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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州那個地方出蘋果

      2013-12-31 20:28洪峰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1期
      關鍵詞:錦州

      洪峰

      縱隊宣傳隊的舞蹈演員在打錦州那年二十一歲。

      她把蘋果塞進盧明華手里之后什么話都沒講。

      六十七團的副參謀長喊了她一聲,

      演員還是急匆匆走掉了。

      小演員不知道盧明華的妻子在那年初冬生孩子,

      甚至不知道盧副參謀長是個已婚男人。

      往事:一只蘋果

      盧明華把那只蘋果塞進單衣口袋,他開始感受到一種寒冷。部隊還沒有發(fā)棉衣,這種初冬對盧明華有特殊的意義。他的確感受到了那種寒冷。盧明華摸了摸口袋里的蘋果,然后朝團部的小房子走去。當燈光開始照耀他的時候,盧明華感到自己的心臟停歇了片刻,那種寒冷再一次降臨。

      盧明華的那種感受沒有錯誤。在他走進團部后的第四十五天早晨,一顆榴彈炮彈落在他的脊背上,他的身體變成碎片,浸透硝煙的軍衣一絲無存。盧明華的警衛(wèi)員在彈坑旁邊的一株樹上摘下了那只蘋果。蘋果早就干枯,它很準確地被一根枝丫貫穿,在朝陽的平射下像一只縮小的頭顱?!安荒艹粤??!眻F長對政委說。

      四十年后,盧小華到錦州尋找祖父盧明華的墓地,在距葫蘆島十五公里的一個鎮(zhèn)子里,盧小華看見了一座土堆的墳丘?!八驮谙旅??!绷q的老太太說。

      “其實,那下面什么都沒有?!崩咸f,她戴著一副金絲邊輕度近視鏡。她說:“只有一個蘋果,本來,”她笑了笑,“我指望能生出一棵樹?!崩咸谛厍爱嬃艘粋€十字,說:“埋深了?!?/p>

      縱隊宣傳隊的舞蹈演員在打錦州那年二十一歲。她把蘋果塞進盧明華手里之后什么話都沒講。六十七團的副參謀長喊了她一聲,演員還是急匆匆走掉了。小演員不知道盧明華的妻子在那年初冬生孩子,甚至不知道盧副參謀長是個已婚男人?!澳菚r候的人道德觀念和如今不同,”盧小華的情侶說。“很少有第三者插足的事發(fā)生?!彼f。這個男人三十七歲了,有兩個孩子和二十個情人?!澳闶俏业谝粋€情人?!比邭q的男人對二十七歲的盧小華說,“也是最后一個?!彼f。

      “我爺爺肯定很愛這個演員?!北R小華說?!八惨粯??!彼f。

      “就像我們現(xiàn)在?!比邭q的男人說。盧小華說:“去你的。”

      盧明華被炮彈砸爛之前的一個下午,審訊了剛剛抓到的國民黨新六軍的上尉連長。俘虜被一個戰(zhàn)士推倒在地上,他很快爬起身,扯一扯美式軍裝下擺,非常標準地立正,腳后跟咔一磕行下軍禮,然后上尉望著解放軍的團副參謀長。那是秋天。

      盧明華看了上尉十幾秒鐘,然后進行理想前途教育。盧明華講了國共戰(zhàn)場的形勢,講了國共兩黨的本質(zhì)區(qū)別,中心思想是請上尉認清形勢,要立功贖罪,爭取解放軍寬大處理。

      “報告長官,”上尉再一次咔一磕腳跟,“本人非敗軍之將亦非棄暗投明。連年戰(zhàn)亂,生靈涂炭,想我同為華夏子孫一室操戈,實為心寒。屬下本意解甲歸鄉(xiāng)不再起殺生之念,還望長官明鑒?!?/p>

      “你不打算提供一些我感興趣的情報嗎?”盧明華問。

      上尉把頭用力一低:“長官寬恕?!?/p>

      盧明華看了上尉一會,厲聲命令:“抬起頭來!”

      上尉的頭利落抬起,盧明華看見對方的面孔上掛著淚水。盧明華呆呆凝視了一會,說:“我放你走。”

      盧明華對記錄員擺擺手:“給他開一張通行證?!比缓髮δ康煽诖舻纳衔菊f,“在這種時候,你能到哪里呢?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好自為之吧?!?/p>

      記錄員是宣傳隊的舞蹈演員,她到六十七團慰問演出,當記錄員是因團部里人手太緊。她送出上尉回到屋里,看見副參謀長面墻而立,墻上是一幅遮著藍布的東北地圖。盧明華站了一會回身看見不知所措的演員,她手里還拿著本子。

      “你知道嗎?”盧明華盯著演員的眼睛,“我們就要勝利?!?/p>

      演員點點頭。盧明華又說:“你知道為什么嗎?”他說:“這個上尉都告訴我們了。”說完,盧明華哈哈哈笑了幾聲然后說:“自古征戰(zhàn)幾人還。半生年華槍林彈雨亦可樂乎?”

      “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天愛上你爺爺?shù)?。”當年臨時記錄員對盧小華說。這是在1989年夏天。盧小華坐在老太太身邊,老太太坐在鎮(zhèn)郊的那座墳墓旁邊,她們甚至能聽得見十五公里外海浪拍擊礁石的陣陣聲響。這種黃昏使盧小華熱淚盈眶。

      盧明華被爆炸聲震得一只耳朵流出血來。他看見一輛坦克朝錦州城墻爬過去。在坦克后面跟隨著穿單衣的戰(zhàn)士,他們彎著腰,硝煙不時湮沒他們,城里打出的炮彈接連爆炸在散兵線中。盧明華能看見人的肢體無聲無息地飛向天空又無聲無息回落。

      “傷亡太大了?!闭f。政委手里的望遠鏡垂落下去,他打算遞給盧明華,盧明華沒有接。政委說:“攻堅戰(zhàn)確實難打。”

      盧明華沒有說話,他掏出那只干枯的蘋果看了看,然后又塞回去?!熬鸵Y束了?!彼?,“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送我這只蘋果。”

      政委說:“我去團長那兒看看。估計該咱們上了?!彼麖纳炒竺嫣鹕沓鬟吪苋?,政委跑出三十米的時候聽見炮彈鳴叫著竄過了頭頂,臥倒的瞬間他聽見了爆炸聲,他的身體被沖得滾了幾滾。政委站立起來之后就看見沙袋工事七零八落。

      “老盧!你沒死吧!”政委站在原地大聲喊。這時候他的眼淚就流出來?!澳銢]事吧?老盧?”

      五分鐘后,政委看見了那個穿在樹枝上的東西。

      往事:帽兒山

      章世年爬到山頂之后就哭了。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朝錦州城內(nèi)看過去,灰灰的一片樓房。章世年能聽見火車的汽笛很悠長地傳過來。他坐了一會之后又在山頂上徘徊。山頂幾乎不生長植物,鉛灰色的巖石熱得燙腳板。這時候天上開始出現(xiàn)一些云片,章世年仰起面孔看看然后走到一片凸出的巖石上,他伸出雙手對著天空揚了揚。

      “我們許多人都以為是一只大鳥從山上落下去。”二十年后,盧小華站在錦州的一所工學院校園內(nèi),順著一個老人手指的方向看見了帽兒山。那是一片翠綠中突然出現(xiàn)的灰白山頭。盧小華無論怎樣想象,也不肯認定它是一頂帽子?!叭绻唤袉荆蔷驼媸且恢淮篪B了。”老人繼續(xù)說,“他拉長了聲音叫喚,震天動地的?!崩先藫u搖禿腦殼?!邦^一遭聽見人可以叫得那么響。震天動地的?!?

      “后來呢?”盧小華問。

      “后來,”老人又搖搖禿腦殼,“摔得沒了人形??匆娒矗棵眱荷讲荒敲粗薄_B磕帶碰,鐵做的東西也碎了?!?/p>

      1968年夏天,章世年覺得活下去的愿望消失得干干凈凈。二十年前他從帽兒山駐防地臨陣脫逃之后就住在沈陽城內(nèi)。生活在此后的十幾年間還算平穩(wěn),雖然擔驚受怕卻也日復一日地活過來。時間到了1967年夏天,章世年被造反派揪了出來。事情來得相當突然,章世年正在家里備課,門被踢開之后一群紅衛(wèi)兵舞著繩子把人捆了就走。老婆孩子雞鳴狗吠跟在后面。后來的日子無法回首,章世年的肋骨折了兩條,用三角皮帶纏著螺母抽的。1968年夏天,章世年被逼著學了兩回狗爬狗叫,吃了一回新鮮人屎之后第二天中午,就再沒活下去的打算了。

      “當年,從帽兒山上跳下去的人有十幾個?!睂W院的老工友對盧小華說,“章老師大概是倒數(shù)第四個啦。”

      章世年開槍的時候并沒有瞄準,美式?jīng)_鋒槍在他懷里顫抖著。章世年看見那個解放軍士兵雙手一揚,就要拋出的手榴彈劃一道弧線在士兵的頭頂爆炸了。那時候章世年的子彈正將士兵高高地拋離地面。爆炸過后,上尉連長看見的是一具沒有頭顱的尸體。

      中尉副連長走過來說:“連長好機敏,慢一慢,咱們都報賬了?!?/p>

      上尉笑了笑然后走進指揮所,他彎了彎厚厚的脊背,嘔吐出許多傍晚吃下的東西。當天晚上,章世年就溜下帽兒山直奔鐵路,他打算返回山東老家。遼沈戰(zhàn)役之后,章世年就進了沈陽再返錦州一直到死。

      盧小華概要記述了章世年的生平之后就走進“遼沈戰(zhàn)役紀念館”。

      “這是全世界第三大的戰(zhàn)役紀念館?!比邭q的男人說,“僅次于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和馬其諾防線紀念館?!比邭q男人笑了笑,“你參觀到最后,肯定會大吃一驚的?!彼麕ь^走進大門。

      盧小華在她的日記里寫道:

      當踏著轉梯到達樓頂?shù)臅r候,我感到這里就是當年的戰(zhàn)場了。我首先看見了石坡旁邊的那幢大樓。據(jù)說它曾經(jīng)是國民黨守軍的電報大樓和指揮部。如今這幢樓在錦州城內(nèi)仍然挺立著。

      茍說:“真的一樣。咱錦州人把它看成奇跡和一種驕傲?!?/p>

      我突然就覺得不真實了。廣播不停地解說,聲音和戰(zhàn)斗的進程相諧同,周而復始。真正的戰(zhàn)爭只留下抽象的痕跡,比如說美國的“越戰(zhàn)墻”,珍珠港的紀念碑,只有墻和沉船是可以觸摸的,其他的都變成了一種象征和悲傷的回憶。自豪感和驕傲肯定來源于戰(zhàn)爭之后的和平。

      三十七歲男人對盧小華的突然離去感到困惑。他緊跟在姑娘身后很有些惋惜?!澳阏嬖摵煤每匆豢?。”他說。

      1942年春天,盧明華和他的名譽妻子李小丹在錦州有一家皮貨棧??催^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人都知道主人公李俠,盧明華和李小丹最終成為夫妻也是上級組織批準的。不同的是盧明華沒有電臺,他通過地下交通員向上級作了匯報。1942年冬天的一個傍晚,身穿皮裘的劉太太從馬上下來,盧老板殷勤地迎出鋪門。劉太太脫下黑手套,嗲聲嗲氣說:“老板,我要的東西你可準備好了?”

      盧老板愣了一下,馬上堆出笑面孔:“太太,不知您要的什么?”

      劉太太一笑,從袖筒里抽出一張紙條,香噴噴遞過去。盧明華看了一眼之后立即抬高聲音:“該死該死,劉太太里面請?!?/p>

      “老盧,你可是先斬后奏?!眲⑻ㄖ?,臉就冷下來。

      盧明華臉紅紅地不能說話,李小丹坐在炕角也低著頭。劉太太噴地笑了:“瞧瞧,連身子都看出來了?!闭f完大笑了。盧明華也跟著咧咧嘴。劉太太走過去抬抬李小丹紅得冒氣的臉蛋,說:“是不是老盧強迫的?!?/p>

      “不是不是?!北R明華說,站起身。

      李小丹把面孔躲在劉太太懷里,小聲說:“不是……”

      “這么多年過去了,一直沒有你大姑的音信。”小華的父親說,“多半死了。如果活著,四十六歲了?!?/p>

      1944年,劉太太被日本人給鍘了。那一天看熱鬧的人很多,帽兒山腳下黑鴉鴉一片都是穿棉襖的人。中午時分劉桂花被綁在一輛馬車上顛顛簸簸沿著山路過來,日本人和警察都坐著汽車。八個日本憲兵持槍排在馬車兩旁。劉桂花穿著單衣,臉上都是傷痕,眼睛腫得快看不清了,袒露在衣外的皮膚青紫顏色,人都凍得發(fā)僵。她全憑木架撐著才不會倒下去,但她嘴里還在罵日本鬼子我操你八輩祖宗中國人民不會饒恕你們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打倒?jié)h奸賣國賊!

      那一天,李小丹和盧明華已經(jīng)安全逃離錦州。他們的長女交給了錦州郊區(qū)的一家農(nóng)戶從此再無音訊。地下黨出了叛徒,全錦州的黨組織遭到大幅度破壞,只有少數(shù)骨干沖出了封鎖。劉桂花最先知道了危險來臨,她通知了幾處重要交通處之后就沒能走脫。

      按盧明華的意思,三個人一塊走不能再有耽擱。劉桂花偏偏要回家看看孩子,結果日本人沖進院子的時候劉桂花的丈夫首先被打死了。他是一個黨的外圍分子,同情抗日力量的進步商人??匆娙毡救藳_進院子,他抄起一鐵叉沖上去搏斗,一個日本憲兵端著王八盒子開了一槍,倒下之后又讓日本軍官用東洋刀劈開了脖子。

      劉桂花被憲兵架到鍘刀跟前,那是半人高的土臺子,鍘刀有些特殊,架座又寬又厚,靠近支點處挖開一個腦袋大小的槽穴。劉桂花突然掙開憲兵,她踉蹌兩步就臥在鍘刀架上,面孔正好鑲進槽穴。“那女八路真是骨頭硬?!倍d腦殼老頭說,“她把腦袋擱上去的時候,周遭的人齊喝了一聲彩。嚇得小日本鬼子槍栓拉得嘩嘩響?!倍d腦殼再度搖晃,“真是不怕死?!?/p>

      鍘刀落下去,劉桂花的頭就滾到土臺上,一雙浮腫的眼睛突然間睜大了,一眨不眨地瞪著圍觀的人。人群里有女人的驚叫和孩子的哭喊聲,黑鴉鴉的人群羊似的一哄而散。日本人喊:“八路!這樣子!”

      盧小華站在帽兒山下四處張望,她看上去很傷心。盧小華從身旁的綠樹和草叢里沒法子想象幾十年前的場面,存在過的并不全都留下痕跡,沒有它們,生活依然不會停止。“我一定是太年輕了?!北R小華對身邊的情侶說。茍正專心致志地欣賞天上的一片白云,聽見小華的聲音,放下腦袋說:“那個劉桂花死的時候二十三歲。那時候,女人當太太早些,四十歲就可以三世同堂?!?

      “打錦州的時候,林彪的大本營就在帽兒山?!倍d腦殼說。

      茍笑了笑,說:“‘錦州這個地方出美女。林彪說的。”

      舞蹈演員就是錦州人,六十多歲了,卻依然能看得出年輕時的某種東西。解放后李小丹見過這個叫林文的演員,不是在錦州是在義縣。那時候林文已經(jīng)不穿軍裝。國家干部,十九級。

      兩個女人見面之后客氣了一陣就抱頭痛哭十幾分鐘。那年是1967年,盧小華還沒有來到人間?!傲治牟皇且粋€好女人?!崩钚〉Χ畾q的孫女說?!安皇呛门??!彼龔娬{(diào)說。

      “因為她送蘋果給爺爺?”盧小華問。

      李小丹搖搖頭?!澳遣凰闶裁村e,她有那個權利。奶奶指的是別的東西?!?/p>

      “什么東西?我讓你告訴我?!?/p>

      “你非要去找她,就問她自己好了?!?/p>

      “我說我奶奶說你不是好女人?”

      李小丹看了孫女一會兒,說:“隨你怎么問吧?!毕肓艘粫终f:“干嗎問呢?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干嗎還問呢?”對孫女搖搖頭說,“還是別問了吧?!?/p>

      當天夜里,盧小華夢見自己坐進一輛坦克,里邊又熱又憋。盧小華還夢見自己遇見了一個男人。果然,在去遼西的路上,盧小華遇見了三十七歲的男人,錦州的一個土著良民,據(jù)說在文物館工作。

      往事:雙洞還有“士英橋洞”

      茍獨自一個人來到街上。錦州的夜晚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茍幾乎走遍了中國的大中城市,沒有一座城市會像錦州這樣明確地把白天和夜晚分開。茍喜歡這個城市的夜晚。

      茍沿著起伏的大街享受著夜晚的那份寧靜。這里的夜晚永遠沒有一絲風吹來,行人在這種時候也少得讓人驚奇,常常是幾百米之內(nèi)不見一條人影。茍?zhí)痤^看看平淡的天空,“我喜歡?!彼f。

      前面就是鐵路橋了。茍振作起精神,他快步爬上路基,在距鐵道十幾米遠的土坡上坐下。茍看了看手表,22點45分。茍吐出一口氣,然后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八€會來的?!逼埾?,“再過十五分鐘,他就會來的?!?/p>

      一列火車從遠處駛過來,車燈銀白色光柱讓鋼軌發(fā)出藏青的光芒,身下的土地愈來愈強烈地抖動,哐啷哐啷的聲音使茍異常興奮,他目送列車從眼前駛過直到消失?!八摰搅??!逼堥_始張望。茍知道來人的形象:一身整潔的舊軍裝,一頂縫了銅制紅五角星的軍帽,蒼白的面孔和一雙精芒四射的眼睛。他正邁著標準的軍人步伐走過來。茍正開始聽清來人節(jié)奏明快有力的軍歌: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背負著人民的希望。

      茍挺直了身體,胸前的傷疤隱隱跳動,周身的血液變得灼熱。

      “他該站住,原地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茍看著,“立定!向右看!向前看!稍息!立正!演講開始?!逼埿睦锵铝艘坏赖烂?。

      “同志們,戰(zhàn)友們,”穿軍服的人把紅旗貼在自己身側。“幾十年過去了,風風雨雨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過去了。”他的身體筆直挺立著?!皯浲魨槑V歲月稠,彈洞前村壁。解放全中國的關鍵性戰(zhàn)役就是在這里拉開的。在林彪羅榮桓將軍指揮下,英勇的東北人民野戰(zhàn)軍就是在這里關住了蔣介石幾十萬精銳部隊,”他正了正軍帽,揮舞了一次紅旗?!帮L卷紅旗過大關。當時,我是攻城預備部隊七營十二連連長。飛將軍自重霄入,不到長城非好漢……”

      在者陰山,二十九歲的副連長帶著他手下的兩個班。茍所在的連隊已經(jīng)一天沒有喝上水了。激烈的戰(zhàn)斗使一百多人的連隊僅存二十六人,越南人的炮火并不十分猛烈卻是出其不意。復雜的亞熱帶叢林似乎殺機四伏,定向雷、子母雷、反坦克雷、松發(fā)雷埋遍了小路掛滿了樹丫。相當數(shù)量的戰(zhàn)士還沒有和越南人交火,就被稀里糊涂炸得死死傷傷。待連隊進入正面攻擊時,只剩下茍一個連職指揮員了。副連長索性把能行動的人組建成三個班。一個班原地照顧重傷員和烈士的遺體,兩個班投入戰(zhàn)斗。

      “小伙子們,”茍說,“這是一場現(xiàn)代化條件下的原始戰(zhàn)爭。只有近戰(zhàn)一條路可走,手榴彈槍托匕首都能派上用處。”副連長看了看嘴唇開裂的戰(zhàn)士,繼續(xù)沙啞著嗓子說:“在我的家鄉(xiāng)錦州,有個‘士英橋洞,一九四八年錦州攻堅戰(zhàn)中有個叫梁士英的前輩,一根爆破筒塞進國民黨碉堡,里面給推出來,梁士英又推進去。后來碉堡炸飛了,梁士英也炸沒了。如今這仗又打回到三十年前的地步了,沒得說?!迸e了舉沖鋒槍,“有種的,跟我上?!?/p>

      天亮之后,茍帶著他的兩個班拿下了越南人的主陣地??始t了眼的副連長在山洞里看見一只罐,他走過去拿起來,剛剛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鑲在洞壁的一枚手榴彈轟地炸了。越南人肯定學習過中國的《地雷戰(zhàn)》,彈弦用細鋼絲釘在罐頭盒底,拿動鐵盒才能引爆。茍渴昏了頭,順手一抄,力氣使得肯定非常大,待覺得有什么東西抻了一下,手榴彈已經(jīng)引火了。茍下意識捂住腦袋然后就昏迷過去。

      茍胸部中了六片彈片,小臂分別傷了三處和七處。1988年,茍以少校軍銜退役回到了故鄉(xiāng)。

      “該去士英橋洞了?!逼埾?。持旗者立正,向左轉沿著鐵路朝西行進。茍毫無聲息地跟在后面。又有一列火車駛來,他看見那個人立定,敬禮,一直到列車駛過才重新起步。茍毫無聲息地跟在后面?!板\州的夜晚真是太美好了。”他想。

      軍歌再一次傳來: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茍突然記起他的朋友張英,沉默寡言的張英在海邊的一個晚上突然把衣服拋向空中,然后高聲喊:“一輪紅日照太陽?!贝蠹叶伎裥α恕!皩懙貌缓?,雅正雅正?!睆堄⒄f,然后也狂笑幾聲。

      盧小華悄悄對茍說:“一種垂死的念頭。”

      茍沒有說話,他覺得自己被張英那一句古怪的話搞得十分悲傷。茍試圖體會那荒謬絕倫中所刺傷他的東西,但沒有結果。他只是長時間被那句話糾纏,長時間悲傷甚至要熱淚盈眶?!拔铱隙ㄊ撬ダ狭??!逼埾??!拔也恢朗遣皇悄欠N念頭。”他對盧小華說。就在那天晚上,茍對盧小華說:“你可以當一回私家偵探?!彼⑿χ澳憧梢栽谝粋€晚上去‘士英橋洞,你會看見一個人,然后你可以去進行調(diào)查,肯定有你意想不到的東西?!?

      茍說:“我見到他四十二次,但始終沒和他講過話。我覺得我們心有靈犀。第一次是在1981年,我非常偶然路過那里。那肯定是我生命一個變化的日子。”茍補充說:“別去查找正史,我一直干這份工作,所有資料中沒有關于這個人的任何記載。”

      “沒興致干這種事?!北R小華說。

      持旗人把旗掄起環(huán)舞,旗幟產(chǎn)生噗啦啦的響聲,他長久地讓旗幟保持伸展狀態(tài)?!伴_始了?!逼埾?。

      “同志們,戰(zhàn)友們,”那人高聲說,他的頭昂起,注視著天空中的某一點黑暗或閃光?!盎⒕猃埍P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公元1948年某月某日,梁士英同志就在這里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打開了勝利的道路。同志們一定看見了遼沈戰(zhàn)役紀念館,身著軍大衣手持步槍揮臂向前的就是我們的英雄梁士英……”

      茍從黑暗中站起來,悄悄離開鐵路。當他走上坡度很大的柏油大街時,稀疏的燈光開始照亮他流滿淚水的面孔。茍一邊走一邊哭,他哭得不能自已,喉嚨里不時發(fā)出咯咯的響聲。他揚起手甩了一下,標準的投彈動作,“轟——”他嘴里爆炸一聲,然后他彎下腰呈曲線蛇行,路邊的樹每一株,茍都貼在旁邊張望一會。后來,茍看上去有些累了,他氣喘著坐在7路公共汽車站的遮雨棚下面,他雙腿長長地伸向馬路,兩手支撐地面。

      槍托沉悶的撞擊聲使茍體驗了快感,越南士兵的頭在那種遮陽帽下邊嚓一聲碎裂了。越南人的身體仆倒在茍胸前,熱乎乎黏稠稠的東西涂滿了茍襤褸的軍服。茍推開敵兵的一瞬間,看清了一對凸出的眼睛和鮮紅的牙齒,還有粉白的東西從帽遮下流出來。“快上!”轉過頭喊。幾個戰(zhàn)士通過副連長的身邊向一個堵著沙袋的山洞沖過去。茍馬上看見兩條粗短的火舌卷向洞口。戰(zhàn)士們臥在巖石后面,火焰噴射器噗噗映紅了四周,幾個翻滾跳躍的火人出現(xiàn)在茍的視線里,他端起槍又放下,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火人一點點熄滅形成淡淡的青煙。

      兩個戰(zhàn)士幾乎同時跳起,他們嘴里喊出硬邦邦的越語:“繳槍不殺!解放軍優(yōu)待俘虜!”他們沖向山洞,接著兩個戰(zhàn)士被齊腰截成了兩段。高射機槍碩大的子彈裹著磷光從另一座山頭平掃過來,眼看著光帶刀一樣切進兩個戰(zhàn)士的身體,他們的軀體頃刻間就折疊在一起癱倒山坡上,聽見了自己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的呻吟。

      茍雙手支撐住冰冷的水泥地面,他又開始無聲地哭泣。有一對年輕人走過去并且回過頭看了看泥塑一樣的男人,他們的腳步聲輕松敏捷。茍搖掉臉上的淚水,說:“錦州那個地方出蘋果?!?/p>

      盧小華從遮雨棚的陰影里走出來,蹲在茍的對面,看著深青色的天空,說:“錦州這個地方出美女?!?/p>

      往事:筆架山和尼姑

      盧小華四周都是海水了。這時候海正漲潮。人們眼里的那種平淡使盧小華感到有些失望。她和她的那個朋友坐在一輛馬車上,當海水從遙遠處一片片滾動時,馬車開始在那條碎石路上行走。那是一條潮汐沖積而成的道路,潮落之后便顯示出來,它從岸邊一直延伸向那座島嶼。許多漁民的女人在這種時候都聚集在路上出賣海鮮和一些粗劣的手工藝品。那是一張一張日曬風吹之后的紅色面孔,她們并不大聲吆喝,只是游人駐足時才揚起面孔,問:

      “要唄?”

      茍買了一只海螺,然后他就不停地吹,口水順著他的嘴角流出來,茍依然吹海螺,嗚——嗚——嗚。盧小華躲開那種單調(diào)的聲音蹲在一個老太太的貨攤前。她由左至右依次看過去,然后拿起一枝珊瑚。乳白色的珊瑚有很好的手感,溫涼又粗礪。盧小華想到了冬天最寒冷的某一天,松花江邊的樹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霜花,它們長長地垂下去,在蒼白的陽光下一點一點消逝。

      “要唄?”老太太渾濁的聲音讓盧小華抬起面孔。盧小華又一次摸了摸珊瑚就有了一種突如其來的沖動?!岸嗌馘X?”她問。

      “十二塊唄?!崩咸纯瓷汉魅缓笥挚幢R小華。

      盧小華搖了搖頭,她站起身,眼前一陣發(fā)黑?!岸椎锰昧?。”盧小華想?!捌?,快來!”她心里呼喚,盧小華再度聽見了茍吹海螺的聲音。嗚——嗚——嗚嗚。她轉過身去看見茍站在路邊,他的雙腳隱沒在水里,茍雙手抱著那只海螺,脖子挺得筆直,他把自己當成兒童團和海島女民兵了。盧小華想。

      “拿去吧?!崩咸e起那枝珊瑚?!敖o你了?!彼f。

      盧小華想了想,接過珊瑚,把一張拾圓的票子放到地攤上,盧小華握著珊瑚朝茍走過去。茍還在吹那只海螺。盧小華拍拍茍的肩膀,茍愣怔怔看著盧小華,看了一會眼睛便閃出水光。茍兩只手握住海螺,海螺先是吱地響了一聲然后嚓一下碎裂了。茍看了看冒出血絲的手掌,把海螺用力拋進海水。

      馬車不慌不忙通過被潮水淹沒的道路。潮水流經(jīng)石徑時在那里留下一道很高的波峰,很明確地引導馬車走向島嶼。盧小華想起曾經(jīng)讀到的一個故事《九路汽車去天堂》:一個向往天堂的孩子在一天夜里坐上了一輛神秘的馬車,馬車行走在沒有道路的云霧中。孩子的確看見了天堂,但他的親友都認定孩子神經(jīng)出了毛病?,F(xiàn)在,馬車恰如行走在空中,實在感到在海水的涌動中消失了,盧小華覺得自己正飄浮在一片云霧之中。“我會給淹死嗎?”她這樣想也說了。茍說:“至少現(xiàn)在不會?!比缓笏纱嗵稍隈R車上閉了眼睛。

      筆架山作為游覽區(qū)太勉強了一些。盧小華沒有熱情對這座島嶼的歷史進行考察,筆架也好,刀架也好,跟盧小華此行的目的毫無關系。盧小華想看到的,是山腰間居住的一個尼姑。

      盧小華的日記本中這樣記述了尼姑的生平概略:

      45歲至50歲之間,祖籍不詳,出身不詳,教養(yǎng)不詳,有無親屬不詳。1959年削發(fā)為尼,同年末入筆架山,至今已近三十載。筆架山皆屬道教領地,只此尼一人與眾道長平安相處。尼姑佛號慧蹤。號亦為一絕。

      日記之外,盧小華還從王家窩棚的一些老人口中知道了一些不可全信不可不信的故事。正是這些促使她登上小小的大筆架山。

      慧蹤落發(fā)之前是本溪城內(nèi)一家大戶的女兒,可能是大商人也可能是民族資本家,大戶人家是肯定的。1956年公私合營之后,慧蹤的父親從旅順口逃出大陸,據(jù)說去了臺灣,也說途中遇上了解放軍的炮艇,一頓小炮打死了。也吃不準1956年解放軍有沒有炮艇?有吧??傊?,三十多年過去之后沒有這個人的音訊。如今海峽兩岸探親訪友,葉落歸根的老朽中尚無此人蹤跡?;圹櫟哪赣H改嫁給本溪的一個工人階級接受心靈和肉體的雙重改造,那一年慧蹤大約十四五歲。1959年慧蹤就離開家鄉(xiāng)遁入佛門。據(jù)說繼父狼子野心,母親又視而不見所致。還說1959年時慧蹤愛上了一個解放軍,解放軍在福建戍邊時遭遇了國民黨竄犯大陸的蛙人,交火中犧牲了。又說慧蹤夢中有佛祖顯靈,第二天醒來就看破了紅塵。后一種說法出自慧蹤之口,最可信也最不可信?;圹櫾诠P架山上生活了將近三十年,與一道士略有往來,但未聞閑言。

      不知為什么,盧小華想到了一件很傷感的事情。她知道沒什么道理,但她還是堅決這樣想了。茍知道盧小華想拜訪慧蹤,表現(xiàn)出一種讓人懷疑的感情?!盎圹櫞髱熓亲钔ㄉ竦娜?。”茍說,“我聽她談禪每回都兩重天地。”

      “大師,您在錦州生活過嗎?”盧小華問。這是一間簡樸整潔的小佛堂。香爐里幾縷青煙纏纏繞繞,堂內(nèi)充滿清新的香氣。一尊三十多厘米高的觀世音面色平和地坐在蓮花椅上,黃色的帷幔經(jīng)年煙熏已呈灰黑但一塵不染。茍注意到慧蹤看見盧小華之后目光陡然一亮然后捻動佛珠雙目微啟。茍還注意到慧蹤的身體大大地抖動了一下?!按髱?。”茍叫道。

      慧蹤沒有反應?!按髱??!北R小華躬身合十,柔聲叫道?;圹櫛犻_眼睛望定盧小華,“女施主,可是從東北方向來?”

      “是?!北R小華低頭回答,她覺得心跳得厲害。

      “女施主定不是觀賞水光山色。女施主可是尋蹤覓跡,看你面色,尚有不了心愿?!被圹櫼恢蓖ūR小華,“有什么話就請直言不妨,貧尼三十年來與塵世絕緣。昨日佛祖下示,有一女施主從東北方向而來,有問必答不敢虛言違違?!被圹欈D睛看看茍,然后說:“此人不可托付終身?!焙夏康溃骸俺鋈?!”

      茍面色一白,退步道:“是?!背隽蒜珠T,偏著頭望了一會山頭,然后拾階而上擠進買賣字畫的攤子,蹲下細看宣紙上的書畫。都是宗教格言: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戳艘粫庥X無聊,就躺在山頂?shù)乃嗤ぷ酉旅婕倜隆?/p>

      “大師,晚輩只想知道你的身世。”盧小華不再躊躇,開門見山提出了要求?;圹櫚逊鹬槟淼蔑w快,良久,說:“好?!?/p>

      1946年,陸慧隨父親母親從錦州遷住本溪。陳先生是國民黨地下先遣軍的上校情報官。日偽時期和日本人過從甚密,許多有價值的情報都是在這種掩護下獲得和送出的。妻子陸梅林出身書香門第,對丈夫的身份雖不十分清楚,但知道丈夫干的是掉腦袋的工作。自從有了小慧,便消了許多憂愁和煩惱?!鞍艘晃濉惫鈴椭箨惿闲5纳矸菀琅f沒能公開,為了避開對通敵漢奸分子的追查,中統(tǒng)局又將陳上校派到本溪,掩護身份是第一完小的校長。中間也有人舉報過陳先生有通日嫌疑,但都以查無實據(jù)搪塞了?!斑|沈戰(zhàn)役”之后東北就成了共產(chǎn)黨天下,陳先生更加隱藏住面目,老老實實當教書先生。全國解放后,陳和中統(tǒng)斷了聯(lián)系。1956年秋天的一個晚上,陳回到家里之后神情恍惚坐立不安。陸梅林問出了什么事?“沒什么,有點累?!标愓f,“休息吧,我還要去學校做事,要晚些回來?!钡诙煸绯?,公安局的人包圍了陳家住宅。陸梅林看著搜查的警察,一句話沒說也不問。陸梅林早就預料到這種結局,她只是慶幸丈夫沒能被抓住。陸梅林親自看見共產(chǎn)黨把一些美蔣特務拉到城郊的墳場,■槍■槍打爛了腦袋。

      日記:陸梅林帶著小慧遷出陳宅(陳宅被政府沒收),住進本溪市郊的一間土坯房里。那一帶居住著菜農(nóng)和少量工人,大部分是遼沈戰(zhàn)役后的流民。陸家右鄰是一個叫劉房山的工人,帶一個十七歲男孩。劉房山的妻子死于戰(zhàn)亂,日本人撤出本溪之前爆破工廠,劉妻被鋼梁軋斷了腰骨,十二天后不治而死(1944年除夕受傷,1945年正月十二死亡)。劉房山此后獨自撫養(yǎng)兒子劉鐵柱一直未娶。

      劉陸兩家相處友好,彼此照顧。1957年夏,陸梅林在家洗?。ㄙY產(chǎn)階級生活習慣不改),劉房山進入陸宅時(門鎖象征性地鎖上,不堪一推),陸梅林正慌忙爬到炕上取衣服,劉從后抱住陸,略有反抗遂成男女之事。是月,劉陸結成合法夫妻,皆屬二婚。

      1959年陸慧離家出走。

      盧小華的日記至此停住,茍說:“最重要的部分沒有。我們都更關心陸慧成為慧蹤的原因和這些年來的生活?!?/p>

      盧小華說:“你知道師太為什么說你不可托付終身嗎?”

      茍說:“面色晦暗,有短命橫禍之兆?!?/p>

      盧小華瞪著眼睛看了茍一會,說:“你可以入佛門了?!?/p>

      茍沉默了一會說:“人算不如天算,我也活過兩回的人了。想想看,并不是誰都有這種運氣。在者陰山,那地雷火箭……”他搖搖頭,從水泥亭子下面出來,指了指山下。潮又退了,那條路又顯露出來。兩個人徒步下山然后沿著水淋淋的“天橋”走向岸邊。

      “回去吧,孩子。”慧蹤說,“天色不早了?!?/p>

      盧小華知道,日記所留下的遠遠不能概括尼姑的故事,其中的許多事情盧小華牢牢記在心里,她想使歲月成為自己和慧蹤的財產(chǎn)不和其他任何人分享。盧小華想,爸爸或許是個例外?讓我想想吧。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圹櫾桨l(fā)讓人覺得神秘了。”茍說。

      “對你是這樣子,對我可不是這樣子?!北R小華說。

      1959年,陸慧16歲,美女。錦州這個地方出美女。陸慧被她繼父誘奸很難說不是劉房山與陸梅林合謀。劉鐵柱在本溪軋鋼廠上班,基本吃住也在廠里。難得回家。劉房山把土平房翻蓋成一處。南北土炕中間隔著三米的一塊空地,靠墻是一張八仙桌和兩把木椅。平時桌上放了暖瓶和茶碗,那一天桌上的東西都被拿走了,能肯定是有預謀的。劉陸在南炕,陸慧一個人睡北炕。在東北農(nóng)村,至今還有這種住宿格局。

      那天晚上,陸慧剛剛躺下,就聽見南炕發(fā)出的聲音。燈沒有熄。雖然昏暗,但足以使人看清一切。陸慧看見的場面使她一下蒙上被子,但那種聲音讓陸慧渾身燥熱,汗把被子都浸濕了。她不能抑制自己,就掀一條縫隙向外窺視。后面她看見繼父將母親抱到八仙桌上,她看見那是怎樣一種情形,八仙桌幾乎就要碎了,但仍然沒能壓住母親發(fā)出的聲音。陸慧還看見劉房山一邊拼命沖撞一面笑嘻嘻扭頭向這邊看。陸慧又惡心又激動,周身發(fā)抖使被子也呈現(xiàn)出了顫動。

      第二天傍晚,一夜沒有睡好的陸慧躺在炕上,她聽見了腳步聲她知道是誰的腳步聲,陸慧覺得自己的身體繃緊了,但她沒有動,那只粗硬的大手伸進她的褲子她仍然閉著眼睛。少女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刺激但她依然閉著眼睛,突然的疼痛使她叫了一聲但她仍然承受了。此后的數(shù)天里,陸慧再沒有感到過疼痛,她甚至渴望繼父的來臨。

      懷孕的事徹底改變了陸慧的生活,墮胎幾乎奪去了十六歲少女的生命。這期間,陸慧再不能立足這個家庭了。“我的女兒絕不會這樣子!”陸梅林說,“幸虧我沒生過你這樣的小婊子!”

      “你真的沒生我嗎?”陸慧問。

      “我怎么會有你這種下賤的女兒。”陸梅林說。

      “那,誰是我的爸爸,誰是我的媽媽?”

      “讓日本人的炸子兒崩碎了腦袋。”陸梅林哈哈哈笑起來。

      1959年秋天,陸慧離開了家,她來到鞍山的千山上,她差不多要餓死了。正當陸慧準備邁下山崖的時候,被一雙手抱住了,陸慧看見一張平靜慈祥的面孔?!皫煾浮标懟劢幸宦暰突杳赃^去。

      “這樣子,胃病都餓犯了。怎么能這樣子?”茍說。

      “同意?!北R小華說,然后站起來,她確實也餓得厲害。兩人在海邊坐了有五小時,盧小華說什么也不離開可以看清大筆架山的地方。茍?zhí)稍诒R小華身邊一會睡一會醒,依稀間不停地看見飛機從頭上掠過,銀光閃爍的飛機傾斜著雙翼繞出巨大的圓圈,茍甚至能感覺出狂風刮過面孔。

      天太晚了,王家窩棚已經(jīng)沒有飯店營業(yè)。茍很憤怒,他買了一包蛋糕自己吃。盧小華笑了笑也自己買了蛋糕。就這樣,他們在海邊度過了整整一個夜晚。盧小華天亮前在茍懷里睡了,茍坐在一塊巖石上抱著盧小華,他再沒有睡意。太陽從海面上冒起時,茍從盧小華臉上看到了橘黃色的光暈,二十歲的少女比他預料的要成熟,言談舉止間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直射出來。熟睡的盧小華變成孩子模樣,時不時向茍懷里依偎,嘴在這時候咂兩下,香得愜意。

      茍搖晃盧小華:“醒吧醒吧?!北R小華睜開眼睛使勁晃晃頭。

      “你看,”茍說,“肯定有什么事發(fā)生。”

      盧小華順著茍的視線看過去,潮退了,那條路顯示出來,筆架山腳下一行黑衣人急匆匆沿碎石路向海岸走來。

      盧小華看了一會,突然驚叫一聲,她跳出茍的懷抱朝海邊跑過去。茍愣了愣也跳起身跟隨。

      慧蹤師太躺坐在一張大木椅上,四個道姑很輕松地抬著雙目微合的慧蹤,兩個政府官員模樣的人走在隊伍前面,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商量什么,其中一人不停點頭和搖頭。隊伍最后是兩位公安干警,他們隨隨便便東張西望。

      茍看見盧小華面色蒼白地僵立路旁,直盯著慧蹤的遺體。茍聽見一個干警打招呼:“嗨,怎么跑到這里來了?!?/p>

      茍趕緊走過去:“聞子,出了什么事?”

      叫聞子的警察停住,說:“還不好講?!弊吡藘刹交剡^頭,“怪事。沒遇見過?!比缓髶]揮手走掉。

      盧小華跑上幾步拉住聞子的衣袖,聞子一驚,看看盧小華又看看茍,曖昧地做個笑臉?!暗降壮隽耸裁词??求你啦。”盧小華說。

      “鬼知道。說死就死了。”警察瞄一眼另一個警察的背影,“真他媽的奇怪,說是夜里山上出現(xiàn)一條火龍躥進師太的庵里,師太身上又找不出傷處。法醫(yī)也說不清致死原因。”他俯在盧小華耳邊說。

      “聞子!”前邊的警察回頭喊,“你他媽見了女人邁不動步,什么時候送你開窯子算了?!?/p>

      聞子臉紅了,在茍的笑聲里朝茍揮揮拳頭跑步追趕隊伍。

      “上山去?!北R小華說。茍偏著臉看看盧小華蒼白的面孔,就帶頭向山上走去,盧小華突然抽泣了幾聲,茍沒有回頭。

      這時候,山頂?shù)乃希玖⒁粋€道士,海風掀起他的袍襟,很遠處就能聽見噗啦啦的響聲,他的雙臂長長地伸向天空,一縷長須總是遮住道士的面孔。茍突然間就想起梁士英。

      “荒唐!”他責罵自己。

      盧小華的調(diào)查

      “你殺了她。對嗎?”盧小華說。她在石欄前堵住道士。茍站在稍遠處眺望大海,他的神經(jīng)繃緊了,一種搏斗廝殺的興奮開始從心臟緩緩傳向四肢,茍聽見了骨節(jié)的聲響。

      “是你殺了她。你承認嗎?”盧小華在道士面前,她平靜溫和的聲音使茍更加興奮。

      道士默默看著盧小華,他無法通過這樣狹窄的塔道,他站在少女的對面同樣毫無表情?!拔乙慊卮稹!北R小華近乎哀求。

      “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道士突然說,“說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彼]上精芒閃爍的眼睛說。

      “慚愧。還是請道長說明白些。”茍說,他依然面對大海。

      “往事。往事殺人。”道士仍舊閉目道,“歲月悠悠而記憶不滅。往事,往事殺人?!北R小華看見道士的眼睛滲出兩顆淚珠,盧小華覺得自己的心猛地疼痛了幾次。

      茍并沒有轉回身體,他的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位道長,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陸慧的哥哥劉鐵柱了?!?/p>

      盧小華盯著道長,道長身軀一震,睜大眼睛,那種目光使人不寒而栗,盧小華不由倒退一步。茍倏然轉過身,面色蒼白一縷淡淡的紅暈掠過耳邊。他的手臂微微揚起,青筋凸露出黑黝黝的皮膚。

      道長看了看盧小華,一掌拍在石欄上,石欄嚓一聲斷裂,哐當哐當磕碰著落下去。然后,道長飄過盧小華和茍身邊,飛速轉下石塔消失了?!暗篱L!留步。”盧小華喊。

      山腰處傳來道長的聲音:“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說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毙β暲铮嗌琅郾缓oL席卷著翻飛旋轉著飄進海里。茍看見道長飛馳上那條奇絕的石路轉瞬之間就失去了蹤跡。盧小華看了看斷石欄,對茍伸伸舌頭。

      “幸虧你沒逞能,他可以打斷你的脊梁骨。”

      “慧蹤師太會是他殺死的嗎?”

      “你該無悔于你的年齡。聽不懂道士的話嗎?”盧小華扯著茍的耳朵說,“想去本溪嗎?”

      “‘士英橋洞呢?還有那個歷史演說家?”

      盧小華說:“我說過不感興趣。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在錦州,盧小華再一次去“遼沈戰(zhàn)役紀念館”。她確認了一件東西,“東北民主聯(lián)軍”的胸章。盧小華用她的“柯尼卡”照相機拍下那片發(fā)黃的胸章之后,又爬上全景館。盧小華再一次看見了魯一瑋家旁邊的那幢米黃色大樓。擴音器傳出的槍炮聲在圓廳里轉動。盧小華有幾次想鉆進護欄到坡下看一看,但她控制了自己。

      參觀紀念館耽擱了一天,當盧小華和茍抵達本溪時,已經(jīng)是第三天的下午了。他們先到了本溪鋼廠的人事處。盧小華說尋找一個叫劉房山的老工人。辦事員上下打量兩人一會就走出去,幾分鐘之后辦事員領進兩個高大結實的人。“我們是保衛(wèi)處的。請問兩位找劉房山有什么事?!?

      盧小華說劉房山是父親抗日時期的戰(zhàn)友,多年失去聯(lián)系,她放暑假搞社會調(diào)查,順便找一找父親的故人。保衛(wèi)干部看過盧小華的證件,又看茍的證件。保衛(wèi)干部一邊看茍的證件一邊用眼角溜一眼茍。保衛(wèi)干部突然抓住茍的手,茍吃了一驚。保衛(wèi)干部說:“你就是那位大英雄??!我說怎么這樣子面熟。怎么樣?傷全都好了么?您可是咱們遼寧人民的驕傲啊?!币贿呎f一邊拉茍坐下,“我給大伙介紹介紹,這位就是老山者陰山戰(zhàn)役的大英雄啊,一個人帶著兩個班殺了七十多越南鬼子。一等功臣。怎么,盧小華同志是您的……”

      茍說:“未婚妻?!北R小華和保衛(wèi)干部握手?!澳呛媚呛谩!北Pl(wèi)干部連聲說,突然面上露出遺憾的神色,“真是不幸。老劉頭啊老劉同志昨天夜里讓人給殺害了?!?/p>

      盧小華和茍面面相覷?!笆沁@樣子?!北Pl(wèi)干部說,“老劉同志已經(jīng)退休好幾年了,和老伴生活在一起。他原本一兒一女,都在早些年間失蹤了。真是不幸?!北Pl(wèi)干部給客人倒茶點煙。“昨天夜里劉房山同志讓人給殺了。掐住脖子窒息死亡。手勁忒大,脖子快掐斷了?!?/p>

      “她老伴呢?”盧小華問。

      保衛(wèi)干部對盧小華親切地點點頭:“老太太平安無事。奇怪的是她拒絕提供線索,怎么盤問也說什么也沒看見沒聽見。尸體如今還放在市醫(yī)學院的解剖室里。里里外外翻個透沒別的致死原因?!?/p>

      “我們能見見陸老太太嗎?”盧小華問。

      保衛(wèi)干部吸了幾口氣,面有難色。茍說:“老兄,你還信不過我嗎?陸老太太叫陸梅林對嗎?”

      保衛(wèi)干部驚訝地看看茍:“好好,我?guī)銈內(nèi)ァ2贿^這老太太古怪著呢,小心她拿石頭砸人?!?/p>

      翻過一道山梁馬路,就到了劉房山的住處。雖然沒有了土平房,盧小華還是覺得自己對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她預感到自己已經(jīng)接近了事情的核心,陸梅林將幫助她解除各種猜測。

      劉家住在16棟一樓的兩室房間里。開門的老太太和盧小華想象中的那個有教養(yǎng)的老太太相差無幾。六十多歲的女人依舊有一種拒人千里的冷漠,那是來自內(nèi)心的驕傲和自信所形成的冷漠。完全可以推測年輕時的陸梅林何等高雅。她沒有絲毫拿石頭砸人的那種粗莽之氣。“陸媽媽,”盧小華輕聲呼喚,“我找了你好久。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北R小華覺得自己就要哭了。

      “我知道你是誰。”陸梅林看了盧小華一會,說,“我知道?!?/p>

      陸梅林閃身讓三個人進屋,然后她端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靜淡漠地看著盧小華。盧小華正要說話,被陸梅林輕輕一揮手制止了?!拔覜]什么要告訴你的。你們不是信任歷史嗎?這就是了。”

      茍說:“慧蹤師太、陸慧,是你的女兒嗎?”

      陸梅林微笑了。“我的女兒?我什么都沒有。我只有一個丈夫,他或者已經(jīng)死了,或者還在臺灣。除了記憶,他什么都沒留下。”陸梅林看了看盧小華,“我說得還不清楚嗎?”

      “你是什么時候收養(yǎng)的陸慧呢?她的父母是誰?”茍問。

      陸梅林站起身走向門口?!坝洸坏昧?,一點都記不得了。我只能告訴你她父母是一對地下共產(chǎn)黨。誰知道是死還是活?你們知道?!彼_門,對盧小華說:“人死如燈滅,忘了吧?!?/p>

      盧小華的調(diào)查筆記:

      陸梅林在我們走訪的第三天服安眠藥自殺。沒有遺書也沒有任何可供參考的材料。鄰居說,陸梅林死前曾燒了一些東西。窗口冒出的煙霧使人誤為失火。

      茍說陸慧的身世只有陸梅林一人知情,知情者一死就無法查出了。他的意思是毫無辦法。

      我的推測:

      一、陸慧確實是陸梅林的女兒;

      二、不是她的女兒;

      三、盧明華和李小丹的女兒;

      四、任何一個人的女兒。

      結論:

      一、仇恨;

      二、怨恨;

      三、失望;

      四、神經(jīng)錯亂;

      五、命運;

      六、完善;

      七、完美;

      八、完成。

      盧小華在調(diào)查筆記的最后寫道:“進行這種調(diào)查沒有任何意義。陸慧存在與否就是不能證實的故事。幾天內(nèi)連續(xù)發(fā)生的死亡有一種不為人知道的力量推動。除了當事人沒有誰能領略其中的樂趣。我應該忘掉這件事。

      茍說:“道長呢?你不覺得有必要把我們的分析告訴警方嗎?”盧小華搖搖頭?!盀槭裁??”茍問。

      “你認為他還會傷害其他人嗎?”茍搖搖頭。“你覺得他還會活得很久嗎?”茍想了想嘆一口氣?!半S他去吧?!逼堈f。

      “這個回答和你的年齡和閱歷相稱?!北R小華笑了。

      往事:一只蘋果,一只蘋果

      宣傳隊長走在鎮(zhèn)子的土路上,他注意到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都長了蘋果樹,半紅半綠的果實掛滿枝頭。隊長感到有口水從兩腮滲出。“應該吃幾口蘋果?!彼?。

      一家院門敞開著,隊長看見樹蔭下坐著穿藍碎花旗袍的女人。隊長想:“這樣子?!比缓笏妥哌M院子。

      女人在腳步聲中抬起頭,隊長馬上忘掉了吃蘋果。他看見女人非常年輕,大約二十歲上下?!八隙ㄊ浅抢锶恕!标犻L回到部隊之后說。

      “為什么不讓她參軍?”副隊長問。

      “老鄉(xiāng)?!标犻L親切地招呼?!拔易叩煤芸省!彼戳丝垂麡洹?/p>

      女人站起來,旗袍把女人與男人的區(qū)別強調(diào)了。那一年隊長已經(jīng)四十歲,他只注意女人的后邊。隊長看見旗袍把女人的臀部勾勒得圓潤結實,走路時的那種錯動使隊長產(chǎn)生了很實用主義的聯(lián)想。

      “對了,”隊長拍了一掌大腿,又拍一掌副隊長的腦袋?!拔以趺礇]想到這一點呢?”副隊長的頭顱內(nèi)部激烈地搖蕩了一次。

      “她應該摘幾個蘋果給我?!标犻L看著女人的背影想。女人進屋之后隊長踮起腳摸了摸一只蘋果,然后四處看了看就用力扯下塞進口袋。他馬上在一個山石凳上坐好。

      女人端著一杯水走出來,她看了看晃動的樹枝,微笑了一次。隊長也注意到樹枝的情況,他的臉很燒但頑強地克制了。女人把水放在石桌上然后坐回原處。隊長看見女人手里的書是蕭紅的《呼蘭河傳》。隊長很想就書談幾句,但他不知道蕭紅是誰,也不知道《呼蘭河傳》是什么專業(yè)的書籍,就沒談。

      “一碗糖水?!被氐讲筷犞笏f。

      “她對你很有好感是不是?”副隊長神秘地問。

      “一碗砂糖水。她肯定是城里人。”隊長說。

      女人在隊長喝水期間始終低著頭讀書,她的頭發(fā)有一部分滑落遮住一部分面孔。隊長很斯文地呷一口水呷一口水,這使他更覺得渴。他終于喝干了最后一滴,隊長站起身說:“謝謝?!比缓箅p腿別別扭扭走出了院子。他覺得身后熱熱地灼人。

      “違反紀律了。”隊長掏出蘋果朝副隊長晃了晃,“入隊以后頭一次偷東西。”往副隊長前送幾公分,“吃嗎?”副隊長說不吃。隊長一邊重新收好蘋果一邊說:“也好也好,留著明天吃。”

      副隊長站起身,走出幾步之后突然說:“隊里今天不是買了許多蘋果嗎?一百多斤呢?!弊吡?,隊長聽見了副手的竊笑。

      “媽拉巴子的?!标犻L大聲罵。副隊長大聲笑了。

      “小林同志,”隊長說。這已經(jīng)是1949年的冬天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這一年的秋天成立,隊長正要離開部隊到地方工作。“你犯了一個錯誤。”他決心把事情的實質(zhì)講清楚,“盧明華已經(jīng)犧牲了。就是他還活著,你也不該有那種想法。很不道德很不應該的?!?/p>

      林文坐在草地上,隊長站在姑娘的對面?!澳阒?,是我讓你到隊伍里來的,我培養(yǎng)你入黨。我看著你一點點進步成長?!标犻L嗯嗯了幾次又說:“你現(xiàn)在很胖,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标犻L連連擺手搖頭,面孔急得紫色起來?!澳悻F(xiàn)在很很很成年人了。我是說我我很愛愛愛你的這你知道……”

      林文從草地上一躍而起:“我不知道。”然后就跑掉了。

      隊長趕上兩步就用力坐到地上,罵一句又跳起,他肯定讓什么東西扎了一下?!皨尷妥印!彼筮叀!靶≠Y產(chǎn)階級?!彼f。

      1950年夏天,林文從部隊轉業(yè)到地方,她被分配到沈陽一家文工團。報到那天接待她的正是當年的宣傳隊長。她想到了,因而沒有意外。一年多的時間使林文改變了許多,最顯著的小資產(chǎn)階級味道差不多沒有了,她不再有那種天真的笑面孔和同樣天真的聲音。

      “很高興見到你?!绷治氖紫日f,她沉著地微笑了。

      “小林,小林,我特地要你來這工作?!眻F長站起身,他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碰翻茶杯。林文搶過團長手里的毛巾擦干桌子。

      團長盯著林文的手看了一會,然后拉開抽屜?!澳憧?,”他舉著一只古怪的東西,“這是四七年你送給我的那個蘋果。”

      林文愣了半晌,說:“我沒送過。是你偷的。我看見你偷的?!?/p>

      “是的,是偷的,偷的?!眻F長點點頭。他舉著那只干癟成一小團的東西說:“司令員說錦州這個地方出美女。我知道他有眼力?!?/p>

      林文燦爛地笑了。團長也笑了。團長說:“安頓好之后,我陪你去局長家。你猜局長是誰?六十七團政委王學智啊。”

      林文噢了一聲,沒有表現(xiàn)出相應的興奮。團長馬上意識到了什么,沉默了半晌說:“兩年多了?!?/p>

      林文說:“別瞎想了。真沒意思,吃死人的醋?!?/p>

      團長馬上情緒好轉:“該打該打。”

      1951年春天,林文和團長在文工團的會議室里舉行婚禮。王學智是證婚人?;槎Y搞得挺盛大,參加者不少于一百。新郎新娘介紹戀愛經(jīng)過。新郎說:“說來話長。那是1947年夏天。毛主席說錦州那個地方出蘋果?!迸e起那個古怪的干果子。“就這個蘋果,我們愛情的見證?!?/p>

      眾人一哄而上瞻仰那只核桃一樣的東西,年輕人感動得議論紛紛。差不多都是演員,情緒上得迅猛,幾個姑娘馬上就流出眼淚,其中一位抽泣著說:“到底是老革命,干什么都忠貞?!绷硪晃蝗嘀劬Α班培拧薄?/p>

      林文望著重新回到團長手里的東西,突然間就哭了。她大聲哭泣,整個身體都伏在桌子上。桌上擺滿了吃的東西,弄得林文的新毛澤東制服油膩不堪。演員中有小資產(chǎn)階級清理不大干凈的,張開嘴就唱西洋歌曲:

      我們相見的時候,

      熱情洋溢在心頭。

      我們相識雖然短暫,

      但愿友誼地久天長。

      “這歌兒不錯?!蓖蹙珠L說,然后嘆口氣又說:“‘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小林小林,別這樣,別這樣?!彼脑捴挥辛治囊粋€人聽得清。團長這時候正激動地飲酒不止。

      “政委……”林文抬起頭叫了一聲就伏在政委懷里繼續(xù)哭。政委對團長說:“看把這孩子激動的,你可要好好待她?!?/p>

      團長站起身啪一個立正:“政委放心?!比缓蠼O倒在桌旁,大家七手八腳將新郎抬進洞房。

      團長一直不知道林文也有一只蘋果。其實,用不著十分細心,就能發(fā)現(xiàn)兩只蘋果的不同,林文那只可以看見傷痕,樹枝貫穿后留下的。團長的那只蘋果也交給林文保存,林文將兩只蘋果分開放了,十多年間竟然只屬于這個女人的秘密。王政委知道,但沒對任何人講起過。

      1968年,升遷為副局長的團長不可避免地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造反的民眾很憤怒地揭發(fā)了副局長的許多罪行,其中最嚴重的是生活腐化墮落,副局長一共奸污了十五名女演員。副局長在皮帶木棍的審問中承認了所有指控,在回答原因時造反派不滿意他有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抽象坦白,非問訊最具體最直接的原因。副局長最后還是講了實話:“我老婆一個月才和我同房一回。我沒病沒災,實在沒辦法挺住。”

      造反派想了想,說:“就是這樣子??墒悄阍趺锤赡敲炊唷!?/p>

      “開始的時候沒敢想,日子長了一個和十個也沒什么區(qū)別了?!?/p>

      “也有點道理??墒?,好事都讓你占了,不公平?!?/p>

      “大部分都是演員主動的,我也是抵抗不住才犯混?!?/p>

      “戲子就是賤??墒?,可是,演員都挺夠味吧?”

      “也不全都這樣子?!?/p>

      造反派和走資派探討了一會之后猛然意識到不對勁,馬上高聲:“你他媽混蛋,你以為是讓你開講座哪?狠狠打這個老色鬼!打爛他的蛋,看還搞不搞演員?!?

      副局長在那一次被打斷了脊梁骨,醫(yī)得不及時就癱了。在床上差不多躺了七年才死。死的時候兩條腿拖布柄一樣細。1982年打斷副局長脊梁骨的那個造反派被控故意傷害罪,判了七年徒刑。林文在副局長有生之年盡心盡力,照顧周到。副局長彌留之際拉住妻子的手,說:“我愛了你一輩子,你一直沒愛過我?,F(xiàn)在我只想問你,你一直忘不掉盧明華是不是?一定講實話。”

      林文在這種時候哭了。年紀快五十的人哭起來也不那么悲痛,只見到兩行清淚從眼里緩慢地流出來。副局長六十八歲說活也還能活說死也該死,但在這種情況下死去,林文想來突生傷感和憐惜??蘖艘粫f:“老朱,你想差了。我記著他干什么?他從來沒有你給我那么多。我跟你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還不說明我的心?”

      朱副局長搖搖頭,眼里露出絕望的神色?!澳悴徽\實。也好,也好。我還是相信了吧?!蓖蝗恢旄本珠L抬起頭看看棚上的吊燈,伸出手指顫巍巍指點,嘻嘻嘻笑了幾聲,林文有些害怕地抬頭看到,吊燈突然熄了。房間里一片黑暗。林文大聲喊保姆,吳媽端著蠟燭進來,罵:“三天兩頭停電,停,停,媽拉巴子。”

      燭光中,林文看見老伴已經(jīng)死了。老頭臉上還掛著那種天真的嬉笑?!皡菋?,想法子把老朱的臉抹平?!绷治恼f。

      吳媽看了一眼說:“媽拉巴子,你朝他臉上使勁打幾下,肉皮子松一松,就變成原樣了?!?/p>

      林文搖搖頭說:“我怎么能打他,不能打他。”

      吳媽說:“媽拉巴子,給你這丫頭當保姆真倒霉。好吧,老婆子我來打。就這樣子?!眳菋屚炝诵淇?,“舉著蠟!打錯了地方閻王爺不答應。”舉起手比劃一回又比劃一回。

      “吳媽,你可是打呀!我快給你嚇死了?!?/p>

      “咄!住嘴。死丫頭。這是先求閻王爺一個神諭。好了,該動手了?!眳菋屌九九具B打了五六個耳光,朱副局長的頭左一下右一下滾完之后林文再看過去,果然面色平靜還有些紅潤。

      1978年,林文離休之后離開省城,走了幾個地方都不滿意,最后選中了一個距海不遠不近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干部接到了上級的指示,要安置好老干部的晚年生活。鎮(zhèn)里用上邊派下的??罱o林文蓋了三間磚房,剩下一部分錢鎮(zhèn)里核計核計就打進招待費里。

      吳媽和林文仍然住在一起,吳媽比林文大五歲,人長得老相些,對林文像媽媽對女兒一樣。盧小華拜訪林文的前一年冬天,吳媽到鎮(zhèn)郊菜農(nóng)家買菜時跌死了。吳媽是為了讓林文吃到新鮮蔬菜,她知道一戶菜農(nóng)家有暖窖,蔬菜四季常生,她冒著大雪去買菜,回來的路上重新爬那道山梁,下坡的時候車輪一樣滾下來,頭碰到一塊冰凌上,當時扎了一個洞,流了幾滴血就死了。

      林文發(fā)現(xiàn)吳媽時,吳媽是被人抬回來的,身體上都是積雪,硬邦邦棍子一樣。林文傷心地哭了差不多兩天,第三天給吳媽下了葬。林文不顧自己是共產(chǎn)黨員,拼死拼活不讓火化吳媽,最后鎮(zhèn)黨委連夜開會,決定特批吳媽可以土葬。意思是說吳媽幾十年來對革命貢獻很大,功不可沒,特批土葬云云。

      吳媽死后留下一小筆財產(chǎn),一只金戒指兩只金耳環(huán)一條金項鏈。林文右思左想之后把它們拿到錦州城一家金銀行換了一萬二千元人民幣,在鎮(zhèn)子西頭兩公里的地方買了兩塊地,置辦了兩塊大理石墓碑,一塊刻著吳媽的名諱,另一塊正面刻著錦州那個地方出蘋果,反面刻著一只蘋果,一只蘋果。一九八七年冬立。

      “其實,那下面什么都沒有?!钡诙晗奶?,林文對盧小華說,“只有一個蘋果。”林文對盧小華笑了笑,“本來嘛,我指望能長出一棵樹。”她畫了一個十字,“埋深了?!?/p>

      林文知道,墓碑后面的土地下面,并列埋著兩只蘋果,一只是被樹枝穿透那個,一只是朱隊長在樹上偷的蘋果。林文本想把所有的故事都講給盧明華的孫女聽,但猶豫之后決定不講。盧小華當然以為墓穴里只有她爺爺一個人的靈魂象征性地安睡。

      盧小華在那之后的幾天里一直在想,林奶奶到底是不是好女人呢?盧小華想我該怎么樣才能知道這一點呢?到底有沒有必要了解這一點呢?好女人壞女人的標準是什么呢?盧小華亂極了。

      盧小華的調(diào)查

      盧小華的調(diào)查筆記:

      精神病者李樹,男,1926年生于山東省黃縣。1943年加入膠東抗日游擊大隊,后轉入東北野戰(zhàn)軍第×縱隊××師×團×營×連×排任副排長。遼沈戰(zhàn)役中于塔山執(zhí)行阻擊任務,曾只身打退國民黨軍隊三次進攻。戰(zhàn)斗勝利后被授予“毛澤東勛章”。

      李樹原在戰(zhàn)斗中被彈片擊中頭部導致記憶喪失。解放后一直在社會福利部門的資助中生活。本人能從事一般性工作,但不能回憶任何過去發(fā)生的事情。1979年,中越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人民解放軍沈陽部隊某部在備戰(zhàn)演習中經(jīng)由錦州前往葫蘆島。圍觀人群中沖出李樹,他跳上坦克并且點燃自制炸藥包。被戰(zhàn)士捕獲后記憶力恢復。(炸藥包系一只塞滿棉花的枕頭,外面用麻繩捆成幾個#字形。)

      (略)

      1979年夏至今,李樹每日夜22點至23點30分之間,到錦州市西區(qū)雙洞和士英橋洞鐵路路基邊作兩次遼沈戰(zhàn)役史講演。三百六十五日風雨霜雪不能阻擋。

      李樹無親無故。平日神志清晰待人和善,生活自理能力很強。身體健康,多年來不曾有恙。

      “這種調(diào)查毫無價值。”茍嘲笑說,“任何一個錦州人都比你知道的多?!北R小華看看茍不說話。

      “李樹有妻子。”茍說,“只不過她妻子已經(jīng)死了。那個女人比李樹小二十歲。李樹沒有男人的功能,那女人和李樹的一個朋友通奸。李樹恢復記憶力之前,那人幾乎用不著掩藏什么。李樹看見兩個人睡在一起時會急忙躲開。李樹甚至以為自己偷看了不該看的事。1979年李樹恢復記憶后把妻子殺了。法庭請精神病院診斷后判李樹無罪。在法庭上,李樹第—次向人們演講遼沈戰(zhàn)役。他在時間、地點、戰(zhàn)役規(guī)模、參戰(zhàn)雙方的各種材料數(shù)據(jù)上無一錯誤。”

      盧小華說:“這些我也聽說了。我其實只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東西幫助他恢復了記憶力,最不可理解的是,李樹不識字,他怎么可能向人們講述一部戰(zhàn)役史?”

      “天啊,這種事誰能知道?醫(yī)學和精神分析學也充其量屬于推測。”茍把盧小華的筆記本扔到床上,瞪大眼睛看看天棚上的吊燈。

      “嘻嘻嘻!”他指了指吊燈。盧小華看了看,沒有什么值得笑?!耙恢簧n蠅?!逼堈f,然后把枕巾握成一團拋上去。果然有一只蒼蠅。

      “你這人可真無聊透頂?!北R小華說。

      茍的眼睛熠熠發(fā)光?!澳氵@樣看的?我也有同感。我只是喜歡夜晚,錦州的夜晚。”茍拉住盧小華的手說,“你知道嗎?我有一種預感.我將承擔一種責任。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給你講一件事。有一個孩子從十五層的陽臺上掉了下來。十五層有多高你知道嗎?四十多米。那孩子活下來了。他被一個行人在下面接住了。行人的鼻子被撞斷了,當場昏了過去。當然,他也沒有死。我的意思是說,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上帝把生和死作為相同的東西送給了那個孩子和行人。他們得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盧小華看看茍,茍眼里是那種讓人發(fā)慌的灼熱。“這件事給了我預感。我說不清楚?!比缓笃埦烷]上眼睛睡了。他伸開四肢,一聲不響連呼吸的痕跡都沒有。

      “我說過我有預感?!钡诙焐衔纾埮d高采烈地說。這時候他和盧小華站在“士英橋洞”西側的路基上。路基上還有血跡,一個用石灰粉畫成的圈把紫色血跡包圍起來。

      “住嘴吧你!”盧小華斥責茍,“你的預感和這件事沒關系?!?/p>

      “有關系!怎么沒關系!”茍高聲抗拒,“我只是表面上有問題。預感這種東西永遠不會表達表面上的聯(lián)系!”

      盧小華突然跺腳:“快滾!我不想聽你放屁??鞚L!你讓我一個人安靜一會?!逼堛读算?,邊退邊說:“就是有關系。”茍離開盧小華落荒走向雙洞。

      李樹和往日一樣,在這個夜晚的22點鐘到達雙洞。他面對黑暗的天地演講一段之后又走向“士英橋洞”。這時候天上往下落雨,有一條條曲折的閃電和很響的雷聲,這時候在錦州的北山飯店,盧小華和茍正在討論李樹的事情。李樹在雷鳴電閃中走向“士英橋洞”。途中他摔了三四個跟頭,但他還是很快爬起來高擎住紅旗。紅旗被雨水淋濕了,但大風還是將旗幟噗啦啦舒展開。李樹終于走到了“士英橋洞”右上方的鐵路路基旁。他把旗幟靠在體側,像往常那樣做完一整套隊列動作,然后開始宣講錦州攻堅戰(zhàn)的詳細戰(zhàn)史。他大約講了35分鐘,比往常多用了兩分鐘。這兩分鐘的延誤主要是因為整理擋住面孔的旗幟。往常,當李樹邁著軍人步伐離開時,總有一列火車轟隆而來,李樹在機車聲中唱歌離開。這個夜晚他耽擱了兩分鐘,本該在幾百米之外的列車在這個夜晚就只能經(jīng)過還在演講的李樹。天上的雨已經(jīng)歇了十分鐘之久,路基雖然有些泥濘但沒有水流淌。列車轟隆隆駛過李樹身邊,在最后四節(jié)車廂開始經(jīng)過時,有一股很強勁的風吹來,風把旗幟猛地展開掛到列車的一個凸出鐵栓上。李樹沒有松手,他和列車爭奪那面旗幟,爭奪戰(zhàn)沒有超過兩秒鐘,李樹就摔倒在車下,最后的第二節(jié)和最后一節(jié)車廂相繼駛過李樹的身體。

      那面旗幟沒有蹤跡,大約是在列車行駛過程中變成碎片,碎片沿途亂飛就不能找到了。李樹手里剩下一截旗桿,身體從中間斷開,一截在鐵道外邊,一截臥在枕木之間的凹陷處。

      盧小華的調(diào)查筆記:

      早死早利索。

      茍附筆:同意。

      往事:遼西大串聯(lián)

      1966年冬天的時候,盧明華的遺孀李小丹從沈陽到了義縣。李小丹能躲過批判斗爭游街,還靠丈夫在天之靈的保佑。作為革命烈士的妻子,李小丹只是被放逐到基層而沒有遭受皮肉之苦。那一年盧小華的父親和母親剛剛結婚,他們也隨著母親來到義縣。一家人住在義縣縣政府的住宅區(qū)里。李小丹一直在鄉(xiāng)下和農(nóng)民生活,也是接受農(nóng)民的重新教育。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的時候,李小丹由鄉(xiāng)下被召回負責設立紅衛(wèi)兵串聯(lián)接待站。錦州一帶都是革命紀念地,李小丹作為遼沈戰(zhàn)役的參加者和烈士的妻子,做這項工作最為合適。

      李小丹和林文就是在義縣接待站相逢的。

      錦州市文化系統(tǒng)的一支串聯(lián)隊伍來到義縣。那天氣溫很高,長途行軍后的年輕人都垮了。林文是這支隊伍的領隊。她和別人一樣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還有軍帽,扎著皮帶,胸前是一枚五分硬幣大小的毛澤東頭像。四十歲的女人并不顯得蒼老。似乎有一種古怪的東西膨脹了林文的身體,她走起路飛一樣迅速。她先是喝干了一鐵皮茶杯的茶水,然后把長征隊的名單交給李小丹。首先進入李小丹眼睛的是領隊的名字,李小丹兩秒鐘之后就想到了戰(zhàn)爭年代的一件事。

      “看樣子,你在隊伍上干過?!崩钚〉ふf。

      “啊呀!你也干過?”林文用軍帽扇著風。

      “在四野,林羅大軍里干過。參加過遼沈戰(zhàn)役?!崩钚〉ふf。

      林文睜大眼睛看了李小丹一會,說:“我也是。不過沒上第一線。我那時在部隊文工團,當演員。唱個歌跳個舞。算是勞軍吧?!?/p>

      “你認識一個叫盧明華的嗎?六十七團的副參謀長?!?/p>

      林文再一次打量李小丹,沉默了好久之后點點頭:“我知道你就是盧明華的妻子李小丹?!?/p>

      李小丹點點頭。兩個女人相視了一會雙雙躲開視線過一會又重新相視。李小丹伸出手,林文猶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兩個人握住手之后就擁抱著哭了。李小丹不聲不響地流淚,林文大聲地哭泣。圍觀的人馬上猜測出是兩個老革命的重逢,就都散去了。

      兩個女人在當天晚上徹夜不眠一直談到天明。將近二十年的事東一件西一件說得沒有次序,反復哭了十幾回。

      第二天清晨兩個女人沒有困意就起身出去散步,在城邊遇見了一支錦州的串聯(lián)隊伍。帶隊的是中年教師,二十多個男女學生和青年教師一路走一路唱歌,毛主席詩詞譜成的歌曲:“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薄敖鸷飱^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p>

      李小丹和林文迎上去,帶隊的教師看見李小丹袖標上的“接待站”字樣就很恭敬地講述這支長征隊的目的。林文一直盯著教師,教師后來也感受到那種目光,他報以親切的微笑之后又繼續(xù)和李小丹講話,講了幾句之后忍不住又轉頭看林文。林文始終看著他。他仔細看了看林文,臉上滑過一絲古怪的微笑,再和李小丹講話時就有點前言不搭后語。

      林文突然問:“請問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教師回答:“我叫章世年。”又笑一笑,神情自然了一些。

      “我們見過面,是不是?”林文面色冷漠。

      “沒有吧?我怎么沒有一點印象?”章世年笑著。

      “你不叫章世年,叫姜西元是不是?”林文也笑了,“國民黨新六軍的上尉連長。解放軍六十七團副參謀長盧明華你可記得?”

      章世年臉色蒼白了幾秒鐘,大聲說:“這位同志講些什么?莫名其妙?!闭f完大步走向隊伍說:“紅衛(wèi)兵小將們,我們要發(fā)揮連續(xù)作戰(zhàn)的革命精神,不在這里停留直取山海關。有信心沒有?”

      隊伍震天動地回答:“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馬上就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一邊唱一邊走了。章世年跟在隊伍后面頭也不回。

      “小林,這是怎么了?這個人你認識?”

      “李姐,這家伙是當年盧明華放掉的俘虜?!?/p>

      李小丹松了一口氣,“既然是放了的,如今也算不得敵人啦??茨阋荒樅藓薜?。走吧走吧?!崩钚〉ど斐鍪掷治摹A治囊凰φf:“啊呀李姐,盧明華就是讓國民黨大炮炸死的,這個姜西元當過上尉連長,肯定殺了不少解放軍,如今也不能讓他舒服。他改了姓名一定是個漏網(wǎng)的。”

      李小丹說:“小林,解放也快二十年了。人死的死,老的老了,別總是耿耿于懷。冤冤相報何時了?還是放他過去吧。”

      “我要讓他償命?!绷治囊е例X,眼淚流出來。

      李小丹摟住林文的頭,說:“別這樣。好妹子,按你這種償命法咱們得殺多少人啊。共產(chǎn)黨可不是土匪青紅幫?!?/p>

      林文閉了眼睛聽李小丹的勸告,最后終于答應忘掉這件事。

      1968年秋天,當章世年跳崖自殺的消息傳到李小丹耳朵里之后,李小丹不顧夜深路黑,直奔林文家里。副局長那期間被關在勞改農(nóng)場的醫(yī)院里養(yǎng)傷,林文也沒有參加革命的權利,白天閑著晚上也閑著。見到李小丹深夜來訪頗感驚訝。李小丹受組織教育多年,又一直做黨的工作,盡管此刻心里七上八下,但臉上還是平平和和。

      “小林,你知道嗎?那個叫章世年的人前兩個月跳下帽兒山,人都摔碎了?!崩钚〉ざ酥璞]有喝。

      林文低下眼睛看看衣袖,衣袖上什么都沒有:“李姐,你別胡猜,我可沒心思去揭發(fā)他。我自個兒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呢?!?/p>

      “真不是你檢舉的?”李小丹放下茶杯,站起來打算離開。

      林文微笑著看看李小丹:“真的不是我。李姐,你不相信我?”

      李小丹走出房門時回頭說:“盧明華幸虧死了?!绷治拿嫔蛔?,沒有一絲紅暈,“李姐,你什么意思講這種話?”

      “他要是活著也得讓你氣死?!崩钚〉はг诤诎抵?。那些年,城市里總是停電,偌大的古都奉天大部分夜晚都死氣沉沉。“許多女人在黑夜里讓人強奸。”李小丹對孫女說。盧小華不同意,“現(xiàn)在也一樣有許多女人被強奸,甚至在白天?!?/p>

      1988年夏天,盧小華猶豫了很久,最后下決心出賣奶奶。

      林文伸出手摸著盧小華的臉:“孩子,你摸摸奶奶的臉?!北R小華伸手小心地撫過。“這兩張臉是多么不一樣。四十年前,奶奶的臉和你的臉一樣嫩一樣光滑一樣讓人愛著可憐見兒。女孩兒家的臉是長給她愛的男人的?!绷治牡拿婵咨下舆^一線紅暈?!芭司偷眠@樣子,把臉給她愛的男人,要不,就不是好女人。”

      盧小華目不轉睛地看著兩顆眼淚從林文的眼角爬出來。

      “林奶奶,”盧小華說,“我懂。”

      后來的事:碑文

      1990年夏天,盧小華帶著她的未婚夫再來錦州。她的未婚夫是一所名牌大學才畢業(yè)的年輕人,一副什么都看不起的樣子,盧小華很喜歡。和茍的那一段經(jīng)歷雖然難以忘記但畢竟應該忘記。這一年的夏天格外熱,白天還是刮風不止,晚上還是安謐寧靜。盧小華曾經(jīng)動念頭去雙洞或者“士英橋洞”,念頭一起馬上悲從心生差一點流淚。那天晚上盧小華就拼命把自己奉獻給未婚夫,小伙子簡直無法享受了。后來的盧小華還是睡不著,她站在賓館窗前向外眺望,她看見了那幢熟悉的樓房,“和茍就是在樓下認識的?!北R小華想?!斑@幢樓房有五十多年歷史,如今仍然是錦州最堅固的建筑之一?!逼堅诒R小華身后說,當時盧小華正四處打聽紀念館。“你肯定想?yún)⒂^遼沈戰(zhàn)役紀念館。我非常順路?!逼堈f。1990年夏天的這個凌晨,盧小華想:“那時候我一定是因為年輕和寂寞還有好奇心才會結識他?!?/p>

      未婚夫在夢中說了幾句不連貫的話,惹得盧小華笑起來,走向床邊時她想:“時間把愛情改變了味道,這是現(xiàn)代世界的心靈恐慌。”盧小華為自己突然變得哲學感到可笑,躺下之后,姑娘又一次想到那個已經(jīng)三十九歲的男人。盧小華悄悄哭了。

      上午,盧小華和未婚夫乘火車到錦西,然后搭了一輛貨車到了林文生活的那個小鎮(zhèn),沒有進鎮(zhèn)子,兩個人直接走向遠離小鎮(zhèn)的那塊墓地。用不著進鎮(zhèn)子,林文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

      1990年仲春,林文知道自己患了食道癌之后就沒有繼續(xù)醫(yī)治。林文了解食道癌的殘酷?!耙粋€熱愛自己形象的女人不會等待那種局面的出現(xiàn)?!绷治膶懙馈!霸敢獍醋约旱姆绞酵瓿缮淖詈笠欢螘r間?!绷治睦^續(xù)說?!拔也幌M陔x去之前看到你,只希望你能看一眼奶奶的墓碑。它也算我一生中唯一的創(chuàng)作?!绷治淖詈髮懙溃骸跋奶斓臅r候來,有許多花草和樹木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它們會使你忘掉墳墓本身的?!?/p>

      盧小華把信燒掉了,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林文的信,盧小華嚴守這個秘密,林文不想告訴其他人。盧小華等到了這個夏天。

      的確如盧小華所猜測的那樣,林文選取了最溫和最寧靜的死亡方式,她服下許多安眠藥片,兩天后人們看見面色紅潤有一絲微笑的林文,她穿戴清潔整齊,屋子也清潔整齊,院子也清潔整齊。

      盧小華帶著未婚夫來到墓地,她驚奇的是這里并沒有林文的墳墓。她看過那塊碑文獨特的墓碑然后轉到墳墓的另一端,盧小華馬上看見了一塊嶄新的大理石墓碑。盧小華明白了林文。

      未婚夫讀完前面碑文也轉到后面,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前面的碑文莫名其妙,這一塊上又什么都沒寫,不可理解?!?/p>

      盧小華一直坐在那塊空白的石碑前,這時候她對未婚夫說:“這塊墓碑是屬于我的,是林奶奶留給我的。我知道上面寫的什么?!?/p>

      未婚夫瞪大眼睛看了看未婚妻:“留給你的!上帝!”

      盧小華微笑著凝視未婚夫?!皠e這樣看我?!蔽椿榉蛘f?!罢垊e那樣看我,求你了?!蔽椿榉蛘f。

      盧小華再次把臉轉向墓碑,“你不想知道上面寫了什么嗎?”

      “嗯,想,想知道?!蔽椿榉蚧瓴皇厣岬纳裆?/p>

      “把臉給她所愛的男人,否則,就不是好女人。”

      “我懂這些話,但不明白你為什么說這些?!?/p>

      盧小華說:“我想做個好女人?!彼拖骂^繼續(xù)說:“我不愛你,你走吧。”她抬起頭看著未婚夫,“別問為什么這是怎么回事之類的蠢話。謝謝你陪我來這兒?!?/p>

      當墓地只剩盧小華自己時,盧小華想到茍,“要去看看他?!北R小華小聲說。然后盧小華摸摸平滑涼潤的大理石碑,盧小華開始無聲地哭泣,她一邊哭一邊想起錦州的一個夜晚。

      后來的事:重逢

      1989年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錦州市公眾中的一部分紛紛擁向“士英橋洞”。人們擁擠在路基兩側形成一個兩端開口的圓圈。這種情形已經(jīng)多年不曾出現(xiàn)了,年紀大一些的可能會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某個日子,年紀再大些的可能還會記起四十年前的下午,十幾年前出生的人只能朦朧中閃出一種類似的回憶。這個下午意味著歷史名城正產(chǎn)生不同凡響的故事。人們在溫和陽光下注視路基上的中年人。

      中年人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肩膀上縫制著自制的少校銜肩章,胸前有兩枚人們不很熟悉的紀念章和軍功章,大蓋帽下的面孔因為激動出現(xiàn)偶爾的抽搐。中年人手持一面鮮艷的軍旗,軍徽同樣自制而成,風把軍旗吹開在中年人頭頂巨響飄舞。中年人口中喊著只有正規(guī)軍人才會發(fā)出的口令,雙腳踏出啪啪響聲,路基上的浮土在訓練有素的正步行進中迸起團團塵霧。圍觀的人群保持著圖形隨中年人移動,嬉笑的面孔和悲憫的臉在陽光下開始滲出汗水。

      中年人立定,向人群敬標準的軍禮,向右看,向前看,稍息,立正。他頓挫有致地完成了一系列隊列動作,然后開始講話:

      “同胞們,父老鄉(xiāng)親們,多年來,中國人民一直是越南人民最友好的朋友,中國一直是越南最可靠的后方,但是,自從黎筍當局推行地區(qū)霸權主義政策以來,越中關系急劇惡化,越南軍隊不斷對我邊境進行侵犯,甚至開槍開炮打死打傷中國境內(nèi)和平居民和執(zhí)行正常巡邏任務的邊防戰(zhàn)士。中國人民子弟兵歷來堅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則。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英勇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奉祖國人民之命,于1979年2月17日對越南侵略者進行了自衛(wèi)還擊。號稱‘第三軍事大國的越南軍隊,在解放軍面前丟盔卸甲狼狽逃竄……”

      半小時后,演講人作了一套隊列動作之后沿鐵路向西走出城市,圍觀的人也一哄散去。一個姑娘沒有離開,她倚著橋洞旁邊的一棵樹默默飲泣,姑娘背著一只藍灰色牛仔布旅行包,穿一雙半高腰“阿迪達斯”運動鞋,短褲下面的大腿呈橄欖色交叉站立。

      1989年5月中旬的這天下午,盧小華跳下11次特快列車急匆匆出了站臺。盧小華離開錦州的這段時間,會經(jīng)常想到茍,她努力使自己忘記但沒有成功。在北京,當同學們都“革命”的時候,盧小華躲在房間里給奶奶、給林文一封又一封寫信,然后撕掉。余下的時間盧小華就和思念茍作斗爭。同學們安靜下來的時候,盧小華卻無法心平氣和,她決心去錦州找茍。盧小華不告而別。

      錦州的白天一如既往大風起兮塵飛揚,盧小華出了車站向西直奔茍的單位。走到“士英橋洞”這就看見了喧嚷的人群擁上路基,接著她看見了站在最高處揮舞軍旗的中年冒牌軍人。盧小華擠進人群邊緣停住,她晃了晃倚在一株樹旁。

      盧小華認為看見了,那個講述中越戰(zhàn)爭史的人。

      盧小華想起錦州的那個夜晚。

      選自《天津文學》1992年第9期

      原刊責編 康 弘

      本刊責編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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