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峰
(1.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2.商洛學院 中文系,陜西商洛 726000)
《漢書·藝文志》(下文簡稱《漢志》)是現(xiàn)存最早完整的綜合性目錄學著作,由班固節(jié)刪自劉歆《七略》?!镀呗浴吩瓕⑹崂砀黝悤戳魈攸c的文字匯集于《輯略》之中,班固將這些文字分別散入各類書籍之后,作為總結(jié),即是小序。小序逐一評騭各類書籍的源流、特點、得失,“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其中,《漢志·諸子略》將先秦漢初諸子分為十類,并在小序中對各家優(yōu)劣進行逐一評價。在汲取前人成果的基礎上,對先秦漢初諸子進行了非常全面的評價,在學術批評上獨具特色,對后世目錄學、學術史、思想史的編纂都具有較大的影響。
《漢志·諸子略》共收錄先秦漢初諸子類書籍“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并根據(jù)各書的思想傾向,將其分為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nóng)家、小說家等十類。每類之后,都有一段小序,對各家的優(yōu)劣進行評價。《漢志》對諸子的分類與評價,并非出于班固的自創(chuàng),而是因襲劉歆《七略》之說,而《七略》亦對前人的論述多有借鑒。
對先秦諸子的學術批評,可以追溯到諸子之間的論爭,《墨子·非儒》對孔子的學行已頗有微詞。較為系統(tǒng)的諸子批評,是《莊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二者雖皆以人為主,但已見學術分類的萌芽?!肚f子·天下》有六派十三人:墨翟、禽滑釐;宋钘、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聃;莊周;惠施、桓團、公孫龍?!盾髯印し鞘印芬嘤辛墒耍核鼑?、魏牟;陳仲、史鰌;墨翟、宋钘;慎到、田駢;惠施、鄧析;子思、孟軻。兩家共提及二十人,但兩家皆有提及的僅有五人,而且對其人的認識與評價不同,分類亦有較大差異??梢姡敃r人們對諸子各家的思想狀況、分類所屬,尚無定論。
最早被視為學派的,則是儒家和墨家。韓非首次將儒、墨并稱為顯學,并且述及各自的源流遞嬗:“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住⒛?,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盵1]456韓非的觀點,已經(jīng)成為后人稽考這段學術源流的重要依據(jù)。儒、墨之所以較早成為被認可的學派,主要是因為此二家時代較早,并且都是以私學的形式傳播,弟子甚眾,傳承軌跡較為明晰。
秦到漢初,評價諸子之時,依舊以個人為主,較少提及學派。如《呂氏春秋·不二》對諸子的觀點逐一羅列:“老耽貴柔,孔子貴仁,墨翟貴廉,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陳駢貴齊,陽生貴己,孫臏貴勢,王廖貴先,兒良貴后?!盵2]467在《漢志》中,老耽、關尹、子列子皆屬道家,但《呂氏春秋》將其主要思想分別總結(jié)為“貴柔”“貴清”“貴虛”,而且并不放在一起論述,可見當時并無所謂“道家”的認識。而《淮南子·要略》則稍有進步,其中除了介紹孔子、墨子、管子、晏子、申子、商鞅等個人之外,尚提及“儒家之學”“連橫修短”“刑名之書”等具有派別性質(zhì)的說法[3]。
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首先提出“六家說”,將先秦諸子分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等六家,并對各家進行了較為辯證的批評[4]3290—3292。梁啟超認為:“談所分六家,雖不敢謂為絕對的正當,然以此檃括先秦思想界之流別,大概可以包攝。……此六家者實足以代表當時思想界六大勢力圈,談之提挈,洵能知類舉要矣?!盵5]122但是,司馬談對六家只是籠統(tǒng)地評價,對各家包含哪些著作,沒做具體的說明,對后人梳理先秦至漢初子學的發(fā)展源流,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漢成帝時,劉向主持整理國家藏書,校畢一書,即撰敘錄一篇,附于書后。后將敘錄裁出別行,即為《別錄》。劉向卒后,哀帝命劉歆嗣其父業(yè),劉歆撮錄《別錄》之要旨,著成《七略》,分為《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數(shù)術略》《方技略》。其中,《諸子略》分為十類?!镀呗浴吠鲇谔扑沃g,后人只能從節(jié)刪自《七略》的《漢志》了解其大略的情形。由于《漢志》將各家的著作逐一羅列,后人能夠比較清晰地了解各家包含的內(nèi)容,故而影響力要遠超出《論六家之要指》。
前人的分類和評價,對司馬談、劉歆(班固)劃分各家,起到了重要的參考價值,六家、十家之說,正是在前人認識水平上提高的結(jié)果。同時,司馬談、劉歆對眾家歸屬的認識,也僅僅是一家之言,由于時代的限制與個人好惡的影響,存在一些不足之處。所以,比較前人的學術批評與《論六家之要指》《漢志》之間的差異,有利于考察各家之間的關系,也有利于厘清對諸子認識的變化。如,在《漢志》中,田駢、關尹、老聃、莊周皆為道家,而《莊子·天下》將其分為三派,這說明其內(nèi)部可能存在一定的差異。又如,《莊子·天下》中田駢、慎到為一派,《漢志》中則分屬道家和法家,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道家與法家的聯(lián)系。這從《史記》將老莊申韓合立為一傳,也可看出端倪。再如,《荀子》中墨子、宋钘為一派,而《莊子》分為兩派,《漢志》也分屬墨家和名家,這也反映了墨家與名家的密切聯(lián)系。梁啟超認為名家是墨家的別派[5]174,即是這個緣故。這些內(nèi)容,對后人了解先秦諸子的實際狀況,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由于《七略》與《漢志》都是目錄著作,是對當時存世書籍的分類,而不是評價諸子的專門著作。所以,從著作體裁的角度而言,也難免存在一些不足之處。除了兵書因為整理分工的原因沒有歸入諸子之外,縱橫家、名家能否獨立成家,也曾引起質(zhì)疑。此外,對一些書籍的具體歸屬,安排的也不盡恰當,如《筦子》歸于道家,而不歸于法家,從今天的學術眼光來看,就不易理解。對于此類情況,梁啟超的態(tài)度比較有參考價值:“或譏其(《漢志》)魯莽滅裂,全不識流別,則有未免太苛。夫古籍分類,古今中外皆以為難。杜威之十進分類法,現(xiàn)在風靡于全世界之圖書館,繩之以論理,掊之可以無完膚矣?!盵5]130由于時代思潮的不同,加上先秦漢初諸子文獻大量散佚,古今所見書籍有差異,后人的確不應以當下的標準去苛求古人。
作為后出的諸子批評文獻,《漢志》除了在分類上參考前人的見解,在評價各家優(yōu)劣之時,既吸收了前人的優(yōu)點,亦具有自己的特點。
首先,《漢志》對諸子十家兼容并包,進行了非常辯證的評價。即使是對“不入流”的小說家,亦認為“雖小道,必有可觀焉”[6]1745。在《漢志·諸子略》中,除了儒家、小說家外,都有一個固定的句式:“此其所長也。及×者為之”,這個句式反映了作者對諸子百家較為辯證的批評態(tài)度。在這一點上,《漢志·諸子略》的學術態(tài)度與《莊子·天下》、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相近,應該是對前者的借鏡。錢鐘書在比較《荀子·非十二子》《莊子·天下篇》時曾指出:“荀門戶見深,伐異而不存同,舍仲尼、子弓外,無不斥為‘欺惑愚眾’,雖子思、孟軻亦勿免于‘非’‘罪’之訶焉。莊周推關尹、老聃者,而豁達大度,能見異量之美,故未嘗非鄒魯之士,稱墨子曰‘才士’,許彭蒙、田駢、慎到曰‘概乎皆嘗有聞’。推一本以貫萬殊,明異流之出同源,高瞻遍包”[7]618。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繼承了這種精神,對六家亦能校其優(yōu)劣,而《漢志》更是“高瞻遍包”,對十家的評價都很辯證。
其次,與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尊崇道家不同,《漢志》尊儒崇經(jīng),以儒家思想為批評的標準。正如上文所言,《漢志·諸子略》的小序中,有八家用到“此其所長也。及×者為之”這個句式,沒用此句式的兩家,一個是不入流的小說家,另一個就是儒家?!叭寮翌悺毙⌒蛟疲骸埃ㄈ寮遥┯挝挠诹囍校粢庥谌柿x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于道最為高?!盵6]117從道家至農(nóng)家,都是有褒有貶,惟獨認為儒家“于道最為高”,可見其尊崇儒家的學術傾向。當然,《漢志》對儒家中的“惑者”“辟者”亦提出了批評,但整體評價較他家為高,是毋庸置疑的。
《漢志》還將“六經(jīng)”作為諸子的源頭,認為“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盵6]164將諸子十家都歸之于六經(jīng),以諸子為六經(jīng)的支流末裔。漢代自武帝“表章六經(jīng)”,至西漢晚期儒家思想已經(jīng)成為社會的主流。在劉向、劉歆校理群書之際,就已經(jīng)持六經(jīng)為準則。劉向《別錄》殘篇中,多次以“六經(jīng)”作為評價諸子的規(guī)范。如,《管子書錄》載:“凡《管子書》務富國安民,道約言要,可以曉和經(jīng)義?!盵8]382又如,《晏子敘錄》載:“晏子蓋短,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jīng)之義?!盵8]382再如,《列子書錄》載:“其學本于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zhí)本,清虛無謂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于六經(jīng)?!盵8]385此三書中,《管子》在《漢志》中收入道家,《隋書·經(jīng)籍志》之后,則多收入法家;《晏子》在《漢志》中收入儒家,疑與《晏子春秋》并非同一部書;《列子》在《漢志》中則收入道家。無論儒家、道家、法家的著作,在劉向眼中,都要將其與“六經(jīng)”進行比較,是否與“六經(jīng)”經(jīng)義有相合之處,成為評價一部著作的重要學術標準。
在“此其所長也。及×者為之”這個八個固定句式中,諸家思想之所以被批評,正是因為與儒家經(jīng)書的思想不相吻合。如,《漢志》批評道家:“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盵6]128張舜徽認為,此處道家的“放者”,“乃指莊子一流人?!妒酚洝だ锨f申韓列傳》中明言‘莊子散道德,放論’。可見道家學說思想,為人誤解曲說,一變而為放蕩無羈,毀棄一切,則自莊周始?!盵9]301但《漢志》之所以提出批評,卻是因為道家“放者”要“絕去禮學、兼棄仁義”,與儒家重視禮儀、崇仁尚義的思想相違背。又如,《漢志》批評墨家:“及蔽者為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別親疏?!盵6]145首先是因為儒家重視禮儀,墨家“蔽者”卻“見儉之利,因以非禮”,其次是儒家強調(diào)親疏有別,主張愛有差等,而墨家卻不別親疏,無差別地去愛護。再如,《漢志》批評農(nóng)家:“及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笔且驗槿寮抑鲝堊鸨坝行?,“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10]372,而農(nóng)家則違背了這樣的社會秩序。其他如法家、縱橫家等,被《漢志》批評之處,無不是與儒家思想相違背之處。
第三,《漢志·諸子略》還提出了一個新的觀點,即諸子出于王官之學。這個觀點在此前評論諸子的各家著作中沒有明確地出現(xiàn)過?!吨T子略》在每家小序的第一句,都直接指出此家的淵源所在,認為儒家出于司徒、道家出于史官、陰陽家出于羲和之官、法家出于理官、名家出于禮官、墨家出于清廟之守、縱橫家出于行人之官、雜家出于議官、農(nóng)家出于農(nóng)稷之官、小說家出于稗官,等等。古代官師合一,沒有私家之學,后來王官失其守,方有私學之興,所以這種說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秦代李斯建言焚書:“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等燒之?!蝗フ?,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盵4]255后人皆目之為暴政,實則有西周古制存焉,只是時代不同,在民智開化之后,想走復古倒退之路,自然是行不通的。
可見,《漢志》的諸子批評,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獨有的特點,已經(jīng)是比較成熟的學術批評。
《漢書》成書以后,從東漢至唐初非常受重視?!端鍟そ?jīng)籍志》載《漢書》類的著作多達二十二種,而《史記》類著作僅有四種[11]953—954,據(jù)此可見二書流傳至盛衰。唐初“《漢書》之學”與《文選》學齊名,是名副其實的顯學。而宋代以后,《漢志》開始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進入了學者的研究視野,先后有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等多種研究專著問世。
同時,《漢志》的諸子批評,對后世亦產(chǎn)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最為明顯的是“諸子百家”“九流十家”的說法深入人心,為其后大多數(shù)目錄學著作所繼承。如《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分為儒、道、法、名、墨、縱橫、雜家、農(nóng)、小說、兵、天文、歷數(shù)、五行、醫(yī)方等十四類,除了將陰陽家并入五行外,將《漢志·諸子略》的“九流十家”其他各家盡數(shù)保留,并將《漢志》中屬于《兵書略》《數(shù)術略》《方技略》的兵家、天文、歷數(shù)、五行、醫(yī)方等內(nèi)容的書籍也收錄進來。在后來的《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崇文總目》等官私書目中,這種分類法基本上被繼承下來。歐陽修撰寫的《崇文總目敘釋》,不但分類因襲《漢志》,內(nèi)容上亦多有借鑒。四庫館臣撰寫《四庫全書總目》之時,雖然書籍的格局發(fā)生了較大的改變,但依然保存了儒家、法家、農(nóng)家、雜家、小說家、道家等六類,原先屬于名家、墨家、縱橫家的書籍,由于數(shù)量較少,故并入到雜家之中。
進入二十世紀以后,也有人提出異議,如胡適認為:“《藝文志》所分九流,乃漢儒陋說,未得諸家派別之實也。古無九流之目?!端囄闹尽窂姙橹謩e,其說多支離無據(jù)。”[12]186后來,任繼愈先生針對司馬談的《論六家之要指》,也認為封建學者以司馬談的觀點為據(jù),認為先秦有“六家”,是不成立的,“有些家在先秦根本不存在,也有些家,有其名而未必有其實?!薄跋惹赜械闹皇抢献訉W派、莊子學派、公孫龍學派,等。道家、名家、陰陽家,先秦根本沒有過?!彼抉R談“講的六家,是漢初當時流行的六個重要的學派?!盵13]431兩種說法自有其道理,筆者在上文梳理十家的由來時,亦已有所論述。但從人類認識發(fā)展角度講,對事物的分類,是認識水平提高的標志,今人著史,如過分拘泥于司馬談之前無人提及流派之說,一一論述,不及流別,難免支離破碎。所以,贊成“九流十家”之說者,亦復不少。如上世紀呂思勉《先秦學術概論》、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史》等書,皆采用《漢志》之說而有所變通。新世紀出版的相關內(nèi)容的學術著作,有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學術史》先秦卷、孫開泰《先秦諸子精神》等十余種,亦大多采用《漢志》的分類法??梢?,“九流十家”之說,在現(xiàn)當代學術研究中,尚具有很強的生命力。
而諸子出于王官之學的觀點,影響也非常大。清儒章學誠云:“諸子百家,不衷大道,其所以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則以本原所出,皆不外于《周官》之典守?!盵14]19就是襲用了《漢志》的觀點。清末民初,章太炎亦力主其說,他在《諸子學略說》《國學講演錄·諸子略說》中對《漢志》“九流十家”出自王官之說,皆有所闡述,《國故論衡》下卷《諸子學九篇》中言及各家,更是以《漢志》之說為據(jù),認為“九流皆出王官。及其發(fā)疏,王官所不能與。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義,是以滋長?!盵15]101-102章氏在當時學術地位甚高,影響很大,故胡適講“今之治諸子之學者,自章太炎先生以下,皆主九流出于王官之說。”[12]180可見,在胡適之前,諸子出于王官之學,是作為一般常識而存在的。
最早對此提出質(zhì)疑的,應該是晚清學者曹耀湘,他認為:“劉歆之敘諸子,必推本于古之官守,則迂疏而鮮通。其曰道家出于史官,不過因老子為柱下史,及太史公自敘之文,而附會為此說耳?!疗渲^墨家出于清廟之守,則尤為無稽臆說,無可采取?!盵9]346其后,胡適于1917年在《太平洋》上發(fā)表《諸子不出于王官論》,以儒、墨為例,力證“九流無出王官之理”,認為《淮南子·要略》“以為諸子之學皆起于救世之弊,應時而興”,“即此一說,已足推破九流出于王官之陋說矣”[12]181,并對章太炎之說進行了批駁。當時胡適是學術思潮的引領者,故其說一出,在學界引起了較多的關注,稍后的一段時間里,治諸子者皆難以繞開這個話題。
不過,胡適之說雖對當時學者啟發(fā)很大,除了錢穆、羅根澤等較多因襲其說外,完全同意這種觀點的學者是很少的。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諸子之學出于王官之說,其弊端在于將各家與各官一一對應,難免有膠柱鼓瑟之憾,而不贊成完全否定《漢志》。如梁啟超認為:“吾儕雖承認古代學術皆在官府,雖承認春秋戰(zhàn)國間思想家學術淵源多少總蒙古代官府學派之影響,但斷不容武斷某派為必出于某官,最多只能如莊生所說‘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某人聞其風而悅之’云爾?!盵5]130馮友蘭亦認為:“劉歆的理論,在詳細細節(jié)上也許是錯誤的,但他試圖從一定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尋求各家起源,這無疑代表著一種正確的觀點?!彼€進一步對劉歆的理論進行了修正,提出:“儒家者流蓋出于文士。墨家者流蓋出于武士。道家者流蓋出于隱者。名家者流蓋出于辯者。陰陽家者流蓋出于方士。法家者流蓋出于法術之士。”[16]33并以此為基礎來介紹先秦諸子哲學。傅斯年則認為,諸子雖不出自王官,但“百家之學皆由于才智之士在一個特殊的地域當一個特殊的時代憑借一種特殊的職業(yè)而生”,他們的思想受其職業(yè)支配,如墨家與儒家“同類而異宗”,都是“上說人主,下授門徒”,縱橫刑法、史官更是一種職業(yè)。所以,“略變《漢志》出于王官之語,或即覺其可通。”[17]255-260也有人對胡適之說持完全否定態(tài)度,如柳詒征認為胡適誣古而武斷,強詞奪理,《莊子·天下》中曰“百官以此相齒”、曰“縉紳先生多能明之”,是古代之官有學術之明證。而墨家出于清廟之守、儒家出于司徒之官,在先秦文獻中亦能找到證據(jù),所以“諸子之學之發(fā)源,既當從《七略》之說”[18]586-592??梢姡m之說雖對同時學者不無啟發(fā),但完全否定諸子出于王官之說,并沒有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同。
此外,《漢志》以儒家為評判標準、辯證地評價各家的做法,對后世也有較大的影響。如《文心雕龍·諸子》認為諸子“述道言治,枝條五經(jīng)”[19]189,以五經(jīng)來衡量諸子思想是純粹還是駁雜。又如,《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法家類小序征引《易》《書》等經(jīng)書中的文字,認為法令“佐王刑邦國,詰四方司刑,以五刑之法,麗萬民之罪是也??陶郀懼?,則杜哀矜絶仁愛,欲以威劫爲化,殘忍爲治,乃至傷恩害親?!盵11]1004無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批評方法上,與《漢志》幾乎是同出一轍。其他如《崇文總目》《四庫全書總目》等目錄著作中的評價,大多與此相類。
總而言之,《漢志·諸子略》在《莊子·天下》《論六家之要指》等著作的基礎上,對諸子分類辨析,對各家優(yōu)劣進行了逐一評價。這些評價,沿流探源,辯證中肯,并最終將諸子歸結(jié)于六經(jīng),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思想傾向,代表了漢代學者對諸子認識的最高水平,對后世相關的學術研究影響深遠。當然,由于時代的局限與個人好惡的影響,在批評諸子各家時,也難免有偏頗之處,需要后人批判繼承。在重寫學術史的學術背景下,對此類重要的諸子批評文獻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對前人的諸子學思想進行系統(tǒng)的清理,是非常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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