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琰
蘇教版現(xiàn)代散文選讀教材選入的《云南冬天的樹林》是當代詩人于堅的散文力作,也是同類散文中閱讀難度最大的一篇。作者在寫作時擺脫或者棄絕了散文寫作所慣常使用的藝術(shù)手法和表現(xiàn)程式,呈現(xiàn)出一種詩性的“感覺化”的傾向。因其有著強烈的感性的特點,使得習慣在閱讀中去探究體味文本“微言大義”的讀者,往往就會覺得本文搖曳生姿但撲朔迷離,晦澀難懂。
要突破這個閱讀障礙,就必須從于堅所秉持和堅守的文學理念入手。于堅,中國當代詩壇“第三代詩人”的代表人物。20世紀80年代中期,于堅和韓東、丁當創(chuàng)辦了《他們》雜志,繼而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詩歌派別“他們派”,成為繼朦朧詩思潮后眾多“新生代詩”中的佼佼者。
于堅說:“詩歌已經(jīng)到達那片隱藏在普通人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底下的個人心靈的大海。”他力主反對詩歌高居象牙之塔,扮演“精神貴族的角色”,應(yīng)當回歸平民感、日常性。提倡詩歌不應(yīng)當服務(wù)于政治、文化和歷史,而要消解所有常規(guī)意義的附屬,真實地反映詩人生命個體以及靈動的感覺。當文學不再刻意表現(xiàn)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功利時,作者才能質(zhì)樸和真實地感受生命體驗。應(yīng)該說,《云南冬天的樹林》生動有力地彰顯著于堅所持守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理想。
《云南冬天的樹林》在教材中隸屬于“文字繪出的圖畫”專題,本專題的內(nèi)涵指向應(yīng)是:用文字反映作家對于自然的印象和理解?!拔淖帧笔钦Z言文字,指向語文的特質(zhì),遣詞造句和表達手法等均屬于這個范疇;“圖畫”是自然界的景物或場景,寄寓了作家的情感和理解,蘊含著作品的主題思想。因此,本文解讀仍然要遵循從語言文字入手,揣摩和體會作家的情感和思想,繼而把握主旨的一般閱讀規(guī)律。
在實際操作中,在安排學生充分預(yù)習的前提下,教師可遵循長文短教的傳統(tǒng),散文行文時的變幻決定了本篇的重點不在了解謀篇布局,教師可嘗試通過把握作品寓意最晦澀也最深刻的篇幅——第4段到第7段——內(nèi)涵的方式,使得學生能夠窺一斑而見全豹。
文章第4段寫到“你也會看到一兩片葉子,幾百片葉子,從某棵樹上不祥地落下來,但你永遠看不到它們?nèi)w死去,看不見它們作為集體,作為‘樹葉這個詞的死亡?!?,永遠只是單個的,……時間并不強迫樹葉們在預(yù)定的時刻(冬天)一齊死去。每一片葉子的死亡,僅僅是這片葉子的死亡……它并不指望自己的離去同時也是一整個季節(jié)的結(jié)束。”在這段看似瑣碎的表達中,讀者能體驗到的是作者在這里企圖將個體從集體的籠罩中割裂獨立出來。一片葉子的死亡,僅僅只是個體的死亡,和集體無關(guān),因而也和意義無關(guān)。讀者大可不必大發(fā)“一葉落而知秋”的感慨,亦不必帶著自憐心態(tài)去營造和“荒涼”“蕭瑟”“生命無?!钡扔嘘P(guān)的傷感情懷。死,是個體的死,也是自然的死。在這里,死亡和生命一樣,只是自然在演進過程中的一個必然環(huán)節(jié),我們無法回避,也無需震驚?!斑B綿不斷的死亡和連綿不斷的生命在云南的每一個季節(jié)共存,死去的像存在的一樣燦爛而令人印象深刻。”作者用文字昭示,在自然中,生與死有著同等的價值。相對于生之繁華,史鐵生認為“死亡,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 。中國哲人認為“未知生,焉知死”,西方哲人或更認可“未知死,焉知生”,二者殊途同歸??梢?,對人生有洞徹的思想者,在生與死——這看似兩個極端上保持著出奇的一致性。
文章又用精微、細致的筆觸將一片樹葉落下的過程描摹得無比細膩。在大段的描寫中,有一些作者著意強調(diào)的詞匯反復(fù)出現(xiàn),諸如“它忽然就離開了那綠色的屬性,離開了它的‘本質(zhì),離開了樹干上那無邊無際的集體,選擇了它自己內(nèi)在的、從未裸露過的深紅或者褐黑。……在它自己的時間內(nèi),這片樹葉忽然就從那綠色的大陸上騰飛而起,……一片葉子自有它自己的落下……它從它的角度,經(jīng)過風的厚處和薄處……那不是來自某種心情、某種傷心或依戀,而是它對自身的把握?!瓕嶋H上,死亡并不存在,生命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片葉子……”在這里,作者企圖展現(xiàn)的是一片葉子落下的客觀自然的狀態(tài),于堅嘗試去除所有人為的情感態(tài)度,“子非魚,亦非我”,唯有從葉子的角度,只是那片正在落下的葉子的角度,去描繪一個單純而獨特的事件,才是最客觀的還原方式。
也許,要完全擺脫文化和審美所賦予我們的所有“聯(lián)想、體會和感悟”是一場艱難的自我蛻變,陳規(guī)陋習總是陰險地制約著疾馳的腳步。文本中,于堅并未掩飾,甚至是過于坦白地呈現(xiàn)了自己與自己的戰(zhàn)爭?!斑@片樹葉忽然就從那綠色的大陸上騰飛而起,像一只金蝶。但它并不是金蝶……”那片落葉,翩然落下,“像一只金蝶”,這種通俗的修辭是文化與審美的習得,這樣的聯(lián)想和感受并不是觀察著這片樹葉落下的人的直觀感受,而是他從前人那里借鑒來的感受,是固化了的、陳舊的印象。如果因循前人慣性般地使用這樣的修辭,只會讓表達僵化,更會讓感受僵化,于是于堅鄭重重申“但它并不是金蝶”,粉碎了這種感覺桎梏。
每個人都曾目睹過一片樹葉的落下,但每個人在不同的情境下感受又都不同。作者在描繪時如果不呈現(xiàn)主觀印象,而只從客觀景物本身著眼,就會調(diào)動起讀者的某種經(jīng)驗,將其帶入到過去的某個瞬間,這就是“生動形象”,是一種不設(shè)障礙,直達內(nèi)心的表達方式,將想象的權(quán)利還給讀者,能帶給讀者更宏大的審美空間。
接著,于堅又進一步表達了對語言的排斥態(tài)度。他說:“一片葉子的落下包含多少美麗的細節(jié)??!……一切細節(jié)都被抹去,只被概括為兩個字‘落葉。這些被叫做‘落葉的東西,……缺乏某種統(tǒng)一的調(diào)子,它們的豐富使‘落葉這個詞顯得無比空洞?!弊匀槐旧硎秦S富的,而語言使得它單一空洞。于堅清醒地覺察并揭示了真實感受與既有語言的矛盾對立。當我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使用到“落葉”這個詞時,往往會聯(lián)想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于是一系列蕭瑟凄涼滄桑落寞的感受會涌來,這樣的聯(lián)想使得我們只能將思維固定在“傷感,悲涼”上,局限了一個人在面對事物時應(yīng)有的特殊感受,因此,反而干擾了真正的情感體會和傳達。
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感嘆道“自然的美是無限的,而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 。感受到的美都是有限的,更何況又要通過語言媒介再去傳達出的美。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將思想付諸語言,就像高大的杉樹對抗暴風雪一樣”,魯迅先生也曾說過“我閉口便覺充實,我開口便覺空虛”。在日常交流中,我們習慣性地從大眾的通俗的角度和語言去審視和表達事物,這實際上也在抹殺個體感受和體驗,久而久之,我們感知和表達的獨特性就在惰性中逐漸麻木和消失,我們只能用單調(diào)的公眾語言去形容自己的情感。所以,語言對于審美來說,有時是一種“阻礙”和“遮蔽”。
在整篇文本中,于堅都在印證和強化他的關(guān)于消解意義,回歸感覺的文學理念。于堅描述了自己對自然的純真注視和傾聽,表達了對自然、生命與死亡的獨特理解,從這個層面上講,于堅確實做到了去除偽飾,還原本真。
但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就存在獨特性和多樣性?!扒逅鲕饺?,天然去雕飾”是一種美,“濃妝淡抹”亦是一種美。是“再現(xiàn)”還是“表現(xiàn)”在文學表達上也難分伯仲??ǚ蚩ㄕf:“有天堂,但沒有道路。”只是對于每一個在這條道路上不斷摸索并孜孜以求的人們,我們都要給予充分的理解和最大的敬意。也許,這也是《云南冬天的樹林》想帶給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