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哈爾濱市委黨校哲學教研部,哈爾濱150080)
政治的價值正當性解決的是政治的目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獲得及其合理性、合法性依據(jù)問題。明清之際的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家通過對君主起源及其本質(zhì)的探討推翻了“君權(quán)神授”這一天命的價值正當性,進而批判了“君為臣綱”這一封建道德的神圣教條;從公私之辨出發(fā),揭露“家天下”觀念的虛偽本質(zhì),主張區(qū)分封建王朝與民族國家、“家天下”與“公天下”。這些思想動搖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價值正當性的根基,達到了中國古代思想史對封建專制批判的新高度。
早期啟蒙思想家通過探尋“君”的起源和本質(zhì),破除“君權(quán)神授”的迷信,將君主拉下神壇,并在此基礎上提倡建立平等的君臣關(guān)系,對三綱之首的“君為臣綱”予以沉重打擊。
黃宗羲指出,在人類社會產(chǎn)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明夷待訪錄·原君》)此時就需要“有仁者出”,能夠“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同上),這個人就是君主??梢?,君主這一社會職位并不是伴隨人類社會產(chǎn)生而出現(xiàn),而是順應社會發(fā)展所提出的為天下萬民排憂解難、興利除害的需求而產(chǎn)生的。黃宗羲揭示出君主起源于社會需求,君主一職不是人類社會一開始就有的,君主的職責是為天下興利除害,所以君主的權(quán)力當然不可能是“神授”的。這就從起源上揭露了“君權(quán)神授”的荒誕。
唐甄通過還原君主“人”的本質(zhì)來揭露“君權(quán)神授”的荒謬性。他指出,君主是人不是神?!疤熳又?,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潛書·抑尊》)那么,君主是如何被神化的呢?唐甄指出,臣子畏懼和仰仗君主手中權(quán)力,想要撈取好處,所以極盡阿諛奉承吹捧之能事,展開造神運動,自秦漢以來,逐漸把君主打造成如天帝一般高高在上的神化偶像,也逐漸形成“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畸形的“君臣之義”。唐甄直言君主亦人,說明君主與百姓從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戳穿了“君權(quán)神授”這一造神運動背后隱含的利益鏈條,是對“君權(quán)神授”的有力批判。
既然君權(quán)并非神授,君主不是神秘的天子,那么“君為臣綱”自然也站不住腳。接下來,早期啟蒙思想家批判絕對君權(quán),紛紛提出理想的君臣關(guān)系構(gòu)想。
李贄認為,君臣之間應以“義”為相處原則,以安民養(yǎng)民為職守。當君主無道、不能以義待臣之時,臣大可引身而退,完全沒有必要愚忠死諫。社稷、民眾皆重于君,“夫社者,所以安民也,稷者,所以養(yǎng)民也。民得安養(yǎng)而后君臣之則始塞。”(《藏書》卷六八《馮道》)李贄所認可的君德、臣德是安民養(yǎng)民,如果君不能盡到安養(yǎng)民眾之責,臣為了實現(xiàn)安民養(yǎng)民的職責,對不能盡本分的君可以拋棄。由此可以看出,李贄主張的合理的君臣關(guān)系應該是平等相待,良臣的標準不在忠君而在養(yǎng)民。
黃宗羲分析了臣的起源并區(qū)別了“為天下萬民”與“為君主一姓”兩種臣道觀。黃宗羲指出,“緣夫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明夷待訪錄·原臣》)由于君主一人之力無法完全承擔為全天下興利除害的職責,需要他人幫助,群策群力,于是就產(chǎn)生了“臣”這一社會角色,臣子真正的職責應以為天下萬民興利除害為己任。臣子出仕的目的可分為“為天下萬民”與“為君主一姓”兩種,隨之會產(chǎn)生兩種不同的君臣關(guān)系?!俺龆擞诰灰蕴煜聻槭?,則君之仆妾也;以天下為事,則君之師友也”。黃宗羲贊賞師友式的君臣關(guān)系,贊賞“為萬民非為一姓”的臣道觀,認為臣如果輕視民眾疾苦,即便能夠輔佐君主興起,甚至以死殉君,也是違背臣道的。黃宗羲把共治天下的君臣形象地比喻為“共曳木之人”。君與臣名分不同,但職責都是為天下萬民提供服務。所以,君臣關(guān)系是分工協(xié)作、以造福萬民為共同目的的平等協(xié)作的師友關(guān)系,而不是具有嚴格等級、絕對服從的主奴關(guān)系。黃宗羲對君臣關(guān)系的精辟論述以“為天下”、“為萬民”的正義替代了君主獨尊的理念,將平等的道德關(guān)系投射到君臣關(guān)系層面,目的是要把至高無上的君主拉回到與臣平等的地位,喚起臣對自身主體地位的覺醒,這是對“君為臣綱”觀念的有力沖擊。
顧炎武十分推崇黃宗羲的君臣關(guān)系思想。他廣泛征引古籍,以證實“君”并非封建帝王稱謂的專有名詞,而是“上下之通稱”(《日知錄》卷二四,《君》),天子可成為“君”,人臣、諸侯、卿大夫、府主、家長、父親等都可以稱作“君”。皇帝與其他官僚(即臣)雖存在爵位高低的差別,但實際是平等的,根本不存在什么“絕世之貴”,皇帝無暇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便以處理政務“代耕”,和群臣一樣拿俸祿以維持生計。天子一旦知道了他的爵位與俸祿的由來,知道在這兩方面他與別人并無不同,也就不能任意妄為、作威作福了。他強調(diào)君臣平等的社會平等意識,是對傳統(tǒng)等級秩序的反動。
唐甄反對“君為臣綱”所主張的臣對君單方面的義務,他大膽地宣布:“天下之達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自古有五倫,我獨缺其一焉,君臣之倫不達于我也。”(《潛書·守賤》)公然放棄正統(tǒng)的君臣之倫,代之以具有平等色彩的朋友之交。唐甄反對臣對君的片面服從和人身依附,他指出,正常的君臣關(guān)系應該是:“士當巷居,隱見惟己,人不得致也。出而干主……去留亦惟己,人不得泥也?!?《潛書·受任》)臣是否出仕完全取決于自己的意志,他人(君)不能強求,即使做了官,臣也有去留自由的權(quán)利,君不得干涉。唐甄還提出,要實現(xiàn)合理的君臣關(guān)系,需要君主發(fā)揮道德表率作用,君主要認識到自身職責重大,從而謙虛謹慎,能夠向地位低下的人請教,能夠接受臣下的批評建議,自覺約束自己的行為。唐甄寄希望于君主的道德發(fā)現(xiàn),這當然是不切實際的,但他能夠提出臣應該忠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和人民的利益,而不是忠于君主一人,這蘊含著對平等的新道德關(guān)系的追求,在當時還是難能可貴的。
從上面的敘述可以看出,早期啟蒙思想家們所提倡的是一種合理、理性、以天下百姓利益為標準的君臣關(guān)系,所反對的是等級森嚴、盲目愚忠的君臣之間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他們主張臣擁有主體地位和獨立人格,公開反對千百年來君臣之間的主奴關(guān)系,是他們揭露“君權(quán)神授”騙局的進一步深化,“君為臣綱”也自封建專制制度建立以來第一次受到如此集中的批判。
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上,思想家們所設想的理想社會都是一個“天下為公”的社會,而現(xiàn)實中“天下是君主私產(chǎn)”的觀念又普遍盛行,思想家們維護的則是君主專制的政治制度。這種看似矛盾的現(xiàn)象的存在,源于中國古代家國同構(gòu)的傳統(tǒng)。在家國同構(gòu)模式中,家與國不分,君主一家一姓之朝廷與天下、國家不分,久而久之,視天下為君主一家一姓之私產(chǎn)的觀念,即“家天下”便成為被上至帝王、下至民眾,社會各個階層廣泛接受的理念,構(gòu)成了封建君主專制的重要理論支柱,“天下為公”也就成為僅僅停留于道德層面的理想,甚至成為君主實現(xiàn)一姓之私的堂皇托辭。
以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為代表的早期啟蒙思想家對傳統(tǒng)的“家天下”觀念展開批判,從而對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予以更沉重的打擊。
黃宗羲指出,自私自利是人的本性,“國家機構(gòu)的建立,制度、法律的產(chǎn)生,理想社會圖景的設計”[1],都必須以這種自私自利本性的滿足為出發(fā)點,使天下人各得其私,各得其利。而三代以后,君主以為自己有權(quán)決定天下之利害,于是把天下之利盡歸于己,將天下之害盡推于百姓,視天下為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這樣做的后果就是,君主將自己一人、一家之樂建立在天下萬民的痛苦之上,君獨享其利而民廣受其害,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明夷待訪錄·原君》),侵奪了民眾的利益。君主“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明夷待訪錄·原君》),這本來是私中之大私,卻被美化為天下之大公,用虛幻的公掩蓋一己私利。在黃宗羲之前,反對君主一家一姓盡占天下之利的觀念就存在了,不過傳統(tǒng)觀點在勸諫君主限制私欲的同時,也要求天下民眾安于自己的等級地位,要求社會上每一個人都要“去私”。黃宗羲則是站在肯定普通民眾自私自利權(quán)利的基礎上批判“家天下”和君主專制制度。同黃宗羲一樣,顧炎武也是從維護每個人實現(xiàn)私利這一自然本性的角度反對“家天下”的。他承認私是人之常情,是客觀存在、不可抹殺的,應該“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日知錄》)卷三,《言私其豵》)。所謂“公”其實是天下之私的集合,如果天下之人各自的私利皆能得到滿足,那就等于實現(xiàn)了“公”,就實現(xiàn)了“王政”。然而在現(xiàn)實當中,君主對為民眾謀利之事根本不放在心上,而是視天下盡為自己的私產(chǎn),極盡所能地聚斂財富而尤不饜足,這正是造成民貧國弱的根本原因。
王夫之對民眾私人利益的肯定更多指人們、尤其是民族的生存權(quán)。他指出,生存權(quán)是人們的自然權(quán)利,正是出于維護自身生存和發(fā)展的目的,人類或族群才建立國家,由此可見,天下非一姓之私,作為統(tǒng)治者,應以維護公共利益作為執(zhí)政原則。然而,自秦漢以后,“萬方統(tǒng)于一人,利病定于一言”(《尚書引義》卷五),國家成為君主一人的附屬品,君主成為權(quán)力的化身,國家的象征。這嚴重背離了建立國家的初衷。因此,王夫之認為對公私做理論上的辨析是關(guān)乎天下安危存亡的大事,在具體的政治生活中,公私的界限應該是“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讀通鑒論》卷一七),絕不能“以天下私一人”(《黃書·宰制》)維護皇權(quán)不是政治的最高原則和目的,天下是君主一己之私產(chǎn)的“家天下”觀念不具備合理性與必然性。
從對“家天下”的批判出發(fā),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提出要嚴格君主一人、一姓之朝廷與天下的區(qū)別。在區(qū)分了君主之大私與天下之大公之后,黃宗羲對君主與天下、王朝更替與社會治亂做了明確區(qū)分。既然君主與天下不是一個概念,黃宗羲也不再以朝代更替來論天下治亂。他說:“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明夷待訪錄·原君》)根據(jù)這個標準,黃宗羲指出,桀紂亡國,若以君主一姓之興亡為標準判斷,就是亂世,事實上繼之而起的國家使人們安居樂業(yè),按萬民憂樂的標準則是治世;秦朝和蒙古的興起按王朝更替來看應該是治世,但由于在秦和元的統(tǒng)治下民眾生活更加困苦,所以黃宗羲認為它們恰恰是亂世[2]。
顧炎武強調(diào)“國”與“天下”的嚴格區(qū)分。他認為,國與天下涵義不同,“亡國”只涉及皇帝一家一姓的興亡,是改朝換代,而政治腐敗,道德淪喪,統(tǒng)治者任意魚肉民眾,人與人之間互相殘殺,這是“亡天下”。亡國只涉及統(tǒng)治者的利益,與普通民眾并無多大關(guān)系,亡天下則關(guān)系整個民族生死存亡,每個百姓都有責任去關(guān)心,“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爾”(《日知錄》卷一三《正始》)。從顧炎武的闡述中我們可以判斷,他所說的“國”是指封建王朝,他所說的“天下”是指今天意義上的民族國家。顧炎武認為,封建君主一家一姓的私利并不代表民眾的共同利益,民眾不必為權(quán)貴們的私利操心,更不必有愚忠式的報效。
王夫之則從公與私的區(qū)分具有相對性角度出發(fā),告誡人們分清“一人之義”、“一時之義”與“古今之通義”,希望統(tǒng)治者樹立“公天下”的意識。他指出:“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輕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以一人之正義,視一時之大義,而一人之義私矣;以一時之大義,視古今之通義,而一時之大義私矣;公者重,私者輕矣,權(quán)衡之所自定也。三者有時而合……有時而不能交全也,則不可以一時廢千古,不可以一人廢天下?!?《讀通鑒論》卷一四八)
早期啟蒙思想家們剖析“家天下”的“大私”本質(zhì),批判家國同構(gòu),揭示封建王朝與民族國家利益的矛盾,指明民眾的公益、民族國家的利益才是真正的“大公”,維護皇權(quán)、維護君主一家一姓的利益不是政治最高準則,這在當時的政治和思想環(huán)境下需要巨大的理論勇氣和非凡的理論創(chuàng)造力,對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予以有力打擊。
在中國歷史上,每當政治昏亂、社會動蕩之際,思想家們總是把對現(xiàn)實批判的鋒芒指向暴君,努力設計防范君權(quán)失控的措施,但對于專制統(tǒng)治價值正當性的兩大基石,即封建專制的理論支柱“君權(quán)神授”和“家天下”觀念卻甚少懷疑和批判。然而,“政治的價值正當性”是一切政治制度的基礎和合法性依據(jù),離開對政治的價值正當性的討論,再好的行政體系設計恐怕也只是空中樓閣。早期啟蒙思想家們揭穿“君權(quán)神授”的謊言,使封建專制統(tǒng)治喪失天命的價值正當性;批判“家天下”的虛偽性和反人道本質(zhì),使得封建專制制度又失去了人性的價值正當性。他們的闡釋發(fā)人深省,動搖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的根基,一定意義上突破了儒家傳統(tǒng)民本思想,對近代民主啟蒙具有重要的啟發(fā)借鑒意義。
[1] 肖永明.明清之際人性自私說的啟蒙意義[J].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1).
[2] 允春喜.儒家民本思想的極限——黃宗羲政治思想研究[J].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