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劉慶邦是一個以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的作家,他從豫東平原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煤窯中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源泉,在這片土地上默默的耕耘著。豫東方言作為劉慶邦的母語像血液一樣在他的小說中滾滾流淌著,本文以劉慶邦短篇小說為語料,探討劉慶邦小說方言運用的特點。
關鍵詞:劉慶邦 短篇小說 方言
方言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在中國文學史上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國戰(zhàn)國時期就有《楚辭》,“皆說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F(xiàn)當代文壇中又有老舍地道的京味創(chuàng)作,李銳為首的“川味小說”,賈平凹等人的“秦地小說”等。我國方言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十分豐富,但學術界卻一直都把共同語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對方言創(chuàng)作的研究重視不足。
方言是民族共同語的地域變體,每一個人都生活在特定的地域之中,以某種方言作為自己的母語。小說家們從生命誕生之日起就與某種方言結下了不解之緣。劉慶邦是一個以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的作家,他的作品以描寫農村和礦區(qū)生活為主。他從豫東平原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煤窯中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說:“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河流、田野、秋天飄飛的蘆花和冬季壓倒一切的大雪等,都像血液一樣,在我記憶的血管里流淌?!弊鳛閯c邦母語的豫東方言也像血液一樣在劉慶邦的小說中滾滾流淌著。本文以劉慶邦短篇小說為語料,探討劉慶邦小說方言運用的特色。
一、方言的運用方式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的藝術生命在于它的可感性,陌生化是一種增加可感性的重要手段,要達到陌生化就要克服自動化接受的習慣定勢。小說家們吸納漢語方言話語資源,有利于打破讀者在普通話具有絕對話語霸權下形成的語言感知上的習慣定勢,這也是方言創(chuàng)作受到小說家們鐘愛的原因之一。如果作家在方言使用時把握不好,也會出現(xiàn)問題,如方言的過分使用在一定程度上會阻礙讀者對小說的閱讀與接受。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如何在普通話和方言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就顯得尤為重要,這個平衡點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方言成分在文學作品中的運用方式。劉慶邦小說創(chuàng)作對方言的運用主要有以下兩種:
(一)直接運用
直接運用是在創(chuàng)作時直接把方言原原本本地用于作品中,不做任何解釋。
小說中的某些方言,讀者可以“望文生義”,這些方言在共同語中有與之對應的語義。在讀者沒有閱讀障礙的情況下選用方言,具有陌生化的審美效果。例如:
(1)為了搶飯時,乞丐轉過一家有一家。(《小小的船》)
(2)跑到一處寬闊的坑里抹澡去了。(《回鄉(xiāng)知青》)
例(1)、例(2)中不加解釋地直接使用“飯時(吃飯的時間)”“抹澡(洗澡)”等方言。以這種方式進入文本的方言在劉慶幫的作品中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這些方言的運用不但沒有阻礙讀者的閱讀,反而因新鮮別樣而吸引讀者的注意。
文章的上下文為方言成分的理解提供了語境,一般情況下不會產生語義理解的偏誤。同時其他方言區(qū)的讀者在閱讀時可能會產生一種距離感和陌生感,增加讀者的閱讀興趣,具有較強的審美作用。例如:
(3)要胖的還是瘦的?要嘴大的還是嘴小的?要喜興的還是要文靜的?(《眼光》)
(4)改絕不敢把弟弟抱到娘身邊去吃奶,耽誤娘干活,娘會生氣吵人的。(《誰家的小姑娘》)
例(3)可以根據(jù)上文“胖”和“瘦”,“大”和“小”都是反義詞來推斷出“喜興”是“文靜”的反義詞,“喜興”有“活潑開朗”義。例(4)中的“吵”與普通話形式相同?!俺橙恕痹谄胀ㄔ捴械囊馑际恰奥曇舸蠖鴶_人”,在這里能從上文推測出是“罵人、責備人”的意思。
有些方言成分,讀者雖然無法從字面或上下文得知其切確含義,但在閱讀時即便忽略該部分,也不會影響對文章的理解。例如:
(5)這些草有灰灰菜、掃帚苗子、茅草等等,把一個不大的校園長得滿滿當當?shù)?。(《紅鵝》)
(6)大肚子的母蚰子跳出來了,長身子的老扁擔飛出來了,還有各種各樣的花螞蚱。(《鄉(xiāng)村女教師》)
例(5)、(6)中的方言主要是一些動植物的名稱,讀者雖然不清楚它的切確含義,但是能推測出它的類屬。如例句(5)(6)中“灰灰菜”和“掃帚苗子”是草類,“蚰子”和“扁擔”是動物,而不需要知道蚰子是蟈蟈、扁擔是蝗蟲,因為句子的重點不是要讀者去了解這些動植物。例(5)主要是要說明校園的荒蕪,跳過這些方言,也不會阻礙讀者的閱讀。
(二)語義復現(xiàn)
1.方言與共同語前后間隔出現(xiàn)
文學創(chuàng)作一般不是純方言寫作,對同一個對象可能出現(xiàn)兩種不同的說法,有些方言成分能在上下文中找到與之對應的共同語形式。例如:
(7)院子里的地上扔著一叢叢捆著腿的、活著的筍雞……可憐那些小雞,方家的人不把他們放在眼里,沒把它們當成一道菜,不殺它們,也不喂它們,它們只能活活受罪。(《黃膠泥》)
例(7)中的“筍雞”和“小雞”這兩個詞間隔出現(xiàn),形成了同義復現(xiàn),這既利于讀者的理解接受又可以使語言顯得靈活多變,避免了語言的單調、呆板。
2.正文解釋
在正文中詳細解釋方言的含義,一般有“這里把……叫……”“……是這地方特有的說法”等句式出現(xiàn)。對方言成分的解釋不再處于次要的位置,而是成為文章正文的一部分。此類方言成分地域性較強,較難理解,如果不解釋則會影響讀者的閱讀。例如:
(8)這地方把殺人說成做活兒。你把他殺了,就是把他的活做了。我要殺你就是我準備做你的活。(《平地風雷》)
(9)飄,是他們這地方特有的說法,一只水羊,并沒有用刀子把子腸割除,卻不會懷羔子,這樣的水羊就是飄了。(《一塊白云》)
3.方言作為敘述對象
此時的方言成分作為描寫、說明、議論的對象,成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10)家里有客人來了,男主人讓老婆快,快去燒茶……這是什么茶,不就是一碗白開水嘛!對,是白開水,涼水燒開了,在這里就叫茶。茶和水的區(qū)別,就在于水是涼的,生的;茶是熱的,熟的。當然了,家里若來了比較重要的客人,女主人會在鍋里打兩只荷包蛋,或往碗里抓進一把紅糖。打了荷包蛋的茶叫雞蛋茶,放了紅糖的茶叫紅糖茶?!且粋€“茶”字,在不同的地方,人們有不同的理解。(《誰都知道》)
例(8)中對“茶”的詳細解釋不但不會使文章顯得繁瑣,反而很好地展現(xiàn)了富有特色的地域風情,對小說情節(jié)刻畫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這一段對“茶”的敘述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寫出了村里人由以前不怎么喝茶到現(xiàn)在像城里人一樣喝茶的變化過程。劉慶邦的短篇小說中還有一些方言成分直接出現(xiàn)在小說的篇名之中,成為整篇小說的敘述對象,例如《相家》描述了該地區(qū)在婚前相家(女方到男方家看家庭情況)的風俗,《走新客》把剛結婚的新女婿年初二走親戚這一習俗作為小說敘述的對象。
二、方言的修辭功能
(一)塑造性人物形象
劉慶邦認為寫小說無非是寫人,劉慶邦小說中方言的恰當運用能夠更好地塑造作品中的人物形象。
(11)我們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他焦饃碴兒。我們那兒的人會烙一種焦饃,做法是……焦饃主要是在焦,一捏咔吧咔吧響,還沒動牙它就酥了。倘是不小心掉地上一塊,焦饃霎時會摔得粉碎,收拾都收拾不起來。我們給王繼國起了一個焦饃渣兒的外號,意思是說他一點也不皮實,太脆弱了。(《回鄉(xiāng)知青》)
文中的王繼國是一個回鄉(xiāng)知青,在城里生活過,大家對他本來很敬畏,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不會扎猛子,是個旱鴨子,他的優(yōu)勢頓時就沒了,還有了“焦饃碴兒”的綽號。他善良淳樸、逆來順受,活得中規(guī)中矩,耳朵被父親活活打殘了,也不反抗,既可憐又可恨。方言詞“焦饃碴兒”運用于此,使作品中的人物更具形象感。
(二)增加語言魅力
林斤瀾先生這樣評價過劉慶邦的小說:“來自平民,出自平常,貴在平實,可謂三平有幸”。劉慶邦小說中運用平實的方言展現(xiàn)了平民們最平常的生活,充滿濃厚的生活氣息,充分展現(xiàn)了方言的魅力。
1.方言在比喻中的運用
(12)白眼圈子黑狗吃得圓頭圓腦,腰身肥得像小石磙?!堕_館子》
(13)把自己變成螞蟥,吸在人家小如身上,一天不吸急得慌。《雙炮》
(14)我聽說北京大的很,進去一個人跟往流水河里扔一個坷垃頭兒一樣,一眨眼就不見了。《回來吧妹妹》
錢鐘書先生在《七綴集》中指出:文學離不開比喻,比喻正是文學語言的特點,是文學語言的擅長。劉慶邦在比喻句中巧妙地運用了方言成分,如例(12)把黑狗的腰身比作當?shù)爻R姷纳a工具“小石磙(打場用的石頭滾子)”,例(13)把人比作鄉(xiāng)村田地里常見的“螞蟥(水蛭)”,例(14)把進入北京城的人比作河里的“坷垃頭兒(土塊)”。劉慶邦善于細心觀察,能從人們身邊最普通、最常見的事物中找到喻體,并運用方言形式進行表達,作品更具真實感和形象感。
2.方言在諺語中的運用
(15)秋來兒叫一聲,窮孩子嚇一驚。(《四季歌》)
(16)嘴是兩張皮,咋說咋有理。(《話語》)
(17)蛤蟆打哇哇,等著吃疙瘩。(《五月榴花》)
(18)一年紅薯半年糧;紅薯稀飯紅薯饃,離開紅薯不能活。(《紅圍巾》)
(19)好看不過對肚子瓜,當媒人的兩頭夸。(《相家》)
(20)十六不提十七提,十八取個花滴滴。(《眼光》)
劉慶邦短篇小說巧妙地運用了許多諺語,其中不乏一些具有很強地域色彩的諺語,這些諺語中往往會出現(xiàn)一些方言成分,上面例子中就出現(xiàn)了“秋來兒(一種昆蟲)”“咋(怎么)”等方言成分。這些方言成分的出現(xiàn),不僅僅使得文學作品具有很強的地域特色。例(17)和例(18)中“疙瘩”和“饃”的運用,反映了當?shù)氐娘嬍程厣€增強了諺語的藝術性。例(19)和例(20)中“對肚子瓜”和“花滴滴”的運用,巧妙押韻,增強了諺語的音樂美,讀起來朗朗上口,聽起來悅耳,易于記憶和傳誦。
(三)展現(xiàn)地域特色
地域性對文學個性化創(chuàng)作有著極大的價值,劉慶邦對豫東方言的運用色,使其作品更加風格鮮明。
1.展現(xiàn)生產生活、自然景物
1)動植物
(21)更興奮也更性急的是一種名叫麥秸垛垛的鳥,它連著幾天徹夜不眠,飛到東村叫一聲麥秸垛垛,飛到西村又叫一聲麥秸垛垛?!藗冇每谏诤椭啦傩牡镍B兒互相呼應,也說麥秸垛垛,垛垛垛垛。(《拾麥》)
例(21)中可以推測出當?shù)厝酥园堰@種鳥稱為“麥秸垛垛”,至少有兩個原因,首先是因為它的叫聲“垛垛垛垛”,其次是因為在麥收時節(jié)這種鳥就會興奮地叫起來。把鳥稱為“麥秸垛垛”是當?shù)氐膭趧尤嗣裆a生活的經驗總結,十分形象生動。
2)工具
(22)袖兜是我們家鄉(xiāng)獨有的……是在一張攔河網的網面上留出些洞,在洞后結下條條像空袖筒一樣的網兜。這體現(xiàn)出人類比魚類的高明之處,利用的是魚類愛鉆空子的心理。(《拉網》)
例(22)中的“袖兜”是當?shù)鬲氂械囊环N捕魚工具,是人們在捕魚的實踐經驗中因認識到了魚兒愛鉆空子的特點而制成的,是當?shù)貏趧尤嗣裰腔鄣慕Y晶。
3)飲食
(23)把芝麻炒熟,炒得支乍起肚子,撒點細鹽,趁熱用搟杖在案板上搟碎,搟出油來,芝麻鹽就做成了。(《梅豆花開一串白》)
(24)過元宵節(jié)蒸燈碗子,這是中原的子民世代相襲的一種重要風俗。面燈是用豆面摻紅薯片子面捏成的……豆面磁實,紅薯片子面膠性好,這兩樣面摻在一塊兒,才能保證燈盞能立得住,燈碗子才不漏油。(《燈》)
例(23)、(24),中“芝麻鹽”和“面燈”的材料有芝麻、豆面、紅薯面等,這些食材流行于中原地區(qū),具有地域特色。
2.展現(xiàn)民俗風情
索緒爾說過:“一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常會在它的語言中有所反映。” 方言作為一定區(qū)域的通用語言,常常能展現(xiàn)一定區(qū)域的民俗風情。
(25)相親前先相家……相家所要考察的是男方家的基本條件,宅子上有幾間房……(《相家》)
(26)我們那里送賀禮不說送賀禮,說是添箱?!陆Y婚的人都要做一個桐木箱子,箱子相當大……這就需要以結婚為號召,發(fā)動親戚鄰居都往箱子里添一點東西。(《赴宴》)
(27)剛結婚的新女婿,必須在第一年的大年初二去拜望新娘的娘家人。這時的新女婿稱為新客,年初二走親戚的過程被說成走新客。(《走新客》)
婚俗在劉慶邦的短篇小說中出現(xiàn)得較多,如:婚前相家、赴宴時添箱、新女婿年初二走親戚的習俗。除此之外還有《響器》中舉行喪禮請響器班子吹奏的莊嚴場景,《燈》中過元宵節(jié)蒸燈碗子的風俗等等。
方言是一種寶貴的資源。文學創(chuàng)作中,在不影響讀者閱讀的基礎上對方言進行巧妙的運用,能取得較好的審美效果。劉慶邦短篇小說中豫東方言的恰當運用,對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語言魅力的增強和地域特色的展現(xiàn)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本研究得到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項目編號:2010Y035]的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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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國雪 云南昆明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650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