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冰 王燕子
任何地域文化的積淀以至主流特征的形成,都與它的不斷被描述有關(guān),我們所說的“描述”不僅是一種文字記錄,更是一種能夠擔負起文化傳承、具有深厚內(nèi)蘊的媒介表現(xiàn)形態(tài)。文學借助文字,從一點一滴,從最基本也是最動人的語言描述中,勾勒出文化最本真的精髓。關(guān)于廣東文化及廣東文學,江冰教授有著豐富的體驗和獨特的研究,在他看來,嶺南文化的地域性,需要一種具有內(nèi)在精神的文學“描繪”,這類書寫只能出自于生于斯,長于斯,情寄于斯的“本土言說”。面對今天文學被邊緣化的不爭事實,廣東文學如何擔負起文化傳承的審美意義,江冰教授與王燕子博士將就此問題,從作家身份、語言創(chuàng)作等方面進行了探討——
一、本土言說的文學意義
王燕子(以下簡稱“王”):江教授研究廣東文學有一段時間了,對此有一個比較整體的印象。對于您而言,廣東文化具有什么樣的特色,它和北方的中原文化的區(qū)別在哪?
江 冰(以下簡稱“江”):關(guān)于廣東文化,可以用一句話表示,它“離中原很遠,離大海很近”。在地理上,它與中原有一定距離;在思想上,因為一直受到西方和海洋文化的影響,所以與中原為代表的農(nóng)業(yè)文明、以權(quán)力為頂端的金字塔社會結(jié)構(gòu)均有不同——這種獨特的成分,使得廣東所代表的嶺南文化成為了一個獨具價值的文化資源,但它的獨特中,又包含著眾多復雜的組合。就我個人感受而言,廣東有公認的三大民系:廣府、客家、潮汕,各有方言,各有民俗,各有歷史淵源,另外粵西一片,似乎又是三系之外,難以完全兼容,這形形色色的人群,似乎又有自己的持守。四面八方,平安共處,看似包容,其實都有執(zhí)著堅守的一面。
王:每個地域都有自己的特色,這種地域文化的形成是一個歷史累積的過程,我們從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中,可以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但要把它梳理清楚并告之于世人,又不是一樣容易的事。這時候,文學可以幫很大的忙,我們從文學的文字描述中,追隨作者的思緒去了解一個地域最有感覺的氛圍,深入進去,沉淀下來,慢慢琢磨,細細品味,最終是能夠貼近地域文化的精髓。前些時候,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對于當代文學成就的論爭,是一個大的事件。說到底,他的作品之所以能獲獎,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他用文學語言,書寫了一張文化名片:“高密東北鄉(xiāng)”,一個有著獨特風情的地域。
江:地域文化的特色,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尋根文學”崛起,就成為了中國文學界的熱門話題,至今不衰。隨便數(shù)數(shù),從新時期以來,有較大成就的小說家,大多都憑借一方水土,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資源,這形成了他們各自的作品特色,莫言只是其中的一個,其他還有很多,例如,賈平凹寫陜南,路遙寫陜北,王蒙寫新疆,鄧友梅寫北京,閻連科、劉震云寫河南,馮驥才寫天津,韓少功寫湖南,王安憶寫上海,葉兆言寫南京,蘇童寫蘇州,余華寫浙江,遲子建寫黑龍江,鐵凝寫河北,池莉?qū)懳錆h,張欣寫廣州……國外的大家也是這樣,舉不勝舉,按美國作家??思{的話說,就是需要擁有“一個郵票大的地方”。
廣東也是個地域文化很特別的地方,但沒有在文學中得到很好的體現(xiàn)。比如,廣州城中的西關(guān)和東山,這是羊城最有底蘊、最有人緣,也是最有知名度的兩塊寶地,歷史很悠久的。西關(guān)可以上溯到唐末“五代十國”中的南漢,南漢曾在廣州立國,歷史上有五代君主。南漢的王室林苑就在西關(guān)那塊,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說起西關(guān)的建筑,首推西關(guān)大屋,非常具有嶺南特色;東山則和西關(guān)不一樣,你去看一下,一棟一棟都是中西合璧的紅磚洋樓,給廣州留下的是另一種文化風情。如果說,西關(guān)大屋代表清以前羊城的千年歷史,那么,東山洋樓就代表近百年的廣州歷史。這個城市的時尚、風氣、人脈、財源、權(quán)力都在這里,從這兩個地方出發(fā)來講廣州故事,最有感覺,但這樣好的題材寶庫,至今卻少有好作品。
王:“西關(guān)的小姐,東山的少爺”,這是廣州人的老話。梁鳳蓮就曾拿這個作為選題,出版了兩本小說,感覺還是很有廣州味的。她本身就是廣州人,對廣州有感情,能寫出這種原汁原味的本土作品也是情理之中。不過,比較遺憾,這一類的本土作家不是很多,比較而言,移民作家的陣勢則大得多。這倒挺符合廣東的開放精神,有著藍色文明的海納百川的氣魄,于是,順理成章,廣東文學也就是包容來自外省的各地作家的創(chuàng)作天地了。
江:廣東文學有一個大的特色,就是新移民寫作現(xiàn)象。參加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shù)獎評選,入粵的外地作家所占比例之大,使我意外。改革開放三十年,大量人才入粵,“新客家”、“新移民”稱呼已不新鮮,但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這種新移民寫作興盛的背后,更多的是本土作家創(chuàng)作低迷的憂患。
在我看來,地域文化的凸顯,需要一種文學描述,新移民作家的作品,也是一種描述,這是一種以外省作為參照的反差審視,但優(yōu)劣并存:優(yōu)勢在于故鄉(xiāng)與移居地的文化反差,劣勢也在于此。來自內(nèi)地的童年經(jīng)驗與成年經(jīng)歷所形成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必定與嶺南有所差異,有所沖突,有所隔膜,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顯示了嶺南文化的獨特性。“新移民寫作”的創(chuàng)作資源來自反差,但僅此是遠遠不夠的,對于整個廣東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對于獨具一格的嶺南文化繼承與建設(shè)來說,還需要真正的進入、完全的融入。
王:您的這番說法,使我想起了一個詞,就是解構(gòu)主義理論家德里達曾使用過的一個術(shù)語,叫“補充”。德里達是反深度模式的,在深度模式中,補充只作為本體的填充物存在,這是附加式的,對于本體來說,補充是次要的。但是,解構(gòu)主義就是要打破這種權(quán)威架構(gòu),進行顛覆。德里達認為,本體之所以需要補充,那正好說明你本體不行、不完善,這才需要補充存在,這個時候,補充完全可以做到反客為主,后來居上。中國有句古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東風就是補充,但是沒有東風,你是什么事情都辦不成的,只能等待東風,就萬事大吉了。我看新移民作家作品就是一種補充,對于廣東文學創(chuàng)作的補充,但現(xiàn)在他們成為了主流,這種現(xiàn)象只能說明本土作家不行,低調(diào),或者說不重視,才使得他們“反客為主”。
江:本土作家這種低調(diào),歸根結(jié)底,也可以說是廣東文化的一種特色。廣東是比較有錢的省份,有著低調(diào)務(wù)實的生活態(tài)度。我們在廣州珠三角做過調(diào)查,廣東的年輕人大多沒有把愛情、自由、理想放在第一位,放在第一位的,基本上都是親情、財富,廣東人也重官,但是廣東人更重商。廣州文化界有一個現(xiàn)象很有意思,談本土文學的全是外地人,廣東人不在乎你們談,廣東人有時間就去好好過日子,好好喝茶,好好去嘆世界,至于文學,屬于那些虛無縹緲的事。這說明廣州這個地方的特點是:亦商亦官,文不在乎。
二、精神家園與童年記憶
王:廣東的地域文化需要描述,一方面,移民新客家又很難真正進入其中,進行本土言說;而另一方面,廣東人對言說自己的文化又不在意。這在外人看來,很容易形成一種錯覺,認為廣東沒有文化,只有納入新移民,才有活力。
江:這是完全不對的。廣東的文化是一個很深刻的文化,是一個有別于中原的文化,是一個具有海洋性的文化,是一個跟西方文明,跟具有法制的、以契約為本的商業(yè)文明,更加接軌的文化。所以,我要充分地證明廣東文化,它具有一些中原文化所沒有的,值得肯定的珍貴的東西,我們要把這樣的東西保留下來,通過我們的文學,通過我們的藝術(shù),鮮活地保留起來。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本土作家的努力,有他們的聲音,本土言說才能成立。
當然,“本土言說”這個詞,在理論上很難準確界定,但我以為一定與出生地、童年記憶、祖先記憶、故鄉(xiāng)記憶密切相關(guān),一定與你生于斯,長于斯,貫穿你生命的某種文化傳統(tǒng)有關(guān),一定與你所癡迷所鐘情所熱愛的鄉(xiāng)土情感有關(guān)。仔細品味一下當代作家的作品,出生地的情感與文化烙印,常常在作品中留下這樣一種東西:無論你走得多遠,無論你漂泊到何處,你的情感歸宿在你的“本土”,也許你會走得很遠很遠,天涯海角,千里之外,但藝術(shù)家內(nèi)心的故鄉(xiāng)在原處,在老地方,這是命定的歸宿,游子的歸宿。世界各國作家一概如此,中國作家重傳統(tǒng),也是這樣。
當然,廣東文化不夠彰顯,還與沒有進入“全民文化記憶”有關(guān),比如西湖美景,歷代文人詠嘆;比如,廣西劉三姐與桂林山水;更不用說那些寫進歷史教科書里的文化標志。這里的問題比較復雜,我以為與“文化遮蔽”動機與“文化自信心”不足心理有關(guān),兩個方面相輔相成??峙逻€與中國文人的文化情趣有關(guān),比較追求高雅、高遠、寧靜、恬淡的一路風格。相對來說,廣東文化,尤其是廣州的廣府文化有很市井很入世很日常居家,也就是“俗”的一面,不夠超越世俗的一面,離“讀書”、“做官”相對比較遠的一面,也有離中原遙遠不夠“正宗”的一面……
王:的確如此,藝術(shù)家的體驗生成與童年經(jīng)驗密不可分。雖然人的一生都在進行著不斷改變,做出不同的選擇,扮演不同的角色,修正著自己的各種觀點,但這些變化都是有跡可循的,都要受到他童年的基本選擇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不是單向度的,而是雙向度的,因為童年的回憶并不是完全“準確的”,由于時間的變化與之后生活體驗的影響,這些童年記憶也在進行著重塑和變形,以便對當下的境遇做出回應(yīng)。
弗洛伊德曾提出過一個心理學方面的術(shù)語,“遮蔽性記憶”,他認為,有些人的記憶中,早年某些看上去毫無意義的生活情景之所以被記住,是因為它與后來另一種受壓抑的經(jīng)驗之間存有聯(lián)系,這才得以保存。當然,弗洛伊德最初只是認為遮蔽性記憶與性壓抑有關(guān),這存有泛性論的弊端,但這種對于童年記憶與后來經(jīng)驗之間關(guān)系的看法,卻是深刻的。
莫言獲諾貝爾獎時做了一個題為《講故事的人》的講演,他提到了一系列的故事,大都是他童年時候的經(jīng)驗。在觀者看來,與莫言同時期的人都存有過這些經(jīng)驗,但為什么莫言能如此印象深刻,甚至將其看成是他人格力量、道德?lián)數(shù)膩碓?。在我看來,這些故事也是一種建構(gòu),一種對童年經(jīng)驗的再次重組,畢竟他是一個因講故事而獲獎的人,故事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何而講,又如何講述的問題。相同經(jīng)歷的,大有人在,但要將其提煉出來,并用一定方式進行講述,這需要后來經(jīng)驗,特別是另類經(jīng)驗的沖擊,才能實現(xiàn)。
江:是的。我在《廣州文藝》主持一個叫做《廣州人 廣州事》的文化欄目,發(fā)現(xiàn)有些題材,讓本土作家來寫,他們寫不出來,主要是認為沒什么可寫的,可能是“身在此山中,不知廬山真面目”,反而來自于外地的移民新客家,他們寫廣東人、廣州事,寫得更深刻,更活靈活現(xiàn)。他們有一個家鄉(xiāng)作為比照,有比較就有差距。但是,比較中,他們最懷念的,還是他們童年記憶的東西,所以童年記憶的東西太可怕,太刻骨銘心,所以一個人從小在哪里長大,受哪種文化的哺育,會影響他的一生。所以,我們這些童年記憶不在廣東的外地人,來到廣東,可以感受廣東的獨特,可以寫出特色,但我們的根在廣東還不夠深,不能把這些東西的精髓寫出來,這也是我強調(diào)廣州本土作家需要去努力培植本土文學的這樣的一個想法。他們的童年記憶在這里,根在這里,一定是有情感的,只要走出去,有比照,再回來,通過從外省與廣東的比較中,抓住廣東的特色,這才能真正地進行“本土言說”。同時,這里還有一個方言的問題,嚴格地說,不懂方言,還不是真正的本土作家。
王:本土作家挖掘?qū)儆谧约旱耐杲?jīng)驗是很有必要的。因為童年記憶的價值還在于它包含著一種真實,一種對待人生真誠的態(tài)度,以及無功利的體驗。明代的李贄就提過“童心說”的觀念,他就認為具有童心的人,才是真人,才能寫出真情實感的文章。在文藝心理學方面,甚至把這種皈依童年的情感,與皈依宗教和皈依自然相提并論,都認為是尋找精神家園的方式。皈依體驗是人類在焦慮、無意義的生活方式之后,最希望獲得的一種情感體驗,這種體驗在莊子看來,需要通過“離形去智”的“心齋”及“坐忘”才能獲得。
在文學作品中,我們也常??梢钥吹酵杲?jīng)驗與精神家園的贊美結(jié)合一起的主題模式,沈從文與汪曾祺的文章就有這種特征,童年天真的愉悅與人性美好的期盼是合二為一的。當然對于作家而言,這種結(jié)合模式有些是主動的,他本人有意識地將其合并在一起,也有些是被動的,無意識的。
江:歐陽山的《三家巷》就能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小說里頭寫得最好的就是周炳、區(qū)桃,這一對年輕人生活的情境,非常像廣州的老城區(qū)。最近,我在主持《廣州人 廣州事》欄目的時候,經(jīng)常會弄一些策劃稿,讓我的一些學生和研究生,采訪廣東文化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們弄完后回來和我談感想,都談到歐陽山的那部小說,說到周炳、區(qū)桃走石板路的感覺,就是現(xiàn)在廣州地方的感覺,但區(qū)桃一死,這個小說的魂與靈氣似乎就沒有了。作家如果能將這種無意識的創(chuàng)作選擇,變成一種有意識的主動描繪,廣東文學的本土言說就能生機盎然了。
王:梁鳳蓮的小說就很有這種主動性,我看她的作品中,就有意識地將自己的童年經(jīng)驗,以及對本土認知的情感,滲透到作品人物中去,很有感覺。比如《東山大少》中有一段這樣的描繪,“廣州表面上是個溫和的務(wù)實的城市,各人心平氣和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其實內(nèi)里卻蘊藏著不顯山露水的激情和沖勁。就像許長官的性格,溫和有禮之下,卻是血性方剛,敢做敢為,毫不拖泥帶水,痛快得讓人拍案叫絕。所以,這座城市在家國大事面前,總是能群情涌動,匹夫有責意識特別強,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因為務(wù)實的人更講道理,大家都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城門失火,是會殃及池魚的”。這些對廣州的描述,可以說是小說塑造人物的修辭方式,畢竟氛圍的描繪利于刻畫人物的血肉人性,但我更樂意看成是作者對廣州城市文化的生命認知,這是一種文化小說的寫作方式。在這種地域風情的文化素描下,各種記憶中的生活細節(jié)一勾勒,便能譜寫出清明上河圖式的市井小說,引人入勝。
江:梁鳳蓮的《東山大少》的確值得一提,是廣東文學中難得的本土言說。我曾為此還寫過一篇文章。 我覺得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選題可以重復,人物可以仿寫,但是作者賦予其中的情感體驗,卻是獨一無二的,在這種體驗下書寫的文學作品,自有一番味道,這是模仿不來的。就拿《東山大少》來說吧,主要描寫男性形象,本來男人戲男人唱,從男性視角來描寫就行,可這個作品不一樣,它使用的是一種散點敘述的方式,作品有九章,每一章以這章的主人公為視角敘述。也就是說,全書有九個視點,前八個選用的是八個不同的男性,有點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感覺,最后一章用的是女性視角,從女主人公范妮的角度,寫幾個男性與她的情感糾葛。這種結(jié)構(gòu)可以用一個詞來描述,“桔瓣式結(jié)構(gòu)”——就像我們吃的桔子,看起來是一個整體,讀起來的話,九個不同的桔瓣又可以分來來吃,各自獨立,各有特色。
這種“非中心化”的結(jié)構(gòu)布局就是有意為之,它至少向讀者透露了兩點意識:第一,在作者描述的世界中,沒有統(tǒng)帥三軍的元帥,只有群雄并立各顯其能的英雄。就像嶺南文化一向不重“參天大樹”,看重的多是草木叢生。第二,既然沒有中心人物,也就沒有中心理念的價值標準。這就像整個羊城的性格,“遠看草青近看無”,你好像說不太清,卻又無處不在。
三、本土體驗的描述與新媒體藝術(shù)
王:就在我們暢談文學的時候,不得不正視一個現(xiàn)實,媒介形式的多樣化,讓人們有了越來越多的選擇,而文學只是其中的選擇項之一。對于許多生活在視覺媒體中的年輕人來說,網(wǎng)絡(luò)與視頻,動態(tài)與視覺,這是他們感知世界的方式,當他們面對同一個主題的小說與電影時,選擇率更高的無疑是電影。這不僅僅是80后的問題,90后甚至00后這些年輕人都是這樣,他們的思維方式已經(jīng)充分地電子媒介化了。當電子媒介迅猛發(fā)展的今天,文學如何面對這些變化,如何才能更好地體現(xiàn)文學的價值?也許我們不能只是用文字去反映現(xiàn)實,而是應(yīng)該去表現(xiàn)現(xiàn)實,用新媒體藝術(shù)的思維,或者說跨媒體的思維,現(xiàn)代性地創(chuàng)作文學,用語言文字創(chuàng)造性地描述各種體驗。
江:我關(guān)注80后有一段時期了,對于他們的閱讀習慣和思維方式有所了解,可以說沒有新媒體也就沒有80后,基于網(wǎng)絡(luò)平臺上的新媒體技術(shù)是他們成長的必備空間,他們的思維模式和生活態(tài)度都浸染了新媒體技術(shù)的氣息。對于文學而言,讀者群在變,解讀方式也在變,經(jīng)典的認定方式自然也在變化。那當代文學呢,既然要反映當下人群的體驗方式,自然也要進入這種方式,與其共鳴,才能找出這一代人的精神。
本土文學也是這樣,本土的問題不僅僅是本土與外省的文化碰撞問題,還有一個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對抗、轉(zhuǎn)換的問題。中原文化的本土文學一般是鄉(xiāng)土文學為基礎(chǔ),如沈從文的湘西,魯迅的魯鎮(zhèn)之類,廣東的嶺南文化則有些不同,因為受西方和海洋文化的影響,中西文明的結(jié)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相融,與中原文化比較而言,不僅來得更早,磨合性也更好,這使得廣東文化中那種對待新事物的態(tài)度更為包容,容納事物的體驗也更為多元。這是一份難得的嶺南特色,應(yīng)該在本土言說中得到一定的體現(xiàn)和保留。
王:新媒體藝術(shù)中最讓人感慨和激動的作品,不是某個單一新媒體的創(chuàng)作,往往是跨媒體之間的組合效應(yīng)給人帶來的驚喜,“原來可以這樣啊”,這中間憑借的就是一種體驗融合的創(chuàng)造。將這種跨媒體的思維方式借鑒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文學可以呈現(xiàn)一種驚喜式的文學韻味。
文學憑借語言文字展現(xiàn)形象,這是一種特殊的“內(nèi)圖像”,一種需要借助想象力展現(xiàn)的圖像,是一種模糊連貫的意識流圖像。就形象體驗來說,如果從真實程度來看,電子媒介的“仿真”效應(yīng)制造的外圖像,無論如何都比文學更逼真,甚至有超真實的效果,那文學怎么辦?既然不能從真實入手,那文學只能憑借體驗感知的混雜性呈現(xiàn),創(chuàng)造性的描繪出獨一無二的體驗形象。這是一種跨媒介的努力,是一種不安于單一媒介局限性的突破。
江:這是一種突破常規(guī)的創(chuàng)作意識,這種意識會引發(fā)人進行多元組合式想象。文學不能靠單一的描摹取勝,深入到事物中去,切實的描繪中體驗的復雜性,這比描摹更為有意義。
記得1999年的《新周刊》曾推出一個中國城市魅力排行榜,那時候的排行榜很受重視,在社會上還引起了很大討論,廣州當時被評為“最說不清的城市”。前些日子,陳建華曾公開說到,“現(xiàn)在廣州可以說清楚了,就是要建成中國最美麗的城市之一。如果當年說這樣的話,會被認為是笑話,但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基礎(chǔ)和底氣?!边@種基礎(chǔ)和底氣,需要經(jīng)濟招牌,還需要文化招牌,所以,現(xiàn)在廣東大力推行建設(shè)文化強省。
但這種地域性文化的形成,還需要文學的“描述”,需要長期不懈的文化描述,需要以文學為龍頭影視等多種藝術(shù)的共同描述。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任何地域文化的積淀以至主流特征的形成,都與它的不斷被描述有關(guān)。就好比,面對一個相貌極其平淡的人,假如他被人們多次、認真地描述,那么,平淡之人也可能變得不再平淡,平淡無奇之處也可能凸顯出來,成為大家的共識,從而無處不奇了。廣東文化就需要一種文學描述,這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描述,它既需要在輪廓形象上進行形象的勾勒,更需要把內(nèi)在精神描繪出來。這種描繪應(yīng)該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體驗的描繪,只有生于斯,長于斯,情寄于斯的本土言說才能完成這種精神描述,只有在這類不斷的描述中,地域性的文化特色才能被人們所認識,從而將生活中好像無處不在的情感方式,人性中最根本的基因特點,都鮮活地再現(xiàn)出現(xiàn),成為大家的共識。
王:莫言應(yīng)該是當代文學中最有代表性的,善用文字創(chuàng)造性描繪體驗的作家,諾貝爾委員會給其的頒獎詞稱:莫言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這種標簽確實很好地概括了莫言小說的特點,特別是小說的語言風格,魔幻,或者說迷幻。這種莫言式的描繪方式在他早期的《透明的紅蘿卜》一文中就有體現(xiàn),文中的黑孩能夠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逃逸的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和深紅或是淡綠的莖稈,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像火車過鐵橋?!边@種描述是一種狂歡式的復調(diào)手法,打破了日常經(jīng)驗的感知途徑,以通感的方式表現(xiàn)了當時情境中黑孩的獨特體驗,如果將這聯(lián)系到作品中地域文化的背景,也可以說成是一種新媒體時代的本土體驗創(chuàng)作。
當然,這種魔幻式描繪體驗的方式并不是每一個作家都擅長的,說到底這是一種利用通感的認知途徑,體驗不同地域文化的手段。就如同我們回憶童年時候的某個場景,一再強調(diào)“就是那個味道”,其實,事物仍舊是那件事物,只是物是人非,那份情感體驗只有在當時的氛圍下才能感知,而文學語言的價值就在于能讓人們回到那個體驗的場景中,憑借想象力,突破時空限制,以3D,甚至是4D、5D的虛擬效應(yīng)去感知那份心境。
江:本土文化的發(fā)展和傳承面臨著很多的問題,這就是挑戰(zhàn)也是發(fā)展的契機。我一直認為本土文化的保留,如同自然生態(tài)保護一樣,所以在這樣的觀點上,我特別強調(diào)在發(fā)揚廣東本土文化的中間,要處理好新客家、新移民文學跟本土文學的關(guān)系,同時要把新客家和新移民的文學跟本土文學和本土人的努力要結(jié)合起來,同時還需應(yīng)對新媒體時代的發(fā)展。這是我的一個基本觀點和立場。
(作者單位:廣東財經(jīng)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