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管繼平
蘇淵雷(1908~1995),字仲翔,晚署缽翁。專治文史哲研究,對佛學研究獨到,尤洞悉禪宗。余事書畫,被譽為“文史哲兼擅,詩書畫三絕”。一般人如能精通這些學問的一種就足以自豪了,而他卻兼而有之,臻于自然渾成的化境。
猶記上世紀的80年代初,海上文化界有“三蘇”頗為活躍?!叭K”者,上海南匯的老秀才蘇局仙、數(shù)學家蘇步青、文史學者蘇淵雷三位是也。其時文藝復興,百家爭鳴,諸多名家學者沉寂多年,度盡劫波,終于又煥發(fā)了“第二春”。于是著書立說、賦詩題詠忙得不亦樂乎。雖說“三蘇”者于學各有所專,于藝則都喜臨池翰墨,然而若論學問之廣博,才藝之全面,大概應推“缽翁”蘇淵雷無疑了。
蘇淵雷先生被譽為是“文史哲兼通,詩書畫并擅”的一代大家,而且全得于自學,這就非常的不易了。如此“通人”以前或許有那么幾位,然而“多乎哉?不多也”!尤其是進入新世紀,隨著民國以來的大師相繼凋零,這樣的“通人”真是走一位少一位了。我想,要不了幾年,我們則進入一個沒有大師的年代。“通人”是不可能再有了,能有幾位“解人”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翻讀蘇淵雷先生的年表,這位自學而成的學者,我以為其早期求讀主要有三個階段,或許奠定了他日后的學問基礎與興趣取向。第一階段,他五歲時家父亡,在慈母督教下,就學于私塾,后侍奉于外祖父徐笛秋先生。外祖父性恬澹,善詩詞,平日隱居鄉(xiāng)間,以文史自娛。所以蘇淵雷從幼年直至小學畢業(yè),始終和外祖父生活在一起,故受其詩詞影響,在小學時的蘇淵雷就能吟詠,并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于浙江平陽縣的金鄉(xiāng)高等小學。
第二階段,是在溫州讀省立第十師范學校的一段,那時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先生開始關心國事,并與幾位同學一起辦學社,寫詩歌,抒情志。在第十師范的諸師中,有朱自清、馬孟容、謝玉岑等一批名家對蘇淵雷的影響甚大。朱自清毋庸多說了,馬、謝兩師,分別以書畫詩詞聞名于世,或許現(xiàn)在人多不知,但是這兩位各有一個兄弟在我們書畫界可是聲名顯赫之人物,即馬公愚和謝稚柳兩位先生??梢韵胍姡K淵雷的詩學書畫之興致,在名師的熏陶指點下,如魚得水大獲其益是必然的了。
蘇淵雷早年書信
第三階段,可以說既是一段痛苦的往事也是一段勵志的經(jīng)歷。我們今天都了解蘇先生是一位海內(nèi)外知名的文史學者,其實他還是一位早期的革命家。1926年他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國共合作時期,他還被選為國民黨永嘉縣黨部執(zhí)行委員兼組織部長。后1927年因“四一二”事變而入獄,押往杭州陸軍監(jiān)獄,被判十九年,但最終是蹲了七年即被保釋出獄。不過蘇淵雷事后常說,七年的牢獄生涯為他打下了厚實的理論基礎,外語水平也獲得大大提高。因為在獄中除了聯(lián)同獄友與國民黨繼續(xù)斗爭外,他則以非凡的毅力啃讀大量的文史哲英文原著,以馬列主義觀點批判總結中國傳統(tǒng)文化,涉獵各類佛典,如《圣經(jīng)》《易藏叢書》,手點《相臺本五經(jīng)古注》及《章氏叢書》。初步運用歷史辯證觀點,溝通老莊、黑格爾和達爾文學說,并在獄中寫下了他第一部學術上的開山之著:《易學會通》。
所以,當人生前期的三個階段后,尤其是經(jīng)歷了煉獄鐵窗之“血與火”的洗禮,年方二十六歲的蘇淵雷就已經(jīng)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史學家和哲學家了。他曾在自傳中有這樣幾句描述他出獄時的心情:“只有與死神較量過的人,才會懂得人生的意義。我抖擻精神,向著浩瀚的人海走去?!贝饲八K中常,出獄后,借莊子“淵默而雷聲”句,易名為“淵雷”。
我們都知道,蘇淵雷自號“缽翁”,得自于他的齋號“缽水齋”,取“缽水泓然,一針到底”之意。那是抗戰(zhàn)時期,先生于重慶北碚創(chuàng)設“缽水齋”書肆,由文壇耆宿吳稚暉、馬一浮、沈尹默為之分別題匾,以文會友,結交了一大批海內(nèi)外的學者名流,如李約瑟、高羅佩、柳詒徵、章士釗、郭沫若、許壽裳、汪旭初、錢穆、傅斯年、顧頡剛等,還有眾多書畫名家如謝無量、喬大壯、馬衡、伍蠡甫等,都樂于在“缽水齋”談藝論道,詩酒唱和,“文史優(yōu)游,聲氣相通”(缽翁語)。此后抗戰(zhàn)勝利回到上海,“缽水齋”之號蘇先生一直沿用未改。說起來還有一則笑話,那已是上世紀80年代后期了,某次蘇老夫婦從一離休的老干部家做客回家,夫人開玩笑地說,看人家革命比你晚,退了卻照樣住上“小別墅”。而你到頭來卻仍是窮教授一個,且愈教愈“瘦”,還屈居在“缽水齋”,還不如趁早將“缽翁”改了吧……
雖為玩笑挖苦之語,當然蘇先生并不改“缽”之樂。尤其是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年代,耄耋之年的蘇淵雷則進入了他的學術創(chuàng)作豐收之期,他的許多重要著作如《佛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國思想文化論稿》《缽水齋選集》《缽水齋文史叢稿》等,都于此時出版問世。
行書天下為公
雙梅圖
草書三笑虎溪七言聯(lián)
草書花時錦帳懷蘭省詩
學問之外,蘇淵雷先生雅好文藝,兼擅書畫。他的畫乃為典型的文人畫,梅蘭竹菊、松石荷塘一類,簡澹雅逸,獨抒性靈。加之他援筆成文、出口成詩的題跋,與畫面氣息相通,融為一體。至于書法,蘇淵雷先生以一筆灑脫自然的大草書,挾雨帶風,稱雄于學壇。據(jù)說蘇先生晚年以雞毫筆作書,線條柔潤而又綿里藏針,筆墨淋漓,風韻別具。筆者曾專程就此拜訪請教了蘇先生的次公子、山水畫家蘇春生教授,并有幸在蘇教授處拜賞了蘇先生早年求學時的作文手稿以及獄中的書信等。蘇教授介紹說:父親自小就喜愛書畫,早年的一些楷書墨跡可反映出他學書初期所下的功夫。但父親很早就喜寫草書,曾一度研習孫過庭的《書譜》,對懷素、顏真卿都愛寫寫,不過平時更多的是看到他以手指空中劃字,也許是一種用心臨寫的方式吧。
相比于“退筆成?!?,或把九缸水都磨成墨的書家來說,蘇淵雷顯然不是那一類了,盡管學書基本的筆法也是需要的,但技法之外,他更看重的是書家的“學問文章”。他曾在一篇專講學書方法、風格和修養(yǎng)的文章《書法懸談》中說,書如其人,人俗書亦俗。因之讀書閱世,十分重要。并論道:“古人學書不盡臨摹。每張古人書于壁間,觀之入神,則下筆時可隨人意。學書既成且養(yǎng)于心中,無俗氣然后始可出以示人。凡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于心;使心不知手,手不知心,得心應手,漸近自然?!?/p>
我覺得這“心不知手,手不知心”頗妙,它不應該是一種“心手兩不知”的懵懂之狀,而是一種得心應手的最高境界。觀蘇淵雷先生的草書,元氣充沛,超以象外,滿腹詩才,躍然紙上。我想,也許蘇先生才是進入一種心手雙暢的自由之境,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一種自然而然的“化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