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耀琴
(太原工業(yè)學院外語系,山西 太原 030000)
劍橋大學出版社于2010年出版了著名語料庫語言學家、《國際語料庫語言學》雜志原主編、英國伯明翰大學英語系教授Wolfgang Teubert的新作《意義、話語與社會》(Teubert, 2011)。話語是復雜的,能夠傳遞的意義亦并非單一理論能完全解釋,語言哲學與社會學研究對話語意義的討論亦從未終止,而該書的出版無疑進一步加深了我們對話語意義本質(zhì)的認識。
本書290頁,共16章,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意義,心智及大腦”(1~7章)詳述認知范式意義研究存在的問題,第二部分“話語與社會”(8~16章)深入論述作者在意義、話語與社會三者關系上所持的觀點。
第一章,認知范式的語言研究。喬姆斯基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在過去五六十年里各自建立了一套反映該機制如何運作的語言認知模型。然而,這些模型在作者看來根本無法真實反映個體令人難以捉摸的心智以及其內(nèi)在的語言機制,原因是這些認知模型本質(zhì)上是由一系列話語建構而來的話語客體,而非真實經(jīng)驗的客觀存在,即所謂的內(nèi)在機制。而且由于忽視了語言的社會性,此類建構語言認知模型的嘗試,充其量亦只能體現(xiàn)某一交際個體的經(jīng)驗。
第二章,認知語言哲學的歷史回顧。作者指出,認知范式意義研究的基本主張,即話語的意義需要訴諸于人的心智中某個特定機制的思想并非是新創(chuàng)的。相反,它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家Aristotle的《論詮釋學》:自然語言中的口語或書面語均依賴于相同的心靈體驗而產(chǎn)生意義;阿拉伯哲學家Averroes贊同Aristotle的觀點,認為口語或書面語的意義是規(guī)約的,而心理概念則是普遍的。中世紀英國哲學家Anselm of Canterbury主張心理意象即為口語或書面語的意義;另一位中世紀哲學家William of Ockham則進一步發(fā)展了心理意象理論。無論是Aristotle的心靈體驗,Averroes的心理概念,或是Anselm of Canterbury的心理意象,指的均是認知語言學的術語中的“概念表征”。
第三章,心理概念。作者回顧了20世紀后50年里認知語言學家對心理概念的討論,其中亦是仁者見仁。Chomsky主張心理概念是天賦的,Hilary Putnam則反對這種看法,他認為“意義不只存在于大腦中”(Putnam,1981);Jerry Fodor在其1975年出版的《思維的語言》(The Language of Thought)中指出,自然語言的所有詞都有與之相對應的心理概念,而Anna Wierzbicka則認為,不同的語言擁有不同的心理概念,人的心智只包含數(shù)量有限的基本心理概念或語義啟動,復雜的心理概念的配置是依靠這些語義啟動來完成的。另外,基本心理概念是相互獨立的項還是彼此之間存在一套心靈語言句法,不同學者亦是智者見智。
第四章,理論義素與客觀現(xiàn)實。作者探討了歐洲結構語義學與認知語義學在詞匯意義的概念化方面的不同看法。Bernard Pottier最初使用義素一詞,是用它來指代詞匯意義的最小語義構成成分的。而當時深受喬姆斯基語言學影響的德國語言學家Manfred Bierwisch則將義素視為基于人的認知的實體,認為義素同心理概念一樣是天賦的。這種對義素的知識本體的堅持,一方面使認知語義學有別于結構語義學,另一方面反倒使義素概念亦變得難以捉摸。
第五章,從概念表征到概念知識本體。隨著計算科學的發(fā)展,概念、概念表征等認知概念得到廣泛應用,計算語言學家試圖依靠概念與概念知識本體(相關概念的集合)實現(xiàn)復雜的機器翻譯與人工智能。但作者認為,由機器翻譯或人工智能得到的語言充其量只能稱為受控語言,不是自然語言。
第六章,何為意義。作者詳細列舉了認知范式意義研究的問題。其一,術語繁雜,缺乏統(tǒng)一認識。其二,對心理概念與詞匯意義的關系也存在不同的看法。Jerry Fodor與Ray Jackendoff認為心理概念與現(xiàn)實詞匯是一一對應的,Stephen Levinson認為心理概念應是更加具體化的,即心理概念多于現(xiàn)實詞匯,而Dan Sperber與Deirdre Wilson則主張心理概念是抽象的,即心理概念少于現(xiàn)實詞匯。其三,認知范式意義研究的根本問題,是完全忽視了語言的社會性,而過分聚焦于為心理概念建立結構性的分析與描寫。
第七章,意義何處尋。作為對該書第一部分“意義,心智及大腦”的總結,作者指出,認知語言學沒能說服我們心智即意義之所在。心智與心理概念是不可捉摸的,認知范式或神經(jīng)語言學的意義研究無益于對意義的本質(zhì)的認識。意義并非相互獨立的個體意向性,亦非個體概念知識本體,更不存在于個體的大腦中。
第八章,作為話語的語言。本章是該書第二部分“話語與社會”的開始。作者提出一般話語是人類話語客體的總和,而具體話語則指代的是具體的自然真實語料(即具體的話語客體)。Wolfgang Teubert主張意義是源于自然真實語言的,因此本章特別強調(diào)了自然真實語料在分析語言意義時的唯一可靠性。
第九章,語言與社會。符號化是交際產(chǎn)生意義的前提。話語的意義是話語社團的集體意向性,也是話語社團的成員對話語客體的解讀。
第十章,口述社會。作者指明外在現(xiàn)實與話語共享現(xiàn)實的區(qū)別,并指出在口述社會中話語客體語料源于話語共享現(xiàn)實。
第十一章,口述社會與文字社會。作者駁斥了關于寫作的起源的錯誤認識。之后,舉例說明了文字的產(chǎn)生在話語社團的集體意向性即話語意義的產(chǎn)生中的作用。文本同口傳社會交際一樣,其意義依語境而變而非一成不變。
第十二章,實證性語言研究離不開語言數(shù)據(jù)。作者反對認為只有口語才是語言學研究對象的觀點。另外,在作者看來,通過綜合語言分析、探究說話人意圖等途徑推導出意義的嘗試是沒有必要的。
第十三章,意義,知識及話語現(xiàn)實的建構。作者指出意義與知識只是從不同角度對同一話語客體的不同描述。意義在話語社團成員的協(xié)作性交際行為過程中不斷被加以修改。協(xié)作性交際行為建構話語共享現(xiàn)實。
第十四章,科學實驗報告。作者不同意科學實驗報告是描述客觀實驗現(xiàn)實的文本的觀點。他認為科學實驗報告描述的是各種已存在于話語共享現(xiàn)實中的相關話語客體,如方法論、實驗設備、實驗數(shù)據(jù)等,其所傳遞的知識或意義亦是一種話語知識,而非真理。
第十五章,歷時性、互文性及闡釋學。作者指出,闡釋學與后結構主義均認為我們所說的現(xiàn)實是話語建構的現(xiàn)實,是話語構念而不是客觀存在。在話語共享現(xiàn)實的社會建構中,對某一話語客體的闡釋,依賴于它與其所在話語共享現(xiàn)實內(nèi)部的其他話語客體的相對關系而不依賴于客觀現(xiàn)實。因此所產(chǎn)生的話語意義不是一成不變的。
第十六章,俳句的意義。作者通過實例詳述了互文性與闡釋學在解讀俳句,分析話語客體的意義中的作用。
最后是該書的結論。作者回顧了全書的主要內(nèi)容,并再次指明,文本(經(jīng)轉(zhuǎn)寫的口語或文本)的意義是話語社團成員對相關文本的互動性闡釋與再闡釋。因此,考察文本的意義無需關注個體意向性、作者的心理意圖或所謂的心理概念,而只需關注文本本身以及它與其他文本的互文性。
何為話語意義?話語意義從何而來又如何去尋它?這是自從古希臘哲學家就開始思考的問題。不同哲學家與語言學家對這些問題亦是各持己見。尤其是如今方興未艾的認知語言學,其理論對話語意義研究的影響日益深刻,但作者Wolfgang Teubert在該書中所闡釋的話語意義觀與認知語言學對話語的認識大相徑庭,他作為語料庫語言學家的背景在這本探討話語意義的書中亦展露無遺。該書的亮點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該書對于認知范式意義研究的反駁是全面的、根本的。作者并未在本書一開篇便開始闡釋他本人的話語意義觀。相反,作者用該書第一部分,即“意義,心智及大腦”整整六章的內(nèi)容系統(tǒng)地分析了古希臘與中世紀哲學、歐洲結構主義語義學、喬姆斯基語言學及認知語義學等話語意義研究的歷史發(fā)展。這種歷時性的分析無疑使作者更為準確地發(fā)現(xiàn)認知范式意義研究的缺陷。作者從追問心智語言學研究的歷史開始,到深入批評認知范式所指的意義即“心理概念”的不可捉摸,再到最后指出計算科學(機器翻譯與人工智能)采納“概念知識本體”作為自動生成語義的計算單位的不切實際,作者對認知范式意義研究的基本主張?zhí)岢龈拘缘馁|(zhì)疑,即這類研究存在以下問題:其一,研究對象心理概念完全不可及;其二,研究內(nèi)部對其基本術語都缺乏共識;其三,研究過分注重認知而完全忽視了語言的社會屬性。
第二,該書關于意義、話語與社會三者的動態(tài)關聯(lián)的闡釋是建設性的。作者認同批評話語分析關于社會意識形態(tài)影響話語建構的論述,但他不同意后者所持的社會在話語與社會的二元關系中起主導作用的主張,他認為情況恰好相反。原因是“權力”、“意識形態(tài)”等所謂的影響話語建構的社會因素首先必須是話語共享現(xiàn)實中的話語客體。因此,作者不認為話語是一種社會實踐,相反,首先是話語建構了社會。Wolfgang Teubert所說的話語建構社會的過程是指話語建構起社會中的人即話語社團成員所共享的話語現(xiàn)實的過程。作者看來,人類唯一可及的現(xiàn)實是話語建構的現(xiàn)實,是話語共享現(xiàn)實中的各種話語客體即包括批評話語分析側(cè)重的“權力”、“意識形態(tài)”等,而非外在現(xiàn)實中的客觀存在。話語的意義,或者Wolfgang Teubert所指的話語客體的意義,正是在話語社團成員對這種共享現(xiàn)實進行協(xié)作性闡釋與再闡釋的過程中產(chǎn)生并不斷變化的。對某一話語客體的闡釋與再闡釋依賴于話語共享現(xiàn)實中的其他相關話語客體,即話語客體的意義之源在話語建構社會的過程中,而非心智中的某個內(nèi)在機制。它是話語社團的集體意向性而非話語社團成員的個體意向性。由于不斷被闡釋與再闡釋,話語客體的意義因此是暫時的、可協(xié)商的。
第三,該書強調(diào)了自然真實語料在話語意義研究中的作用。Wolfgang Teubert指出,正是由于話語(客體)的意義是在話語建構社會的過程中產(chǎn)生與變化的,因此話語意義要在話語社團成員在協(xié)作性的社會交際中說了些什么中找尋,所以自然真實語料在話語意義研究中是不可或缺的。我們無法獲知大腦是怎樣工作的,所以不得不依靠所掌握的事實,也就是真實的語言數(shù)據(jù)(張瑞華,2009)。Wolfgang Teubert還同時指出,經(jīng)轉(zhuǎn)寫的口語語料或文本均可作為實證性語言研究的研究對象,因為二者均為構成人類一般話語的一部分,是具體的話語客體的集合。作者不遺余力地強調(diào)自然真實語料在話語意義研究中的作用,因為語料庫語言學不僅提供了一種新的研究方法,而且提供了一種新的看待語言的方式(張瑞華,2009)。
最后,該書亦有不足之處。其一,Wolfgang Teubert給予認知范式意義研究的部分批評有失偏頗,難脫一概而論之嫌。例如,作者聲稱認知范式意義研究完全忽略了語言的社會性與語境對話語意義的影響。然而,例如認知語用學中的關聯(lián)理論所講的言語交際的明示——推理模式中語境顯然是推導話語意義必不可少的因素。其二,作者對如何借助自然真實語料找尋話語意義的具體方法討論顯少,似乎是乏于為其正名所致。其三,該書在內(nèi)容版排上存在瑕疵,時而以某個語詞作章節(jié)題目,時而又以成句代之。不過,這些缺陷不足以影響Wolfgang Teubert所著此書為話語意義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認識論與方法論參考。
Putnam, Hilary.Reason, Truth and History[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
Teubert W.,Meaning, Discourse and Society[M].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11: XIV,353.
張瑞華.訪英國伯明翰大學語料庫語言學家Wolfgang Teubert教授[J].外國語,2009(2):8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