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琰
(無錫高等師范學(xué)校,江蘇 無錫 214153)
生活在戰(zhàn)亂頻繁、風(fēng)云變幻戰(zhàn)國中的屈原和生活在“書同文、車同軌”漢朝中的司馬遷,不知道是歷史的戲弄還是命運的捉弄,因在良好的家學(xué)傳統(tǒng)、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不幸的人生遭遇、峻潔的人格品性等方面極為相似,使兩位處在不同時代的偉大文人,雖歷幾百年而成知音,各自寫下了一部分別代表我國古代詩歌與史學(xué)劃時代性的作品——《離騷》與《史記》,一詩一史,兩支奇葩,影響深遠,正所謂“衣被詞人,非一代也”。
屈原與司馬遷都將自己的思想感情訴諸于作品,通過“細觀其辭而玩其旨”,我們會發(fā)現(xiàn)《離騷》是以史筆寫詩,而《史記》是以詩筆寫史;通過微察其人而體其情,我們會發(fā)現(xiàn)屈原是一位帶有史學(xué)家氣質(zhì)的詩人,而司馬遷是一位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史學(xué)家。魯迅說《史記》是“無韻之《離騷》”,此話誠非過譽,實乃一語見的、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兩者聯(lián)系。本文試圖對《離騷》與《史記》進行比較,來把握兩位文壇巨星的生命脈搏和創(chuàng)作痕跡,進而闡述兩者批判精神的息息相通。
《史記·屈原列傳》:“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yīng)對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眾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跖枨?。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鼻纳淠昃唧w已不可考,學(xué)術(shù)界眾說紛紜?!峨x騷》開頭兩句“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雖暗含其出生年月,但由于計算方法的不同,而得出的結(jié)果自然也不盡相同。但他的確是與楚王同姓的的貴族。他有杰出的才能和高潔的品德,曾在懷王時期擔(dān)任左徒之職,起初深受懷王信任,期間也取得了一些成就。后來,由于奸臣的嫉妒、痛恨和誣陷,終使昏庸無能的懷王“怒而疏屈平”。此后頻遭排擠和打壓,那種因“莫我知”而產(chǎn)生的“憂愁幽思”之情如波濤般地在胸中翻滾,“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終于寫出一部凝聚著血淚的巨作——《離騷》。可以說,“莫我知”是《離騷》全文之線索和靈魂,是屈原的口頭禪和怨憤語,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反復(fù)慨嘆楚王和朝野上下沒有自己的知音,滿腹怨憤,正如《史記·屈原列傳》所說:“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p>
《戰(zhàn)國策》卷十八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蘇軾《擬進士對御試策》說:“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這正說明那些身懷匡時濟世之才,都希望自己能得到明君擢用,惟有如此才有可能“立非常之功”。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等待他們的依舊是一個失意的官場,于是便產(chǎn)生了不同程度的“莫我知”的感慨,如《詩經(jīng)·黍離》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薄墩撜Z·憲問》:“子曰:‘莫我知也夫’。”從這一點上說,《離騷》就是一首自傳性很濃的長篇抒情詩。
誠然,屈原對不幸命運的哀嘆是極為感性的,失狂的,但對溷濁社會的批判卻是極為理性的,清醒的。誠如巴爾扎克所說:“他的心靈始終飛翔在高空,他的雙腳在大地上行走?!闭捎诖?,才使《離騷》高于一般的懷才不遇之作,才使屈原超越了個人的情感而融入了愛國的激情。司馬遷說:“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梢?,他把《離騷》視作一本“載道”的政治書,認為《離騷》中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它的批判是鋒芒畢露的,而并非像劉安、王逸所說“溫柔敦厚”的。班固《離騷序》:“責(zé)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鳖佒啤额伿霞矣?xùn)·文章篇》:“顯暴君過?!逼湓虼蟾呕诖艘病?/p>
再看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于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毀不用矣?!硕钗┰唬骸蛟姇[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彼抉R遷的生卒年具體與屈原一樣已不可考,學(xué)術(shù)界也莫衷一是。但他的確是出身于一個具有悠久傳統(tǒng)的世代史官家庭中的文人。天漢二年(公元前99 年),發(fā)生了“李陵之禍”,伴隨而來是一場意想不到的巨大災(zāi)難。司馬遷因替叛降匈奴的李陵說了些好話,觸怒了漢武帝。一怒之下,便把司馬遷交給治獄之官加以懲處。當(dāng)時因家貧,無錢贖罪,又沒有人援手相救,不禁感嘆自己:“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天漢三年(前98)遭受了宮刑。經(jīng)過此事,司馬遷的心靈和肉體受到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此時,屈原的不幸遭遇無不觸及了司馬遷那敏感的神經(jīng)和受傷的心靈,于是那種由“莫我知”而產(chǎn)生的“悲慨激憤”之情如火球般地在心里滾動,“發(fā)憤之所為作”,終于寫出了一部“成一家之言”的巨作——《史記》??梢哉f,司馬遷在《史記》融入了強烈的個人體驗,具有鮮明的抗?fàn)幘?。在《燕世家》、《管晏列傳》、《孟嘗君列傳》、《魏公子》、《樂毅列傳》、《刺客列傳》等篇章中,無不發(fā)出“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的呼聲。從這一點上說,《史記》就是一部自敘傳性很濃的長篇抒情散文。誠如魯迅所說:太史公“恨為弄臣,寄心諸墨,感身世之戮辱,傳畸人于千秋”,所以是“發(fā)于情,肆于心而為文”。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fēng)格》也說:“從來的史書沒有象它這樣具有作者個人的色彩的。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生活背境,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腸?!?/p>
但他畢竟是個歷史學(xué)家,繼承了史官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其“不虛美,不隱惡”的“實錄”精神和“批判”精神非常突出。對此,班固既說他具有“良史之才”,又說他“是非頗謬于圣人”。其父司馬談臨終前特意囑咐司馬遷,要他寫出一部論載“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事跡的通史。他自己也極為推崇《春秋》,說它是一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杰作,明確表示自己要效仿它,“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的確,他不負父望,也不食其言,《史記》就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載道”的史書。劉永濟說:“子長……發(fā)憤著書,故能紹《春秋》之絕統(tǒng),立史部之宏剛自許以究天人之際遇,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信非夸誕矣!
可見,屈原與司馬遷都是志向高潔,天才橫溢,追求完美的人,但又是政治上不成功的人。在黨人眼里,他們?nèi)缤幻夺斪?,一粒沙子,欲去之而后快。正由于政治上的打擊和迫害,才使他們遭受了巨大的人生悲劇。但在沉痛的反思后,他們一天天地成熟了,也一天天地清醒了,對社會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對時世有了更強烈的批判。正如魯迅所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p>
可以說,屈原給予司馬遷的不僅有情感上的共鳴,還有精神上的激勵。這樣,使得《史記》同《離騷》一樣,既充滿深沉的哀怨情感,又充滿“強烈的批判精神”。劉鶚《老殘游記·自敘》說:“《離騷》是屈大夫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朱光潛《悲劇心理學(xué)》說:“對悲劇說來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zāi)難的反抗,也就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災(zāi)難,而是反抗?!钡拇_,屈原和司馬遷的作品就是匕首,就是刀劍,直刺那黑暗的時代,那昏庸的君王和那無能的奸臣,要么讓他們警醒,要么讓他們死亡。
《離騷》的批判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類型的選材上,采用對比對照和頌古非今的手法,使“尚美”與“譏刺”完美地結(jié)合起來,在“尚美”中暗含“譏刺”,在“譏刺”中表達“尚美”,從而使美者更美,丑者更丑?!峨x騷》中的人物類型有兩種:一是君,二是臣。具體地說,君又包括兩種,一是明君,二是昏君;臣也包括兩種,一是賢臣,二是奸臣。而賢臣還包括兩種:一是生逢其時、大有作為的人物,如摯、咎繇、傅說、呂望、寧戚、百里奚;二是生不逢時、以身殉節(jié)的人物,如伯夷、比干、梅伯、箕子、申徒、伍子胥、介子推。準(zhǔn)確地說,屈原強烈的批判精神就集中在對昏君和奸臣的批判上。對于昏君,屈原主要批判他們未能“舉賢而授能”,如“桀紂之猖披”,“夏康娛以自縱”,“羿淫游以佚畋”,澆“縱欲而不忍”,“夏桀之常違”,“后辛之菹醢”,懷王“不撫壯而棄穢”、“信讒而齌怒”、“靈修之?dāng)?shù)化”、“靈修之浩蕩”等等;對于奸臣,屈原主要批判他們“蔽美而稱惡”,如“黨人之偷樂”,“眾芳之蕪穢”,“競進以貪婪”,“馳騖以追逐”,“眾女嫉余之蛾眉”,“背繩墨以追曲”,“世并舉而好朋”,“好蔽美而嫉妒”“專佞以慢慆”等等。由此可見,他那愛憎分明的態(tài)度是強烈的,明確的,直露的,而不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魯迅《摩羅詩力說》:屈原的詩歌“放言無憚,為前所不敢言”。姜亮夫《楚辭今譯講錄》:“屈原的個性是痛痛快快,有什么說什么,一點也不含糊,一點也不隱諱?!?/p>
同樣,《史記》的批判精神也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類型的選材上,采用對比和互文的手法,做到了“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二十六說:“古人作史,有不待論斷,而于序事之中即見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顧炎武此言蓋出于此也??梢哉f,司馬遷始終站在“被悔辱、被損害者”的角度來審視歷史,對刻薄寡恩、昏庸無能的統(tǒng)治者進行憤怒的批判,對忘恩負義、奸詐陰險的小人進行無情的鞭撻,對草菅人命、爭權(quán)奪利的官場進行深刻的揭露。從這一點上說,《史記》與《離騷》一樣,都是“一部愛的頌歌,恨的詛曲,是飽含著作者滿腔血淚的悲憤詩”(韓兆琦《史記集注匯評·自序》)。
司馬遷對刻薄寡恩、昏庸無能的統(tǒng)治者進行憤怒的批判,如寫劉邦的流氓無賴,漢景帝的刻薄寡恩,漢武帝的好大喜功,迷信方士,都被他一一暴露出來?!秴翁蟊炯o(jì)》寫殘害戚夫人的情景:“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居數(shù)日,乃召孝惠帝觀‘人彘’。見,孝惠問,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余不能起,使人請?zhí)笤唬骸朔侨怂鶠椤3紴樘笞?,終不能治天下?!逼鋺K絕人寰,曠古未聞,讀之令人觸目驚心,毛骨悚然。他也對忘恩負義、奸詐陰險的小人進行無情的鞭撻,如《汲鄭列傳》:“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 ”,又《平津侯主父列傳》:“主父當(dāng)路,諸公皆譽之,及名敗身誅,士爭言其惡。悲夫! ”,又《張耳陳余列傳》:“張耳陳余始居約時,相然信以死,豈顧問哉? 及據(jù)國爭權(quán),卒相滅亡,何向者相慕用之誠,后相倍之戾也! 豈非以利哉? ”這些既是對自己遭遇的再現(xiàn)和憤慨,又對虛偽交情的揭露和批判。此外,還對草菅人命、爭權(quán)奪利的官場進行深刻的揭露,如《酷吏列傳》等等。
其實,在詩文中寓于怨憤之情,早見于《詩經(jīng)》,《論語·陽貨》:“詩可以怨?!睆膬?nèi)容上看,《詩經(jīng)》中的怨憤詩大致不外乎兩類:一類是針砭政治,如《伐檀》、《碩鼠》、《十月之交》,一類是感嘆身世,如《苕之華》、《柏舟》、《氓》。西方文藝學(xué)里有“宣泄說”,弗洛伊德就“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當(dāng)成作家緩解不滿足愿望的活動,作品使作家,也使讀者被抑制的愿望得到發(fā)泄”。然而《離騷》與《史記》并非僅僅為了宣泄個人“被抑制的愿望”,而是帶有明確的“載道”動機。他們除了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外,還與所處時代的風(fēng)氣有關(guān),屈原當(dāng)時正處在“諸子爭鳴”的時代,而司馬遷也處在“獨尊儒學(xué)”的時代,兩個時代都具有很強的理性色彩、歷史意識和時代精神,這也無形中影響到了他們的思想觀念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正如榮格在《人·藝術(shù)和文學(xué)中的精神》 中說:“作為一個人,他可以有一定的心情、意志和個人目的,可是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他是一個更高意義上的人──他是一個‘集體人’,一位帶領(lǐng)并且塑成全人類之潛意識的心理生活者。”
屈原和司馬遷同樣“莫我知”的人生際遇是《離騷》和《史記》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批判精神的內(nèi)在根源,而《離騷》和《史記》這兩部作品在選材時對于人物類型的選擇,則是它們尖銳的批判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屈原的“發(fā)憤以抒情”和司馬遷的“發(fā)憤之所為作”,都體現(xiàn)了強烈的批判精神。而這些思想將影響著后代的文學(xué)理論和作家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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