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文
(中國人民大學(xué)哲學(xué)院,北京100872)
作為明清之際著名的思想家、學(xué)術(shù)史家,黃宗羲的哲學(xué)思想繼承其師劉宗周的懷疑精神和批判精神,和合心性情、道心與人心、理氣、未發(fā)已發(fā)等范疇,試圖在劉宗周哲學(xué)理論思想的基礎(chǔ)上有所創(chuàng)新。要實現(xiàn)哲學(xué)理論思維的創(chuàng)新,不僅要回到中國哲學(xué)元創(chuàng)期,尋找創(chuàng)新的精神動力,而且要融會貫通中國哲學(xué)思想史。自先秦以來,歷代具有標(biāo)志性、代表性的哲學(xué)思想創(chuàng)新者,無不符合這兩條規(guī)則。黃宗羲之所以花大氣力撰著《明儒學(xué)案》和《宋元學(xué)案》,梳理研究學(xué)術(shù)思想史,就是從中吸收營養(yǎng),以便度越前人理論思維,從而建構(gòu)新的理論思維體系。然而,由于《宋元學(xué)案》未及完成他就與世長辭,因此他對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思想的梳理和研究并沒有完成,因而也就來不及在此基礎(chǔ)上探賾索隱、鉤深致遠,進行哲學(xué)理論思維的邏輯演繹或感悟歸納,沒有開出哲學(xué)理論思維體系之新來。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黃氏的哲學(xué)思想沒有創(chuàng)見,而是說,其創(chuàng)見不在于其理論思辨哲學(xué),而在于其政治哲學(xué)和歷史哲學(xué),即《留書》《明夷待訪錄》和《明儒學(xué)案》《宋元學(xué)案》。
黃宗羲繼承了劉宗周《人譜》“無善而至善,心之體也”的思想。《人譜》是劉氏的絕筆之作,而黃氏“盈天地皆心也”[1](P.3)的命題亦是他逝世前兩年在病中口授其子黃百家所寫成的《明儒學(xué)案·自序》中的第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之后鑄煉而成的。
“盈天地皆心也。變化不測,不能不萬殊。心無本體,功力所至,即其本體。故窮理者窮此心之萬殊,非窮萬物之萬殊也。窮心則物莫能遁,窮物則心滯一隅。”[2]心的思議想象,神妙莫測,上可窮碧綠天穹,下可窮幽暗黃泉。心無本體即其本體,他提升工夫的價值作用,工夫所至處,即本體即工夫?!靶臒o本體”,乃是“無極而太極”、“無善而至善”的表述方式。黃氏一反朱熹的“格物窮理”、“即物窮理”,而沿襲陸王的“心即理”思維,以窮理即窮心,不是窮物的萬殊或窮理的萬殊,而是窮心的萬殊,與程朱異,與陸王亦異。他認為,窮心即能徹上徹下,天地萬物的萬殊無不觀照,而窮物便滯于方隅。
窮心之萬殊思想在《明儒學(xué)案序》的“改本”中有所闡發(fā),為《自序》所無?!坝斓亟孕囊病H伺c天地萬物為一體,故窮天地萬物之理,即在吾心之中。后之學(xué)者錯會前賢之意,以為此理懸空于天地萬物之間,吾從而窮之,不幾于義外乎?此處一差,則萬殊不能歸一,夫茍工夫著到,不離此心,則萬殊總為一致。學(xué)術(shù)之不同,正以見道體之無盡,即如圣門師、商之論交,游、夏之論教,何曾歸一?終不可謂此是而彼非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剿其成說以衡量古今,稍有異同即詆之為離經(jīng)畔道。時風(fēng)眾勢,不免為黃茅白葦之歸耳。夫道猶海也,江、淮、河、漢以至涇、渭、蹄涔,莫不晝夜曲折以趨之,其各自為水者,至于海而為一水矣?!保?]天地萬物與人一體,為什么一體,如何一體?黃氏沿用王守仁“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4]之說。王守仁認為,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心),便一無所有?!叭绱耍闶且粴饬魍ǖ?。”[5]所以人與天地萬物一體。黃宗羲亦以一氣充周來詮釋:“天地間只有一氣充周,生人生物。人稟是氣以生,心即氣之靈處,所謂知氣在上也。心體流行,其流行而有條理者,即性也。猶四時之氣,和則為春,和盛而溫則為夏,溫衰而涼則為秋,涼盛而寒則為冬,寒衰則復(fù)為春。萬古如是,若有界限于間,流行而不失其序,是即理也。理不可見,見之于氣;性不可見,見之于心;心即氣也。心失其養(yǎng),則狂瀾橫溢,流行而失其序矣。養(yǎng)氣即是養(yǎng)心?!保?](卷2,P.60)天地間一氣充周,即“盈天地間皆氣”的命題,那么,此與“盈天地皆心”是否沖突?否。人物雖稟氣以生,但心是氣的靈明處,心體流行而有條理為性,流行而不失序為理。從一氣生人物,轉(zhuǎn)氣的靈處為心體流行,理氣、心性融合不二,心與氣亦不二,心即氣,養(yǎng)氣即養(yǎng)心。就此而言,“盈天地間皆氣”即“盈天地間皆心”,心與氣一體,天地萬物與人一體。
心體至善?!凹仍浦辽剖切闹倔w,又云知是心之本體。蓋知只是知善知惡,知善知惡,正是心之至善處?!保?](P.223)知善知惡之知即良知,良知正是心的至善處,至善即良知,同為心的本體。這作為一種價值本體,是先驗的、自然的,譬如見父自然知孝,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不假外求?!爸灰娔呛蒙珪r已自好,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又立個心去惡,此是先生洞見心體處”。[7](P.222)好好色與惡惡臭的愛好與厭惡的心意,是與看到美好的顏色、聞到惡臭的氣味同步的,都是原有的那個心體,不是又立一個心去好去惡。作為“至善本在吾心”[7](P.221)的心體,自然知善知惡,好好色惡惡臭,這是心體本具的價值德性和功能。
從這個意義上說,心體沒有不善的,不善是過與不及產(chǎn)生的?!啊锻〞吩?性者,剛?cè)嵘茞褐卸岩?。剛?cè)峤陨?,有過不及,則流而為惡,是則人心無所為惡,止有過不及而已。此過不及亦從性來。故程子言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仍不礙性之為善。”[6](卷2,P.68)性的未發(fā)為中,剛?cè)岫忌?發(fā)而中節(jié),無過不及,便為善;發(fā)而不中節(jié),有過不及,就流于惡。作為心體的性體本身是善而無不善的。由于有過不及是從性的發(fā)動而來,所以程頤講惡不可不講是性。黃宗羲認為,這并不妨礙性體是善的。
心體為二?!叭?,人心也。常人心在身中,所居血肉之內(nèi),如何得安?仁者身在心中,藏身于密,禍患不至,故為安宅?!保?](卷 4,P.93)常人心在血肉之軀的身中,不得安宅,仁者的身在心中,退藏于密,禍患損害不了它,所以得安。
“人心無不仁,一念之差,惟欲獨樂……戰(zhàn)國之君,殺人盈城盈野,只是欲獨樂耳。”[6](卷1,P.52)譬如白起發(fā)一疑心,長平一戰(zhàn)坑40萬人,李斯發(fā)一饕心,橫尸四海,楊國忠發(fā)一疾心,激禍百年。盡管心是仁的,但一念之差,為圖自己的快心而殺人盈野,禍國殃民。仁為四德之首,發(fā)為四端之心。惻隱之心,仁之端?!皾M腔子皆惻隱之心,以人身八萬四千毫竅,在在靈通知痛癢心,便是惻隱之心。凡乍見孺子感動之心,皆從知痛癢心一體分出來。”[6](卷2,P68)滿心都是惻隱之心,它流通全身的細胞,這就是知痛癢的心,即惻隱之心。推己及人及物,推己惻隱之心于天地間,盈天地便都是惻隱之心的流動?!皾M腔子皆惻隱之心,無有條理可見,感之而為四端,方可言理……盈天地間皆惻隱之流動也?!保?]惻隱之心,即是不忍人之心,這是人人普遍具有的價值本心。惻隱之心,不忍人之心,都是一種仁愛的心,大愛無疆,推而仁民愛物。
“仁”,宋明理學(xué)家曾訓(xùn)其有生生之意,黃宗羲承之說:“仁之于心,如谷種之生意流動,充滿于中,然必加藝植灌溉之功,而后始成熟?!兑住费砸魂幰魂栔溃啦浑x陰陽,故智不能離仁,仁不能離智,中焉而已。‘繼之’即戒懼慎獨之事,‘成之’即中和位育之能……‘繼之’者,繼此一陰一陽之道,則剛?cè)岵黄?,而粹然至善矣?!保?](卷6,P.143)谷種的生長成熟,必須加以種植灌溉培養(yǎng),這猶如《周易·系辭傳》所講“一陰一陽之謂道”,道不離陰陽,由陰陽而成道,人的惻隱的仁心不離種植灌溉之功。“繼”是繼此一陰一陽的道;“成”是中和大本達道,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這就是純粹至善的心體。
心體為理義。理義之悅吾心,“此理義,即天所降之才也,故為心之所同然”[6](卷6,P.137)。理義之心,具有倫理道德理性?!捌渌^義,方是天地萬物之理。告子以心之所有不過知覺,而天高地下萬物散殊,不以吾之存亡為有無,故必求之于外。孟子以為有我而后有天地萬物,以我之心區(qū)別天地萬物而為理,茍此心之存,則此理自明,更不必沿門乞火也。”[6](卷6,P.134)告子以義理不在心內(nèi),天地萬物與我心的存亡無關(guān),而不得不求理義于外。孟子認為有我而后有天地萬物,我心就蘊涵理義,我心存,理義自明,不必沿門托缽乞火,即不必外求。“夫所謂理者,仁義禮智是也”[6](卷6,P.135),就是傳統(tǒng)倫理道德理性。這是人與禽獸之所以區(qū)別的所在。釋氏講“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即無情有性,便是將人與禽獸混同,把父母之親,入禽獸輪回。“(雖然)人而喪其良心入于禽獸者有矣,未有禽獸而復(fù)為人者也”[6](卷6,P.135),沒有禽獸變?yōu)槿硕腥说膫惱淼赖碌摹?/p>
理義之心,即仁義之心。所謂仁心與義心,即“天地以生物為心,仁也;其流行次序萬變而不紊者,義也。仁是乾元,義是坤元,乾坤毀則無以為天地矣。故國之所以治,天下之所以平,舍仁義更無他道”[6](卷1,P.49)。仁心為天地生物之心,義心是流行次序和萬變不紊之心,天地萬物的資始資生和治國平天下,都有賴此仁義之心。從歷史演變的進程來看,三代以下,春秋時雖有亂臣賊子,但整體而觀,行事論說,還是以仁義為骨干;及至戰(zhàn)國,人心機智橫生,人主所講求的,謀士所揣摩的,只在利害二字上,仁義被邊緣化了。
然而,仁義的功用價值,是“天地賴以常運而不息,人紀賴以接續(xù)而不墜”,是自然天地與社會人紀的根據(jù)和支撐。盡管“后世人心,汩沒于利欲,故利之所在,視為極重之事”[6](卷7,P.157),但“乾坤之所以不毀,人類之所以不滅,全在親戚、君臣、上下太和保合,人皆可以為堯舜矣”[6](卷7,P.157)。天地不毀、人類不滅的所以然之故,就在于社會人際之間的倫理道德的“保合太和”,即和合、和諧。這樣人人都可實現(xiàn)成圣的人格理想。
心體為太虛?!靶娜缣?,本無生死。先師謂先生心與道一,盡其道而生,盡其道而死,是謂無生死,非佛氏之無生死也。”①先師指劉宗周。[9]太虛的心體,無生無死。所謂無生死,是指盡其道而生死。既盡其道,而心與道,一而不二,這就是太虛的心無生死。心為太虛,便可包容一切事物,也可開出無限事物。
太虛心體,無所歸宿,由其無所歸宿,便是一個開放的體系,所以“心與事融,外不見人,內(nèi)不見己,渾然至善之中,萬物一太極也,蓋無處非大德之敦化矣”[6](卷4,PP.109-110)。外不見人,而無人執(zhí);內(nèi)不見己,而無我執(zhí);無人執(zhí)我執(zhí),才能不固執(zhí)己見,而吸納人見。太虛心體若有歸宿,便是住。無歸宿,即是無住,無住才不會停滯、滯留,而能為道屢遷,唯變所適。心體有了歸宿,便會有所執(zhí)著,只有“一物不著,正是湛然。若空守此心,求見本體,便是禪學(xué)矣”[6](卷 2,P.70)。心體不著一物,便是清澈澄明的。
心體至善,心體為仁,心體為理義,心體為太虛,這是黃宗羲在繼承劉宗周心體說的基礎(chǔ)上,對心體的界定。這一界定蘊涵著他對明亡的“天崩地解”和其抗清失敗的思議:一方面從心體中追求生命生存的智慧;另一方面,從心體中探賾挺立主體精神的精神動力;再一方面則從心體中獲得國難家仇的精神慰藉和終極關(guān)切,即生死出處的精神家園。
窮心的萬殊,先儒竭其心的萬殊而后成體,“夫先儒之語錄,人人不同,只是印我之心體變動不居”[1](P.3),心的萬殊是我心體變化的印證。心體本身是一,由其變動不居而有萬殊,天地萬物千差萬別的萬殊其根據(jù)和源頭是心體?!叭珜⒆约盒脑?,印證群跡。吾心止有一,常人自去分門立戶?!保?](卷 2,P.66)以證心源、心體一與萬的關(guān)系,一統(tǒng)攝萬。然由其萬殊,而構(gòu)成心體與各相關(guān)概念范疇的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譬如構(gòu)成對心性的體認。
心性是體現(xiàn)宋元明清理學(xué)哲學(xué)思潮的核心話題之一。心的萬殊,是心體的大化流行。“心體流行,其流行而有條理者,即性也?!保?](卷2,P.60)心體流行,心體在變化萬殊的過程中,有條理而為性。性作為心體的流行條理,而不能離心?!凹葱难孕?,非離心言善也”[10],猶善不能離心。黃宗羲引其師劉宗周的話:“古人言性,皆主后天,畢竟離氣質(zhì)無所謂性者。生而濁則濁,生而清則清。非水本清,而受制于質(zhì),故濁也。水與受水者,終屬兩事,性與心可分兩事乎?予謂水,心也,而清者,其性也,有時而濁,未離乎清也,相近者也。其終錮于濁,則習(xí)之罪也。”[6](卷3,PP.77-78)孔子講“性相近,習(xí)相遠”。此處以水喻心,以水之清濁喻性。若以清為性,濁也不能不為性,這是講性相近的意思;若終固于濁,便是習(xí)相遠。無論水的清性混性,終不離心水。心有萬殊,性也萬殊,繼善成性,“及到成之而為性,則萬有不齊,人有人之性,物有物之性,草木有草木之性,金石有金石之性,一本而萬殊,如野葛鴆鳥之毒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孟子性善,單就人分上說。生而稟于清,生而稟于濁,不可言清者是性,濁者非性。然雖至濁之中,一點真心埋沒不得,故人為萬物之靈也”[6](卷3,P.77)。盡管天下人物,各有其性,千差萬別,但都是性,性體為一,分而萬殊,這便是“一本而萬殊”的思維方法,這種思維方法是道學(xué)家“理一分殊”思維方法的繼承和運用。
黃宗羲闡釋了性的特質(zhì):性體與萬物一源,而非與萬物二本。這是其“一本而萬殊”思維原則的貫徹?!爸粸樾泽w原是萬物一源,故如人參溫,能補人,便是遇父子而知親;大黃苦,能瀉人,便是遇君臣而知義。如何無良知?又如人參能退邪火,便是遇君臣而知義。大黃能順陰氣,便是遇父子而知親。如何說此良知又是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者?”[7](P.238)這是對王守仁“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的詮釋。為何“原是一體”?是由于性體原是與萬物一源的。黃氏以中藥人參和大黃為喻:人參性溫能補人,遇父子而親愛溫暖;又能退邪火,遇君臣而知正義。大黃味苦能瀉人,遇君臣而知義;又能順陰氣,遇父子而知親。從藥物的性味——父子君臣關(guān)系——知親知義倫理道德,以論證性體與萬物一源,這種論證把人性與物性、人的社會性與物的自然性、人的道德性與物的非道德性完全等同渾一起來,顯然是一種主體單向的想象和臆測,其間并非有實際的關(guān)聯(lián)。人參與大黃并無知,如何能達知親知義,也構(gòu)不成父子君臣的社會倫理道德關(guān)系。
黃宗羲以為,“夫性固渾然天地萬物一體,而言性者必以善言性,決不以渾然天地萬物一體言性,一體可以見善,而善之非一體明矣。且如以惻隱言一體可也,以辭讓言一體亦可也,使羞惡是非歷然,吾獨知之中,未交人物,與渾然一體何與?則性于四端,有所概有所不概矣?!保?1](PP.144-145)。由“一體而萬殊”而演繹的性固渾然天地萬物一體、又非渾然天地萬物一體,言性前后矛盾;既講善惡皆性,又講仁義禮智四德發(fā)為四端的惻隱、辭讓可見善而為一體,則羞惡義之端、是非智之端如何為獨知而未交人物,如何與渾然一體無與?以性于四端有所概括有所沒有概括,這種將四德四端分離的陳述與孟子不符。
性體空虛無可想象?!懊献铀^擴充,動心忍性,強恕而行,皆是所以盡心。性是空虛無可想象,心之在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可以認取。將此可以認取者推致其極,則空虛之中,脈絡(luò)分明,見性而不見心矣。如孺子入井而有惻隱之心,不盡則石火電光,盡之則滿腔惻隱,無非性體也?!保?](卷7,P.148)盡心是實行的,不僅可動心忍性,強恕而行,而且有惻隱等四端可認取。盡心知性,性是空虛的,不可想象的,但在這空虛的性中,脈絡(luò)清晰分明,便可見性知性,譬如見孺子入井,人滿腔都是惻隱之心,而去救孺子,這滿腔惻隱,就是性體。又譬如“父子兄弟之間,純是一團天性,不容直情徑行”[6](卷 4,P.106),天性即是性體。
性體好善惡惡?!昂帽赜谏?,惡必于惡。性本如是,感物而動,則有欲有不欲,能不失其性體,而可欲在善,是知及之也。善無形質(zhì),不可把捉,我即可欲之而落于想象,終非己有,如顏子之拳拳服膺,是仁守之也?!保?](卷 7,P.162)性本身是好善惡惡的,但性感物而動,便有習(xí)于欲望與沒有習(xí)于欲望,欲望在善是知善。盡管善無形質(zhì),但不失性體?!懊献诱f‘性善’,即習(xí)有不善,不害其為性善。后人既宗‘性善’,又將理義氣質(zhì)并衡,是明墮‘有性善,有性不善’與‘可以為善,可以不善’之說了。且告子說無分,雖不明指性體,而性尚在。后人將性參和作兩件,即宗性善而性亡?!保?2]性本善,習(xí)有不善。道學(xué)家雖宗性善,但將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并衡,以義理之性(天命之善)為善,氣質(zhì)之性有善也有不善,這樣便墮入《孟子·告子上篇》孟子所批評的幾種性有善有不善和可以為善為不善的觀點。道學(xué)家參和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兩種,雖講宗性善而實性亡。
盡管性是心體流行的條理,但黃宗羲在論述性體與萬物一源、性體空虛無可想象、體性好善惡惡時,將性體空虛化、本體化,從而與心體具有等價的性質(zhì)和功能。
黃宗羲在其心性體悟的基礎(chǔ)上,對王守仁“四句教”宗旨的種種解釋、論爭,試圖作一終結(jié)。他說:
天泉問答:“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苯裰庹咴?“心體無善無惡是性,由是而發(fā)之為有善有惡之意,由是而有分別其善惡之知,由是而有為善去惡之格物。”層層自內(nèi)而之外,一切皆是粗機,則良知已落后著,非不慮之本然,故鄧定宇以為權(quán)論也。其實,無善無惡者,無善念惡念耳,非謂性無善無惡也,下句意之有善有惡,亦是有善念惡念耳。兩句只完得動靜二字。他日語薛侃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即此兩句也。所謂知善知惡者,非意動于善惡,從而分別之為知,知亦只是誠意中之好惡,好必于善,惡必于惡,孰是孰非而不容已者,虛靈不昧之性體也。為善去惡,只是率性而行,自然無善無惡之夾雜。先生所謂“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四句,本是無病,學(xué)者錯會文致。彼以無善無惡言性者,謂無善無惡斯為至善。善一也,而有有善之善,有無善之善,無乃斷滅性種乎![7](PP.197-198)
王守仁“四句教”既是教人定本,亦是其晚年定論。自其親炙弟子錢德洪和王畿“四有”與“四無”論爭以來,莫衷一是。其“四有”與“四無”之爭的出發(fā)點都是對第一句“無善無惡心之體”的不同詮釋。
許孚遠作《九諦》,周汝登作《九解》,相互辯論。許孚遠認為,周汝登的“無善無惡不可為宗”,“‘無善無惡心之體’一語,蓋指其未發(fā)廓然寂然者而言之,則形容得一靜字。合下三言始為無病。今以心、意、知、物俱無善惡可言者,非文成之正傳也”[13]。以此,王守仁“四句教”宗旨不違圣門之旨,性無不善,便知無不良,良知為未發(fā)之中。認為心、意、知、物都無善惡的“四無”說,不是王守仁正傳。對于許孚遠的詰難,周汝登作《九解》伸其說,“以為善且無,惡更從何容?無病不須疑病。惡既無,善不必再立,頭上難以安頭。本體著不得纖毫,有著便凝滯而不化”。[14](PP.112-113)大致主“四無”說。
黃宗羲對此評說,《九解》“只解得人為一邊,善源于性,是有根者也,故雖戕賊之久,而忽然發(fā)露。惡生于染,是無根者也,故雖動勝之時,而忽然銷隕。若果無善,是堯不必存,桀亦可亡矣。儒釋之判,端在于此。先生(指周汝登)之無善無惡,即釋氏之所謂空也?!保?4](P.113)他不同意周汝登的“四無”說,以此與佛教所說的空無別。黃宗羲別開路徑,以無善念惡念解“無善無惡心之體”,意念解善惡,善惡是內(nèi)心的一種未發(fā)動的意識潛能或心理動機,因此是一種無善無惡的意念,意念本無善惡,這便謂“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董吳仲作《劉子質(zhì)疑》寄予黃宗羲。宗羲說《質(zhì)疑》的“大意主陽明教法四句,以先師破意已發(fā)之說,與陽明‘有善有惡意之動’不能相合。余謂先師之意,即陽明之良知;先師之誠意,即陽明之致良知。陽明不曰良知是未發(fā)之中乎?又何疑于先師之言意非已發(fā)乎”![15](P.467)董吳仲認為劉宗周以意為已發(fā),黃宗羲認為劉宗周的意指王守仁的良知,誠意為致良知?!笆乖橹鈱傥窗l(fā),則操功只有一意,前后內(nèi)外,渾然一體也?!保?5](P.467)《中庸》講喜怒哀樂未發(fā)為中,發(fā)而中節(jié)為和,致中和,為天下大本達道。王畿從日用倫物之應(yīng)感以致其明,歐陽德是以感應(yīng)變化為良知,是致和而不致中,聶豹和羅洪先以歸寂守靜,致中不致和,都不能中和兼致,這就把意分動靜、未發(fā)已發(fā)為兩截,而不知意的前后內(nèi)外渾然一體之旨。
“知善知惡是良知”?!捌渌^無善無惡者,無善念惡念耳,非謂性無善無惡也。有善有惡之意,以念為意也。知善知惡,非意動于善惡,從而分別之為知。好善惡惡,天命自然,炯然不昧者知也,即性也。陽明于此加一良字,正言性善也。”[16]喜好善、憎惡惡,是天命自然明亮而不昧的良知,不是意動而為善惡。良知知善知惡,就是講性善?!盀樯迫菏歉裎铩?,論爭不多,黃宗羲的理解與王守仁相符。
黃宗羲心性之學(xué)的特點在“一本而萬殊”,以窮心的萬殊與性的萬殊而歸宗心體與性體,心體與性體不二。其對王守仁“四句教”的解釋有綜前人說的價值,然其以“無善無惡是心之體”釋為無善念、無惡念,是黃氏之體認,不一定是王守仁的本意。由于時空的差距,后人對文本的詮釋,無疑都有“前見”和“前識”的遺留,因此不同時代、不同人對同一文本的體認就有不同,各釋其釋,各需其需,各是其是,這亦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現(xiàn)象。人們只是在各種不同體認中,選擇一種較為現(xiàn)實、公允的意見而已,而不需要非要辨明誰是誰非,各種不同的詮釋都可作為參考。
黃宗羲哲學(xué)理論思維的要旨是試圖把宋明理學(xué)的理氣心性等核心話題融通和合起來,不僅以心性一本,而且以性即理、心即理。他說:“人與天雖有形色之隔,而氣未嘗不相通。知性知天,同一理也?!兑住费浴F理盡性以至于命’,窮理者盡其心也,心既理也,故知性知天隨之矣,窮理則性與命隨之矣……但先儒以性即理也,是公共的道理,而心是知覺,知得公共的道理,而后可以盡心。”[6](卷7,P.148)氣通天人,故盡心知性知天,窮理即是盡心,因為“天下之理,皆非心外之物,所謂存久自明而心盡矣”[6](卷7,P.149)。所以心即理、性即理,是一個公共的道理,知道公共的道理,而后可盡心,盡心知性知天即窮理盡性至于命,是同一道理。
黃宗羲在評魏校時,批評其將理氣心分為三:“理也,氣也,心也,歧而為三,不知天地間只有一氣,其升降往來即理也。人得之以為心,亦氣也。氣若不能自主宰,何以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榮枯,寒暑之運行,地理之剛?cè)?,象緯之順逆,人物之生化,夫孰使之?皆氣之自為主宰也。以其能主宰,故名之曰理。其間氣之有過不及,亦是理之當(dāng)然,無過不及,便不成氣矣。氣既能主宰而靈,則理亦有靈矣?!保?7]氣作為一種質(zhì)料,它的變化運動的升降往來就是理,人獲得氣為心。氣的運動有其規(guī)則性,這種規(guī)則性是由氣主宰的,自然界、氣象界、社會界等的變化,都是由氣主宰的,氣之所以能主宰,是由于理。氣理心非歧而三,而是會通合一。
從分合的視域以觀理與心?!白云浞终叨^之,天地萬物各一理也,何其博也。自其合者而觀之,天地萬物一理也,理亦無理也,何其約也。泛窮天地萬物之理,則反之約也甚難、散殊者無非一本,吾心是也,仰觀俯察,無非使吾心體之流行,所謂反說約也?!保?](卷 4,P.110)分合說即博約說,一本而萬殊,一本是吾心,散殊是心體一本的流行,天地萬物的理雖各分殊,但合為一理。
雖理氣有分,但理氣亦合?!靶紊瑲庖?。天性,理也。有耳便自能聰,有目便自能明,口與鼻莫不皆然,理氣合一也。心是形色之大者,而耳目口鼻其支也。”[6](卷 7,P.157)形色與天性的關(guān)系,猶理與氣之關(guān)系,耳目口鼻是有形色的氣,其聰明是其天性理。心是形色的根,耳目口鼻是支外?!岸靠诒?,是氣之流行者。離氣無所為理,故曰性也。然即謂是性,則理氣渾矣,乃就氣中指出其主宰之命,這方是性。故于耳目口鼻之流行者,不竟謂之為性也。綱常倫物之則,世人以此為天地萬物公共之理,用之范圍世教,故曰命也。所以后之儒者窮理之學(xué),必從公共處窮之?!保?](卷7,P.161)[18]耳目口鼻的流行不是性,是形色。理氣渾然,理不離氣,離氣無理。氣中主宰的命,是性。社會的綱常倫理的規(guī)則,是天地萬物公共的理,以此來范圍、規(guī)范人世的教化,這是命,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窮盡天地萬物內(nèi)在的道理、條理,體認天地萬物錯綜復(fù)雜的性質(zhì)、特性,以把握天地萬物的必然性趨勢或指向,揭示了氣理性命的邏輯演化次序,及其各自的性質(zhì)、功能。
理不離氣,“無氣外之理,‘生之謂性’,未嘗不是。然氣自流行變化,而變化之中,有貞一而不變者,是則所謂理也、性也”[6](卷 6,P.133)。氣是不斷流行變化的,形色之氣在變化中必呈現(xiàn)萬殊現(xiàn)象,氣在變化流行中貞一不變的是理是性。換言之,變中不變的理與性是比較穩(wěn)定的,因它是所以區(qū)別事物與事物之間不同的理則和性質(zhì),也即萬殊之所以是萬殊的識別和標(biāo)志。
理氣心性圓融無礙?!笆ト思磸纳抵皇湫蛘?,名之為理。其在人而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之心,同此一氣之流行也。圣人亦即從此秩然而不變者,名之為性。故理是有形(見之于事)之性,性是無形之理,先儒‘性即理也’之言,真千圣之血脈也?!保?1](P.146)圣人以氣的升降流行按一定規(guī)則秩序而不混亂,稱為理。在人而言,四端的心都是一氣流行而合理。圣人又以氣流行有秩序而不變的,叫做性。
理作為氣變化流行而有形顯現(xiàn)于事物的性,性是無形的理。由此而觀,先儒講“性即理也”的話,真是千圣的血脈。千圣的血脈必然流向千古而不絕。
黃宗羲哲學(xué)理論思維最有創(chuàng)見和最能凸顯其時代精神的是其政治哲學(xué)。黃氏在其師絕食殉明和自己抗清失敗的外在自我主體激烈震撼下,在內(nèi)在自我主體不斷反思中,于順治十年(1653)撰寫了《留書》,直接批判社會政治。十年后的康熙二年(1663)修改補充《留書》,撰寫《明夷待訪錄》,晚年又撰著了《破邪論》。在其人生智慧致思歷程的40余年中,他沒有間斷地思議政治哲學(xué)話題。
政治哲學(xué)是對于社會政治理念或政治理想的思議、反思的學(xué)說,是對于社會政治、法律、經(jīng)濟、文化制度、權(quán)利義務(wù)、集體個人利益、教育宗教等規(guī)則的融通和合。
黃宗羲的政治哲學(xué),首先是求制度與權(quán)利的協(xié)調(diào)。社會政治、經(jīng)濟、法律、文化制度是統(tǒng)治意志和利益的體現(xiàn),是維護其長治久安的制度保證和維護統(tǒng)治者特殊權(quán)利的合法支撐。黃宗羲說:“古之有天下者,日用其精神于禮樂刑政,故能致治隆平?!保?9]禮樂刑政作為政治、法律、文化的制度性建設(shè)具有歷史的普遍性,在秦廢封建、立郡縣以來,中央集權(quán)的君主專制得以實施,并推行兩千余年。黃宗羲批判與鞭撻的矛頭所向,就是這種制度。這種制度維護君主的絕對權(quán)力,作為權(quán)力中心的君主,“以為天下利害之權(quán)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20](《原君》,P.2)。把天下一切權(quán)利都歸于君主自己一人,君主的權(quán)利和行為就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和制約,不僅把天下之害歸于別人,而且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自利,于是君主把自己大私轉(zhuǎn)說成天下大公,為其把千千萬萬人的天下變成其一人的天下作合法性的解說。
天下成為君主一人的天下,國家成為君主一人的國家,在這種君主專制的體制下,天下就成為君主自家的產(chǎn)業(yè),天下就成為其一姓的產(chǎn)業(yè)?!耙曁煜聻槟笾a(chǎn)業(yè),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yè)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于辭矣?!保?0](《原君》,P.2)既以天下為自家產(chǎn)業(yè),為維護其產(chǎn)業(yè),便不惜“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chǎn)業(yè),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chuàng)業(yè)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dāng)然,曰‘此我產(chǎn)業(yè)之花息也’”[20](《原君》,PP.2-3)。在這里,黃宗羲嚴正地揭露和控訴了君主專制制度敲剝的不合理性和壓迫人民的殘酷本質(zhì),指出“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20](《原君》,P.3)。只有廢除這種君主專制制度,人才能獲得自己的利益?!跋蚴篃o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保?0](《原君》,P.3)人人為了各自生命的延續(xù)存在,各得自私、自利,是自然合理、合法的。
黃宗羲為了人各得其私其利的合理、合法性,便從人類的元初狀態(tài)說起?!坝猩?,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20](《原君》,P.2)黃氏所訴求的社會制度與君主的關(guān)系是:人人各自的自私、自利與天下的公利、公害,社會制度與君主權(quán)利等要達到平衡、協(xié)調(diào)。這種平衡和協(xié)調(diào)的取得,就在于君主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要使天下人受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為天下人除害。心懷天下人的利害為自己的利害,而無一己的私利,這是君主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這樣才能真正獲得制度與權(quán)利的和諧,國家才能致治隆平。
其次是求職分權(quán)力與義務(wù)的統(tǒng)一。由于君主專制制度,君主權(quán)力過分膨脹,喪失了其千萬倍于天下人的勤勞而不享其利的崇高道德品格,迷戀于一人的淫樂,而不盡其職分的義務(wù),使權(quán)力與職分義務(wù)產(chǎn)生嚴重沖突?!笆枪拭骱鯙榫毞?,則唐虞之世,人人能讓,許由、務(wù)光非絕塵也。不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市井之間,人人可欲,許由、務(wù)光所以曠后世而不聞也。然君之職分不明,以俄頃淫樂不易無窮之悲,雖愚者亦明之矣?!保?0](《原君》,P.3)許由和務(wù)光為堯、虞時高士,堯虞讓以天下而不受,召以官職而不欲聞,這是堯虞明白自己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的表現(xiàn),使天下人人相讓。若不明白君主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民間人人都為滿足自己的欲望和私利而爭斗,許由、務(wù)光這樣的高士就不聞于世了。由于君主職分不明,便由淫樂而換來無窮的悲哀。
君主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是為天下人謀利益,而不為一己謀利益;為天下人除害,而不為一己除害,所以君主比民眾勤勞千萬倍。然當(dāng)下君主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變了?!肮耪咭蕴煜聻橹?,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jīng)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保?0](《原君》,P.2)古今君主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的轉(zhuǎn)變:一是轉(zhuǎn)天下民眾為主而為客;二是轉(zhuǎn)君客為君主;三是轉(zhuǎn)君為天下人經(jīng)營謀利除害為一己謀利而搞亂天下。
這種轉(zhuǎn)變,凸顯了“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親,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20](《原君》,P.3)。天下人對君主態(tài)度的變化,既反映了君主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的變化,亦反映了民心的變化,在這里,君主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是統(tǒng)一的。為天下人謀利除害,人民就愛戴君主如父如天也不為過;如果荼毒敲剝天下人,那么就視其君主為仇寇、為獨夫民賊。所以君主要認清自己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否則就會發(fā)生湯武討伐桀紂的下場。
由君的職分而推致為臣職分。黃宗羲認為,為臣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不是忠于君主一人,而是因為“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吾以天下萬民起見,非其道,即君以形聲強我,未之敢從也,況于無形無聲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許也,況于殺其身乎!”[20](《原臣》,P.4)天下國家廣大,君主一個人治理不過來,需要臣來分治,以管理國家事務(wù)。所以為臣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就在于為天下、為萬民謀利益,服務(wù)于天下萬民,而不是為君主一人一姓,這是為臣職分的宗旨。為天下萬民利益考慮,是為臣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不符合天下萬民利益的事,即使受君主的強迫,也不去做,殺身也不從。如果為君主的一人一姓的嗜欲私利,做臣的聽之任之,那么,為“臣不臣”,即沒有盡到為臣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朝廷之所以設(shè)宰相之位,是因為“天子傳子,宰相不傳子。天子之子不皆賢,尚賴宰相傳賢足相補救,則天子亦不失傳賢之意”[20](《置相》,P.8)。宰相的職分是以其賢能補救君主的不賢不能,這就是說宰相要守住自己職分的權(quán)力與義務(wù),為天下為萬民,使國家長治久安。
黃宗羲認為,“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20](《原臣》,P.5)。萬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萬民的憂樂,是決定天下治亂的力量。黃氏依其對歷史的考察,認為治亂循環(huán),大亂之后必有大治;大治之后,又會出現(xiàn)暴政而大亂?!昂笫莉溇皂?,不以天下萬民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過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保?0](《原臣》,P.5)驕奢淫逸的君主,不是選賢能之士來輔佐補救自己的不賢不能,而是選擇那些為其奔走服役的草野之人,無異于君主的奴仆。
黃宗羲通過古今君主職分與為臣職分的比較,以及揭露批判今世君臣職分權(quán)力與義務(wù)的嚴重失衡與沖突,以求君臣職分權(quán)力與義務(wù)的平衡和諧。
再次是求道德與法律的和諧。德治與法治的話題自古以來常談常新。人們往往把道德規(guī)范與法律規(guī)則看成是對等的,而忽視其和諧性。道德是內(nèi)在自我主體的自覺,法律是外在客體加于主體的一種強制。黃宗羲將古今之法作了比較:“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無法。何以言之?二帝、三王知天下之不可無養(yǎng)也,為之授田以耕之。知天下之不可無衣也,為之授地以桑麻之。知天下之不可無教也,為之學(xué)校以興之,為之婚姻之禮以防其淫,為之卒乘之賦以防其亂。此三代以上之法也,因未嘗為一己而立也?!保?0](《原法》,P.6)。二帝三王關(guān)愛天下百姓的衣食教以及婚姻,凸顯德治之法,德治之法一切為天下百姓,而不為一己之私。這是三代德治之法的本質(zhì),體現(xiàn)道德與法律的統(tǒng)一性、和諧性。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三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者也,山澤之利不必其盡取,刑賞之權(quán)不疑其旁落,貴不在朝廷也,賤不在草莽也”[20](《原法》,P.6)。德治之法的目標(biāo)就是創(chuàng)造一種藏天下于天下百姓的民本政治規(guī)則與和諧社會秩序,而不在于刑賞之權(quán)和貴賤地位。
后來的君主,破壞了三代道德規(guī)則與法律規(guī)則的統(tǒng)一性、和諧性?!昂笾酥?,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之不長也,子孫之不能保有也,思患于未然以為之法。然則其所謂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是故秦變封建而為郡縣,以郡縣得私于我也……此其法何曾有一毫為天下之心哉!”[20](《原法》,P.6)君主為了鞏固自己一人一姓的長治,因而制訂法律,以保證其子子孫孫永遠擁有天下,這種法律規(guī)則本質(zhì)是一家的私法,而非天下的公法。“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篋者也?!保?0](《原法》,P.10)把法律藏于自己的筐子里,專為自己所用,即變公法為私法。這種私法只能制亂于天下,是為“非法之法”。這種“非法之法”的私法,是保護一人一姓利益和統(tǒng)治的法,造成了道德規(guī)則與法律規(guī)則的嚴重沖突與緊張。
第四是求教育與宗教的輔成。學(xué)校是培養(yǎng)人才的機構(gòu),“學(xué)校,所以養(yǎng)士也。然古之圣王,其意不僅此也,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學(xué)校,而后設(shè)學(xué)校之意始備”。[20](《學(xué)?!?,P.10)學(xué)校不僅為培養(yǎng)士子,而且是天下致治的場所、議政的平臺?!吧w使朝廷之上,閭閻之細,漸摩濡染,莫不有詩書寬大之氣,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學(xué)校?!保?0](《學(xué)?!?,P.10)學(xué)校營造了一種寬松的、自由的學(xué)術(shù)氣氛,以及寬容的議政的風(fēng)氣,可以議論天子的是與非。天子受到學(xué)校這種議政輿論的監(jiān)督和左右,亦不敢自以為是與非,體現(xiàn)了一種天子不敢自專的民主政治的氣象。
不僅天子為政治國的決策要采納學(xué)校議政的意見,而且天子的權(quán)力也受一定的制約。譬如“東漢太學(xué)三萬人,危言深論,不隱豪強,公卿避其貶議。宋諸生伏闕搥鼓,請起李綱。三代遺風(fēng),惟此猶為相近”。[20](《學(xué)?!罚琍.11)顯示了不以天子之是非為是非的學(xué)校議政的力量與反映民意的作用,使社會奸邪之氣得以收斂,正氣得以發(fā)揚。
然而,“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天子榮之,則群趨以為是;天子辱之,則群擿以為非……而其所謂學(xué)校者,科舉囂爭,富貴熏心,亦遂以朝廷之勢利一變其本領(lǐng),而士之有才能學(xué)術(shù)者,且往往自拔于草野之間,于學(xué)校初無與也,究竟養(yǎng)士一事亦失之矣?!保?0](《學(xué)?!?,P.10)三代以下,在君主專制制度的高壓下,國家的是非一出于朝廷,決定于君主,便沒有了真正的是非,學(xué)校不僅失去自由議政的功能,而且失去制約、監(jiān)督政治是非的職能。學(xué)校成了為競爭科舉考試、富貴利祿熏心的場所,也就失去了培養(yǎng)人才的意義和價值。
黃宗羲主張:“郡縣學(xué)官,毋得出自選除。郡縣公議,請名儒主之。自布衣以至宰相之謝事者,皆可當(dāng)其任,不拘已仕未仕也?!保?0](《學(xué)校》,P.11)郡縣學(xué)官不要朝廷選派,由郡縣民主公議,不拘泥于當(dāng)過官和未當(dāng)過官的,都可以擔(dān)任。學(xué)校設(shè)《五經(jīng)》教師,以及兵、法、歷、算、醫(yī)、射的教師。在學(xué)宮以外,鄉(xiāng)間的寺觀庵堂改造為書院小學(xué),由經(jīng)師、蒙師任教。寺院產(chǎn)業(yè)歸學(xué)校,以供給貧窮學(xué)生??たh在朔望日,大會一邑的縉紳士子,學(xué)官講學(xué),郡縣官員就弟子列,北面再拜,師弟子各以疑義相質(zhì)難。國家最高學(xué)府太學(xué)的祭酒,推選當(dāng)世大儒或退職的宰相擔(dān)任。每到朔日,天子率宰相、六卿、諫議大夫到太學(xué)聽講,天子官員就弟子列。國政有缺失,祭酒直言無諱。天子的兒子,年十五,與大臣的兒子就學(xué)于太學(xué),使其了解民情,習(xí)于勞苦,不要閑置宮中,整天所見所聞不出宦官宮妾,而養(yǎng)成妄自尊大的壞習(xí)。
學(xué)校不僅是議政、學(xué)習(xí)、培養(yǎng)人才的機構(gòu),而且是教化道德禮儀,敬祖尊老、祭祀鄉(xiāng)賢的場所。在鄉(xiāng)飲酒禮時,合郡縣的縉紳士子,士人庶民中七八十歲年長者,請面南上座,郡縣、學(xué)宮的官員都面北叩請乞言。鄉(xiāng)賢名詞,以功業(yè)、氣節(jié)、文章、言行為標(biāo)準(zhǔn),不以勢位及子弟為進退。先賢陵墓祠宇的修飾和表彰,都由學(xué)官負責(zé)管理。這種修飾和表彰鄉(xiāng)賢祠宇的活動,不僅是一種紀念活動,更在于樹立敬畏,學(xué)習(xí)先賢言行,使人的心靈得以澄明,精神得以慰藉,而獲得精神家園的溫馨。這從一個層面培育和提升了人的宗教情操。
先賢之立祠宇或從祀,其標(biāo)準(zhǔn)與孔子之道相一致?!坝嘁詾榭鬃又?,非一家之學(xué)也,非一世之學(xué)也,天地賴以常運而不息,人紀賴以接續(xù)而不墜。世治,則巷吏門兒莫不知仁義之為美,無一物之不得其生,不遂其性;世亂,則學(xué)士大夫風(fēng)節(jié)凜然,必不肯以刀鋸鼎鑊損立身之清格?!保?1](《從祀》,P.193)孔子之道的內(nèi)涵,是仁義道德,它是天地人紀賴以生存的生命力和常運接續(xù)不息不墜的動力。由此,國家治亂時百姓都知道仁義道德為美,士大夫能保持道德情操風(fēng)節(jié),即使刀鋸鼎鑊加于身也立身清格。具有這樣崇高道德品格的人,才能從祀。百姓從這些從祀的人格精神中獲得教益和道德升華。
黃宗羲認為,對天應(yīng)有敬畏之心?!敖穹蛉逭咧蕴?,以為理而已矣?!兑住费浴焐宋铩?,《詩》言‘天降喪亂’,蓋冥冥之中,實有以主之者。不然,四時將顛倒錯亂,人民禽獸草木,亦渾淆而不可分擘矣?!保?1](《上帝》,P.195)盡管黃宗羲破佛教的諸天說、緯書的五帝說和天主教抑佛崇天說,而以理釋天,但他仍然承諾在冥冥之中實有主宰者,否則,四時就會顛倒錯亂,人民禽獸草木就分辨不清了。最終黃氏以此冥冥中的主宰者是天。對天的敬畏和信仰,在中國百姓心靈中根深蒂固,是百姓萬民遭遇災(zāi)難變故、人生不幸等困難時的心靈緩解機制、心理安慰力量以及精神的避難所,百姓萬民從天那里獲得心靈的安寧,這就是中國式的宗教意識和宗教情操。這種宗教意識與宗教情操又和道德意識與道德情操相和合,構(gòu)成具有中國特色的道德與宗教的和諧,教育與宗教的相輔相成。
黃宗羲是一個有政治頭腦和眼光的思想家、學(xué)術(shù)史家和政治家,他的《明夷待訪錄》批判的矛頭直指君主專制制度,鞭撻君主是獨夫民賊、荼毒人民的屠夫,他立足于天下萬民,以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而具有鮮明的民本思想,并推致由天下萬民公推選擇君主的民主思想,而具有近代化意識。然而由于清入主中原,這種具有巨大生命力的近代化意識連同其資本主義萌芽和市民運動,統(tǒng)統(tǒng)被扼殺在搖籃之中了。特別是清代實行文化恐怖主義的“文字獄”,學(xué)術(shù)自由創(chuàng)造的環(huán)境被徹底埋葬了,明清之際所呈現(xiàn)的各種創(chuàng)新思想也被殘酷地窒息了。
[1]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自序[M]//黃宗羲全集:第7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2]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序[M]//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77.
[3]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序(改本)[M]//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79.
[4]王陽明.大學(xué)問[M]//王文成公全書:卷26.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
[5]王陽明.傳習(xí)錄·下[M]//王文成公全書:卷3.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
[6]黃宗羲.孟子師說[M]//黃宗羲全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7]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10·姚江學(xué)案[M]//黃宗羲全集:第7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8]黃宗羲.馬雪航詩序[M]//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96.
[9]黃宗羲.與顧梁汾書[M]//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212.
[10]黃宗羲.先師蕺山先生文集序[M]//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54.
[11]黃宗羲.與友人論學(xué)書[M]//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12]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59·東林學(xué)案二[M]//黃宗羲全集:第8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818.
[13]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4·甘泉學(xué)案五[M]//黃宗羲全集:第8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256.
[14]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6·泰州學(xué)案五[M]//黃宗羲全集:第8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15]黃宗羲.董吳仲墓志銘[M]//黃宗羲全集:第10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16]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58·東林學(xué)案一[M]//黃宗羲全集:第8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732-733.
[17]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3·崇仁學(xué)案三[M]//黃宗羲全集:第7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42.
[18]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62·蕺山學(xué)案[M]//黃宗羲全集:第8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919.
[19]黃宗羲.留書·封建[M]//黃宗羲全集:第1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6.
[20]黃宗羲.明夷待訪錄[M]//黃宗羲全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21]黃宗羲.破邪論[M]//黃宗羲全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