然,作家的寫作過程、讀者的閱讀過程都可以使人在慘烈的痛感中獲取生命極致的空靈與澄明。但人不可能永遠生活在純凈的精神世界之中。這樣一來,每一個作家、藝術家都陷身于生命旅程的本體論循環(huán)中,都在日常生活與藝術自我、真實自我與虛幻自我的矛盾之中掙扎著,盡管掙扎也無用。例如《蒼老的浮云》中的更善無與虛汝華,前者代表人的世俗生活,是那種比較接近日常層面的自我,但他對自己的生命行為有清醒的認識,能夠將自身與蕓蕓眾生區(qū)別開來,他用肉體的虛無呼應著虛汝華關于精神世界的求證。后者代表人的藝術自我,她的存在只是她的精神境界,她雖然“堅硬、純凈”,但卻虛幻。她也為自身存在的稀薄而惶惶不安,她不停地說,說出自己的虛幻感,以證實自己的存在。其實,兩個人的痛苦是一種痛苦的兩種形式,也是真實自我與虛無自我共存的生命痛苦。他們作為一個人的生命,既一分為二,又擁抱私通,顯示出一種人生的困惑、生命的無奈。在這里,在藝術家對日常生活的探索中,藝術自我寸步難行,生命意義幾乎接近“無”或“什么也不是”。殘雪感觸極深:“創(chuàng)作本身是一種何等復雜的過程,這過程所遵循的又是一種多么清晰透明的悖論,人是怎樣獲得如此巨大的精神張力的這件事的確是個謎。追求實現(xiàn)自己本質的藝術家,注定要承擔虛幻的折磨直到最后?!雹跉堁?《解讀博爾赫斯·四十一》,《解讀博爾赫斯》,第136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殘雪說:“那個現(xiàn)實是寫作的現(xiàn)實,文學的現(xiàn)實,潛意識的現(xiàn)實,不是大家公認的現(xiàn)實……我完全把它內在化了,我所有的那些描寫的外部的細節(jié),全部都是工具,不是目的?!雹蹥堁?《答馬國瑞問》,《殘雪文學觀》,第79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殘雪所強調的寫作現(xiàn)實、寫作過程和寫作方法作為一種文學的現(xiàn)實,有點像打造靈魂的王國,都是客觀現(xiàn)實的內在化過程,一切傳統(tǒng)的小說觀念都擯棄了,一切傳統(tǒng)藝術的時間順序和空間限制都打破了,作者已從現(xiàn)代人日常生活中超越出來,只專注于內心的潛意識形態(tài),專注于去重建一個純屬內心世界的時間和空間。
殘雪聲稱,文學是一種寓言,寓言的方式是隱喻,隱喻的核心是意象?!艾F(xiàn)代寓言的最大特點就是絕不會去影射許多人所說的那種‘現(xiàn)實’……靈魂抓不著摸不到,只能存在于隱喻與暗示之下。當我用方塊字來展示靈魂世界的時候,這些字就告別了以往的功效,獲得一種新的意義……這是靈魂為了寄寓于現(xiàn)實之中而與現(xiàn)實達成的妥協(xié),字里行間都是這種妥協(xié)的痛苦?!雹軞堁?《與唐朝暉談文學》,《永生的操練——解讀〈神曲〉》,第226頁,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
第一,純文學的寫作現(xiàn)實是生命意象的隱喻。作為一個藝術家,生命的內在沖動促使他要生活,這是每一個人的生活“現(xiàn)實”,而血肉之軀的生命裂變又使他決心要超越庸俗的“現(xiàn)實”。這種“出世”與“入世”的糾纏是藝術自我永遠擺脫不了的噩夢,它如銅墻鐵壁一樣,以其強大力量將人逼入角落,人為了精神的張揚,又必須調動生命內部的非理性潛力,一次又一次地做致命的飛躍,以求自我靈魂的提升。這種生命流程永無止境的律動,就是寫作現(xiàn)實的無限過程。
第二,純文學寫作是通過隱喻的藝術方式來表現(xiàn)生命本質、生命過程的,這種生命意象的隱喻形式是靈魂寄寓現(xiàn)實之中的一種妥協(xié)。殘雪說,文學寫作不應該簡單地呈現(xiàn)客觀現(xiàn)實中的善與惡,只應該表現(xiàn)“人的心”。這種“人的心”的圖像與生活現(xiàn)實與幾萬年歷史風景之間的關系是一種靈魂中的對稱,或意象中的象征。殘雪解釋,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象隱喻,不是用什么東西去象征什么東西,而是一種靈魂境界的獲取、一種生命意象的寓言。例如鏡子、窺視、模仿、夢等,作為鏡子的意象隱喻,它讓個體生命置身于到處是鏡子、到處是窺視的環(huán)境中,從而使靈魂出竅,使真實自我直接現(xiàn)身。例如影子,也是人與人互相之間的鏡子或參照的隱喻,它讓每一個人都通過對方照出自己,通過影子照出自己,于是所有人物都是相互之間的一個影子,所有人物都是自我生命意象的影子,也都是殘雪自我靈魂的一個影子,殘雪自己也是一個影子。例如樹、鐵門、花、夢、黃瓜等,都可作為生命之花的意象,開在腐爛之中,吸取腐敗的營養(yǎng),有了貪欲、多汁的模樣,形成類似“惡之花”的隱喻。
第三,無論是寫作還是閱讀,都有無數(shù)種不同的進入方式,都是無限的創(chuàng)造過程。因為,“作品本身就是一種無限的過程”,任何人都不可能輕易地“抓住”它。讀者的閱讀和理解作為一種“被觸動、被吸引”,同樣是一種靈魂境界的獲取、一種情感體驗的再創(chuàng)造,也是一種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過程、一種無止境的生命運動。作者在創(chuàng)作之后又可以用讀者身份再次進入一種深層閱讀,而且絕不只有“唯一的讀法”。例如博爾赫斯、歌德、莎士比亞等人創(chuàng)造的文學經(jīng)典,都不是可以“簡單”地被人“掌握”的。每一個人在閱讀這些經(jīng)典的時候,都需要調動起“一生的情感體驗來進行另一種創(chuàng)造”,方可進入作品。殘雪自述:“我的寫作就是發(fā)出信息和邀請,希望找到同謀者,一起來創(chuàng)造,因為閱讀本身就是一種創(chuàng)造,像這種現(xiàn)代藝術的閱讀,只能是一種創(chuàng)造。一方面是挑戰(zhàn),一方面是邀請,希望有人來參加這種創(chuàng)造的活動。藝術必須通過作者和讀者雙方的創(chuàng)造,才能最后完成。”①殘雪:《答美國俄勒岡大學漢學家問》,《殘雪文學觀》,第56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殘雪特立獨行,她追求純文學,她從對生命的感悟、體驗出發(fā),以生命結構的圖形來建構純文學的藝術追求,以生命力的本質特征來抒寫審美理想的意境,以生命足跡的尋覓來求證藝術自我的現(xiàn)實,以生命意象的隱喻來探索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以生命的顛覆作為代價來謀求純文學的同謀者出現(xiàn)。盡管其闡發(fā)的文論和創(chuàng)作的作品有諸多的偏頗,但她堅守不渝,執(zhí)著地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道路上探索、開掘,并竭盡全力地走向后現(xiàn)代主義的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