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坤
到了深夜,他會提個馬燈,在巷子里來回巡視一遍。見到有人家大門未關(guān)好的,還要提醒幾聲。所以安生在巷子里口碑是蠻好的。
何謂巷門,可能許多年輕人茫然不知。其實,在解放前,蘇州有不少巷子是有巷門的。
我小時候住過的弄子,是坐落在北寺塔附近的一條短巷,呈“丫”字形,一頭是一座廟宇,是條死弄堂,另兩頭連接兩條巷子。巷門就設在兩個弄堂口,謂之“前巷門”和“后巷門”。
在我的記憶中,巷門是由一根根松樹原木做成的兩扇柵欄,有三四米高,可以自由開啟。巷門的作用,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主要是為了保障居民安全,不讓陌生人隨便進出,這有點類似今日住宅小區(qū)的物業(yè)門衛(wèi)。不同的是,巷門白天是敞開著的,到了晚上便上閂關(guān)閉。舊時蘇州沒有夜市,也沒有娛樂活動,所以一到晚上,住在巷子里的居民很少有人出門。偶有外出,歸來的話,就得在弄堂口“叫門”。看巷門的人聽到喊聲,第一個習慣動作,就是先看清來者是誰,對巷子里的熟人,便會一邊開門一邊打招呼。若是個陌生人,非得盤問一番,在弄清楚對方的身份和事由后才會開門放人。如果看門人生疑,這巷門是絕不會開的。住在巷里的人都知道,晚歸的人必須走前巷門,因為看門人到了晚上就睡到前巷門旁的小木屋里,后巷門被關(guān)得死死的。
我清晰地記得,看巷人是個五十多歲的光棍老頭,黑赤赤的臉上胡子拉碴的,衣衫襤褸,給人以邋里邋遢的感覺。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大家都喚他叫“安生”,我們也就這樣稱呼他。我記得,安生住的小木屋只有二三平米大,只容得下他一個人居住。晚上點燃的一盞油燈,伴他度過漫漫長夜。據(jù)我所知,他的生活來源,主要靠寺院里的住持和巷子里的幾家大戶人家,逢年過節(jié)時給些散錢,生活過得十分拮據(jù)和清苦。盡管如此,他對看巷門的事卻總是盡心盡責的。有時,一個夜里要起來幾次開關(guān)巷門,但他從來沒有一聲怨言。到了深夜,他會提個馬燈,在巷子里來回巡視一遍。見到有人家大門未關(guān)好的,還要提醒幾聲。所以安生在巷子里口碑是蠻好的。
在我印象中,安生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也不知道他肚子里怎么會藏了這么多的故事。一到夏天,是我們小孩子聽他講故事的日子。每當夜幕降臨,我們這些小孩子就在一口老井邊,圍坐在安生的身邊,一邊乘風涼,一邊聽他講故事。每天晚上他就講一個故事,沒有一天是重復的,故事的內(nèi)容除了《西游記》、《水滸》、《三國演義》的片斷外,有時他還講一些鬼的故事,聽得我們“嚇勢勢”的。盡管嚇,但我們還是天天要聽。不知不覺,一個炎熱的夏天,就在安生給我們講的故事中很快過去了。
大約是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蘇州開展大搞衛(wèi)生運動,對街巷進行整治。居委會的干部認為,破破爛爛的巷門,不僅有礙觀瞻,影響街巷整潔,而且當時的治安狀況良好,巷門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于是就讓房管部門給拆除了。巷門拆除后,安生就不再看巷門了,由居委會照顧,每月發(fā)給他一定的救濟金,并在寺院里給他安排了一間住房,使他的生活有了保障。后來我見過他幾次,已經(jīng)衰老得不成樣子。一次,我在巷子里迎面遇見了他,我叫了他一聲“安生老伯”,他面無表情,也沒有回應我,只是直直地從我們面前走過去。母親告訴我,安生早幾年就耳聾了,什么也聽不見。再后來,聽說他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死去了,喪事都是居委會派人給料理的。
早已蕩然無存的巷門,作為城市過去的一種存在,也許許多人見也沒有見過,即使在那個年代見過巷門的人,記憶也變得淡了。我的弟弟還住在老屋里,有時我會去他那里,走進這條小巷,不知怎的,總會想起巷門和安生這個“看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