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明
(東北師范大學 世界中古史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24)
史學是研究人類社會基于時間而發(fā)生的變化,進而認識和把握其變化的規(guī)律。因此,它被稱為是一項具有凝聚力的智性工程,并且已經在解釋世界是如何發(fā)展到今天這一點上取得了進展[1]。社會學是基于整體社會,以人、群體、社會之間的互動為主要出發(fā)點,來研究社會結構和社會運行狀態(tài)。兩學科在學科建設上雖已漸趨完善,但也暴露出一些弊端,甚至成為學科發(fā)展的限制性因素。為了突破這種囿限,18~20世紀,西方史學研究出現了社會取向,社會學研究出現了歷史取向,本文嘗試對這兩種研究取向①進行闡述。
一
在學科發(fā)展史中,西方史學研究具有不同的思維范式。由于方法論取向不同,導致歷史研究的側重點不同,從西方史學發(fā)展的歷程來看,史學研究漸趨表現為社會取向。筆者將從18世紀啟蒙時代、19世紀蘭克時代、20世紀70年代以前的年鑒學派史學這三個歷史時期,對西方史學研究的社會取向進行介紹。
宗教改革截斷了文藝復興時期提倡的平等、自由、人文主義發(fā)展道路,重新確立了宗教神學統(tǒng)治,造成了宗教和封建制度并行式對社會的控制。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再次向宗教和封建制度發(fā)起討伐,力圖恢復“近代精神”,建立理性價值體系。啟蒙時代理性主義來源于近代以來形成的以牛頓力學為中心的唯物主義自然科學觀和唯名論哲學思想的融合,在史學上表現為理性主義史學觀。伏爾泰(弗朗索瓦-馬利·阿魯埃)把理性主義作為史學理念,批判宗教和封建上層及其思想形態(tài)。伏爾泰認為理性支配歷史,是歷史發(fā)展的前進動力,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就是理性或人性與迷信、一切邪惡做斗爭的歷史。只有啟發(fā)人們的理性,發(fā)揚理性的權威,歷史才會進步[2]。
從伏爾泰的思想體系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當時的宗教極端統(tǒng)治和封建制度是深惡痛絕的,他認為這些是阻礙社會發(fā)展和人性、理性發(fā)展的桎梏。因此,在他的文學作品和歷史著作中對這些內容是批判的、否定的。進而,他把目光轉移到人類社會的其它維度,聚焦于人類社會生活?;诖耍鼱柼┑摹讹L俗論》給我們勾畫出一幅壯觀的世界人類全景圖。
《風俗論》篇幅浩繁,內容龐博,所涉及的地域涵蓋了歐洲、亞洲和美洲。導論以人類生活的地球環(huán)境變遷開篇,從環(huán)境寫到宗教、人種、文化、風俗,甚至到語言文字。伏爾泰巨細而深刻的研究旨在挖掘隱藏在文化環(huán)境下的民族精神,展現人類社會生活的本真狀態(tài)。伏爾泰認為自然法是早期人類社會理想調節(jié)模式,在制定法產生以后仍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同時他還指出人類社會是一個自然進化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又是多方面綜合因素影響的結果。在這一過程中,發(fā)展、結構、功能和協調是均衡的、自由的、和諧的。而這個過程的實現又把民族氣質和民族精神印記到社會的文化背景載體上?!讹L俗論》這樣講到:在這些未加工的素材里,刪去那些令人生厭而不真實的戰(zhàn)爭細節(jié),而保留其中描寫風俗習慣的材料,力圖從這些材料中整理出人類精神的歷史[3]1-2。自然法是符合人性或人的本能,適用于所有人,不偷盜、不殺人、不淫亂、不撒謊、敬父母、重互助等,自日本列島的窮鄉(xiāng)僻壤至我們西部海岸,莫不如此[3]227-228。生活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人類,經過許多世紀以后,一些社會就建立起來了,進而形成國家。一個民族的進步,一個社會的發(fā)展與宗教、法律、政體、風俗、飲食以及書寫、表達和思想方法都有很大關系[3]21-48。因此說伏爾泰的《風俗論》從政治和戰(zhàn)爭這些傳統(tǒng)的歷史主題轉向關于習俗和風俗發(fā)展的社會史研究[4]5。從這個意義講《風俗論》是社會史萌芽形態(tài)。除此之外,歐洲博學派的復古式歷史編撰和研究使史學關注的重心有所轉移,不再是僅僅以政治史為中心,推動了西方史學研究的社會取向。愛德華·吉本的歷史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既對政治史進行關注,又投入大量的篇幅去闡述宗教和法律,儼然是一部社會史。德國史學家約翰·約阿辛·溫克爾曼以古物遺跡為線索完成了著作《古代美術史》,全面闡釋了社會藝術的起源、發(fā)展和變遷,呈現出了人類藝術的發(fā)展史。18世紀,博學派的史學研究與啟蒙時代的理性史學進行合流,大幅度地拓展了歷史研究的領域,強化了西方史學研究的社會取向。從啟蒙時代的歷史著作來分析,理性主義史學觀體現出了史學新的思維和范式,賦予史學概念以新的內涵,社會整體史觀顯現。歷史研究向社會下層以及其它維度表現出了隱喻的、潛在的傾向性。
19世紀主要有兩大思潮影響著西方史學,一是歷史哲學,二是實證主義。19世紀著名史學家利奧波德·馮·蘭克因崇尚自然科學經驗方法論,而進行實證主義歷史研究。他主張對史料進行批判性分析,要做到客觀真實。在史料的選擇上,應該把目光投向各種檔案材料以及事件當事人的信件,以此來對歷史進行敘述。他的史學觀在其著作《拉丁和條頓民族史》中得到明確顯現。對史料進行透徹批判,事情是怎樣發(fā)生的就怎樣敘述[5]20。材料式的史學觀念使得政治史(精英史、外交史、軍事史等)成為他史學著作的主要內容。19世紀后期,蘭克雖未直接拒絕社會史,但他的著作多聚焦于國家政治,以國家理性至上。蘭克及其追隨者把政治史推向了歷史的支配地位,并最終發(fā)展成為史學的主流[4]6。他們認為社會史不能被科學地進行研究;另外一些西方史學家則以相反的理由認為社會學太抽象、太科學、太一般,以至于根本不考慮個人和事件的獨特性[4]8。因此,這個時期西方史學研究的社會取向是背離式的,是一種顯性的拒絕轉向。
蘭克史學由于在歷史本體論和認識論上存在弊端,導致方法論上的局限。自此,史料的選擇越來越狹窄,甚至進入誤區(qū),歷史題材限于自困局面,進而引發(fā)了傳統(tǒng)史學的危機。年鑒學派應時產生,掀起了史學革命。
1900年,法國學者亨利·貝爾創(chuàng)辦《歷史綜合評論》雜志,以這本雜志為媒介,貝爾闡發(fā)了他對史學發(fā)展方向的開創(chuàng)性認識。第一,要拓寬歷史題材。應加大對政治史以外領域的歷史研究。第二,對實證史學加以修正。要對史料進行綜合分析,并進行理論意義上的分析認識,歷史研究要有理論知識的前提準備。第三,歷史需要綜合。歷史應當與其它社會科學,比如人類學、人口學、社會學等進行交流,對社會結構層面進行研究;歷史要從敘述向解釋過渡,挖掘隱藏在史料下面的普遍規(guī)律。貝爾的歸納性的認識成為了對傳統(tǒng)史學革命的宣言,而宣言的實踐執(zhí)行落在早期年鑒學派領軍人物呂西安·費弗爾、馬克·布洛克和費爾南德·布羅代爾等人的肩上。
1929年,費弗爾和布洛克在斯特拉斯堡大學聯合創(chuàng)辦了《經濟社會史年鑒》雜志,標志著法國史學年鑒學派的誕生。費弗爾和布洛克傾力聯合向蘭克傳統(tǒng)史學發(fā)起了實質性的挑戰(zhàn)。截止20世紀60年代,與傳統(tǒng)史學相比,西方史學研究出現了一派新的景象。
費弗爾和布洛克一致認為應該在史學范式上對傳統(tǒng)史學進行破舊立新,正式提出“整體史學”概念,他們認為歷史研究要破除學科間的樊籬,要引進其它學科的研究方法。他們認為地理學、人類學和社會學對歷史來說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歷史研究應該著眼于整個人類社會和人類的活動。歷史的本質應體現在整個人類社會的歷史中。就像費弗爾講到的:新的史學研究應該是全體部分構成的歷史,應該是全人類的活動,是屬于人類、取決于人類、服務于人類的一切,是表達人類,說明人類的存在、活動、愛好和方式的一切[6]。1946年,《經濟社會史年鑒》更名為《經濟、社會、文明年鑒》,這一舉動彰顯著年鑒學派史學既注重跨學科又注重新內容、新領域的二元歷史思維范式。1958年,布羅代爾提出了歷史時段理論,把整體史研究推向了頂峰。布羅代爾把歷史時間分為長、中、短三個時段。長時段歷史包括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歷史的時間,這個時間是計量概念上的;另一個層面是歷史時間的空間,是歷史發(fā)展中穩(wěn)定的因素,比如自然環(huán)境、文化習俗、社會制度等,可以理解為“結構”。中時段歷史是指一定時間范圍內的社會事實,即是社會生活的內容,可以用“情勢”概括。短時段歷史是指社會現象,可以概括為“事件”。布羅代爾認為歷史研究應該集中于中、長時段,重結構、解釋局勢,淡化事件[5]142-144?!峨枇Χ罆r代(1551-1598)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這兩部著作貫穿了他的史學理念,不僅使他蜚聲史壇,而且把歷史的“時間和空間”研究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7]。
年鑒學派發(fā)展到布羅代爾,已經把傳統(tǒng)史學和新史學本質廓清?!罢w史學”提倡跨學科研究,注重人類社會生活的歷史,是一種他們所說的更全面、更貼近人的歷史,一種涵蓋全部人類活動、重“結構”分析闡述的歷史。布羅代爾認為史學和社會學是那樣地接近,都努力將人類經驗視為一個整體[4]17-19。截止到20世紀60年代,年鑒學派史學發(fā)展到了繁榮時期,在研究內容上,徹底突圍了傳統(tǒng)史學的界限。整體史觀打破了政治史的一元統(tǒng)治,而與人類生活有關的領域都將成為歷史研究的內容,回答了什么是歷史。布羅代爾的長時段的結構史學研究代替了蘭克傳統(tǒng)史學的單一時間直線運動的政治史維度史學模式,強調時間相對性和多層次作用這一概念,回答了是什么構成歷史[8]。年鑒學派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進入了第三代、第四代發(fā)展期。這個保持著連續(xù)性發(fā)展的西方史學流派在史學革新的道路上繼續(xù)前行。1999年,《經濟、社會、文明年鑒》雜志更名為《西方史學、社會科學年鑒》。
因此,這個時期西方史學研究社會取向是一次具有深度性的研究范式轉變。自希羅多德開創(chuàng)的敘述史學以來,戰(zhàn)爭史、政治史等成為史學研究的主流范式。僅僅抓住了人類社會歷史進程的個別和特殊事件,而忽略了一般、普遍的人類歷史景觀,難免會進入自我束縛境遇,甚至成為發(fā)展瓶頸。而最注重底蘊沉淀和修養(yǎng)的歷史學在進行自我超越和突破制約的時候,年鑒學派成為不可逾越的階段,為史學的轉型做出重大貢獻。史學研究的社會取向為其發(fā)展提供了理論性的認識基礎,以便總結隱藏在史料下面普遍意義的規(guī)律,探索社會多元個體在集體無意識狀態(tài)下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和價值,賦予史學研究社會空間發(fā)展模式。在此基礎上,西方史學重視了研究過程中的理論性,拓展了研究領域,加強了社會層面上的深入研究力度,進一步促進了史學的跨學科研究。史學是解釋人類社會的學科,是人類的一門知識,并在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過程中賦予人類認識論范疇上的意義。在這一點上,史學和哲學具有同等意義。西方史學研究的社會取向正是凸顯此特點,切實做到一門關于“人類的學問”,是史學研究方法論上的一次反思,最大程度上賦予歷史以現時、當下意義,為人類社會做出更大貢獻。
另外,西方史學突破學科畛域向社會學借鑒促進了實踐意義和學理意義上的西方社會史學即社會史的產生。社會史采用歷史學和社會學(理論和方法)的綜合研究方法,在社會歷史變遷過程中考查社會、地理、生活(人、人口、城市、人文景觀和文明遺址等)、社會組織(部落群體、家庭、社區(qū)等)以及群體社會行為、信仰和心理,進而與政治、經濟史相互闡發(fā)來揭示社會的歷史變遷。20世紀50年代末,《社會和歷史的比較研究》作為一個專門的社會史雜志出現,社會史在史學研究中擁有了學術地位[5]177。從西方社會史發(fā)展的歷程來看,隨著西方新史學革命的進程,歐洲、美洲社會史形成了以年鑒學派結構社會史學、英國馬克思主義人本主義社會史學、德國批判社會史學以及美國結構功能主義社會史學四大流派。從20世紀70年代以后,社會史的研究規(guī)模不斷擴大,學術刊物增多,除了法國的《經濟、社會、文明年鑒》雜志之外,荷蘭創(chuàng)辦了《國際社會史評論》、英國創(chuàng)辦了《社會史》、德國創(chuàng)辦了《歷史和社會》等雜志,美國的社會史研究刊物相對較多,有《社會史雜志》《女權運動研究》《跡象:社會婦女和文化期刊》《家庭史雜志》等[9]。社會史學術基地的壯大推動了社會史的研究,加之社會史研究內容的實用性,社會史走進了高校、學術研究所和研究基地,并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熱門課題。面對新的機遇,社會史研究繼續(xù)向前發(fā)展,在研究方法上不斷自我更新,重視跨學科和學科間的相互融合與滲透。1988年英國社會學學會在愛丁堡舉行了主題為“社會學與史學”的年會,特別討論了“史學的社會學式運用”,再次在史學與社會學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10]1。社會史研究也以此為契機,使研究內容和領域出現了新的主題,比如勞工史、農民史、婦女史、心態(tài)史、家庭史以及兩性關系史等。社會史研究豐富了史學,活躍了史學研究平臺。社會史已躍然進入歷史舞臺,成為現、當代史學研究的熱門話題。
二
社會學作為一門科學起步較晚,1838年,奧古斯特·孔德在《實證哲學教程》中提出“社會學”一詞,標志社會學的誕生。社會學的發(fā)展具有空間地域特征,先是以歐洲為中心,后轉入美國。因此,歐洲和美國這兩個空間區(qū)域是筆者論述社會學研究歷史取向的線索。
工業(yè)革命以來,生產方式發(fā)生了革命性轉變,機器和工廠生產顯示出了極大的優(yōu)越性。機械工具潛移默化地在推動著社會結構的變遷,工業(yè)化價值理念及其所產生的階層精英急需一種爆發(fā)式的變革來實現政治和經濟上的訴求。法國大革命建立了新秩序,標志著一個時代的來臨。而革命后的社會困境和社會危機困擾著當局和有識之士??椎掠脤嵶C科學去認知社會,直面社會現實,探究社會秩序,追求人類自由、理想的社會生活??椎聦嵶C主義區(qū)別于思辨哲學形而上空洞的終極追求,以物理學為主的自然科學形而下地去研究社會,考察社會靜力狀態(tài)??椎碌纳鐣A段論是從不同時期社會組織形式和所對應的社會知識認知類型來進行比較的,實質上并未從歷史角度理解社會變遷,并不重視歷史條件所起的作用。雖從歷時的角度考察,也僅僅是從人類文化形態(tài)史或人類思維方式發(fā)展史來為實證社會學做歷史論證[11]23,來證明實證社會學理論的宏大和優(yōu)越,而他本人是有意避開歷史的??椎抡J為:“歷史資料是稚氣的收集在一起的亂七八糟的零碎,它們出自喜好毫無用處的趣聞軼事的編者,出自他們盲目的非理性的好奇?!盵4]10
孔德同時代的社會學家赫伯特·斯賓塞生活在平和、沉靜的英國社會,因此,他能夠深刻地去思考社會。社會有機論是斯賓塞的理論核心體系。社會個體成員是社會有機體的基本單位,社會成員的彼此競爭促進了社會有機體的功能增強和有機體容量增大。社會個體競爭式的上升促進了社會的專業(yè)化、職能化和結構的多樣化,最終上升到一個自我整合、自我調節(jié)的社會有機體。斯賓塞的有機論是對孔德的社會靜力學的繼承和發(fā)展,是對共時性社會秩序結構的進一步探索。由于關注現實、現時的社會,并崇尚社會有機體的整合和調節(jié)是其強大的功能,斯兵塞對歷史更是輕視有加。斯賓塞聲稱,社會學之于史學,正像大廈是從周圍堆積的磚石之中拔地而起。史學所達到的最高境界不過是對民族生活的敘述,不過是為比較社會學提供素材;歷史無法為建筑巨匠提供所需的素材;君主們的傳記對社會學幾乎不提供任何啟示[4]10。可見,在社會學的創(chuàng)立早期階段,兩位社會學領軍人物賦予社會學極大的優(yōu)越性而輕視歷史。這主要出于兩點:一是為了爭取社會學的合法地位;二是鑒于傳統(tǒng)史學對現實社會的揭示無力,社會學家堅信能夠建構適用于形而下的人類整體社會的理論解釋。亦是說孔德和斯賓塞對歷史是拒絕的,是不重視的。
19世紀后半期,隨著埃米爾·迪爾凱姆、維弗雷多·帕累托和馬克斯·韋伯三位社會學大師的出現,社會學研究出現了歷史取向,與歷史進行接觸,開始接納歷史。
迪爾凱姆在法國創(chuàng)辦《社會學年鑒》,建立了社會學學術研究基地。當時的法國仍然處于一個動蕩的年代??椎聦ι鐣涷炇聦嵉难芯浚ㄟ^知識認知和思維方式來對社會進行揭示,免不了遭非客觀性的發(fā)難。斯賓塞曾指責孔德用知識類型和思想方式的變化說明社會進步的非客觀性,進而提出通過研究有機體來堅持社會學的客觀性[11]43。為了突出客觀性,迪爾凱姆把社會事實作為研究對象,以社會整合的角度把社會有機體理論發(fā)展到社會團結理論。迪爾凱姆認為影響社會團結最大的威脅是社會個體的不規(guī)范和失常行為。“自殺”就是一種極端的失常行為,也是影響社會團結最大的威脅。為此迪爾凱姆寫了一本專著《自殺論》。在這部著作中迪爾凱姆以歷史的視角從宗教、家庭和社會來分析造成這種行為的原因和產生的后果。迪爾凱姆晚年開始對宗教進行研究,通過對澳大利亞原始部落圖騰崇拜考察,利用大量人類學資料,并加以史學范式分析而成書《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很多結論就是對歷史材料進行二次分析得出的[12]。迪爾凱姆最后得出結論,認為宗教是一種有利于社會整合的集體表象。迪爾凱姆時刻關注史學的發(fā)展,并在《社會學年鑒》中對歷史著作進行評述,樂于欣賞那些不關注事件史的“膚淺”的歷史著作。帕累托同樣對歷史也十分關注,在其著作《論普通社會學》中深入研究了古代雅典、斯巴達及羅馬,并從中世紀意大利史中擷取例證[4]11。
韋伯對社會學的發(fā)展貢獻具有里程碑意義。20世紀初的社會學開始出現分化,從客觀的研究轉向對人的行為以及引導行為取向的主觀意識層面的研究。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從西方基督教的文化根源出發(fā),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內分析新教精神與資本主義發(fā)展的關系,指出新教倫理在特定時期文化環(huán)境內被個人接受且發(fā)展成為一種集體趨勢,進而促進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韋伯以歷史背景作為分析的語境,可見韋伯對歷史足夠重視。1889年韋伯以《中世紀商業(yè)團體的歷史》獲得博士學位,而博士后又做了《羅馬農業(yè)史》的研究論文。韋伯身上負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鑒于此,韋伯推動了社會學研究的歷史取向,把歷史作為社會學方法論的一個支撐點。韋伯曾指出:“史學和社會學都是研究行為的經驗科學?!盵13]社會學可定義為對單數的人類社會的研究,側重對其結構和發(fā)展的歸納;史學則是對復數的人類社會的研究,側重于研究他們之間的差別和各個社會內部基于時間的變化。如果將他們兩者相互補充,其實更為可觀。從整體社會和全部人類社會行為出發(fā),兩者顯然是學術上的近鄰[4]2。
“一戰(zhàn)”前,社會學以歐洲為中心,隨后轉入美國。美國成為社會學的后發(fā)基地。20世紀初期,查爾斯·霍頓·庫利、羅伯特·帕克和彼得·布勞等奠定了美國社會學早期發(fā)展的基礎,塔爾科特·帕森斯完成了美國現代社會學的成功轉型,成為推動美國社會學發(fā)展的關鍵性人物。帕森斯對歐洲社會學理論體系采取批判繼承的態(tài)度,提出了社會行動理論、社會系統(tǒng)理論,建構了AGIL模式框架,創(chuàng)立了結構功能主義社會學說。結構主義社會學核心理論是基于社會整體功能的最大發(fā)揮,來構建持久的社會穩(wěn)定。世界大戰(zhàn)的影響使得人們更加關注社會秩序和懂得社會穩(wěn)定的可貴。關注當世、現實成為美國社會學家的使命,因此在研究范式上也相應地發(fā)生變化。社會學家也放棄了書房中的扶手椅,開始越來越多地從當代社會中獲取他們所需要的數據。就像埃利亞斯所謂的“社會學向現實的回歸”[4]14。由于帕森斯的強力影響,結構功能主義在美國取得了支配、正統(tǒng)地位,進而影響了美國社會學方法論的取向。構建模型、分析模式、數據分析、調查研究等這些成為社會學研究采取的主要方法。社會學這樣專業(yè)化的研究模式,使得歷史的因素在社會學研究中的作用消失殆盡。社會學研究竭力構建模式和理論,并以此來解決社會問題,為社會發(fā)展提供借鑒性的建議。長期的思辨分析研究以至于陷于空泛的理論性追求,忽視了社會現實問題產生的歷史制約性條件以及問題解決的歷史可借鑒性經驗。正如安東尼·吉登斯指出的那樣,在正統(tǒng)共識占主流地位的時期,社會學和史學實現了最徹底的全面分離[14]。社會學家逐漸偏離歷史,最終擯棄了歷史。20世紀60年代后,隨著美國反帕森斯社會學流派的出現,這種局面才得以緩和,并再次回到社會學研究重視歷史因素發(fā)展的道路上來,社會學進入了新的發(fā)展境遇。
20世紀60年代末到70年代上半期,隨著對帕森斯批判潮流的涌起,結構功能主義這種宏大的社會體系理論日益顯現出了弊端:宏觀地過分強調系統(tǒng)結構,與真正解決現實問題聯系得較少,忽略了歷史發(fā)展因素對現實問題所產生結果的影響,一味地寄希望于建立一個永久萬能的抽象理論模式來解釋社會。賴特·米爾斯率先對美國社會學的正統(tǒng)堡壘展開攻擊。米爾斯指出,結構功能主義過于抽象,沒有融合歷史和傳記,不去了解宏觀的社會進程如何融入個人經驗和家庭經驗,如何賦予他們意義,則我們幾乎不可能理解人類之間的關系[10]1-2。任何一門科學或一項深思熟慮的研究都需要一種歷史范圍內的構想和充分利用歷史資料[15]。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歐美國家,出現了像萊因哈特·本迪克斯、巴林頓·摩爾、查爾斯·蒂利等優(yōu)秀社會學家。在這些學者們的努力下,社會學與史學進行了一次廣泛且具有深層次的交流,促進了社會學的分支學科歷史社會學產生,并以強勁的勢頭在社會學科領域綻放光彩,優(yōu)秀著作不斷呈現。西達·斯考切波的《歷史社會學的視野和方法》(1984年)是一本集眾多名家的有關方法論的論文集冊,集中介紹了歷史社會學的研究方法和內容。丹尼斯·史密斯的著作《歷史社會學的興起》(1991年)介紹了歷史社會學產生的歷史,是一本入門的較好讀本。從發(fā)展情境看,歷史社會學正處于一個自我完善的發(fā)展時期,其學科特點采取了社會學歷史取向的研究路徑和策略,在研究過程中重視歷史因素的具體性和時間性,更重視理論上歸納認識,從時間、空間上推理出普遍性的價值意義。社會學的歷史性引入為社會學夯實了研究基礎并提供強有力的支撐。社會學當下正以強盛的生命力屹立于社會科學之林,詮釋著人類社會的變遷和轉型,顯學地位毋庸置疑。
綜合上述,西方史學研究社會取向和社會學研究歷史取向是對各學科本體論和認識論上的反思,進而實現方法論的自我完善。另外一點,西方史學和社會學的研究范式的變化符合學科科學發(fā)展的趨勢,也是學科自身發(fā)展的要求。因為科學領域本身也在不斷地更新,知識也在向深度和廣度發(fā)展,知識本身的張力要求學科間進行融合。揆諸西方史學的發(fā)展軌跡,卻顧社會學學科歷史,西方史學和社會學研究范式的革新為兩學科注入了活力,促進了兩學科的繁榮發(fā)展。
注 釋:
①西方史學與社會學的關系研究在國內外尚未形成一個系統(tǒng)的研究平臺。學者們多是針對兩學科交叉所產生的新學科,比如社會史和歷史社會學進行學科自身本體論的構建。筆者認為,在西方研究西方史學和社會學相互關系較為全面的當屬英國新史學派大家彼得·伯克,他的巨著《西方史學與社會理論》(姚朋、周玉鵬、胡秋紅、吳修申譯,劉北成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出版)第一部分集中介紹了西方史學與社會學的分野、互動以及合流,并在隨后的部分分別介紹了適用社會科學的、新的研究模式和方法,西方史學研究對社會學概念的借用,以及在學科跨域下社會科學學科實體構建以區(qū)別于傳統(tǒng)方式的深度研究話語規(guī)則。國內論述西方史學和社會學關系的多為社會學家,論述多以社會學視角,圍繞著歷史社會學學科定位展開。比如吳忠民的力作《歷史原脈與現實走向——歷史社會學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出版)、陳紀昌的《社會學的歷史化還是西方史學的社會化——論歷史社會學的學科定位》(《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吳帆、吳毅的《歷史社會學的發(fā)展與特征》(《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3卷第4期)、夏學花、薛雅麗的《歷史社會學和社會西方史學的比較研究——西方史學和社會學交叉關系初探》(《中州學刊》2002年第2期)。而以史學的視角,研究兩學科的關系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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