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磊
蘇東坡對策評點
◎李書磊
他認(rèn)為多多與群臣談話是勤政之道,也是馭臣之術(shù)。這種談話可以了解情況,可以傾聽建議,既是對臣下的考察,也是對臣下的督促與指導(dǎo)
蘇東坡在后代作為文人的名氣太大了,無形中遮掩了他作為大臣的身份;他被貶后隨遇而安、達(dá)觀自得的性格太有魅力了,往往使人忘記了他在位時當(dāng)仁不仁、舍身謀國的儒家人格。甚至有人認(rèn)為他認(rèn)是非不唯黨派的行止太迂腐了,不適合搞政治,殊不知忠直似迂正是士大夫政治家的秉性。南宋人郎曄編輯《經(jīng)進(jìn)東坡文集事略》,著重收蘇東坡的政論、史論、奏表及其他公務(wù)文章,凸顯其政治家的一面,今天讀來耳目一新。就是讀這本書時我注意到了蘇東坡應(yīng)試制科時的對策,讀后不禁驚嘆。
這次應(yīng)試是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是蘇東坡中進(jìn)士之后的考試,這年他25歲。據(jù)郎曄注解他時任河南府福昌縣主簿,算是最基層的朝廷命官。仁宗欽定的策問照例很謙虛,說自己水平不夠,雖然“夙興夜寐”,但“志勤道遠(yuǎn)”,德行治績都不夠好。仁宗的自我檢討很全面,列舉了從民生到官風(fēng)的一系列問題,簡直是對自己全盤否定。仁宗還把雨澇之災(zāi)歸咎于自己:“永思厥咎,深切在予。變不虛生,緣政而起?!敝笏O(shè)問多端,希望考生們暢所欲言,不要擔(dān)心因言招禍。這策問的語氣應(yīng)該說是很誠懇的。但蘇東坡的答卷似乎上來就發(fā)牢騷,說“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于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于泰山”,只可惜在有事之時就是想采信進(jìn)言也晚了,已“不及改為”。接下來由論理一變而為論事,矛頭直指仁宗本人:“所為親策賢良之士者,以應(yīng)故事而已,豈以臣言為真足以有感于陛下耶?”這真是給仁宗兜頭一瓢冷水。再往下就更“狂”了:“雖然,君以名求之,臣以實應(yīng)之;陛下為是名也,臣敢不為是實也!”這里居然以己之善證君之惡,是沒有顧忌的激烈之語。
這還只是個引子,正文部分愈發(fā)激烈。他干脆否定仁宗“志勤道遠(yuǎn)”之辭,說如果陛下真勤的話天下事早辦好了,“今猶以道遠(yuǎn)為嘆,則是陛下未知勤也?!彼M(jìn)而將策問中所舉的種種弊端都?xì)w因于仁宗“未得御臣之術(shù)”,沒能使群臣盡職為善,才不得已以為己憂。他所舉的突出例子是仁宗不與大臣談話,“大臣奏事,陛下無所試問,直可之而已?!痹谔K東坡看來這是萬萬不可的。他認(rèn)為多多與群臣談話是勤政之道,也是馭臣之術(shù)。這種談話可以了解情況,可以傾聽建議,既是對臣下的考察,也是對臣下的督促與指導(dǎo);別的事可以省,此事是不能省的。蘇東坡引征歷史來說明這種談話的重要:“古之用人者,日夜深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與問答百余萬言,今之《六韜》是也?;腹霉苤?,其相與問答亦百余萬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覆窮究其臣者若此。”看來他所推崇的談話還是一對一的單獨談話。
蘇東坡還指責(zé)仁宗乾綱不振,不能抑制強橫之輩。因策問中問到五行,蘇東坡對“日食”的解釋是“陽氣不能履險”。這種哲學(xué)性的諷喻倒還罷了,他更徑指皇帝的私人生活:“臣切以為外有不得已之二虜,內(nèi)有得已而不已之后宮。后宮之費,不減敵國。”他最后還重申了儒家的政治哲學(xué):“天下者,非君所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边@是提醒皇帝他不過是個代理人,應(yīng)“思百姓之可畏”。
這般對策,連蘇東坡本人都自認(rèn)是“猖狂之說”,但他也是感于國事、不得不言:“臣不勝憤懣,謹(jǐn)復(fù)列之于末?!笨梢砸暈榧言挼氖沁@次考試蘇東坡高中,并“詔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公事”。東坡的兄弟子由也同場考中。據(jù)說仁宗閱卷后對人夸說自己已為后代錄取了兩個宰相,對蘇氏兄弟高度評價。此語是否確實待考,但科舉的對策在宋朝以直言敢諫為制度則是確實的,而且還有以此為天下做示范的意思。到了神宗熙寧三年(1070年),進(jìn)士廷試中應(yīng)試舉人 “皆以得失為慮,不敢指陳闕政,而阿諛順旨者又卒據(jù)上第”,蘇東坡此時方任史官,覺得好制度被破壞,“竊深悲之”。他聯(lián)想到“科場之文、風(fēng)俗所系”,“而士之科甲者,多以諂諛得之,天下觀望,誰敢不然”,就會“風(fēng)俗一變,不可復(fù)返,正人衰微,則國隨之”。他就做了一件很有戲劇性的事:自己扮演考生寫了一篇《擬進(jìn)士廷試策》,因時政對神宗作了嚴(yán)厲批評,并將其上奏神宗,算是對科舉對策制度的一種補救??婆e制被士大夫如此實踐、維護(hù),它能保持長久的生命力就不難理解了。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