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天津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天津 300191)
關于詩歌中語言問題的研究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尤其是進入90年代之后的一個熱點?,F(xiàn)代漢語的歷史并不長,其發(fā)展道路并不平坦,尤其是,現(xiàn)代漢語進入詩歌、成為“詩語”之后有許多的問題值得重視與反思,其成就與缺欠更是眾說紛紜。“新時期”以來,詩歌創(chuàng)作逐漸進入一種自由、開放、多元的狀態(tài),詩歌中的語言探索更為豐富多樣,尤其是隨著西方文藝理論思潮的涌入,中國文學界和詩歌界也同樣發(fā)生著一種“語言轉向”(語言學轉向),語言不再僅僅是一種表情達意的“工具”,其“本體性”、“主體性”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20世紀末及21世紀初,詩歌語言問題不但廣受創(chuàng)作者的關注和討論,也成為研究者、評論界反思的重要問題,引發(fā)了一些有意味的話題。
在這一時期,對“現(xiàn)代漢語詩歌”進行總體觀照,對新詩的語言選擇進行價值估衡受到文學研究界諸多人士不約而同的關注。許多學者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白話文運動”進行回顧與反思,指出其存在的問題,但其中具體的思路和觀點又不盡相同。學者李劼認為,白話文運動之弊主要在于沒有在漢語的文法結構上作出實質性的改變,“在白話領袖胡適那篇著名的《文學改良芻議》中,作者相當具體地闡發(fā)了‘八事’中的七條主張,唯獨那條至關重要的‘須講求文法’沒有得到明確的闡釋。這給這場語言革新運動帶來了極大的遺憾,使之僅僅停留在通俗易懂與否的語言改良層面上而沒能深入到將傳統(tǒng)的文言體系徹底解構的語言革命層面。這一缺憾使白話語言在其后的發(fā)展中被人們沿著通俗易懂的原則引向大眾化,再經(jīng)由民族化的歷史環(huán)節(jié)不動聲色地回歸到傳統(tǒng)文言的語言結構中。”[1]他認為這種在深層次上的延續(xù)傳統(tǒng)實質上錯過了一次極好的改變漢語語言結構方式的機會,從而造成了現(xiàn)代漢語語言的非邏輯性、無限定性等問題,使得語言方式、思維方式的變革任重道遠。學者王光明分析指出:“‘白話文’、‘白話詩’運動中諸多激進的、二元對立的理論主張,從理論的角度看,表現(xiàn)出當時語言認識上的許多局限?!薄袄碚撜J識的局限、‘求解放’的情結和對詩本體要求的輕視,使整個的白話詩運動帶上了極明顯的實用主義色彩?!保?]張頤武《二十世紀文學的語言問題》較為系統(tǒng)地從“共時”和“歷時”兩個層面考察現(xiàn)代漢語與文學的關系。在“共時”層面,現(xiàn)代漢語文學存在著兩個基本特征:“一是漢語文學的不同區(qū)域性和意識形態(tài)性造成的獨立發(fā)展,二是漢語作為一種‘第三世界文化’的語言的國際地位對漢語文學命運的影響。”在“歷時”層面,首先,漢語存在長期言文分離的傳統(tǒng),而現(xiàn)代漢語是以口語為基礎的“白話”,故而漢語書面語狀況非常復雜,與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關系也非常曲折復雜。其次,漢語書面語的復雜性也影響了漢語文學文類的豐富性及其復雜的消長與嬗替過程。他認為:“文學語言的探索并不是局限在文學語言的范圍之內(nèi),而是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的話語空間?!倍自捨倪\動的語言觀存在的重要問題是“忽視漢語獨特句法和漢字的特殊性,忽視中國表意方式的特殊性。這造成了兩方面的簡單化。首先,用‘白話’寫作的文學本文中存在著簡單模擬印歐語系語言的句法和表意策略的問題。其次,也存在著過份依賴口語而忽視書面語的特異表意方式的問題。”在通過對白話與文言、口語化與歐化、白話與“漢語的本土特點”等關系的辨析之后,作者提出了一種“重建漢語文學的新策略”:“后白話”,在歐化/口語化的二元對立之外,探索漢語書面語的自身特點,吸收文言有價值的因素,建設一種成熟的、穩(wěn)定的,同時具有自覺語言意識和文化意識的漢語文學書面語[3]。該文并非專對詩歌而論,但無疑反映了這一時期學界對于漢語文學語言問題的關切,詩歌的語言問題在這其中是一個重要的部分。學者朱曉進的文章《從語言的角度談新詩的評價問題》則是專門針對新詩的論文,文章認為,“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有其歷史性貢獻,但也是以局部犧牲文藝的本體特征為代價的,相比小說、雜文等文類,這種語言的準確化、理性化要求對詩歌的不利影響更大,在詩歌領域中,敘事詩、哲理詩又好于抒情詩。同時,“趨向于精確化、理性化的白話,在詩的內(nèi)蘊上的確遜于古典詩詞的語言方式,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白話便于精確地傳達思想、分析和論證問題,但許多文言能表達的詩境,白話卻是無法表達的,用白話寫詩,很難保證新詩能象古典詩詞那樣蘊藉深厚?!痹诳少Y借鑒的傳統(tǒng)上,新詩的困難不僅在于白話傳統(tǒng)的貧乏,還來自于外國詩翻譯的困難以及對外來語種詩歌的不可仿效性。所以,總體而言特定的歷史條件和文化發(fā)展的特殊要求為新詩安排了一條“必要的曲折”的道路,新詩初起時所必須承擔的語言革命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現(xiàn)在“我們有理由要求新詩加強藝術方面的追求,有理由期待著新詩在形式上進一步完善”[4]。這篇文章是較早從語言角度對新詩進行評價的論文,較有代表性。
關于中國新詩與“現(xiàn)代漢語”、“白話文運動”之關系的回顧與反思的問題,“九葉”派詩人、英美文學研究專家鄭敏的觀點影響較大,引起了一定的反響與爭鳴。她在《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中回顧了一個世紀以來漢語語言變革,指出其發(fā)生了1920年代前后的“白話文運動”的一次斷裂與1949年“新中國”成立和1979年“改革開放”的兩次轉變。鄭敏認為,胡適、陳獨秀等倡導的“白話文運動”其“勇氣與熱情”值得敬重,但在道路選擇上存在嚴重問題:“關鍵的是對漢語文字的現(xiàn)代化改造,是否應當從‘推倒’傳統(tǒng)出發(fā),還是從繼承母語的傳統(tǒng)出發(fā),而加以革新,從歷史資料看來我們的白話文及新文學運動的先驅們選擇了前者,這就產(chǎn)生了語言學本質上的錯誤。”認為這是“違反語言本性的錯誤路線”,這種對“母語本質”的絕對否定過于偏激,取消了現(xiàn)代漢語的另外的可能性:“胡、陳等以消滅古典文學來為白話文打氣撐腰有緣木求魚之嫌。反之,如果他們潛心研究古典詩歌的魅力所在,就有可能更快地提高白話詩的藝術?!保?]鄭敏先生是一位成名已久的詩人,長期從事英美文學研究與教學,其對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西方與中國的關系有深入的理解與思考。在這樣的背景下,她對于“傳統(tǒng)”、“古典”的重新發(fā)現(xiàn),以及對西方文化因素的審慎態(tài)度,便非常引人注目。她指出,由于經(jīng)歷了“白話文運動”這樣與傳統(tǒng)的文化斷裂,西方的翻譯大面積進入,發(fā)揮了很大作用,“我們的語言慢慢走上另一條道路。當然這其中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就在于我們大量地吸收了西方的語法結構等;壞處就是我們沒有把自己的語言史結合進來,作到民族語言與西方語言接軌,而是把古典漢語給扔開了?!彼J為:“最偉大的創(chuàng)新者也必然是最偉大的繼承者。一個有幾千年詩史的民族如果不能從自己的詩歌史中汲取營養(yǎng)豈不有些荒唐?”在面對“世界”與“西方”時,她指出:“我們要吸收世界優(yōu)秀的詩歌,借鑒他們的傳統(tǒng),但不能只是模仿,更不應該僅只追逐西方的時尚。我們要煥發(fā)漢語文化自己的特點,在創(chuàng)新中顯示出我們幾千年詩歌傳統(tǒng)的獨特和偉大?!保?]
鄭敏對于白話文運動比較嚴厲、立場分明的態(tài)度引發(fā)了另外一種聲音,形成了討論與爭鳴。范欽林在商榷文章中認為,白話文運動在當時的出現(xiàn)是勢所必然,順應了時代的潮流,而非為個人意志所左右的。他對白話文運動的評價也是非常正面的,文章指出“我們今天所使用的白話文從哪個角度講都不比西方任何一種語言遜色”“可以說白話文已經(jīng)爐火純青、可以表現(xiàn)任何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7]。該文與鄭敏文章的觀點不同,主要論證了白話文運動的合法性及其成就,對于鄭敏文章所提出的問題并未“更進一步”,沒有真正涉及鄭敏文章關切的重點。許明也對鄭敏的觀點持批評態(tài)度,他指出鄭敏文章的內(nèi)在理據(jù)是以“白話文運動”為例對文化激進主義的歷史性的否定。在他看來,五四以來的文化激進主義思潮是推進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強有力的思想杠桿,其歷史合理性是不能否定的。他認為語言與文學發(fā)展有自己的規(guī)律,白話文運動中激進的口號和態(tài)度是一回事,而語言與新詩的發(fā)展是另一回事,這兩者是不能混淆的。新詩在現(xiàn)代中國歷史中的新命運,主要不在于語言理論的影響,而在于社會意識形態(tài)變動的影響[8]。學者高玉主要從語言學角度對五四白話文運動進行觀照和界定,肯定其“革命”意義。文章指出:“五四白話作為現(xiàn)代漢語不同于古代白話,作為‘國語’的普通話,不同于大眾語。五四白話文運動不同于晚清白話文運動,也不同于三四十年代的大眾語文運動。五四白話文運動除了語言工具運動以外,更重要的是思想文化運動,其語言運動是用新的白話作為語言體系取代文言作為語言體系,是語言變革,正是在變革的意義上它導致了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轉型?!倍容^之下,晚清白話文運動和三四十年代的大眾語文運動則都是屬于“語言改良”,“大眾語文運動和晚清白話文運動具有同樣的性質,事實上是文藝大眾化運動而不是思想革命,不論是在性質上還是在歷史的作用和地位上,它們都不能和五四白話文運動相提并論?!保?]張頤武則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對該問題進行了富有深度的解讀,認為五四先驅對“白話”作為民族書面語的建構包含著一個極為明確的“現(xiàn)代性”目標。而這種“現(xiàn)代性”本身是包含悖論的:“這里的困境在于重返或重建‘主體’的承諾是以‘他者化’的否定本土文化為前提和條件的。這里的矛盾是顯而易見的。激進地否定‘古典性’,強烈地要求‘他者化’,會使重構或重建‘主體’的任何可能均告喪失,因為連‘主體’的任何痕跡都已不復存在,‘主體’就會變?yōu)閮H僅是西方而使本土文化永遠處于‘他者’的位置上;而過多地包容‘古典性’,則會使‘現(xiàn)代性’本身失掉了清晰的界定,從而使文化處于一個無法走向激進變革與發(fā)展的狀態(tài)?!边@種“他者化”的處境是包括五四先驅,同時也包括作為反思者的鄭敏都無可擺脫的。面對這種“無解之局”,只有勇于探索,打破原有的凝固的二元對立,才有可能找到新的可能性空間[10]。
從總體上反思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語言問題,對歷史并不長的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歷史與現(xiàn)狀進行審視、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解決的思路,其間的觀點和思路不盡相同,但建立一種更好的詩歌語言生態(tài)的愿望則是相同的。學者張?zhí)抑拊陉P于“20世紀中國新詩中的語言問題”的論文中指出:“圍繞著中國新詩語言這一總的論題,有三個難以繞開的基本問題:第一,就新詩語言資源而言,如何在白話與歐化的歷史兩難處境中尋求適于新詩語言的內(nèi)在資源;第二,就新詩語言質地而言,如何在古典與現(xiàn)代的現(xiàn)實張力中,在二者的差異性和延續(xù)性中摸索到促動新詩語言自我生成和更新的‘基質’;第三,就新詩語言風格而言,如何在實行對口語與書面語的雙重超越后,構建符合新詩語言特性的多樣化風格。它們構成了探究中國新詩語言問題的‘元問題’。”認為“20世紀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和閱讀實踐,以及新詩語言自身趨于復雜化和精細化的內(nèi)在需要,同時要求新詩語言對現(xiàn)代漢語(特別是日??谡Z)進行‘錘煉’和‘提純’。新詩語言的多樣化風格,既來源于豐富的趨于口語的白話語言,又必須從詩性的高度實現(xiàn)對它的超越?!保?1]邱振中指出,由于“語言上缺少高遠目標”,“缺乏自覺意識、缺乏理論的深入探究,延緩了現(xiàn)代漢語詩歌語言的確立”,中國新詩“產(chǎn)生過不少好詩,但它們只是在某些方面進入了詩的境界,即使是現(xiàn)代詩歌史上膾炙人口的名作,絕大部分都沒有做到語言、意象和含蘊的密合無間,同時保持語言音響、結構、意義組織的非散文化?!保?2]詩人陳東東分析了“現(xiàn)代漢語的特殊出生”,認為其一開始就是帶有鮮明的現(xiàn)代性價值取向的一種“革命性”語言,認為“這種語言有一個朝著未來的方向,并且被賦予了在朝向未來的進程中言說中國的現(xiàn)代化、創(chuàng)建中國的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的使命和責任。所有這些,都具有那么顯著的‘知識分子性’,足以讓人把最初的現(xiàn)代漢語看作一種知識分子的話語語言?!痹诰唧w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現(xiàn)代漢語受到了多重因素的掣肘,被刻意變革、改頭換面抑或習慣性遺忘,其“知識分子性”逐漸喪失,因而“作為詩歌語言的現(xiàn)代漢語,仍須不斷回到它特殊的出生”[13]。章燕在《關于“后新詩潮”詩歌的語言問題》論文中認為,后新詩潮雖然發(fā)生了語言觀的變化,有自覺的語言意識,但是也存在一些誤區(qū),在語言與“思”的關系上,先鋒詩人的作品“更多的是單純的語言運作。他們普遍看中語言自身的運動,但卻忽視了語言運動與‘思’之間的關系,與對生命本質的體驗之間的關系?!痹谠姼枵Z言與傳統(tǒng)、與“根”的關系上,“‘后新詩潮’詩歌對傳統(tǒng)的拒絕本意是在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是值得稱贊的。但是,將創(chuàng)造與傳統(tǒng)對立起來難免落入解構理論所批判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樊籬?!保?4]學者吳曉東則面向即將到來的21世紀,嘗試思考一種“現(xiàn)代漢語詩學”:“我們迄今尚未觸及到現(xiàn)代漢語詩學的雛形,盡管世紀末詩論者對語言的關注提供了一條可能性途徑,建立一種現(xiàn)代漢語詩學的體系這一艱巨同時又必須擔負的歷史使命,恐怕仍舊要留給下一世紀了?!薄皩ΜF(xiàn)代漢語詩學的探索,其實也就是對現(xiàn)代漢語如何從根本上制約了中國詩歌的藝術形式、審美機制以及詩人們在文本中透露出的心理文化體驗的探索。由此也許可以直覺性地臆測現(xiàn)代漢語詩學起碼應該涵容物質(如語音、形態(tài)、構詞、詞序、語法結構諸種因素對詩歌形式的制約)、詩性程度(現(xiàn)代漢語作為一種集體的表達藝術所隱含的固有的審美因素)以及集體無意識等幾個層面。”[15]總體而言,關于世紀末新詩語言問題的討論,實際不僅僅是語言觀念和語言哲學的分歧,其背后更是與新古典主義、文化保守主義、文化激進主義、西方化與本土化等的諸多文化立場、態(tài)度、解決方案相關聯(lián),有著極為復雜的內(nèi)涵和多重的指向。
新時期詩人語言意識的自覺大概在“第三代”詩歌時期已經(jīng)比較明顯,如韓東提出的“詩到語言為止”,于堅提出的“拒絕隱喻”,“非非”詩人提出的反文化、反價值、語言變構等,均體現(xiàn)著明顯的語言追求。這其中,關于詩歌“口語化”的問題逐漸浮現(xiàn),書面語與口語、知識分子語言與民間語言之間的齟齬逐漸演變成公開的矛盾和論爭,導致了90年代末詩壇的“分裂”。詩歌口語化的追求在早期的《他們》詩群中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后來90年代的“民間寫作”群體亦多采用口語寫作,到新世紀的網(wǎng)絡詩歌群體中更是“一枝獨秀”、得到了發(fā)揚光大。在80年代,詩人于堅如此論述“詩歌”與“語言”、“語感”:“這些詩使詩再次回到語言本身。它不是某種意義的載體。它是一種流動的語感。使讀者可以象體驗生命一樣體驗它的存在,這些詩歌是整體的,組合的,生命式的統(tǒng)一成流動的語感。它不可分割,也無法破譯,如果你除了它本身,仍然感受不到什么的話?!保?6]而在十年以后,他在一篇充滿戰(zhàn)斗和檄文感覺的文章中為“口語寫作”吶喊。他指出,“(普通話)向著一種廣場式的、升華的更適于形而上思維、規(guī)范思想而不是豐富它的表現(xiàn)力的方向發(fā)展,使?jié)h語成為更利于集中、鼓舞、號召大眾,塑造新人和時代英雄,升華事物的‘社會方言’?!薄捌胀ㄔ挵褲h語的某一部分變硬了,而漢語的柔軟的一面卻通過口語得以保持?!薄翱谡Z寫作實際上復蘇的是以普通話為中心的當代漢語的與傳統(tǒng)相聯(lián)結的世俗方向,它軟化了由于過于強調(diào)意識形態(tài)和形而上思維而變得堅硬好斗和越來越不適于表現(xiàn)日常人生的現(xiàn)時性、當下性、庸常、柔軟、具體、瑣屑的現(xiàn)代漢語,恢復了漢語與事物和常識的關系??谡Z寫作豐富了漢語的質感,使它重新具有幽默、輕松、人間化和能指事物的成份?!保?7]文章在一系列如書面語/口語、普通話/方言、硬/軟、中心/邊緣、官方/民間、貴族/世俗、北京/外省等的二元對立中展開論述,強調(diào)了口語寫作之于詩歌寫作的意義,其中具體觀點的論述不無可商榷之處,但在指出口語為詩歌寫作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口語寫作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方面確實具有重要的意義,提出了一系列有意義的話題。針對1990年代的詩歌狀況,批評家謝有順也指出,“知識化、玄學化的傾向,是當下詩歌處境日益惡化的主要原因之一”,“要使詩歌重獲活力,就要把詩歌從知識話語的霸權中解放出來,回到堅實的大地,回到具體的生活及具體的精神情境中?!保?8]在談到口語詩歌的問題時,陳旭光指出:“進入詩歌的‘口語’,盡管表面上看來輕松隨意,順手拈來,跳躍性也大,但卻都不是孤立的,其中的每一句‘口語’,都隱含潛藏了一種向主題意蘊歸趨的指向,都受到大大小小的‘語境’、詩歌的整體氛圍和整體主題意蘊的制約,而這整首詩,正是一個最大的、終極的語境。讀者的閱讀,也正是在完成一個個小語境中字、詞的理解之后,逐漸向最大的語境歸趨,并最后完成對詩歌整體的理解和把握。整體性原理和意向性歸趨,正構成了進入詩歌中的‘口語’與‘日??谡Z’的區(qū)別?!保?9]
關于詩歌中口語寫作的意義,有論者指出:“詩歌口語化的實驗,使得詩歌的精神表達與人的生命形態(tài)之間的距離縮小了,這不僅僅是對貴族化語言文化的偏離,而且也表明詩人對生命旨意的透徹領悟?!保?0]口語寫作在90年代的境遇,在不同的詩人那里有著不同的評價與描述,這與當時詩壇的分化與裂變有關。就這一時期口語寫作的分析而言,下面的論述應該是客觀、理性的:“保持和維護90年代漢語詩歌的原創(chuàng)立場,堅持精神獨立,對于內(nèi)在技藝的追求和探索,形成自身對詩歌的高度自律,并進而深入到生活中去,體現(xiàn)出感受的強大力量,在諦聽、顫栗、追問中完成對詩歌理想的追求……這些,是我想指出的90年代末期形成的后口語詩人群們得以生存和強大的可能?!保?1]口語寫作當然也存在諸多的問題,比如粗糙、口水話、無意義化等等,如評論家沈奇所指出的:“口語熱一旦熱起來就高燒不退,讓人想到是否剛好契合了這個時代之浮躁、粗淺、游戲化的心態(tài)而發(fā)展成為一種‘時尚’?最難干的活現(xiàn)在成了最好干的活,輕快流于輕薄,生動變成生猛,惟宣泄為快,或拿粗糙當銳氣嚇人,以至成了心氣與姿態(tài)的拼比,結果是量的堆積和質的貧乏,大多成了一次性‘消費’。”“時至今日,口語詩正演化成為一種技術難度最小的漢語寫作,或偶有一點沖擊力,但基本上無品位性可言,其詩質稀薄的負面因素,還大有愈演愈烈之勢?!保?2]但總的來說,這也同樣是成就之中的不足,還是應該首先看到其積極意義和價值,其所存在的問題正是下一步所需要克服和改進的。
漢字“字思維”問題的討論是這一時期詩歌語言研究的一個方面?!白炙季S”主要探討漢字的詩性特質與詩性書寫,但文字與語言的關系極為密切,不可能真正分得開,對“漢字”的探討必然涉及“漢語”。關于“字思維”的問題,首先是畫家石虎先生于1996年初撰文提出,此后1996年第2期起詩歌理論刊物《詩探索》開設“字思維與中國現(xiàn)代詩學”的欄目,該欄目開設數(shù)年,發(fā)表了大量討論文章。石虎在《論字思維》中認為漢字是漢語詩歌的詩意本源,提出了漢字“亞文字圖式”的構成法則,以及“中國人的字信仰”問題、“漢字有道”問題、“漢字的兩象忍維”問題等?!懊恳粋€中國字都具有觀照自然、與萬象合一的性質。每個漢字是宇宙靈界的范疇圖式概念?!薄皾h字有道,以道生象,象生音義,象象并置,萬物寓于其間。”[23]字思維的問題其實正契合了臨近世紀末,對現(xiàn)代漢語詩歌進行回顧與反思的潮流,加之詩歌的邊緣化、影響力下降、現(xiàn)代漢語詩歌暴露出許多問題、發(fā)展遭遇瓶頸,以及全球化、第三世界、后殖民語境、文化傳統(tǒng)的斷裂與修復等問題,因而引發(fā)了熱烈的反響,輻射、勾聯(lián)了許多文化、詩歌、美學議題。學者王岳川從“漢字本體論:由神性到詩性的存在”、“漢字思維論:由象性闡釋到詩性命名”、“漢字文化論:從后殖民話語到邊緣對話理論”三個方面對漢字之詩性的諸多根本性問題進行辨析,討論了“字思維”理論的現(xiàn)實意義和內(nèi)在理路。并特別指出:“漢字的‘強大陣容’表明了中華民族思想的廣闊度以及‘詞與物’(??疲膶拸V度?!薄皾h字文化理應在后現(xiàn)代社會中真正進入與‘第一世界’文化的對話的話語空間,以一種‘他者’(other)的形象,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表意方式。人類未來文化是差異性文化(和而不同),而非一元性文化(同而不和),任何消彌差異走向一元的設定都將使人類文化元氣遭到毀滅性打擊,強調(diào)差異即強調(diào)生命遭變,強調(diào)本土新文化的延生,強調(diào)不屈于統(tǒng)一模式的自我意識覺醒?!保?4]王一川主要從“漢語形象”方面談漢語的詩性、審美價值,其所言“漢語形象”主要不是從漢語的文字形象和漢字書法形象,而是從漢語在詩中的具體表現(xiàn)或修辭功能而言的。他指出:“作為一種修辭性形象,漢語的審美價值在于,它被精心調(diào)整和組織起來,以便成功地實現(xiàn)特定的表達意圖,并最終在讀者中造成強烈的社會感染效果。換言之,漢語形象的審美價值主要在于它在審美——藝術表現(xiàn)上的修辭性價值。”并從語音形象、文法形象、辭格形象和語體形象四個方面分析了漢語形象的修辭形態(tài),認為它們構成了漢語的“修辭之美”[25]。牛宏寶指出,當今的語言詩性功能越來越隱退,而邏輯功能越來越顯著?!啊炙季S’關涉的是語言的詩性功能問題。當前的緊迫問題就是要開掘現(xiàn)代漢語的詩性功能,這是每個用漢語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的責任?!惫⒄即赫J為:“字思維把我思讓位于字思,即語言在說話,讓文字語言自身來說話。在我們的日常語言里,借喻的東西太多,而借喻離詩性相差很遠,‘字思維’就是要重新表達一種生動的經(jīng)驗。”[26]呂家鄉(xiāng)考察了“字思維”和“詩思維”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認為“用漢字寫詩的當代詩人既有必要了解、借鑒古人的字思維,更有必要了解、借鑒古人的詩思維?!辈⒃诠沤裰型獾淖鴺梭w系中指出:“古代詩人對古代漢語、漢字的鉆研和運用為后人樹立了榜樣,當代詩人要繼承先人的成就和精神,并以外國語言文字作為參照比較,致力于發(fā)掘和發(fā)揮現(xiàn)代漢語、漢字(包括形、音、義諸方面)的特點、功能、潛力,以切實提高漢詩水平?!保?7]
也有一些學者從反面對字思維理論提出質疑。余仰仲認為石虎的字思維理論不無內(nèi)在矛盾,充滿了一種復古主義的氣息,這種復古并未提出能夠為現(xiàn)實指明出路的新內(nèi)容。他指出:“漢字,也并不完全是石虎先生所傾心崇拜的單純無瑕線條。千百年來,漢字被中國仕階層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像飾物一樣把玩,它的內(nèi)部,滲滿了一層層油膩的酸氣。必須正視的是:石虎先生的文章中,忽視了復蓋在漢字上面那一層已經(jīng)灰死過去了的士大夫意識。正是那些已經(jīng)飄逝過去了的魂魄,遮擋了它們的通向今天之路?!保?8]段從學則認為字思維理論因過于專注于中西文化的對立因而是形而上學的?!斑@種以漢字的象形性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形而上學詩觀,不僅留存著將詩性等同于形象性‘形象思維說’的殘余,更重要的是它以維護同一性為目標,不僅壓抑和忽視了中國文化的內(nèi)部差異性,而且將詩意本源歸結在某種已在的現(xiàn)成之物中,從而使詩歌寫作失去了生成新書寫的開放性?!薄啊炙季S’要求的寫作是回復到有固定邊界的傳統(tǒng)文化內(nèi)部,追求與在字象中被固置下來的自然萬象的同一,這就用有限的存在堵死了寫作的無限多樣的可能與生成性?!保?9]
此次關于字思維的討論持續(xù)數(shù)年,在1996年11月《詩探索》編輯部召開“字思維”與中國現(xiàn)代詩學研討會的基礎上,2002年8月“字思維”與中國現(xiàn)代詩學第二次研討會在京召開,這次討論對“字思維”相關問題進行了進一步的探討。孫紹振認為,漢字不僅有著“形而上”的意味,而且保留了“形而下”的根性,“字”的力量使一個國家保持了統(tǒng)一與完整。漢語的“浮動性”與西語的“準確性、秩序性”形成對照,漢字容易“并置”而西語強調(diào)“從屬”?!安⒅谩笔恰白炙季S”一個很重要的側面,表現(xiàn)在中國詩歌里非常普遍,“并置”的優(yōu)越性自不用說,但駕馭比較長、比較大的作品難以顯出效果。王光明認為,“字思維”的提出,是在從中國文字尋找漢詩出路這一條線上的延伸,希望回到根源上的漢語,糾正語言上的工具論傾向。我們不能把現(xiàn)代漢語看得一無是處,現(xiàn)代漢語寫作顯示的有些東西也是古典詩歌達不到的。唐曉渡認為,“字思維”討論激發(fā)的應該是一種自由創(chuàng)造的精神,當此關口,回到未來,它不應構成一種壓抑性的力量,而應該是一種解放的力量。程光煒則對此概念進行反思,指出反傳統(tǒng)成了中國新詩的一個新傳統(tǒng)、新氣質,而古代詩詞賴以成立的“意境”在當今早已無法接續(xù)。因此,很難說“字思維”與中國現(xiàn)代詩學有一個可以討論的平臺,它更應該與中國古代詩學掛鉤。西渡則不同意關于漢字所代表的中國古代文化是一種神性文化的說法,他認為那正好是一種神性缺席的文化,而且,有著非常黑暗、殘忍的一面,不能理想化地過分強調(diào)古代漢語、漢字的詩意與詩性,而不顧漢語文化里非人性、反現(xiàn)代的成分。西方人對漢語的態(tài)度未必是我們應該采取的態(tài)度,他們通過漢語漢詩來補西語詩的缺陷和不足,我們需要的是通過西語來觀照改善漢語的不足[30]。雖然具體的觀點有差異甚至互相沖突,但關于漢語詩歌中“字思維”問題的討論無疑對于省思漢語、漢字中詩性思維的問題,以及如何重新找回和發(fā)揚現(xiàn)代漢語的詩性內(nèi)涵,均具有重要的意義。
20世紀末的這場關于現(xiàn)代漢語詩歌語言問題的討論最重要的意義或許不在于它提出了怎樣的觀點或者達成了怎樣的共識,而在于它提出問題的方式、它對于問題的打開,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包含的變革、修正、提高的新的可能性。這場討論、論爭并未真正終結,在近年有的話題仍在繼續(xù)討論之中,可以說,討論、思考本身要遠比它所得出的具體結論更為重要,因為語言對于詩歌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同樣,語言意識、語言自覺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者、研究者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不論何時它都應該處于進行時而非完成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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