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婉霜
(河南大學,河南 開封 475001)
正如人們一般所承認的那樣,儒家觀念和人物對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和精神世界的影響,悠久而又巨大。但同樣不得不承認的是,作為同儒家具有對立或緊張關系的道家,在塑造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社會角色和精神生活方面,也發(fā)揮了儒家所不可替代的“獨自”功能。李約瑟的說法頗具代表性:“德效騫說得好:‘儒家思想一直是成功者或希望成功的人的哲學。道家思想則是失敗者或嘗到過失敗的痛苦的人的哲學?!兰宜枷牒托袨榈哪J桨ǜ鞣N對傳統(tǒng)習俗的反抗,個人從社會上退隱,愛好并研究自然,拒絕出任官職,以及對《道德經(jīng)》中悖論式的‘無欲’的話的體現(xiàn),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中國人性格中有許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來源于道家思想。中國如果沒有道家思想,就會像是一棵某些深根已經(jīng)爛掉了的大樹?!雹?/p>
如果沒有道家觀念和人物的影響,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角色和精神生活就很可能是單調和枯燥的。恰恰是道家的觀念和人物,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提供了浪漫情調、詩意性、逍遙自適、隱逸超脫、冷眼旁觀和尖銳批判等智慧。
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儒家是“入世”的,道家是“出世”的,不過也并不絕對。按照王國維的說法:“我國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為兩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稱道堯、舜、禹、湯、文、武,后者則稱其學出于上古之隱君子,如莊周所稱廣成子之類?;蛲兄谏瞎胖弁?。前者近古學派,后者遠古學派也。前者貴族派,后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也。非真遁世派,知其主義之終不能行于世,而遁焉者也。前者熱情派,后者冷性派也。前者國家派,后者個人派也。前者大成于孔子、墨子,而后者大成于老子。”②王國維雖然是從儒、道思想之不同立論的,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入世”與“出世”或者“仕”與“隱”的兩種不同類型。
在中國的歷史上,隱士層出不窮。在先秦的典籍中,就有所謂“逸民”、“隱者”的記載,所以隱士現(xiàn)象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從《后漢書》開始,正史中專設《逸民列傳》,記載了各朝各代著名的隱者。他們自恃清高,不屑世故,淡漠仕途,虛靜養(yǎng)真,笑傲王侯權貴,常發(fā)驚世駭俗之論。他們的思想與道家有著密切的關系。司馬遷在《史記》中稱老子是“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并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老子,隱君子者也?!币卜Q莊子“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梢?,歸隱山林、隱而不仕是老莊和老莊型隱士的主要思想特征。
大體來講,道家主張出世修隱,以保全個體生命價值。何以保全?最好之法莫過退出社會紛爭,回到超功利、反智的生命狀態(tài)中,以求精神的超脫。具體表現(xiàn)為無為、清靜、不爭,獨享天地自然之和諧。正所謂“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③
作為知識分子的莊子,從一個小官到后來的徹底隱居者,拒絕高官厚祿,追求個人的性情和尊嚴,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樹立了一個“樣板”,并迎來了許多后繼者和效法者。至魏晉,社會政治混亂無序,天下“士人”多故,“隱居不仕”蔚然成風。下面以陶淵明為例,具體地看一下。
陶淵明早年“游好在六經(jīng)”,經(jīng)時隱時仕的矛盾生活之后,最后“絕仕”走向“退隱”,莊子道家的精神終占上風。決斷的直接促成因素,是他拒絕向一個小小的督郵施禮。仕途所帶來的精神痛苦遠遠超過了物質生活條件的困苦,終于,他找到了一個機會,這個機會使他從仕途中徹底解放了出來:“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④陶淵明的“隱逸”,實在自我調適中作出的選擇,也是在“世間”田園中完成的精神超越。
如果說道家在政治上的自由觀念,主要是由老子道家建構起來的,那么,道家在精神領域中的“自由”取向則主要由莊子道家所代表。
在《逍遙游》中,莊子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無為”思想,這與他所處的時代背景有很大關系。戰(zhàn)國中期,政治混亂,戰(zhàn)火連綿,在動蕩中人們的生活十分痛苦。莊子無力與現(xiàn)實抗爭,但又要尋找安寧的所在。在他看來,世間萬物都是“有所待”的,人生之中往往存在著各種欲望,這便成了各種煩惱和痛苦的根源。比如一飛九萬里的大鵬和御風而行的列子,看似自由,但大鵬若是沒有如“垂天之云”的翅膀和大風,列子沒有可御行的風等外力的幫助,也不可能自在地活動。畢竟萬事萬物生滅運轉,并不以人類的意志而改變。既然“有所待”,就仍然是不自由的。因此,人要在“客觀世界”中不受外物約束,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在“精神世界”中,可以通過修煉和對“道”的體悟達到對一切限制的克服和解脫,可以從容自由,可以無拘無束,正如《外物》篇所說:“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胞有重閬,心有天游?!雹萑绻荒茉凇靶撵`”上超越,就不能“游”:“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雹?/p>
概言之,莊子的“游”和“逍遙”,旨在克服各種“異化”,擺脫各種“限制”,在精神世界中達到與“道”相合的高度:“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雹?/p>
莊子以“游”和“逍遙”確立的獨特的“精神自由”、“精神樂園”、“精神故鄉(xiāng)”,極具誘惑力,不僅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提供了精神營養(yǎng),而且塑造了其“自由”性格。如果說孔子儒家滿足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功名的、人事的、嚴肅的和現(xiàn)實的需要,那么,莊子道家則滿足了他們浪漫的、從容不迫的和悠閑適意的要求。孔子儒家把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帶進秩序之中,使他們滿腔熱情、經(jīng)世致用、立功立名;但他們一旦受到挫折和打擊,莊子道家就把他們從秩序中接過來,消除他們的郁悶和創(chuàng)傷,使他們的心靈得到安慰。下面以李白為例,具體地看一下。
少年之時就被天臺的司馬承禎看出有“仙風道骨”,并且從小就受過道家思想熏陶的李白,曾經(jīng)說:“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钡?,儒家的“經(jīng)世之志”也曾影響過他,使他關心政治、積極參與,從他的詩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可以看出他對投入政治的自信。最終的結果出乎李白的意外,他在政治上很快就“失意”了,使李白潛意識中的道家情懷迸發(fā)出來。就像陶淵明那樣,在經(jīng)歷仕途的體驗之后,李白開始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崩畎椎牡兰仪閼?, 就是自由的 “漫游”——“游玄”、“游仙”、“游山水”、“游酒”。“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月下獨酌》)是“游玄”,“余嘗學道窮冥筌,夢中往往游仙山”(《下途歸石門舊居》)是“游仙”,“松風清襟袖,石潭洗心耳”(《題元丹丘山居》)是“游山水”,“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行路難》)是“游酒”。正是在這些“漫游”中,李白回到了“自我”。
以莊子為代表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類型,從根本上懷疑儒家的正統(tǒng)價值和秩序,他們不能忍受非合理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但是,他們又不愿或無法改變“社會現(xiàn)實”,于是他們以不合作、以潔身自好的方式,一方面對“塵世”表示抗議和不滿,一方面又拋棄塵世,尋求“個人”的樂趣和詩意性。他們漫游于客觀的自然山水中,夢游神仙,沉醉于酒的海洋,通過對象物擺脫世俗的一切誘惑和束縛,達到超越和解放的境界,這種“漫游”的確體現(xiàn)了一種“自由性”。這是一種“精神”和“意志”的自由,是不受秩序和世俗約束的“性情”自由,是自得其樂的“自適性”自由。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揭示了“儒道互補”的意境,認為老莊作為儒家的對立面,在塑造中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和文化心理結構上與儒家一道,起了決定性作用。兩者思想皆取三代養(yǎng)分,又同處一時代,在思想上有同源性,不過面向相異而已。《周易》本為儒家經(jīng)典,但許多地方與道家思想更為相近。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暗馈迸c“器”只不過是道家和儒家的兩個不同面向。同為超越,一個向外,一個向內(nèi),兩者價值觀念雖不同,但超越的目的在于追求人之為人的精神。
入則孔孟,出則老莊。居廟堂之高則憂國憂民,處江湖之遠則全生保身。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正是從道家精神中汲取營養(yǎng),以道家的境界之道圓融儒家的倫理之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安時而處順,哀樂不入于心,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尋找一種精神的平衡點,從而達到了從容自若、進退自如的人生境界。
注釋:
①[英]李約瑟,等.中國科學技術史(第2卷).科學思想史.科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78.
②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王國維文集(第1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30.
③郭象注.莊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93.
④[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陶淵明集校箋(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391.
⑤[清]王先謙.莊子集解(雜篇卷七).中華書局,1987:241-242.
⑥同上.
⑦郭象注.莊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4.
[1]辛占軍.老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王弼注.老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郭象注.莊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關建瑛.與老莊對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蔣星煜.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8.
[6]王國維.王國維文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
[7]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