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露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著名修辭學家陳望道曾對修辭做過“消極”和“積極”的區(qū)分:“消極修辭是抽象的,概念的。必須處處同事理符合。說事實必須合乎事情的實際,說理論又須合乎理論的聯(lián)系。其活動都有一定的常軌:說事實常以自然的、社會的關系為常軌;說理論常以因明、邏輯的關系為常軌。①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7月,第44 頁。”“積極的修辭,卻是具體的、體驗的。價值的高下全憑意境的高下而定。只要能夠體現(xiàn)生活的真理,反映生活的趨向,即使是現(xiàn)實世界所不曾經(jīng)見的現(xiàn)象也可以出現(xiàn),邏輯律所未能推定的意境也可以存在。其軌道是意趣的連貫。②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7月,第44 頁?!?/p>
這兩段話在區(qū)分了“消極修辭”和“積極修辭”的同時,還道出了不同修辭方式的共通點:無論消極修辭,還是積極修辭,都是為言語表達服務的;無論怎樣的修辭,都有一個需要遵行的“軌”,以使言語達成必要的信息傳播。所不同的是消極修辭所遵循的是“自然的、社會的關系”或“因明、邏輯的關系”之“常軌”,而積極修辭遵循的則是“意趣的連貫”之“異軌”。
矛盾變異修辭即屬于“積極修辭”的范疇,是跳脫了正常語言規(guī)范的特殊表達形式。它利用故意制造的矛盾違反了一般常理,打破了一般形式邏輯上的思維范囿,卻實現(xiàn)了積極的表達效果。
陳望道認為這種可以出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所不曾經(jīng)見的現(xiàn)象”、存有“邏輯律所未能推定的意境”的修辭手法,是“最為奇特,卻又最為精彩的一種形式”③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7月,第187 頁。。
馮廣藝在《變異修辭學》中則從讀者心理接受的層面肯定了矛盾變異表達的積極效果:“‘矛盾’的言語表達利用了邏輯上的‘矛盾律’,使言語交際者在接受言語信息時,產(chǎn)生一種‘逆反心理’,這樣,表達的效果就大大增強了。④馮廣藝:《變異修辭學》(修訂本),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76 頁。”這種“逆反心理”,暨是一種“陌生化”的心理體驗,亦可以達成審美效果。
需要厘清的是,這里所說的“矛盾”是屬于主觀上的認識,是對同一個事物做出兩種相反的、沖突的、不能共存的看法,而不是哲學領域中的辯證矛盾。
魯迅先生的《阿Q 正傳》大量地使用了矛盾變異修辭手法。本文即以其為研究對象,窮盡梳理、深入分析其中的矛盾變異修辭現(xiàn)象,并置于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去解讀,進而探討其對于文本表達的作用。
綜而觀之,《阿Q 正傳》 中的矛盾變異修辭有形式上的矛盾和內(nèi)容上的矛盾兩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
宗廷虎、鄧明以、李熙宗、李金苓等專家在《修辭新論》中把矛盾修辭概括為“正言若反”:利用詞語的反義關系構(gòu)成矛盾反常的詞組,看起來違反常理,卻蘊含著辯證法的哲理而意義深刻豐富。我們認為這種“正言若反”是一種形式上的矛盾變異修辭。
王希杰在《漢語修辭學》中把漢語矛盾修辭現(xiàn)象歸納為“相反相成”:就是故意制造矛盾,也就是對邏輯上的同一律的有意識的偏離,把通常相互對立、相互排斥的兩個概念或判斷,臨時有條件地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表達復雜的思想感情或意味深長的哲理。我們認為這種“相反相成”就是一種內(nèi)容上的矛盾變異修辭。
這種變異修辭表現(xiàn)在語句形式上出現(xiàn)了矛盾,即詞語的搭配不符合一般的語法規(guī)范。
①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趙,但第二日便模糊了。①本文引文全部引自《魯迅全集》第一卷《吶喊·阿Q 正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
例①是文中的“我”在考究阿Q 姓氏時所發(fā)生的疑惑。姓氏,本是一個人的根底,姓什么便是什么,而且是終身的。而此處作者卻強調(diào)是“似乎”姓趙,而且只是“有一回”。這樣不合常規(guī)的表達,卻并不使人認為這是語病,結(jié)合下文細細讀來,反而更使讀者覺得這樣一個連姓氏都很模糊的特點倒很符合阿Q 荒誕不經(jīng)的形象。
②阿Q 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 站了一刻,心里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xiàn)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例②中阿Q 被閑人們打,而且打敗,作者使用了“在形式上”這一異于常規(guī)的表達。向來敗了就是敗了,沒有“形式上”與“內(nèi)容上”的區(qū)別,而作者卻是要突出阿Q 的精神上的勝利,用“形式上”的敗與“精神上”的勝做對照,更強調(diào)了阿Q 所獨創(chuàng)的自我安慰方法的巨大功效:閑人們因為打了阿Q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而阿Q 因為這精神上的勝利法竟然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③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
這是阿Q 平生中好不容易的一次贏錢,而且是“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卻不知為什么發(fā)生了變故,有人打架,繼而他的一堆洋錢卻全沒了。挨打應是難免,痛也是確鑿感受到的。而例③中的“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很似乎有些痛”的表達,卻是不合語法之處:已然發(fā)生之事卻似未然般模糊。但這種處理卻將阿Q 稀里糊涂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稀里糊涂地贏錢,稀里糊涂地被打,稀里糊涂地被散了贏得的錢。
例④是阿Q 不禁出聲地罵“假洋鬼子”被聽到之后而被“假洋鬼子”打的情形。當他拿著“哭喪棒”向阿Q 走來的時候,阿Q“知道大約要打”,但“拍的一聲”之后,阿Q 的感覺竟然是充滿矛盾的“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似乎”原是不確定,而“確鑿”卻又是實實在在地強調(diào)那一棒阿Q 是挨定了。那“似乎”也許就是阿Q 用類似精神勝利的法子自我隔離的一種表現(xiàn)了。
⑤阿Q 對了墻壁跪著也發(fā)楞,于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仿佛覺得有些糟。
⑥他沖出廚房門,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⑦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jīng)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
例⑤⑥⑦是對吳媽說“困覺”之后,阿Q 的一系列心理反應以及被打之后的感受:吳媽被嚇跑后阿Q 才“仿佛覺得有些糟”;被秀才追打之后,沖出廚房門的時候“仿佛背上又著了一下”;被打之后以為就會輕松而跑去趙太爺家的院子看熱鬧,卻又發(fā)現(xiàn)趙太爺向他奔來而且手里拿著一支大竹杠,這才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被打,和這場熱鬧 “似乎有點相關”。作者在這里用了一系列模糊的字眼“仿佛”“似乎”,活脫脫地將阿Q 的后知后覺乃至不知不覺的麻木狀態(tài)刻畫了出來。
⑧這一節(jié),聽的人都嘆息而且快意,因為阿Q本不配在舉人老爺家里幫忙,而不幫忙是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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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王胡驚得一跳,同時電光石火似的趕快縮了頭,而聽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
⑩趙家遭搶之后,未莊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 也很快意而且恐慌。
例⑧⑨⑩都是用了一組矛盾的詞語前后并列:“嘆息”與“快意”、“悚然”與“欣然”、“快意”與“恐慌”。而這樣的矛盾組合卻恰恰真實地表現(xiàn)出了未莊人的樸實與趨炎、閉塞與愚昧、麻木與小農(nóng)性。
這種形式上的的矛盾主要體現(xiàn)在表層語義結(jié)構(gòu)上,詞語間出現(xiàn)了反義關系或異常搭配,從而使人產(chǎn)生新奇陌生的閱讀體驗,達到審美效果。
內(nèi)容矛盾的變異修辭體現(xiàn)在前后語句內(nèi)容在邏輯上的不連貫或不合理,這種形式多帶有一種諷刺意味。
①阿Q“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zhì)上還有一些缺點。
“見識高”,“真能做”,原本是對一個人的褒揚,而下文“但可惜他體質(zhì)上還有一些缺點”,與之卻不能形成一個對等的轉(zhuǎn)折:用一個小小外貌上的“癩”卻否定了之前的“幾乎是一個‘完人’”的種種特性。如此的荒謬,卻正映射著前文說阿Q 是“完人”的荒謬。
②然而不到十秒鐘,阿Q 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個”。
在“自輕自賤”中而能算到“第一”的榮光,這是除卻帶有精神勝利法的阿Q 再也無人能有的超乎尋常的邏輯。而當讀者看至此處,了解了他的自我精神勝利法之后,對他的這種異常邏輯便是也覺得是正常的了。
③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這可算是是阿Q 精神勝利法的 “變異模式”,原先慣是阿Q 受別人打而安慰自己是被兒子打了,可現(xiàn)在是稀里糊涂地贏了錢,卻又稀里糊涂地丟了錢,并無旁人直接干預,阿Q 也無法找到那個可以被自己暗罵為兒子的對象。于是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明:自己打自己。而這竟然也發(fā)生了效用,有“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的感受,阿Q 也竟能因此而“心滿意足”。讀來不禁使人對他既覺好笑,卻又更感可恨。
④然而阿Q 雖然常優(yōu)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后,這才出了名。
被別人打嘴巴原是件羞辱的事,但是因為被打的人是趙太爺——未莊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竟然也能因此出名。如此奇怪的思維邏輯,卻正生動顯現(xiàn)了未莊人趨炎附勢的形象。
⑤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后來想:“現(xiàn)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趙太爺?shù)耐L,而現(xiàn)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⑥阿Q 最初是失望,后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虱子),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tǒng)的事呵! 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⑦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 便不至于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 便也不至于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臺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后并不飄飄然,——而小尼姑并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例⑤⑥⑦都是典型的阿Q 式的思維活動:趙太爺是他的兒子了、虱子少而大失體統(tǒng)了、小尼姑臉上滑膩而使他受蠱了。這樣的不正常,卻恰是正常的阿Q 的思想。
⑧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毀掉了。商是妲己鬧亡的;周是褒姒弄壞的;秦……雖然史無明文,我們也假定他因為女人,大約未必十分錯;而董卓可是的確給貂蟬害死了。
阿Q 受蠱惑原是小尼姑的錯:臉上太滑膩、沒有蓋層布;而由此推斷女人是中國男人無法成為圣賢的禍水。這樣無理荒謬的邏輯推論,卻很好地諷刺了阿Q 一味推卸自己罪責的行為以及那種把歷史上亡國敗家的原因都歸罪于婦女的觀點。
⑨靠西墻是竹叢,下面許多筍,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還有油菜早經(jīng)結(jié)子,芥菜已將開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竹叢里的筍,當然都是生的,這里“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 一句本不必要的強調(diào)卻在此處突顯,則又是阿Q 式的遺憾了。
⑩到進城,已經(jīng)是正午,阿Q 見自己被攙進一所破衙門,轉(zhuǎn)了五六個彎,便推在一間小屋里。
直到此時(被抓入衙門,即將問斬),阿Q 的精神勝利法還在發(fā)生著效用:阿Q 見自己——仿佛看見的是別人一樣,是那人被攙進破衙門、推在一間小屋里,卻好像并不是阿Q 自己了。
相較于形式上的矛盾變異修辭主要體現(xiàn)在表層語義結(jié)構(gòu)上,內(nèi)容上的矛盾變異修辭則多體現(xiàn)在深層語義蘊涵上,需要由表及里,結(jié)合上下文意,進而透過字面意義而探究其要表達的真實含義。
需要強調(diào)的是,以上所言的矛盾變異修辭是共時性的,即只在特定的語境中起作用。語境,是修辭意義存有的基本條件,是“調(diào)控變異語言‘不通’與‘通’的張力①祝敏青:《變格修辭與語境》,《修辭學習》2001年第1 期?!?。在這一基礎之上,才能達到“意趣的連貫”。一旦變換了語言環(huán)境,同樣的表達可能就不能算是修辭,而是真正的“矛盾”了。前文中所列舉的對阿Q 種種“異?!毙袪畹拿枥L,正是在未莊以及當時那個特定的語境下所有的“正?!睜蠲?。
同時,語境還賦予了矛盾變異修辭的深層審美意蘊,可以使文本在“意趣的連貫”基礎之上甚至達到“意趣的升華”?!白儺愋揶o的核心實質(zhì)上是審美情感的真實性。②肖建安,肖志欽:《變異修辭的美學理據(jù)探究》,《外語教學》2004年第6 期?!边@種真實性,也是在特定的語境下才能實現(xiàn)的。
魯迅先生在 《俄文譯本<阿Q 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中曾言,他想要畫出“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③魯迅:《魯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薄悄厣L、萎黃、枯死的百姓們的魂靈。這魂靈終究是要深入骨髓才刻畫得出,所以有了阿Q 和未莊人這樣典型甚至有些夸張的形象。未莊人便是當時④按:《阿Q 正傳》寫于1921年,結(jié)合文本所傳達出的信息,作者所要表現(xiàn)的是辛亥革命時期國民的形象。整個國民形象的代表:他們一面對權(quán)勢者(文中如趙太爺)奴顏婢膝;一面對相對于自己的勢弱者(如小D、王胡之于阿Q;阿Q 之于未莊人)鄙薄壓撻。整日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性自然扭曲。阿Q 就是這一群扭曲了人性的人的代表:在生活失敗時卻又不正視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僅利用精神上的勝利來盲目地自欺自慰、自尊自大。這樣一群人的畸形面貌、這種人性中的互相矛盾、這種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上的巨大沖突以及想要表達他們的巨大情感沖動,使得他最終選擇了矛盾變異修辭這一富有巨大張力的方式。它那不合語法、甚至不合邏輯的表達,卻恰恰是文學作品的另一種語言:未莊人愚昧的形象和思想、阿Q 自我麻醉的精神勝利就此而充分表現(xiàn)出來。
曹雪芹言《紅樓夢》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曹雪芹正是透過那滿紙的“荒唐言”,把心中不能言說的辛酸都寄予其中;于魯迅,又何嘗不是?透過那滿紙的胡話、亂話,作者對于當時國民的失望是否也正寄予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