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全田
(周口師范學(xué)院 中文系,河南 周口466001)
在中國古代文化中,儒釋道三派形成了“三足鼎立”的文化格局,其中道學(xué)可以說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老莊把“道”視為宇宙萬物的本源,形成了道學(xué)哲學(xué)、道學(xué)美學(xué)、道學(xué)詩學(xué)等一系列文化思想,對中國古代富有民族特色的文化形態(tài)的形成和發(fā)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就中國古代美學(xué)而言,道學(xué)美學(xué)的全息觀可以說是一種極富民族特色的美學(xué)觀念。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保ā兜赖陆?jīng)·十二》)可以看出,老子美學(xué)不茍同于感官基礎(chǔ)上的美感學(xué)說,進(jìn)而言之,常人所謂的美也不是道學(xué)所謂的美。老子非??隙ǖ卣f“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矣)”(《道德經(jīng)·二》),那么,道學(xué)所謂美究竟怎樣呢?那就讓我們看一看莊子是怎樣進(jìn)一步闡釋道學(xué)美學(xué)的。
莊子在《莊子·刻意》中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那就是說,極平凡、極平常、極樸素的事物是最美的,既然老莊對世俗美學(xué)持否定態(tài)度,自然會得出“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莊子·齊物論》)這說明道學(xué)所謂美與世俗的美是完全不同的含義,可以說能夠把世俗認(rèn)為不美的事物也看做與世俗認(rèn)為美的事物一樣美的美學(xué)觀念,才是老莊美學(xué)的基本精神,其實“齊物論”的基本精神就是萬事萬物都是“齊一”、“歸一”、“同一”、“合一”的精神。從形上意義上看,萬事萬物都是“無差異性”、“無分別性”的存在,而中國美學(xué)可以說是完全不同于西方美學(xué)的境界論美學(xué),事物的美不在事物本身,而在于我們認(rèn)識把握事物所達(dá)到的境界,具體地說,就是只要我們境界高看什么都是美的?!褒R物”觀念可以說是建立在“宇宙全息論”的前提下的。根據(jù)全息學(xué)的基本定律,任何部分都是整體的縮影,即部分與整體全息,部分是整體的象征,所謂“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可以說就是全息學(xué)規(guī)律的體現(xiàn)和闡釋。由于在形上意義上,事物是沒有差異,也沒有分別的,因而,世俗的美與不美的區(qū)分、差異事實上在形上層面講是不存在的??梢哉f美與不美在“齊物”的視野下都被“道通為一”,因此,我們說“淡然無極”其實就是“極平凡、極平常、極樸素”的事物,能夠把它們看做最高的美或者“大美”,其審美主體必須達(dá)到一定的審美境界??梢哉f只要審美主體的境界高看什么都是美的,并且它們具有同樣的美(“以道觀之,物無貴賤”《秋水》)。這樣看來,“淡然無極眾美從之”的“齊物”精神,用莊子的話說就是“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
莊子“齊物”的文化精神可以說來源于道的“無所不在”。中國古代的本體論不像西方文化的本體論,總是高高在上,甚至凌駕于萬物之上,就像“金字塔”的頂端,具有獨一無二性,而道本體卻是無所不在的。關(guān)于這一點,莊子《知北游》中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后可?!鼻f子曰:“在螻蟻?!痹?“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痹?“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睎|郭子不應(yīng)。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zhì)。正獲之問于監(jiān)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惫适赂嬖V我們:“道”其實是“無所不在”的,因為,“道”所在的地方,盡是卑賤的地方,就連這些地方都有“道”,那么“道”存在于其他的地方,也就不言自明,東郭子于是非常佩服莊子對于“道”的論述。
老莊道學(xué)美學(xué)既然是根源于“道體”的美學(xué),而“道”是“無所不在”的,那么,美也應(yīng)該是無所不在的;既然美無所不在,因此,“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就不可能是指世俗所謂美的事物,所以我們說莊子在這里肯定的是“極平凡、極平常、極樸素”的事物。在中國文化中,道與萬物一樣可以說都具有無限性、全息性,即不僅“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其實所有的事物都具有“不可言”、“不可限定”的模糊性、不確定性。也就是說,“妙不可言”不僅僅是宇宙原初的未分混沌狀態(tài)的“道體”,即使是“有封”、“有分”之后的萬物,也個個具有“不可言性”、“不可限定性”的模糊性、不確定性。
莊子在《齊物論》中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在常人眼中,可能“秋毫之末”是非常小的,“天下”是非常大的,可在莊子看來,“秋毫之末”也未必就比“天下”小,相反地,“天下”也未必就比“秋毫之末”大。由此可見,莊子對宇宙萬物的理解一點也不亞于現(xiàn)代人提出的“全息學(xué)定律”,即“部分是整體的縮影”,事物之間普遍存在全息性。可以說現(xiàn)代全息學(xué)就是建立在事物具有無限性、不可言性、不可限定性的基礎(chǔ)之上的,“道”無所不在,可以說就是“無限性”、“全息性”無所不在。莊子這樣做的目的就在于徹底消除物物之間的二元對立,也就是說,就形上層面而言,萬物其實是毫無差異、毫無分別的存在,而差異、分別僅僅是經(jīng)驗層面的現(xiàn)象。人類的感官經(jīng)驗其實是無法把握事物的真相的,即世界萬物的本來面目,在這一點上他與西方哲學(xué)家柏拉圖的觀點近似。柏拉圖認(rèn)為真理不是感覺的對象,而是思想觀念思維的對象,事物的本質(zhì)隱藏在形象的背后,而感官所能把握的僅僅是事物的現(xiàn)象而已。就比如我們站在一條寬闊馬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向前看去,馬路的遠(yuǎn)方越來越窄,路邊的樹木越來越矮,這可以說就是我們的真實感覺,但這種感覺絕對是錯誤的,而馬路的真相是“遠(yuǎn)近一樣寬,樹木一樣高”。既然感覺不能把握事物的“真相”,那么,根源于道體的“大美”當(dāng)然也就不可能被人們的感覺所把握,因為它根本不是感覺的對象,盡管這種“大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就存在于“極平凡、極平常、極樸素”的事物身上。
那么,“極平凡、極平常、極樸素”的事物身上是如何體現(xiàn)大道的全息性的呢?
在《道德經(jīng)》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對道性的全息性的描述,如第四十二章:“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边@就是說,大道既沒有始點,也沒有終點,就像幾何學(xué)中的“直線”一樣向著二維度方向無限延伸,使人的視聽等感覺根本無法把握其“全相”,因此才會出現(xiàn)“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的感覺。再如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qiáng)為之名曰大?!逼渲小坝形锘斐伞本褪恰按蟮馈痹凇拔捶狻薄拔捶帧敝暗娜f物混成狀態(tài),即“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於大”(《道德經(jīng)·三十四》)。可以說道體“大”的特征其實就是無限性、全息性。類似的描述還有:“大道泛兮,其可左右。”(《道德經(jīng)·三十四》)也就是說,大道的存在非常廣泛,根本無法左右限定大道?!疤煜氯f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道德經(jīng)·四十》),大道看似沒有而實際上就其能夠產(chǎn)生萬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jīng)·四十二》)而言,應(yīng)該說是“應(yīng)有盡有”,因此,“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道德經(jīng)·三十七》)也可以理解為“道常無有而無不有”?!按蟪扇羧?,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道德經(jīng)·四十五》),一個人成就越大就越感到需要進(jìn)步,這就是“學(xué)無止境”;越是圓滿的事物就越是不封閉的,既然是不封閉的自然,就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總而言之,老子的“大道”正如其開篇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贝蟮乐约炔豢裳?,又不可名,其根源就在于“道常無有而無不有”,人們的時空觀念根本無法對“大道”進(jìn)行限定?!坝形锘斐伞薄坝灰娖涫?,隨之不見其后”“大道泛兮,其可左右”只能說明一點,即“大道”是無限性的全息性的“未封”、“未分”的混沌狀態(tài)。這正如徐行言先生所言:“中國哲學(xué)的本體是整一的,無論稱其本體為天、為道、為太極、陰陽,或為理、為心、為氣,都具有馮友蘭歸結(jié)的‘大全’、‘一’的性質(zhì)。其為‘大全’,至大無外,無所不包;其為‘一’,至小無內(nèi),不可切分。”[1]說中國哲學(xué)本體具有“大全”、“一”的性質(zhì),其實就是現(xiàn)代全息學(xué)所說的全息性。
道學(xué)的后繼者莊子對“大道”無限性、全息性的描述可以說更加清晰明確。特別是莊子的《齊物論》中“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秋水》中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纱擞^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xì)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刻意》中“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天下》中“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天道》中“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知北游》中“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等篇章,更體現(xiàn)了莊子較為成熟的全息觀念。
莊子在《秋水》中說:“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無形者,數(shù)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shù)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可以說在莊子看來,“大道”就是那“無形者”、“不可圍者”、“不期精粗焉”的不能限定狀態(tài)。不僅“大道”不可限定,就是一般事物也同樣是不可限定的,所謂“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凡物都具有量上的無限性、時間的無始無終性、微觀劃分的不可窮盡性,因而,“大天地而小毫末”的看法是沒有根據(jù)的、不切合實際的。所以莊子在《齊物論》中把道體描述為“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的“天府”(自然府邸或境地)。這就是說,如果我們把“大道”也視為經(jīng)驗層面的一個容器,那么,大道作為容器卻是一般容器無法比擬的,其“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說明大道既“放之不滿”也“取之不盡”,這應(yīng)該說就是莊子所推崇的“大”。
莊子在《天道》中說:“昔者舜問于堯曰:‘天王之用心何為?’堯日:‘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喜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瘓蛟?‘然則何為?’舜曰:‘天德而出寧,日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jīng),云行而雨施矣?!?/p>
莊子認(rèn)為堯帝盡管能同情愛護(hù)人民,其政績是美的,但究竟還是要勞苦用心,不如像“天道”那樣自然無為,實行無為而治,使普天下人民都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由此順應(yīng)“天道”所創(chuàng)造的“美”才堪稱“大”。莊子把“美”與“大”作了區(qū)分,認(rèn)為“大”高于“美”,其所以如此,就在于“大”體現(xiàn)了“天道”的自然無為,無所不能的力量,也就是體現(xiàn)了不為一切有限事物所束縛的最大程度的自由。既“美”且“大”,才是莊子所謂“大美”,也可以說是一種無限的全息的美。莊子向往個體人格的自由,向往無限廣闊的天地宇宙,因此,“大美”所追求的也是人格精神的無限自由。莊子對“大美”即自由、無限、全息之美的追求和贊揚(yáng),給中華民族的審美意識和中國古代文藝的發(fā)展以極為深遠(yuǎn)的影響。盡管莊子并沒有直接論述過審美感受問題,但是在他關(guān)于人生追求如何才能達(dá)到“大美”(自然無為)境界的論述中,卻包含有對于審美感受問題的深刻理解。
為了使人能夠與“大美”境界相適應(yīng),莊子在《人間世》中提出了“心齋”之說:“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也就是說,人與“大美”境界相適應(yīng)的能力既不是所謂“感性認(rèn)識”,也不是所謂“理性認(rèn)識”,而是一種超越“感性認(rèn)識”和“理性認(rèn)識”的形上體驗,即“聽之于氣”的“心齋”。再由莊子“混沌”的寓言故事告訴我們,人類自從有了感官感覺之后,就有了區(qū)別、分辨事物的“分別意識”(禪宗文化稱為“分別識”),于是物物之間、物我之間就有了界限。因此,宇宙原初的“未分”、“未封”的狀態(tài)被打破,“有物混成”“萬有一體”的混沌狀態(tài)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形下經(jīng)驗層面的萬事萬物和“彼此”、“你我”、“物我”、“吾我”等之間的“二元對立”現(xiàn)象。如若沒有人類感覺意識的形成,那么,宇宙原初“未分”、“未封”的“混沌”狀態(tài)就會繼續(xù)保持下去。雖說“大道”“有物混成”,但它們之間沒有界限、沒有差異,處于無分別狀態(tài)。這正如趙廟祥先生所說:“莊子之‘齊物’,是指包括人在內(nèi)的宇宙間一切事物、現(xiàn)象齊化為毫無差別之‘一’,即《齊物論》中‘萬物與我為一’之‘一’、‘道通為一’之‘一’,《逍遙游》中‘旁礴萬物以為一’之‘一’,《大宗師》中‘寥天一’之‘一’,《知北游》中‘圣人故貴一’之‘一’,《德充府》中‘萬物皆一也’之‘一’,等等。”[2]所以,對于老莊而言,如何才能消除包括人在內(nèi)的萬事萬物之間的“有分”、“有封”的差異性、分別性,關(guān)鍵就在于如何消除感覺意識所具有的區(qū)別、分辨事物的“分別意識”。
由此看來,老子所言“載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道德經(jīng)·十》)“我獨泊兮其未兆,若嬰兒之未孩,乘乘兮若無所歸”“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道德經(jīng)·十二》),“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fù)。夫物蕓蕓,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道德經(jīng)·十六》),“常德不離,復(fù)歸於嬰兒”(《道德經(jīng)·二十八》),“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道德經(jīng)·四十九》),以及莊子所言“聽之于氣”達(dá)到“心齋”,“無己”、“坐忘”、“朝徹”、“吾喪我”等,都是些目的相同的概念。正如徐復(fù)觀先生所指出的:“逍遙游的所謂‘無己’,即是齊物論中的‘喪我’,即是人間世的‘心齋’,亦即是大宗師中的‘坐忘’?!盵3]可以說所有這些措施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徹底消除人的“分別意識”進(jìn)而達(dá)到“無分別識”的“合一”境界。人只有達(dá)到“無分別識”的“合一”境界才能與“大道”的“大美”(無限美、全息美)相適應(yīng),才能體驗到“大美”所帶來的“至樂”。
綜上所述,老莊道學(xué)美學(xué)是根源于“大道”的無限性、全息性的美學(xué)?!按蟮馈钡臒o限性、全息性不僅體現(xiàn)在宇宙原初“未分”、“未封”、“有物混成”作為萬物之母的本體上,也體現(xiàn)在“有分”、“有封”后的萬事萬物身上。“齊物”的精神其實就是“合一”的精神、全息學(xué)的精神?!按竺馈辈皇悄軌虼碳と说纳砜旄械膶ο螅峭瑯泳哂小按蟮馈钡臒o限性、全息性的對象。人只有達(dá)到“無分別識”的“合一”境界,才能體驗到“大美”、“全息美”所帶來的“至樂”。
[1]徐行言.中西文化比較[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111-112.
[2]趙廟祥.從“吾喪我”和“道”看莊子“齊物”[J].江淮論壇,2009(6):91-97.
[3]徐復(fù)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69: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