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書紅
(佛山科學技術學院 文學院,廣東 佛山 528000)
戲曲語言的核心是唱詞,粵劇也不外乎此,但從語言文字學的角度,來正面深入研究粵劇語言的文章,一直是少之又少。筆者在《論粵劇的危機與粵劇語言藝術的創(chuàng)新》[1]一文中,對新形勢下粵劇所面臨的發(fā)展機遇和潛在的危機等進行過論述,這里再嘗試從粵劇唱詞這一方面來對粵劇的語言藝術作些補充探討。
粵劇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其間產(chǎn)生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作品??梢詫W習借鑒這些優(yōu)秀作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同時在新形勢下又得多方探索,不斷創(chuàng)新,承前啟后,精益求精。具體到粵劇語言方面,可以從語言本身的要素及駕馭語言的技巧手段兩大方面來把握。語言本身的三要素是語音、詞匯、語法,所以要想把握好語言,必須注意到這三個方面。另外從組織和運用語言的手段來講,要想使寫出來的句子有文采,還必須注意施加適當?shù)男揶o。
唱詞的語音,重點是要注意其押韻和平仄,使之與粵劇的樂曲完美協(xié)調。例如潘邦榛《解決粵劇編劇問題的對策》[2]一文提到:
今年初佛山青年粵劇團公演了《小周后》一劇,筆者觀后,既贊賞該劇編得有較強的震撼力,也感到仍有不足,其中我注意到了該劇“殉情”一場有段頗長的主要唱段,開頭是全劇僅有的一段[反線二黃],以“說什么,來生再把,再把情愛相酬”作起句,以“酬”字押韻,作下句唱;接著一句“說什么你我夫妻……將約踐”,以“踐”字押韻,作上句唱;下一句“記否圍城……當天自嫁夫”,以“夫”字押韻,作下句唱;再至尾句“我說過……此生陪伴你,伴你走到底”,以“底”字押韻,又作下句唱(此一句與上面一句的長拖腔均以“尺”為結束音)。這樣的安排,可說是完全破了格,既脫了韻(也就是不押韻),又重復連用兩個下句,并以仄聲字(“底”)拉下句的腔,聽來實在頗為別扭。……這段唱詞是作者——外省的一位編劇寫的,……這位外省編劇并不了解粵劇音樂唱腔。
如果沒有注意和運用好押韻與平仄,就會出現(xiàn)唱詞與樂曲之間的脫節(jié),使人“聽來實在頗為別扭”。
除了唱詞的押韻和平仄尤其要注意外,根據(jù)情節(jié)需要,適當?shù)匕才乓恍╇p聲(如:鴛鴦、倜儻、繽紛等)、疊韻(如:逍遙、窈窕、彷徨等)、重疊(如:嬌嬌、娜娜、盈盈、朝朝暮暮、昏昏沉沉等)的唱詞,也能增強感染力,達到更好的表達效果。
此外,還需依據(jù)所要表達的情感類別,來合理地選擇韻類。例如康莊、強疆這些韻類,最能表現(xiàn)出慷慨激昂、憤恨悲壯的情調,寒安、蘭珊這些韻類,最能表現(xiàn)出冷清凄涼、纏綿哀傷的情調,等等。
詞匯方面的重點,是要注意書面語和口語,以及方言與民族共同語的的差別及其選擇,因人而異。
書面語和口語的格調及表達效果,是有很大差別的。如果不能慎重恰當?shù)剡x擇,就會影響到整篇的格調和協(xié)調性。這里最重要的,首先應是從整體原則上來把握書面語和口語詞匯的使用比例,例如我們可以首先將觀眾定位為三個不同的層次,即低俗的、中等的、高雅的三個檔次,然后再以此來決定整篇唱詞中,是以書面語為主,還是以口語詞為主。其次重要的,是從整體原則上來把握書面語和口語詞匯的使用對象,即哪些人應以口語詞為主,哪些人應以書面語為主,依據(jù)不同人物的身份、性格等,來安排其言語之雅俗。
才子佳人的唱詞,自然要高雅脫俗,文采裴然。例如《洛神》中曹植見到化為洛水女神的甄玉嬋時說道: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光曜秋菊,華茂春松。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渠出綠波……
這段語句,化用了曹植《洛神賦》中“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顯得更加地簡潔凝煉,又不失其原有的高雅格調,超凡脫俗,文采裴然,非常適合曹植的身份和涵養(yǎng)。
再如《三脫狀元袍》中的第“二脫”,趙天穎唱道:
三更捉人四更放,走出了閻王殿,登上天子堂。官袍加在囚衣上,官官賊賊一身當。一本糊涂公案,我這頭名狀元郎,棍棒交加打上龍虎榜!——真稀罕!昨日這玉帶蘭袍映眼亮,今宵這蘭袍玉帶閃寒光。只怕這官袍好比云煙蕩,罡風起,未知吹去何方?”
這段語句,也極富文采。但趙天穎畢竟是由落魄秀歷經(jīng)曲折才得中狀元的,所以其身份地位、文學修養(yǎng)、興趣愛好,自然要較出身貴族,自幼受過良好教育的曹植,有所不同,可以說,又低了一個檔次。所以其唱詞語句,不可能像曹植那樣,超凡脫俗,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不可能像曹植所說的那些話一樣,有些使普通人看不懂,不知所云。所以趙天穎的這段唱詞,雖然也極富文采,符合其狀元郎身份,但同時更多地是運用了許多下層人物的語句,可以說,它仍然是以本色派為主的,而非像《洛神賦》那樣,是以文采派為主的。這種語言上的運用差別,說明這兩個劇本的創(chuàng)作者,在這些段落,很好地把握了因人而異安排語句的要點。值得后來者揣摩學習。
下層人物的唱詞,自然要通俗淺陋,樸實平易。例如在傳統(tǒng)粵劇《蛋家妹賣馬蹄》中蛋家妹這樣唱道:
賣生果奴這里逐個數(shù)齊,
正月金桔兼賣瓜子,
二三月賣蔗還有天津雪梨。
四五月櫻嘴桃黑葉荔枝,
增城掛綠糯米糍,
六七月石峽龍眼人人幫襯來燒衣,
還有白花芒果、花地楊桃淡水沙梨。
八九月至好賣雞心柿,
桑麻柚人人買來賞月時。
十月賣來四會柑與共新會橙真好蜜味,
倉頭柳橙味更清奇。
十一月香蕉嫌其過氣,
倒不轉賣這風干馬蹄。
這段唱詞在語言上通俗淺陋,樸實平易,完全是本色派的表達方法,而無多少文采可言,這恰好符合蛋家妹的身份和職業(yè),將賣瓜果雜貨的小攤販形象,刻劃得貼切入微。
當然,即使是這種本色派的語言,也絕不能只是現(xiàn)實生活中語言的簡單記錄,而必須是經(jīng)過選擇、提煉、加工的文學語言,要比現(xiàn)實生活中的語言提高一個檔次,而不能僅僅停留在原生態(tài)的低俗無聊層次上。這一點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論述過了。這是尤其要引起注意的一點,也是現(xiàn)在新創(chuàng)作的一些粵劇節(jié)目中一個流行的通病。我們看蛋家妹的這段唱詞,雖然是本色派的語言,但是也運用了“嵌字”(數(shù)字)、押韻等藝術手法,所以它雖來源于生活,其實又進行了加工,高于生活,這一點也是值得后來者學習、效仿的。
語法方面,重點是要確保使用規(guī)范語法,避免語法病句的出現(xiàn)。例如 “將你來命殞”,意思是指“將你打死”,但這既非普通話語法,亦非粵語方言語法。但是這類語法錯誤現(xiàn)象,在粵劇唱詞中還有不少。
其次是要注意實詞和虛詞在表情達意上的差別,實實虛虛,合理搭配。清代劉淇《助字辨略·自序》中說:“構文之道,不過實字虛字兩端,實字其體骨,而虛字其性情也。蓋文以代言,取肖神理,抗墜之際,軒輊異情,虛字一乖,判于燕越?!背浞终f明了虛詞的重要性。虛詞的意義雖然比較虛泛空靈,但其所起的語法作用和表情達意作用,卻是不可小覷的。恰當?shù)剡\用虛詞,往往可以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使語句靈活有生氣,感情斐然有情趣,前后搭配有呼應,等等。例如《胡不歸之哭墳》中的一段:
胡、胡不蹄?胡、胡不歸?杜鵑啼,聲聲泣血桃花底,最慘悽、最慘悽。杜鵑啼,堪嗟嘆、人間今何世?聽復聽兮,懷鄉(xiāng)客子望春歸,聽復聽兮,樓頭少婦傷春逝,那子規(guī)底事撩人嗚嗚啼?嗚嗚啼。底事聲聲胡、胡不歸?胡、胡不歸?
其中的“胡”、“不”、“最”、“堪”、“嗟嘆”、“何”、“復”、“兮”、“那”、“底”、“嗚嗚”都是虛詞,在傳情達意上,都起到了很細致獨特的作用?!爸跽咭惨友稍?,若會安排是秀才。”說的就是如果虛詞安排得好,詞曲的聲情就可以被發(fā)揮得更好。
再次是要注意語序的安排。詩詞曲賦由于受其體制所限,不能像散文那樣形式自由,因此有些語句必須合理調整一下語序,才能符合平仄、押韻、合樂等方面的要求。例如杜甫《月夜》中的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李商隱《安定城樓》中的“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其正常語序應是“香霧濕云鬟,清輝寒玉臂”和“永憶白發(fā)歸江湖,欲入扁舟回天地”?;泟≈械某~,亦是如此,所以不能不重視其在語序方面的合理安排。例如:
66 1 2 3 5 35 6 5 61 6 5 3 56 2
遙 夜 沉 沉 滿 幕 霜,有 時 歸 夢 到 家 鄉(xiāng)
√ × × × √ √ √ × × √ × × √ × (宋宇文虛中《明志》)
這一段依照樂譜,用普通話唱來非常自然,但用廣州語音唱來則拗口難聽,因其中“夜”、“沉”、“有”、“時”、“夢”、“到”、“鄉(xiāng)”等字都不合樂(√表示合樂,×表示不合樂),只有通過更改語序和字詞,才能達到既保留原意、又能以廣州話流利演唱的效果:
66 1 2 3 5 35 6 5 61 6 5 3 56 2
沉 沉 遙 夜 滿 幕 霜,故 鄉(xiāng) 千 里 夢 渺 茫
√ √ √ √ √ √ √ √ √ √ √ √ √ √
此外還要注意句式上的長短參差。粵劇中的梆黃,大多采用整齊句式,表現(xiàn)出其整齊美;而粵劇中的小曲,則大多采用散句,長短不一,表現(xiàn)出其參差美。這是一個應該注意的大體原則問題。
“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要想使寫出來的句子有文采,還必須掌握組織和運用語言的技巧,注意施加適當?shù)男揶o。否則,“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就缺乏應有的吸引力。常見的修辭方式,例如比喻、夸張、引用、借代、對偶、頂真、回環(huán)、重疊、起興、連文等,應該依據(jù)不同的場合和表達效果,進行適當?shù)膭?chuàng)造和安排。這些方式運用得好,就可以有效增強作品的表現(xiàn)力,使得語言更加生動活潑,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更加鮮明突出,感情更加強烈真摯,作品也更富有感染力,更容易引起觀眾的贊嘆、欽佩與共鳴。
劉曉云在《粵劇唱詞修辭研究》[3]一文中,統(tǒng)計了五十首粵劇作品不同修辭格的分布情況:
比喻 對偶 復迭 夸張 頂真 排比 層遞 比擬回文
這一方面說明,這五十首粵劇作品中,大多數(shù)都注意運用了其中一種或多種修辭格,其中比喻、對偶相對而言是運用得最多的;但是另一方面也說明,修辭格的種類和數(shù)量,使用得還不夠,像比喻這種最常見的修辭格,起碼其中還有5首作品沒有運用,其次運用得最多的對偶,也有一半左右的作品中沒有運用,其余種類的修辭格,運用得就更少了。所以在今后新創(chuàng)作的粵劇作品中,修辭格的使用種類、使用數(shù)量,還應該適當增加、普及,雖然不是運用得越多就說明越好,但一部作品中如果一種修辭格也沒有運用的,絕對不會是一部上檔次的好作品。
當然,要全面改進粵劇,除了以上唱詞方面的改進外,也要結合其它多種手段。例如舞美、燈光、流行音樂、聲光電等一些現(xiàn)代時尚性的元素,但是要注意,這些都只能是花絮,都只能是輔助,而絕不能喧賓奪主,否則就會流于形式,露于輕浮。戲曲真正核心性的東西,仍然是語言(主要是唱詞)、情節(jié)、曲樂、唱腔等方面的設計和表達。
有人認為,社會的現(xiàn)代化和高速發(fā)展,對傳統(tǒng)文化在客觀上起著銷解作用,這是工業(yè)文明取代農(nóng)業(yè)文明所必需付出的代價。這種觀點,一方面反映了大多數(shù)的社會現(xiàn)實情況,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看到,現(xiàn)代文化是在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上一步一步地發(fā)展而來的,二者之間并沒有截然的斷層和鴻溝,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過改良后,可以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有的變得更加活躍,更有吸引力?!白儎t通,不變則窮”,消亡的,是那些不變或不會變的,獲得新生的,是那些會變的。在某種傳統(tǒng)文化處于銷解衰亡過程中時,我們所能做的,尤其是承擔著文化傳承使命的知識群體所能做的,應該是盡量減小這種付出代價,延緩其衰亡速度,積極探討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怎樣更好地保存、傳承、轉化傳統(tǒng)文化,努力嘗試將傳統(tǒng)文化推陳出新,發(fā)揚光大,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盡顯文人士子傳承文化的本色??上驳氖?,近些年來,對粵劇搶救和改革、創(chuàng)新的呼聲越來越高,許多有識之士為此前后奔走,做了許多卓有成效的工作,很好地詮釋和體現(xiàn)了這一本色,令人欽佩,但需要更多人尤其是專業(yè)精通人士的配合支持。
[1]蔣書紅.論粵劇的危機與粵劇語言藝術的創(chuàng)新[J].文化遺產(chǎn),2010(03).
[2]潘邦榛.解決粵劇編劇問題的對策[J].南國紅豆,2005(02).
[3]劉曉云.粵劇唱詞修辭研究[D].廣州:暨南大學,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