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紹皇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楊慎的雜劇作品自明代以來就爭議不斷,爭議的主要焦點在于楊慎雜劇的著作權問題。由于歷史的緣由,署名楊慎創(chuàng)作的雜劇作品和署名許潮、陳自得的作品存在較大的爭議,既有作品本身著作權的問題,如《太和記》和許潮《泰和記》的著作權官司爭議,也有作品傳刻、抄襲等爭議問題,如楊慎《宴清都洞天玄記》和陳自得《證無為作太平仙記》以及蘭茂《性天風月通玄記》之間傳刻、抄襲等相關問題。按照現有對楊慎研究的相關資料,可以把楊慎創(chuàng)作或署名楊慎創(chuàng)作的作品劃分為如下三類:其一,基本上肯定為楊慎作品的,如《洞天玄記》。其二,存在較大爭議的作品,如《太和記》之種種短劇。其三,基本否定為楊慎作品的,如《五全記》之流。清代姚燮《今樂考證》著錄十“國朝院本”類“笠閣評目無名氏院本”條著錄記載:“《五全記》,托明楊升庵名?!蓖瑯釉谇宕议w漁翁著《笠閣批評舊戲目》中亦認為“《五全記》,托楊升庵作”,并根據自己的評判標準將此劇定位于“上中”的藝術水平。王文才著的《楊慎學譜·學譜中·升庵著述錄》中沿襲以上兩書觀點以“補目”形式著錄了此劇。因此,此劇不屬于楊慎之作已是定論無疑。
一
至于《太和記》(《泰和記》)一劇的問題,歷來爭論不休。關于此劇最早的文獻記載是明代呂天成的《曲品》,他在《曲品》卷下“中中品”著錄此劇為“許時泉,所著傳奇一本”。并品論《泰和記》形式體制、內容特色為“每出一事,似劇體,按歲月,選佳事,裁制新異,詞調充雅,可謂滿志”。周貽白在《中國戲劇史長編》中據此明言“然則《太和》固非楊慎所作”[1]336,贊同許潮為《太和記》作者。清代無名氏著《傳奇匯考標目》亦沿襲呂天成《曲品》著錄許潮《泰和》劇一種。同樣是明代的文人沈德符對此劇傳為楊慎之作曾有詳細記載并提出強烈質疑,其在《顧曲雜言》“太和記”條說:
向年曾見刻本 《太和記》,按二十四氣,每季填詞六折,用六古人故事,每事必具始終,每人必有本末。出既蔓衍,詞復冗長,若當場演之,一折可了一更漏,雖似出博洽人手,然非本色當行;又南曲居十之八,不可入弦索。后聞之一先輩云:“是升庵太史筆?!蔽粗环?。翊國公郭勛亦刻有《太和傳》,郭以科道聚劾,下鎮(zhèn)撫司究問,尋奉世宗圣旨:“勛曾贊大禮,并刻大傳奇”,可知。然余未見郭書,不敢臆斷。且北詞九宮譜,本名《太和正音》,又似與音律相關,未可曉也。楊升庵生平填詞甚工,遠出《太和》之上;今所傳俱小令,而大套則失之矣。曾見楊親筆改訂祝枝山 《詠月》“玉盤金餅”一套,竄易甚多,如“西廂待月,斷送鶯鶯”,改為“成就鶯鶯”。余不盡記矣。[2]
沈德符根據楊慎“生平填詞甚工,遠出《太和》之上”而不敢盡信“先輩”之言“是升庵太史筆”。甚至認為郭勛有刻《太和傳》傳奇之可能。周貽白先生也根據自己的考訂認為《太和記》“必為較早一本‘雜劇式的傳奇’”,盡管郭勛以刊刻小說“最為知名”,但也刊刻過《雍熙樂府》一類的書,再加上“沈氏見到此書刻本時,作者姓名已不能確指,而必待先輩告以系楊升庵筆,則其書流傳甚早”,故不排除沈氏所見之刻本“或即郭勛所刻亦未可知”[1]337-338。王文才在《楊慎學譜·學譜中·升庵著述錄》中對此劇亦多加考辨,總體上也否定此劇為楊慎之作。其在談到沈氏之論時云:“然沈德符謂出升庵,原系傳聞,且疑慎詞不若是劇之拙,本屬難信,而后世之稱為慎作者,皆據此以歸之?!笨梢姡跷牟畔壬J為之所以會出現后來著錄此劇為楊慎所作的局面,“皆據此以歸之”,把責任歸到沈氏之傳聞上。同時還具體考辨其誤傳之由為:“案升庵嘗寫《二十四氣歌》卷子,未知誰作,見徐宏祖《滇游日記》;又于滇中得索靖《月儀帖》,每月二條,計當二十四條,而為之跋,傳者似即誤此為劇,傳會為演二十四氣故事之《太和記》。《也是園書目》卷十著錄:‘楊升庵《泰和記》四卷’,徑歸慎撰;其后《今樂考證》、《重訂曲??偰俊贰ⅰ肚洝方灶}慎作,是初出傳聞,漸成實據矣。”[3]
然而,清代焦循在《劇說》中卻有楊慎創(chuàng)作《太和記》一劇①的記載:
余嘗憾元人曲不及東方曼倩事,或有之而不傳也。明楊升庵有《割肉遺細君》一折,又茅孝若撰《辟戟諫董偃》事,皆本正史演之。[4]142-143
近伶人所演《陳仲子》一折,向疑出《東郭記》;乃檢之,實無是也。今得楊升庵所撰《太和記》,是折乃出其中。甚矣,博物之難也。[4]151
此種記載或許受沈氏著錄之影響,或許楊慎真的創(chuàng)作過《太和記》一劇,限于文獻,已難分辨清晰。清代李斗撰《揚州畫舫錄》卷五認為《蘭亭會》《太和記》“以上二種,楊慎作”,不過清代黃文旸原編、無名氏重訂、管庭芬校錄《重訂曲??偰俊穭t更加將這件著作權官司復雜化了,其在該書“明人雜劇”類“許潮”條下著錄“《武臨春》、《龍山宴》、《午日吟》、《南樓月》、《赤壁游》(國朝無名氏作同名)、《同甲會》、《寫風情》、《蘭亭會》(或誤刊楊慎作)”等八種;“楊慎”條下著錄:“《太和記》,凡二十四折,故事六種,每事四折”,在原目后附有“逸出總目之外”的楊慎雜劇《洞天玄記》一種,故該書共著錄楊慎雜劇兩種;而在“明人傳奇”類“許潮”條下還著錄許潮《泰和記》一種??梢娮髡撸ň幷撸┦前选短陀洝泛汀短┖陀洝穮^(qū)別為兩種不同的戲劇樣式,《太和記》為雜劇,是楊慎編撰的,《泰和記》是傳奇,為許潮撰寫。周貽白據此認為“《曲海目》系黃文旸編,成于清乾嘉間,如果不是弄錯了,便當各有所見。則《太和》與《泰和》,似乎有兩本的可能”[1]337。這表面上似乎解決了爭議已久的著作權問題,但不知所據為何,沒有提供更加確切的文獻支撐,難以使人信服。故王文才在《楊慎學譜·學譜中·升庵著述錄》“太和記”條云此種“既言《蘭亭》一折‘或誤刊楊慎作’,又強分《太和》為楊雜劇,《泰和》為許傳奇”的做法,“是節(jié)外生枝,欲折衷兩全之也”。
不管是呂天成《曲品》著錄《泰和記》為許潮作品,還是沈德符《顧曲雜言》記載傳聞《太和記》為楊太史升庵之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此劇作者的歸屬問題在明代已經較有爭議了,后來更是眾說紛紜。就現在學界研究的情況而言,絕大多數都認為此劇非楊慎之作。吳梅《中國戲曲概論》、青木正兒《中國近世戲曲史》、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戚世雋《明代雜劇研究》等均持此種觀點,但多為間接的推論結果,如戚世雋在《明代雜劇研究》中說:“在嘉靖時代,北劇的規(guī)則尚未完全破壞,此劇更似嘉靖以后南雜劇的創(chuàng)作風格,因此不類楊慎手筆?!盵5]要徹底解決《太和記》的著作權問題還有賴于新的直接文獻之發(fā)掘??偠灾还堋短陀洝纷髡邽檎l,我們根據現有資料和殘存劇本可以明了如下幾個問題。
其一,《太和記》是由24種劇本組成的雜劇合集,且很可能出自一人手筆。據沈德符《顧曲雜言》和呂天成《曲品》記載,《太和記》按照歲月選擇題材,一共包括24種雜劇,每本皆為一折。而據《盛明雜劇二集》所保存的題為許潮所作的《武臨春》、《寫風情》等7種短劇和直書為“巴蜀升庵楊慎編”的《蘭亭會》一劇,“按之體例及文辭,此八種實為一人手筆”,是“一本單折雜劇的總集”[6]260。“且照劇情所示,如《武臨春》有‘今是二月花朝節(jié)’句,《蘭亭會》亦有‘今日三月上巳節(jié)令’句,他如《寫風情》為四月,《午日吟》為五月,《赤壁游》為七月,《南樓月》為八月,《龍山宴》為九月,《同甲會》為十月,在劇詞中俱加點明,不管作者為楊為許,這八種雜劇之為一個計劃之下完成的作品,則斷然無疑”[1]337-338。因此我們甚至可以大膽推測,《太和記》所收24種雜劇亦是“為一人手筆”。
其二,《太和記》的題材選擇具有明顯的歷史化傾向。就現存的《太和記》劇本和存目來看,《太和記》諸劇皆是“以一折短劇寫歷史上的人物故事,其人其事皆有所本”,“作者借歷史故事傳說,或寫文人韻事,或作游宴歡會,或是隱居樂道,或者神仙道化”[7]232,藉此來敘寫自己的情懷,抒發(fā)人生感慨,寄托政治理想。
其三,《太和記》在戲劇史上的意義不在于其作者為誰,而在于其形式體制的獨特性和開創(chuàng)性。《太和記》作為明代較早的一部雜劇合集,其“值得注意之處不僅在于意義獨特,更多的還是其形式,即在同一主題內將如此多的短劇匯集在一起,這對當時和后世的短劇創(chuàng)作均具有一定的影響”[7]232。這種“以許多折衍許多故事而合為一本”的戲劇操作形式,相對于“一折譜一事”的雜劇體制而言,是一種“更為前所未見”的雜劇新形式?!白源梭w興,雜劇的撰作,又造成另一風氣,傳奇這一名詞已不復是具有首尾的全本戲劇的稱謂。篇幅的長短,固和雜劇沒有什么分別,即雜劇本身也被傳奇的形式包含了,這不僅是兩者界限的泯除,實際上是整個戲劇在體制上的一種進步。”[1]338“這種形式,雖與王久思《中山狼》院本相近,實際上或系根據當時舞臺上演情況所作安排,因其在演出時可以連演多出,也可以選演幾出,隨時可作伸縮之故。”[6]260
二
楊慎另一代表性的雜劇作品《洞天玄記》,從歷史文獻的各種記載來看,多題楊慎撰,《揚州畫舫錄》卷五更直接標明“《洞天元記》(“元”乃“玄”字之避諱。筆者注),明楊慎作”[8],故目前學界研究者多肯定為楊慎之作。該劇雖沒有遇到類似《太和記》般直接的著作權問題,但是也牽涉到了與著作權相關的刊刻偽托和竄改抄襲的迷局之中,歷來聚訟紛紜。關于此劇糾紛,歸納起來,主要有三。
其一,楊慎《洞天玄記》沿襲蘭茂《性天風月通玄記》之說。吳曉鈴先生論蘭茂文,以為楊慎此劇似采自蘭茂《通玄記》。蘭茂,字芷庵,是明代英宗時云南的一位隱士,著有《滇南本草》等著作。曾經寫了一個《性天風月通玄記》的劇本。而鄧紹基主編的《中國古代戲曲文學辭典》“洞天玄記”條僅言此劇“與蘭茂《性天風月通玄記》情節(jié)相似”,未說其抄襲改編之意。
其二,書賈偽托楊慎之名撰著《洞天玄記》之說。王文才在對待《洞天玄記》是楊慎創(chuàng)作陳自得抄襲還是陳自得撰著楊慎抄襲的問題上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茲欲辨者,舊題慎作,不在被陳竊奪,而在楊蒙偽托。劇本陳作,坊刻假大名于升庵,又撰偽序反指陳竊于楊?!敝赋觥抖刺煨洝废瞪藤Z偽托楊慎之名以兜售,并非楊慎撰著。其理由有三:一是楊慎雜著眾多,廣涉各個領域,而唯獨探討劇文之處較少?!懊魅怂猩种觯m有是目,而升庵雜著亦包羅眾藝,然論劇文用字僅一二見”。二是從學術思想角度考察,《洞天玄記》“演唱道家之秘方,與升庵學術不合”。他認為“慎生平論學,力排虛妄,不佞佛,不崇道,敢為風氣先,所以成其英雄卓識”,但是“此劇卻闡玄悟道,一反常旨,遍檢升庵諸著,無一事可供旁證”,因此不像升庵撰著之作。三是從文筆的角度而言,《洞天玄記》“曲白冗瑣蕪雜,無一語似其文筆,即通俗如《歷代史略詞話》,亦自遠出其上”。綜此,王文才推測《洞天玄記》實乃“有人妄改陳作”,“以長生悟道之作強加之慎”,書前兩篇序文皆是偽作,同時逞斷“題序人劉浪仙即作偽者,各序皆其假造,故托于嘉靖之時”。王氏之論似乎言之確鑿,但細究之亦有不少難以自圓其說之處。因為王文才先生僅從文本外圍來推測《洞天玄記》乃書賈偽托楊慎之作,并沒有提供確鑿的直接文獻證明。加上其用以論證的三個理由從現今學界對楊慎的研究來看也未必全能成立。其一,用楊慎在論著中談論“劇文用字僅一二見”來說明其對戲劇的論述較少固然可以,但并不足以說明楊慎不能或不會創(chuàng)作戲劇。其二,王氏認為楊慎論學“力排虛妄,不佞佛,不崇道”,故不可能創(chuàng)作《洞天玄記》。說楊慎重視考證之實學,力避虛妄之說,倒是在理,但說其“不崇道”似乎不完全準確。因為就現在學界很多人的研究來看,楊慎這個人在謫戍滇南之后,實際上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②,況且從其《歷代史略詞話》中我們也深深感受到楊慎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痕跡。其三,關于楊慎偽托之說有無可能和必要的問題。偽托之人往往都是某一領域較有成就的大方之家。楊慎固然是明代赫赫有名的文學大家,其主要成就在于學術筆記和詩文領域,對戲劇的論述和創(chuàng)作實在不多,為何書賈不選在戲劇界有名的其他的文人作偽托,而偏偏選中楊慎這個半路出家的人呢?故偽托之說值得懷疑。況且,此劇創(chuàng)作之時(嘉靖二十年辛丑1541年)楊慎已經貶謫云南永昌17年之久(嘉靖三年1524年被貶),“楊升庵在謫戍中聲名未必很好”,故“假托他的名字之想也未必可靠”[9]。
其三,關于楊慎《洞天玄記》與陳自得《太平仙記》的復雜關系問題。一直以來,在學界就有《洞天玄記》和《太平仙記》誰抄襲誰的問題存在。大而言之,主要存在兩種意見:一是認為楊慎創(chuàng)作《洞天玄記》一劇,陳自得《太平仙記》抄襲、改進了楊慎《洞天玄記》一劇。此種說法主要來自于《洞天玄記》劉浪仙之序文。該序云:“世之贗書無限……假托名流,幻惑時輩,甚則公取人長,而據為己有,極可惡已。”認為《洞天玄記》被陳自得之徒竊為己有。《古本戲曲劇目提要》“太平仙記”條沿襲此種觀點,明確指出:“此劇與楊慎《洞天玄記》所演事跡相同,曲文賓白也大都相同?!短较捎洝房赡苁顷愖缘贸u楊慎《洞天玄記》而成。”二是楊慎并未創(chuàng)作《洞天玄記》一劇,而是明代書賈以陳自得舊本偽托,借楊慎大名以求其售。王文才即從序文之矛盾推究今流行《洞天玄記》一本,“實出假托,又偽撰序文,借慎大名以求售”,并認為這是“明代坊刻陋習如此”(《楊慎詞曲集》出版說明)。關于此種說法,前已駁斥,不贅述。
三
要弄清《洞天玄記》和《太平仙記》誰抄襲誰的問題,如果在沒有新的確切文獻資料佐證的前提下,不妨從兩個文本出發(fā),互相比勘二者之間的異同,或許能夠發(fā)現一些蛛絲馬跡,有助于解決《洞天玄記》與《太平仙記》二者之間的復雜問題。下面筆者就將兩劇之開場和第一折之內容為比較對象,以證二者之間的刪改情況。
其一,重起爐灶,改頭換尾。就開場部分而言,《太平仙記》刪去了《洞天玄記》的開場部分,直接以第一折正末上場,沒有交待故事主旨和起由的開場部分。而在第一折的改竄中,改動最大的也是首尾兩處唱詞。第一折開場由“道人”上場所云詩句,《洞天玄記》中稱:“家住形山東復東,此中何別芷珠宮。五云仙客形皆異,八洞煙花景不同。煉藥爐香金石氣,醮星壇冷薜蘿風。因聞大道修真訣,咫尺三清有路通?!倍凇短较捎洝分袆t重起爐灶改為:“道本無名強立名,個中悟者可修行。若還迷卻來時路,莫怪區(qū)區(qū)指不明。”又如《太平仙記》中第一折末尾袁忠所云之詩句亦將《洞天玄記》中的“[袁云]滿飲香醪說甚仙,眠花臥柳勝參玄。金齊北斗方為寶,力拔南山不怕天?!备某伞癧袁云]辭了形山那道人,旦求富貴莫教貧。各人打點營生計,緝訪何方有寶珍?!弊髡哌@樣改頭換尾的操作目的在于混淆人們視線,使人覺得《太平仙記》不同于《洞天玄記》。當然其改動首尾詩句之后,較之原來純粹描摹成道煉丹生活的詩句,更加突出在首尾詩句中宣揚道教思想的作用。
其二,審字選詞,增刪有度。在第一折中,《太平仙記》在很多地方的語句出現與《洞天玄記》不同的用字和用詞情況。很明顯的是,《太平仙記》對《洞天玄記》在運用字詞方面作了不少調整?;蛞蛲x或近義置換,如將“在”換成“于”、“師傅”換成“師父”、“得”換成“的”、“我”換成“俺”、“仙鶴”換成“黃鶴”、“課”換成“卦”等;或因異體置換,如“觔”與“筋”,“咱”與“喒”,“採揪”與“睬瞅”,均為異體字之間的置換;或為文字順序置換,如將“料想不空教老了我們”置換成“料想不教空老了我們”,語言更流暢,不再拗口,符合一般人的朗讀習慣和言說習慣。或是直接在《洞天玄記》的基礎上增刪文字而成的:如《太平仙記》刪減《洞天玄記》之文字,將“自從無始以來,得悟仙術,歸隱形山五氣洞中辦道”改成“自從無始以來得悟,歸隱形山五氣洞中辦道”,刪去“仙術”二字,語言更簡潔。又如《太平仙記》增添《洞天玄記》之文字,將“[道人云]壁間還有耳,窗外豈無人??催@廝也知賞月中秋,你玩賞止以醉為樂,忘生舍死,僅貪酒肉為甘”增加為“[道人云]賊呵,你知有己,不知有人。怎想壁間還有耳,窗外豈無人??催@廝們也知賞月中秋,你賞中秋,止知談笑為榮,醉飽為樂,忘生舍死,僅貪酒肉為甘”。增添之處,較之原文,文意更加順暢,音律更加和諧。
其三,角色科泛,理順清晰。在《洞天玄記》中,有很多地方人物角色發(fā)生混亂,使人難以把握住其中故事情節(jié),亦有不少地方存在科泛不簡潔或科泛對象指代不明的情況。《太平仙記》的作者陳自得結合《洞天玄記》原來的科泛基礎、根據自己對戲劇情節(jié)的理解,將《洞天玄記》中諸多角色不明、科泛混雜的地方進行了修飾潤色,使故事情節(jié)理順得更加清晰,人物舞臺表演情況更加具體細致。如下列兩例:
例1《洞天玄記》:
[僂羅開門看見道人科][云]你是誰人?到我此處,大呼小叫,有甚事干?[道人云]呵呵。你不識的我,我是形山道人。
《太平仙記》:
[僂羅做出見科][問云]你是甚人? 來俺這里,大呼小叫,有甚事?[正末呵呵大笑云]呵呵。你不認的我,我是形山道士。
例2《洞天玄記》:
[眾人起身接科][袁作揖][道人云]稽首稽首。[分坐畢勸酒科][道人云]貧道不飲。[袁云]此酒天之美祿,可以合歡,何故不飲?[道人云]此酒你不知,乃五百大戒之首,禍亂之根。故鴆酒盈杯,好飲人不顧其毒。……制人王法,斗勇徒安懼其身。慎之慎之,不飲不飲。
《太平仙記》:
[眾起身科][見科][云]先生祗揖。 [正末云]稽首稽首。[坐科][眾云]先生不棄,同飲三杯?[正末云]貧道不飲。[眾云]酒是天之美祿,何故不飲?[正末云]你不知,此酒乃五百大戒之首,禍亂之根。惟好嗜者愛飲之。故鴆酒盈杯,好飲人不顧其毒?!^人犯法,斗勇徒安惜其身。慎之慎之,不飲不飲。
從以上兩例可以窺見《太平仙記》在角色科泛上的調整是將《洞天玄記》科泛易混雜處或表述不甚明了處用簡短易明的科泛加以改寫,使之清晰明確。如例1中將“[僂亻羅開門看見道人科][云]”改為“[僂亻羅做出見科][問云]”,后者顯得更加簡練清晰;例2中的科泛“[眾人起身接科][袁作揖][道人云]稽首稽首。[分坐畢勸酒科][道人云]貧道不飲”顯得比較混雜,不易使讀者和聽眾明了其中的動作科泛,但將之改為“[眾起身科][見科][云]先生祗揖。[正末云]稽首稽首。[坐科][眾云]先生不棄,同飲三杯?[正末云]貧道不飲”之后,則線索清楚多了,人物關系亦更為清晰。
其四,根據文意,綜合調整。這種情況在《太平仙記》改動《洞天玄記》的過程中最多,因為本身《洞天玄記》是一個綜合各門藝術的戲劇文本,在改動的具體操作中,必然要根據整個戲劇文本來考察,不能只側重于某一個方面,所以,綜合調整的情況則尤多,試舉一例,窺豹一斑:
《洞天玄記》:
[袁云]來來,鉛汞是何物?易卦如何是卜?龍虎如何伏降?[馬云]昔日葘丘忻誅龍是舉手,李存孝打虎是擎拳。水銀是汞,黑錫是鉛……麻衣道者,鬼谷玉蟾。一卦算著,有福有緣,一卦不著,拽肩拽肩?!璠馬云]拽著肩兒且過一邊。[袁云]兄弟,料想咱今年去不成,我與你計較兩三句話說……[袁云]師傅,弟子有句話兒告稟……[道人云]那三件未完?[袁云]……二者齋戒未定;三者私取他人財物,未曾給送還主,到來年俺們自來,拜禮師傅。[道人云]你倒也說得是……
《太平仙記》:
[袁云]來來,你說鉛汞是何物?易卦如何是卜?龍虎如何降伏?[馬云]昔日焦休忻誅龍是舉手,李存孝打虎是擎拳。水銀為汞,黑錫為鉛……麻衣道者鬼谷。一卦算著,有福有緣,一卦算不著,拽著拽著?!璠馬云]拽著話兒且過一邊。[袁云]兄弟,料來咱每今年且去不成,我與你計較三兩句謊話……[袁云]弟子一句話告稟師父…… [正末云]那三件事未完?[袁云]……二者齋戒未定,恐無吃用;三者負欠人錢,未曾償還債主,待處置此三件事了畢,等到來年,俺們自來拜禮師傅。情愿跟去。[正末笑云]你們也說得是……
以上例證中,或增刪文字使其語意更順暢;或強調說話對象使其語言尤具針對性;或同義(近義)、異體置換;或根據文意使表述清晰整齊等,無不是綜合調整之結果。較之原文,更勝一籌。
由以上對《洞天玄記》和《太平仙記》開場和第一折之間文字相異處的比較,不難發(fā)現,《太平仙記》在文字方面無疑對《洞天玄記》進行了較大潤色修改,可以肯定的是在其他三折中亦是如此(限于篇幅,不能全舉)。故陳自得《太平仙記》很可能是楊慎《洞天玄記》的改竄本,因為根據古籍流傳“后出轉精”的一般原理,陳自得是在楊慎舊本基礎上對其曲文賓白進行了較有見地的改動,使之更符合戲劇舞臺和戲曲音律的要求?,F今學界對此亦多持這種見解。《古本戲曲劇目提要》“太平仙記”條明言:“此劇與楊慎《洞天玄記》所演事跡相同,曲文賓白也大都相同?!短较捎洝房赡苁顷愖缘贸u楊慎《洞天玄記》而成。但楊慎曲文往往不協音律,《太平仙記》對之作了改動,且很有見地,并非胡亂抄襲。”鄧紹基主編的《中國古代戲曲文學辭典》“太平仙記”條亦斷言“此劇與《洞天玄記》情節(jié)全同,系《洞天玄記》的改編本”,在“洞天玄記”條下也說“后又有陳自得改本《證無為作太平仙記》”。《中國古典名劇鑒賞辭典》中所載唐葆祥撰“《洞天玄記》賞析”之“源流”亦認為《洞天玄記》“脫胎于《西游記》”,“在此劇前有蘭茂的《性天風月通玄記》,內容相同,此劇乃據《通玄記》改編。之后又有陳自得的《證無為作太平仙記》,乃據《洞天玄記》竄改”③。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中山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所的黃仕忠研究員發(fā)現日本大谷大學藏明刊孤本《四太史雜劇》,其第一冊即為楊慎《洞天玄記》,這個由明孫學禮編撰、刊刻于萬歷乙巳(1605)年的《四太史雜劇》距離楊慎去世之年(1559)不足50年時間,似乎完全可以證明該劇由楊慎所撰寫[10]。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楊慎創(chuàng)作《洞天玄記》一劇應該不容置疑,陳自得《太平仙記》實乃改編《洞天玄記》之結果。
注 釋:
①今人廖奔亦持楊慎創(chuàng)作《太和記》一劇之說,見其著作《中國戲曲史》第115頁。
②參見陸復初的《被歷史遺忘的一代哲人——論楊升庵及其思想》(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朱森溥的《淺論楊慎與老莊》(《云南社會科學》1986年第5期)等著作。
③此文后收入賈順先、林慶彰編撰的《楊慎研究資料匯編》,臺灣中央研究院文哲所1992年版。
[1]周貽白.中國戲劇史長編[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2]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四)[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207.
[3]王文才.楊慎學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59-360.
[4]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八)[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
[5]戚世雋.明代雜劇研究[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51.
[6]周貽白.中國戲曲發(fā)展史綱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7]徐子方.明雜劇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3.
[8]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五)[M].北京:中華書局,1960:120.
[9]陸復初.被歷史遺忘的一代哲人——論楊升庵及其思想[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161.
[10]黃仕忠.日本大谷大學藏明刊孤本《四太史雜劇》考[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2):4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