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鋼

(南京曉莊學院 科研處,江蘇 南京 211171)

在以往的《論語》學研究中,實際存在著這樣一種不容忽視的情況,就是有不少問題貌似得到了解決,其實還留存著很大的值得重新思考的空間,甚或形成了需要轉(zhuǎn)換角度“再出發(fā)”的必要性。前者如《論語》的編纂、《論語》中孔子形象的解讀,后者如孔子思想的立體審視。對這些“熟悉”問題的探討,并不表示對前此研究的否定,而是意味著對相關(guān)研究的延伸與補充。

一、《論語》的編纂

《論語》的編纂始終是一個謎,這件事情可以分解為如下幾個問題：一是編纂者是誰,二是編纂于何時,三是編纂于何地。

就目前能夠看到的文獻而言,第一個問題似乎已經(jīng)得到解決,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說：“《論語》者,孔子應(yīng)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钡@話其實說得非常模糊——主其事者是誰？實際參與者是誰？都沒有明確地指出。當然,有現(xiàn)在這樣一個大致的范圍已經(jīng)很不錯了。

《論語》編纂于何時,史無確載。學術(shù)界有這樣一個比較為人們普遍接受的推測,認為當成書于弟子為孔子守喪期間。應(yīng)該說,這是一個較為合理因而也較近情理的看法。試想,孔子的時代,交通阻隔,通訊不暢,孔子弟子來自四面八方,除了追隨老師求學問道之時,他們能集中在一起的時間,恐怕最有可能的,就是為老師守喪之際,所以“門人相與輯而論纂”,從時間節(jié)點來看,大概以守喪之時最為合適。當然,我們還可以蠡測,學生們心中早就有為夫子編語錄作紀念的想法,甚至私下本來就大略做過一些匯集整理的工作,只不過出于種種原因,動手編輯的工作一直拖到老師去世之后、門人守喪之時——這時不做,大家再難有大規(guī)模聚集的機會。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三年守喪,時間不短,孔門弟子謹遵老師教誨,不敢也不愿做“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陽貨篇》)之徒,那么,打發(fā)這枯寂、單調(diào)而漫長的三年時光,也許沒有再比“切磋琢磨”聽課筆記、討論記錄等更有意義的事情,那就不如索性集中力量,把《論語》的編纂工作完成?！墩撜Z》編纂時間已定,其編纂地點則不言自明,就是孔子的故里曲阜。

二、假如孔子看到《論語》

孔子已矣,當然無法再看到《論語》,但我們不妨設(shè)想一下,假如孔子真的活轉(zhuǎn)過來,他看到《論語》之后,會作何感想？

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可能會是：我真的像書中寫的那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嗎？我雖然自己說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子罕篇》),但不至于像《論語》里描述得那樣神通廣大呀!

第二個反應(yīng)也許是：我也有不少缺點啊,怎么能是永遠正確呢？比如,我不是曾痛心疾首地反省過“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嗎？(《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第三個反應(yīng)：就是說我博古通今,在某些事情上能夠預(yù)測未來,但也不至于達到未卜先知的程度吧？漢儒們好心把我奉為“為漢制法”的“素王”,豈敢領(lǐng)受!

第四個反應(yīng)：弟子和再傳弟子們因為崇拜我而竭力拔高我的形象,也不能把我寫成一個時時、事事、處處都偉大的人啊!

孔子于是感慨：我生前就跟學生們說過,其實要準確客觀地認識評價一個人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啊!難道忘了,子貢同學就此問題曾經(jīng)發(fā)表過多么深刻的議論啊——“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子張篇》)可見商紂王并不像一般人想象得那么壞,他曾經(jīng)身居高位,一旦失勢而居于下流,人們就會把天下所有的罪惡都加到他身上。商紂王沒那么壞,我也沒那么好。一個人壞不可能壞透頂,好也不可能好到底。我不是和你們講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為政篇》)的話嘛,那不是隨便說說的,需要耐心細致地去領(lǐng)會啊!不錯,我可以算得上一個博學的人,但還沒達到無所不知的程度；我也算得上一個身體力行的人,但還沒達到無所不能的境界。你們一定要注意,哪怕是肯定和表揚一個人,也不能夸大其詞；就像否定和批評一個人,也不能把人家說得一無是處。子貢同學關(guān)于如何評判商紂王的那番話,可要時刻記在心上啊!

《論語》只是一部一般意義上的實事求是之作,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當我們把《論語》視為普遍意義上的歷史著作時,它只具有常規(guī)意義上的歷史真實性。然而,當我們從《論語》對孔子的記載與評述這個角度來審視它時,我們又不得不承認,《論語》對孔子的拔高乃至神化,不僅是自覺的,而且是不遺余力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其實并不復雜,就是我們時刻要明白,《論語》中的孔子,主要是孔門弟子及再傳弟子筆下的孔子,他們描繪出來的師傅和師爺,當然不可能也不應(yīng)該有多少負面的東西,相反,是光輝峻杰、未卜先知、永遠正確的,這不但反映了徒子徒孫們對老師的尊崇,同時也非常有利于徒子徒孫們借助老師的名聲壯大自己。所以,從根本上說,《論語》基本上是對孔子充滿了表彰和贊美,即便偶爾夾雜一些對孔子的質(zhì)疑與批評,那也不過是為了體現(xiàn)“實錄”精神而迫不得已地加以點綴的。《論語》的編纂者既然是孔門弟子及再傳弟子,他們當然要對孔子頂禮膜拜,對孔子的造神運動當然也就不可避免。

三、孔子思想有正變之分

任何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其思想必然具有復雜性與多元性,孔子自然也不例外。在不同階段、不同情境、不同事情上,孔子并不總是表現(xiàn)和秉持其作為主流的儒家思想與準則,而是體現(xiàn)出不少變異,所以說,孔子思想有正變之分。

所謂正,是指主流與主體；所謂變,是指正之外的變化,它是正的輔翼、補充與豐富。孔子思想正的部分當然是儒家思想,而變的部分則由兩部分組成,一是道家思想,一是法家思想。儒家思想盡管貫穿了孔子的一生,構(gòu)成孔子思想正的核心；但在不同情形下,“變”奏時時發(fā)生。

孔子的道家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晚年,這與幾乎所有中國人的人生軌跡相吻合。人到晚年萬事休,早年與壯年的雄心和壯志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虛無與超脫,道家隨順自然的出世思想便占據(jù)了人生的主導地位。《論語》中反映孔子道家思想的地方很不少,《公冶長篇》：“道不行,乘桴浮于?！?；《述而篇》：“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泰伯篇》：“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季氏篇》：“隱居以求其志”；《微子篇》：“無可無不可”；《衛(wèi)靈公篇》：“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無為而治者,其舜也歟!”

孔子在進取有為的同時,也常懷退隱之志?！肚f子》里也大量展現(xiàn)了孔子的道家面目。《莊子》凡三十三篇,而記載孔子言論行跡者,就有二十篇之多。計分《內(nèi)篇》三,《外篇》九,《雜篇》八。以此言之,將整部《莊子》看作是《論語》外編或孔學駢枝,不也情通理順嗎？郎擎霄說：“曾氏幕中有王壬秋者,亦治莊學,其所注《莊子》,亦間采前人之說,而必折以己之律令,其注序云：‘《莊子》之書,古今以為道家之言,雜篇有序論、其意列于《老子》之后,蓋其徒傅之云。寓言者,周之自敘也；其所稱孔子、老子、曾子、揚子,又多稱顏回?；蛟磺f子受學于田子方,子方為子夏之門人,莊子真孔氏之徒哉？孔子問禮于老子,老之書先道后禮,而老為道宗?？锥?儒者習焉,推孔為儒宗。……空言自老子始,孔子學于老子,莊子從而通之,由其空言知其實用,而儒家之流,尤不宜以佛經(jīng)附會之文,談心性以尊圣人,使堯孔與達摩同功也。'”[1](P355)

孔子的法家思想也不可忽視。在他短暫的仕履生涯中,孔子的法家思想不是通過言而是通過行的方式反映出來的。這一事實,歷來不被人們所注意與重視,甚至有人雖然認識到了但不予承認?？鬃?2歲(魯定公十年)時由中都宰升小司空,后升大司寇攝相事。夏天隨魯定公與齊侯相會于夾谷?？鬃邮孪葘R國邀魯君會于夾谷有所戒備,故不僅使齊國劫持定公的陰謀未能得逞,而且逼迫齊國答應(yīng)歸還侵占魯國的鄆、、龜陰等土地。故有“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有武事者,必有文備”之說(《史記?孔子世家》)。以斗爭求團結(jié),這當然是法家的拿手好戲。孔子53歲時為魯司寇,魯國大治。司寇相當于公安部長,是法律的實際執(zhí)行者?？鬃?4歲時繼續(xù)作魯司寇。為削弱三桓,采取墮三都的措施。叔孫氏與季孫氏為削弱家臣的勢力,支持孔子的這一主張,但此一行動受孟孫氏家臣公斂處父的抵制,孟孫氏暗中支持公斂處父。墮三都的行動半途而廢。由此引起的政治震蕩,險些釀成內(nèi)亂,給魯定公帶來了巨大的麻煩?？鬃幼源藷o法在魯國立足,只好出走。孔子55歲時離開魯國,開始了長達14年的周游列國。他的法家作為是他政治家的資本,也是他顛沛流離的直接起因?？鬃拥闹苡瘟袊?既是推銷自己、宣揚儒家思想,同時帶有政治避難的意味,被動的成分遠大于主動的因素。

孔子誅少正卯這一打擊異己的行為,也是他法家思想在作怪。

總之,孔子作公務(wù)員即政府官員時,奉行的是法家路線；及至晚年,遵行的是道家方向。這兩個方面,都是所謂變；除此之外,孔子在一生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作為一個民間學者存在的,這使他能夠比較自由地、完整地、連貫地表達他的儒家思想,這就是所謂正。

[1]莊子學案[M].上海：上海書店,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