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柱
(天津師范大學 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研究院,天津 300387)
平等與責任的背離
——論羅爾斯平等觀的內在困境
高景柱
(天津師范大學 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研究院,天津 300387)
在當代政治哲學的平等理論中,約翰·羅爾斯的“民主的平等觀”在其中處于主導地位,也經常處于紛爭的中心,它面臨著右翼和左翼的雙重批判:右翼批判其提供了太多的平等,左翼批判其提供了太少的平等。無論是右翼的批判,抑或左翼的批判,往往重視民主的平等觀中的“差別原則”,忽視了作為民主的平等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的“機會的公平平等”,但是這些批判確實指出了羅爾斯的平等理論的重要困境,即消解了個人責任。羅爾斯不應僅以“社會基本善”作為判斷處境最差者的標準,如果民主的平等觀要實現自我救贖,那么它必須擴展其理論視野,并對人們因何屬于處境最差者做出判斷。
平等;差別原則;約翰·羅爾斯;資格理論;資源平等
約翰·羅爾斯在1971年發(fā)表的《正義論》重新激發(fā)了人們對政治哲學的興趣,扭轉了政治哲學的頹廢態(tài)勢,并復活了政治哲學的契約主義傳統(tǒng)。在晚近政治哲學的論爭中,分配正義問題處于主導地位,同樣地,在有關分配正義問題的討論中,不同的平等理論占據著中心地位,可以說平等理論是當代政治哲學中最為重要的理論之一。在當代政治哲學的平等理論中,羅爾斯的平等理論是一種代表性的理論,當代很多哲學家正是在羅爾斯的平等理論的激發(fā)下形成了自己的平等理論,比如羅伯特·諾齊克和羅納德·德沃金各自平等觀的形成就與對羅爾斯平等觀的批判密切相關。就羅爾斯的平等理論所面臨的批判而言,諾曼·丹尼爾斯(Norman Daniels)曾言,羅爾斯的“民主的平等觀面臨著右翼和左翼的批判:右翼批評其提供了太多的平等,而左翼批判其提供了太少的平等?!盵1](P243)那么,羅爾斯的平等理論的主要困境到底何在?本文擬在探討羅爾斯的平等理論所面臨的右翼和左翼的雙重批判的基礎上,來重新詮釋羅爾斯的平等理論,并指出羅爾斯的平等理論的主要困境在于消解了個人責任。
羅爾斯將其平等觀念稱為“民主的平等觀”,并從兩個方面進行論證它:一是基于道德直覺的論證,二是契約論的論證方式。首先我們來看羅爾斯的基于道德直覺的論證。羅爾斯提出了一種“反應得理論”:“沒有一個人應得他在自然資產分配中的地位,正如沒有一個人應得他在社會中的初始地位一樣?!盵2](P311)羅爾斯主張“民主的平等”,并認為“民主的平等”優(yōu)于“自然的自由體系”、“自由的平等”和“自然的貴族制”。這幾種平等觀的分歧主要在于對自然偶然因素和社會偶然因素在分配正義中應該扮演什么角色有不同的看法。
在羅爾斯看來,“自然的自由體系”——“向有才能者開放”和“效率原則”相結合的產物——有違道德直覺,因為它沒有矯正自然偶然因素和社會偶然因素等運氣因素對分配的影響。雖然由機會的公平平等”和“效率原則”相結合而產生的“自由的平等”試圖排除社會偶然因素對分配的影響,但是仍然沒有矯正自然偶然因素對分配的影響,也是有違道德直覺的。[2](P72)鑒于“自然的自由體系”等平等理論并沒有很好地排除偶然因素對分配的影響,羅爾斯提出了“民主的平等”,他認為要把每個人都當作一個道德主體來平等對待,而不能根據人們運氣的優(yōu)劣來衡量其在社會合作的過程中所獲得的利益和負擔的份額,易言之,我們應該排除運氣因素對分配所產生的影響。羅爾斯認為民主的平等觀是通過結合“機會的公平平等”和“差別原則”達到的。這就是羅爾斯基于道德直覺對其平等理論提出的第一種論證方式。鑒于直覺主義的種種不足,羅爾斯提出了第二種論證方式,即契約論的論證方式。
羅爾斯的第二種論證方式主要是為了回答下述問題:人們在他所構想的“原初狀態(tài)”中,會選擇何種正義原則?在原初狀態(tài)中,既然無知之幕已經排除了個人的諸如家庭背景、社會地位和性別等特殊信息,原初狀態(tài)中的代表會依據什么來選擇正義原則呢?羅爾斯認為代表雖然不知道有關自己的特殊信息,但是對人們的生活而言,總是有一些東西是人們想擁有的,并稱這些東西為“基本善”。羅爾斯認為基本善有兩種:一種是“自然基本善”,其包括健康、理智和想象力,這些東西受到自然因素的深刻影響;另一種是“社會基本善”,其包括權利和自由、權力和機會、收入和財富,這些東西受到社會基本結構的深刻影響。[2](P62)在選擇正義原則時,處于無知之幕背后的人們會力求選擇那些最能公正地分配基本善的正義原則。既然人們會依照基本善去選擇正義原則,人們會采取什么方法選擇正義原則呢?羅爾斯主張人們可以采取“最大的最小值規(guī)則”,這種方法類似于假設由你的敵人來決定你的境地一樣。羅爾斯認為,根據最大的最小值規(guī)則,在原初狀態(tài)下的人們會選擇差別原則,差別原則的主要宗旨在于只有當先天處于有利地位的人能夠有利于處境最差者的最大利益時,他們才能從自己的有利境地中獲益。在差別原則中,為什么會選擇處境最差者的處境而不是處境最好者的處境作為評估不平等的起點?一方面,如果以處境最好者的處境作為評估不平等的起點,那么這會違背平等的初衷。羅爾斯所建構的正義原則本是為了致力于實現平等,如果以處境最好者的處境作為評估不平等的起點,那么處境最差者的處境將會雪上加霜;另一方面,差別原則并不是消除不平等,而是允許某些不平等的存在——只要這些不平等的存在有利于處境最差者的最大利益,同時某些不平等的存在也可以提高人們工作和生產的積極性。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都是自利的,即使一個人屬于處境最差者,選擇差別原則也是較為理性的。
為什么不純粹訴諸于道德直覺的論證或不純粹訴諸于契約論的論證方式呢?如果只訴諸于道德直覺的論證并從中引伸出正義原則,由于人們的道德直覺之間存在千差萬別,那么人們所得出的正義原則也是多種多樣的,這就缺乏一個客觀的判準。如果只依靠契約論的論證方式,人們?yōu)榱说玫竭m合于自己利益的正義原則就可以對原初狀態(tài)進行不同的描畫,那么由此得出的正義原則也是千差萬別的。為了決定某種對原初狀態(tài)的描畫是合適的,就不得不以事先接受某種正義原則為前提。因此,羅爾斯并不主張只純粹訴諸于道德直覺的論證或純粹訴諸于契約論的論證方式。在羅爾斯那里,上述兩種論證方式并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可以用來相互檢驗的,這就是他所使用的“反思的平衡”的方法:如果在某種原初狀態(tài)下選擇的正義原則不符合我們的道德直覺,那么要么修改我們對原初狀況的描述,要么修正我們的道德直覺,經過反復的修正最終將達到某種平衡。因此,羅爾斯的契約論的論證方式與基于道德直覺的論證是一致的,兩種論證的結果都是導向差別原則。
羅爾斯的平等觀所面臨的右翼批判,其中最著名的也許就是諾齊克的批判。諾齊克提出了一種“資格理論”以對抗羅爾斯的差別原則。首先,針對羅爾斯的“反應得理論”,諾齊克提出了“自我所有權理論”。諾齊克認為“無論從道德觀點來看人們的自然資產是否是任意的,人們有資格擁有它們并有資格擁有源自其自然資產的東西?!盵3](P226)亦即每個人對自己的權利就構成了“自我所有權”。他批判地繼承了約翰·洛克的財產理論,認為對資源的占有只要不使每個人的總體狀況變壞,即不違背洛克式的條件,擁有自我所有權的人們就擁有了完全的財產權,自我所有權一定會導致對外在資源的所有權。在諾齊克看來,差別原則要求自然稟賦較高者只要在有利于處境最差者的條件下才能從自己的較高自然稟賦中獲得利益這種觀點同自我所有權是不相容的。在諾齊克看來,人是目的而不僅僅是手段,個人擁有不可侵犯的權利,因此羅爾斯的認為自然偶然性和社會偶然性從道德上看是任意的這一觀點是不能成立的。如果任何道德應得背后的基礎本身必須也是應得的,那么如往后進行追溯,就根本沒有任何應得可言。諾齊克認為我們找不到任何有說服力的論據來證明應當排除或者盡量縮小由天賦差別所產生的不平等。在自然稟賦問題上,羅爾斯認為沒有人應得較高的稟賦,也沒有人應得較差的稟賦,諾齊克對此回應道,個人擁有較高的自然稟賦并不侵犯到別人的利益,一個人從其自然稟賦中獲得利益只要沒有損害到別人的利益,就是正當的,同樣的,個人對其自然稟賦所獲得的利益也擁有資格,因此,人們不能把自然稟賦看作一種集體資產而納入再分配的范疇。
其次,差別原則忽視了責任問題,使個人對不應當承擔責任的行為承擔了責任。諾齊克問道處于原初狀態(tài)中的人們在利用“最大的最小值原則”來選擇差別原則的過程中,羅爾斯為什么要選擇一種關注群體而非關注個人的原則?羅爾斯為什么排除了抑郁病患者群體、酗酒者群體或者有代表性的截癱病人?[4](P228)對諾齊克來說,差別原則不應該針對某一群體的處境,而應該具體到個人,具體到個人為什么處于最差的處境,因為在原初狀態(tài)中做出選擇的人的動機應該是個人的動機,而不是群體的動機。同時,差別原則在界定處境最差者時將抑郁病患者群體和截癱病人這些因自然基本善而處于處境最差的群體排除在外。既然這些因自然基本善而屬于處境最差者的人被排除在差別原則的補償范圍之外,他們就不能獲得任何補償。這就使他們承擔了本不應當承擔的責任,這是不正當的。
最后,差別原則沒有使個人對其選擇所帶來的結果承擔責任。羅爾斯認為自然的自由體系之所以是不公正的,在于其允許分配的份額受到道德上任意因素的影響。諾齊克認為羅爾斯的“這一論證只有通過把人的一切值得注意的東西完全歸因于某種‘外在’的因素,才能成功地阻止援引人的自主選擇和行為(以及它們的結果)。對一個本來希望支持自主存在物擁有尊嚴和自尊的理論來說,如此貶低一個人的自主性和對他行為的首要責任是一條危險的路線,特別是對于一個其原則(包括一種善理論)如此依賴于人們的選擇來建立的理論來說就更是如此。人們會懷疑,這種作為羅爾斯理論前提和依據的這種不崇高的人類形象,是否能與它試圖達到和體現的人類尊嚴的觀念相適應,而羅爾斯的理論目的就是指向這種人類尊嚴的觀點的?!盵3](P214)簡言之,羅爾斯完全沒有提到人們怎樣選擇發(fā)展以及是否發(fā)展了他們的自然稟賦,也就隱含著差別原則忽視了責任問題。如果兩個有同等自然稟賦的人,一個選擇去發(fā)展其自然稟賦,另一個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選擇,那么前者就應該獲得由自然稟賦所帶來的利益。如果依照差別原則,在他們之間進行資源的再分配,那么這就把沒有發(fā)展其自然稟賦的人本應當承擔的責任轉嫁給了他人,這在道德上是錯誤的。沒有去發(fā)展其自然稟賦的人應得其較差的處境,相應地,選擇發(fā)展其自然稟賦的人也應得其較好的處境。
羅爾斯的平等觀不但面臨著右翼的批判,也面臨著左翼的批判,考慮到人們經常將羅爾斯視為左翼的代表人物,這種批判就更加重要。從左翼立場對羅爾斯的平等觀進行批判,其中最著名的也許是德沃金的批判。第一,批判羅爾斯的契約論的論證方式。羅爾斯采取的契約論的論證方式面臨著與大多數契約論者一樣的批判:并不存在歷史的契約,也不存在契約的歷史。德沃金認為羅爾斯并沒有考慮那些從未簽署過他所描繪的契約的人:羅爾斯的“契約是虛擬的,虛擬的契約并不能夠提供為了公平而強迫締約者履約的獨立理由。一個虛擬的契約根本就不是一個實際契約的某種形式;它根本就不是契約?!盵5](P151)德沃金認為在原初狀態(tài)中人們的預期利益與現代人預期的自我利益是兩碼事。
第二,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中的“處境最差的群體”這個概念是非常模糊的,在應用到具體福利問題上也是無能為力的。在德沃金看來,“處境最差的群體這個概念太過籠統(tǒng)以至無法根據它制定出任何具體的福利計劃,因為當把差別原則運用于福利問題時,我們選定多大的底層范圍來構成這一群體,會產生非常不同的影響?!盵6](P330)對德沃金來說,羅爾斯對處境最差者的界定有著很多的任意性,某個群體或某個人是否屬于羅爾斯所謂的處境最差者,與其所擁有的運氣有著很大的關聯性。
第三,差別原則漠視先天殘障者的不利處境,沒有補償先天殘障者。德沃金認為差別原則并沒有關注一些生理或精神上殘障的人,其中的原因在于羅爾斯在界定處境最差者時只考慮到了因社會基本善而屬于處境最差的人,忽視了因自然基本善而屬于處境最差的人,[6](P113)羅爾斯的這種界定方式是有問題的。譬如,一個雙目失明的先天殘障者必須負擔高額的醫(yī)藥費以及殘障對生活和學習所帶來的諸多不利影響,先天的雙目失明并不是個人自主選擇的結果,不應該決定人生境遇的優(yōu)劣。
第四,差別原則把個人的權利問題誤當作一個群體的處境問題。德沃金認為平等從原則上是一個個人的權利問題,不是一個群體的處境問題,但是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恰恰忽視了這一點,因為差別原則并不考慮人們在嗜好、職業(yè)或消費等方面的差異,只把處境最差者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這就忽視了人際相異性,有可能出現一些有違直覺的結果,譬如,“當消費更多別人需要的東西的人所剩余的東西比消費較少的人的剩余還多時,社會資源就沒有平等分配;如果選擇了按別人的需求來衡量更有生產能力的職業(yè)的人,其最后擁有的資源卻少于選擇娛樂活動的人,這時也不存在社會資源的平等分配?!盵6](P116)德沃金進而認為在羅爾斯的兩個正義原則中,第一個正義原則是個人主義的,但是第二個正義原則中的差別原則并不是個人主義的。
第五,差別原則只關注那些基本善最少者的處境,并沒有關注一些處境最差者因何種原因處于這樣的不利境地。比如,“比較一下這樣兩種福利計劃:按照第一種計劃,只有那些試圖找工作的人會得到福利,按照第二種計劃,凡是沒有工作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能得到補助。在第二種計劃中,沒有任何群體會像第一種計劃中生活最差的人那樣糟,在這種情況下差別原則會建議第二種計劃。對此也可以回答說,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因為在任何社會里,如果它的經濟系統(tǒng)為能夠工作的人提供激勵工作的機制,生活最差的群體就會生活得更好一些。然而未必如此:有些人(其人數多寡取決于如何定義生活最差的群體)也許極想選擇無所事事,在不懲罰這種選擇的計劃中他們才會有較好的生活?!盵7](P383)如果處境最差者是因為懶惰或賭博等原因而屬于處境最差者并獲得補償,那么處境最差者就沒有對自己的懶惰或賭博行為承擔應當承擔的責任。
由上可見,羅爾斯的平等理論受到右翼和左翼的雙重批判,其中一個共同批判就是批評其忽視了責任問題,但是人們往往重視羅爾斯平等理論中的“差別原則”,忽視其他組成部分。實際上,我們不能將羅爾斯的“差別原則”等同于其平等理論,其“民主的平等”是“機會的公平平等”和“差別原則”相結合的產物。羅爾斯認為“民主的平等”優(yōu)于“自然的自由體系”、“自由的平等”和“自然的貴族制”。“自然的自由體系”是“向有才能者開放”和“效率原則”相結合的產物,并沒有矯正社會偶然因素和自然偶然因素對分配的影響,因此羅爾斯以“機會的公平平等”替代“向有才能者開放”,以矯正社會偶然因素對分配的影響。但是,社會偶然因素并不是決定人生境遇的唯一因素,人們的命運還受到自然偶然因素的影響,因此“效率原則”和“機會的公平平等”相結合而產生的“自由的平等”亦是有問題的,羅爾斯就以“差別原則”替代“效率原則”以矯正自然偶然因素對分配的影響?!皺C會的公平平等”和“差別原則”相結合就產生了民主的平等。
實際上,民主的平等觀既包含“平等”因素,又包含“不平等”因素,其中機會的公平平等側重于確保每個公民都是自由和平等的公民,這也是“作為公平的正義”的第一個正義原則所致力于實現的東西。譬如,在機會的公平平等下,人們可以建立一種公平的公共教育體系,盡力矯正社會偶然因素對分配的影響,這就是民主的平等所包含的平等因素。但是,實現完全的平等又是不欲的,最終會影響到效率的實現或侵犯人們的基本自由等。雖然機會的公平平等致力矯正社會偶然因素的影響,但并不能消除所有社會偶然因素的影響,比如在公共教育體系下,兒童的成長仍然要受到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如果要實現完全平等,只能由一個公共機構來統(tǒng)一撫養(yǎng)兒童,那么這就有可能侵犯到孩子的父母撫養(yǎng)孩子的這樣一種權利,因此完全的平等是不可欲的,社會必須容忍一定的不平等的存在。羅爾斯建議不平等的存在必須有利于處境最差者的最大利益,這就是差別原則的要旨所在。差別原則既能確保效率的實現,又能劃定不平等的范圍,“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已經包含著對功利主義的重要讓步,或更好的說法是,包含著經濟學意義上的效率原則。事實上,它是正義和效率的混合。差別原則要求,對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要這樣做出安排,使其能夠最大限度地使最貧窮階層獲益?!盵8](P318)差別原則也就是民主的平等中所包含的不平等因素,這也使得民主的平等在左翼陣營看來更加缺少平等性,而在右翼陣營看來,恰恰差別原則使民主的平等允諾了更多的平等。
因此,要理解羅爾斯的平等理論,我們不能純粹局限于羅爾斯的差別原則,還應重視機會的公平平等。在重新詮釋民主的平等觀之后,我們再來看羅爾斯真的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忽視了責任問題了嗎?如果我們仔細閱讀羅爾斯的著作,那么我們會發(fā)現羅爾斯并不像通常認為的那樣忽視了責任問題,原因在于:一方面,羅爾斯認為人們應當為選擇所招致的不平等負責。依羅爾斯之見,正義的主要問題是社會的基本結構,原因在于在分配由社會合作所產生的利益時,社會的基本結構使一些人的出發(fā)點比另一些人的出發(fā)點更為有利,“兩個正義原則要調節(jié)的正是這些不平等。一旦滿足了這兩個正義原則,其他不平等就被允許與人們的自由聯合原則相一致的自愿行動中產生。這樣各種相關的社會地位可以說就是一些被恰當地概括和聚集的起點。在選擇這些普遍觀察點的地位時,人們遵循的是如下觀念:兩個正義原則試圖減輕自然偶然因素和社會機遇的任意影響?!盵2](P96)易言之,一旦兩個正義原則消除了由社會基本結構所造成的不平等之后,我們就應當允許由自愿選擇所造成的不平等的存在,人們應當對自己的選擇所帶來的結果承擔責任,同時,兩個正義原則并不是打算消除一切偶然因素所造成的所有影響,而只是減輕偶然因素所造成的影響,相形之下,減輕到什么程度,羅爾斯并沒有明言。實際上,消除所有偶然因素即運氣對分配的影響也是不可能的。
另一方面,羅爾斯明確地區(qū)分了個人責任與社會責任,并認為人們有修正和調整他們的目的和企圖的責任。羅爾斯認為正義的觀念“包括我們所謂責任的社會分配觀:社會作為公民的聯合體,具有維護平等的基本自由和機會的公平平等以及為所有人提供公平份額的其他基本善的責任;然而,公民(作為個人)和團體具有根據他們期望掌握的手段和對他們目前和將來形勢的分析來修正和調整他們的目的和企圖的責任。這種責任的分配依賴于公民對他們的結果承擔責任以及在社會制度的框架內根據對基本善的利用去修正他們主張的能力?!毖韵轮?,羅爾斯認為社會和個人均要履行一定的責任,社會責任主要側重于為公民提供平等的基本自由和機會的公平平等等基本善,公民應該對自己的主張和企圖所造成的結果承擔個人責任,比如“那些擁有較少昂貴嗜好的人在對他們生活中能夠合理擁有的收入和財富期待的過程中已經調整了他們的喜好,因此,為了使那些缺乏遠見和自律的人免受影響,擁有較少昂貴嗜好的人應該擁有更少的資源,這是不公正的?!盵9](P369)可以看出,羅爾斯并不主張補償人的昂貴嗜好。
因此,羅爾斯并不像通常認為的那樣主張人們不對選擇的結果負責,但是差別原則在處于右翼和左翼立場的學者看來并沒有實現其平等理論的理論抱負。這確實指出了羅爾斯平等理論的一個重要限度,即消解了個人責任:一方面,羅爾斯在判斷誰屬于處境最差者時只以社會基本善為標準,但是這是有誤的,其中的原因在于羅爾斯的判斷標準會使得那些缺乏某種自然基本善的人不屬于處境最差者,比如殘障者就不能獲得差別原則的補償。阿羅挑戰(zhàn)了羅爾斯以社會基本善來界定處境最差者這一觀點,譬如,到底一個健康的窮人屬于處境最差者,還是一個殘疾的富人屬于處境最差者呢?[10](P253)依照羅爾斯的判準,顯然前者屬于處境最差者(可以獲得補償),后者不屬于處境最差者(不能獲得補償)。然而,這是不公正的,一個人的命運深受自然偶然因素的影響,卻不能獲得任何補償,這既違背了道德常識,又與羅爾斯的初始抱負相背離。因此,如果羅爾斯要想增加其平等理論的內在說服力,那么他必須改變判斷處境最差者的標準,將由殘障等因自然基本善所帶來的不平等涵蓋在內。
另一方面,差別原則在對由選擇因素所帶來的不平等和非選擇因素造成的不平等之間并沒有做出區(qū)分,并沒有對人們因何種原因處于最差的處境進行判斷,所造成的結果有可能是補償了個人應當為之承擔責任的不平等。譬如,某人擁有昂貴嗜好,從同等數量的資源中所獲得的福利少于擁有較少昂貴嗜好的人所擁有的福利,這兩個人就不處于平等的地位。根據差別原則,只有當處于有利地位的人有利于處于不利地位的人的最大利益時,處于有利地位的人才能從中受益,處于有利地位的人應該補償處于不利地位的人,因此實施差別原則的后果可能就是把擁有昂貴嗜好的人的責任轉嫁給了缺乏昂貴嗜好的人,這是有違道德常識的,也與羅爾斯的個人應對選擇承擔責任這一觀點相沖突。可以看出,差別原則的主要缺陷在于消解了個人責任。
綜上所述,就羅爾斯的平等理論所面臨的右翼和左翼的批判而言,批評者往往只重視羅爾斯的民主的平等觀中的差別原則,忽視作為民主的平等觀的重要組成部分的“機會的公平平等”。實際上,羅爾斯的民主的平等觀是機會的公平平等和差別原則相結合的產物。但是,羅爾斯的平等理論確實面臨著左翼和右翼所說的那種缺陷,即消解了個人責任。羅爾斯不應僅以社會基本善作為判斷處境最差者的標準,如果羅爾斯的平等理論要實現自我救贖,那么它必須擴展其關注的范圍,并對人們因何處于最差的處境做出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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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侯德彤
Alienation between Equality and Responsibility:John Rawls‘s Theory of Equality
GAO Jing-zhu
( College of Political Cul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
John Rawls's democratic equality is faced up with the double critique of the right wing and the left wing. The right wing thinks that democratic equality provides too much equality, while the left wing believes that it offers little equality. They always attach importance to "difference principle", and ignore "fair equality of opportunity", but they do point out the limits of John Rawls's theory of equality. Democratic equality neglects personal responsibility. John Rawls should not only use "the primary social goods" as the criterion of judging the least advantaged. If democratic equality wants to achieve self-salvation, it must expand the scope of its concerns, and judge why people are the most disadvantaged.
equality; difference principle; John Rawls; entitlement theory; equality of resources
D0-02
A
1005-7110(2013)06-0073-05
2013-09-3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的自由理論跟蹤研究”(項目編號: 13BZZ011)和人事部第6批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特別資助項目:“我國城鄉(xiāng)公民權利平等化研究——以公民身份理論為視角”(項目編號: 2013T60257)。
高景柱(1980-),男,安徽渦陽人,政治學博士,天津師范大學政治文化與政治文明建設研究院副教授,天津師范大學政治學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主要從事西方政治思想史與當代西方政治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