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征 傅晨琦
2月9日上午,中央電視臺《新聞直播間》播出《屢掃不絕的東莞“黃流”》,踢曝廣東省東莞市多個娛樂場所存在賣淫嫖娼行為。這檔節(jié)目開啟了政府又一輪對非法色情業(yè)的迅疾整治,但卻在網絡上一度形成了一陣巨大的輿論“漩渦”,出現兩極分化:一方面,主流媒體以傳統方式配合政府行動,力挺掃黃;另一方面,則有網民吐槽,高呼“東莞挺住”,儼然形成一股“民間輿論”,人稱“挺莞派”。
無論從法律法規(guī)上還是從道義上說,曝光丑惡現象是媒體的責任,掃黃是公安機關的職能,應該沒有什么可爭議的。可這一次有些特別,對央視挖苦、嘲諷乃至質疑的聲音不斷,從輿情走向看,與傳播議題設定的初衷背離甚遠。
為何呼吁打擊掃黃的正義之舉會遭到網民反對?從央視報道到網絡輿論出乎意料的反水,究竟是新聞的進步還是社會的退步?
一、“挺莞派”如何橫空出世
央視暗訪東莞色情業(yè)的節(jié)目播出當天,網絡上出現了一邊倒的輿論態(tài)勢,“挺莞派”的聲音幾乎淹沒了主流媒體的掃黃之聲。次日,甚至有的市場化專業(yè)媒體及網站的評論也卷入反對央視曝光東莞色情業(yè)的潮流,直至晚間才嘎然而止。主題的正義性幾乎無可置疑的央視報道本應占據輿論和道德的高地,此次卻陷入了輿論的漩渦,這似乎是罕見的。
回顧一 下東莞掃黃報道的傳播過程:
2月9日11點15分,主要以記者暗訪制作的《屢掃不絕的東莞“黃流”》正式向東莞色情業(yè)開炮,當晚和翌晚《焦點訪談》連續(xù)播出《管不住的“莞式服務”》、《東莞掃黃重拳出擊》的揭露東莞色情業(yè)報道,相關議題在新聞平臺上的傳播量迅速上升,連續(xù)占據各大網站的新聞頭條,從而引發(fā)廣大網民熱議。
9日11點33分,@新浪新聞視頻把節(jié)目視頻轉發(fā)至新浪微博,引起自媒體迅速而廣泛響應。據我們統計,當天“東莞”這個詞的百度搜索指數一天時間從8千多沖到了70萬。環(huán)球輿情調查中心對有關東莞的網絡輿情進行了監(jiān)測,數據顯示,從2月9日事件曝光到2月12日4天內,關于東莞的新聞總量是去年同期的41倍,4天微博總量是去年同期的27倍。微博討論量的傳播趨勢基本一致,峰值均出現在2月1l口,單日最高新聞報道量達5700篇,單日最高微博轉評量達1721222條次。
但是大眾輿論場的態(tài)度卻與央視節(jié)目的取向截然相反,微博上被頻頻轉發(fā)的模仿汶川地震災區(qū)口號的評論和圖片可稱代表,有所謂:“央視無情,人間有愛,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眾志成城,東莞加油!”“東莞不哭,東莞挺住!”“今夜,我們都是東莞人!”還有網友評論稱央視曝光東莞色情行業(yè)是“同行相輕,相煎何急”。甚至有說東莞發(fā)生了“三級”地震,是因為“出賣靈魂的曝光了出賣肉體的震蕩所致”。
民間的反彈浪潮甚至影響了專業(yè)媒體。典型的一條是當晚11點左右貼出的《南方都市報》評論官方微博:“東莞挺??!輿論對央視暗訪東莞色情業(yè)的揶揄和反彈,不僅是對報道本身的不滿,更是對權力僭越要管住公民下半身的恐懼的本能反應。媒體不是不能報道色情業(yè),這個原始行業(yè)是否仍存在暴力血淚、娼妓們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屢禁不止背后的權力庇護,更需要媒體關注。只有真相,東莞小姐才能真正不哭?!痹撐⒉┮话l(fā)出即引起網友強烈關注,多次轉發(fā),大約在12點,評論被刪除。但是“#東莞挺住住#”卻成為新浪微博上的熱門詞語。還有騰訊、網易等商業(yè)網站也在當天的新聞主頁上出現了以“東莞挺住”為標題的整理網友挺莞段子的文章,壯大了“挺莞派”的聲勢。
紅麥輿情監(jiān)測平臺在央視曝光后所做的網民觀點傾向性分析數據顯示:不能相信東莞掃黃能治本,占40%;網民越來越人性化看待色情業(yè),占9%;有人嘩眾取寵,20%;央視做這件事屬于“角色錯位”,掃黃不是央視優(yōu)先該做的事,5%;而正面取向的觀點,認為要堅決打擊賣淫嫖娼,因為社會是要干凈的,只占6%。
那些大喊“東莞挺住”的“挺莞派”中,不乏所謂網絡大V和知識分子,有人引經據典地“論證”色情業(yè)在中國合法化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在2月9日到2月10日晚間的一天半時間內,輿論走向與央視的議題預期恰好相反,央視設定的“掃黃”議程,在網上居然被推向“賣淫合法化”框架,
主流媒體隨即展開對“挺莞派”的回擊,人民日報、新華社、中央電視臺等中央媒體及各大主流流媒體紛紛發(fā)表評論文章:2月10日,《人民日報》發(fā)表題為《城市發(fā)展應向畸形繁榮說“不”》的評論文章,11日,《新聞晨報》發(fā)表題為《憑什么嚷嚷“東莞挺住”》的社論;《新京報》發(fā)表題為《東莞“掃黃”重點不在“小姐”》的社論;《京華時報》刊登特約評論員文章《東莞掃黃不妨學學陸豐掃毒》。2月10日后,新華社直屬的《參考消息》官網及印刷版也大量轉載境外媒體對于東莞事件的報道。《人民日報》繼續(xù)批判此次東莞事件中的一些民間輿論,并將批判的等級急升至頭版“今日談”板塊。2月15日,署名馬永的文章將“東莞挺住”等言論稱為“無良大v”的歪理邪說。與此同時,《人民日報》署名鐘新文的“東莞掃黃風波”系列思考文章,在一篇題為《媒體責任豈能三棄》的文章中,作者借用網絡語言質問“挺莞派”:“你這么同情賣淫嫖娼,你如此支持色情產業(yè),你家里人知道嗎?”
二、從法治與道德角度看“挺莞派”的荒誕
眾所周知,在我國賣淫嫖娼歷來為法律所禁止。新中國建立后,各地政府先后明令禁娼,取締妓院等色情業(yè),采取措施對原有的娼妓實行教育改造,并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以中國消滅了娼妓而自豪于世?!母镩_放以后,在1979年《刑法》規(guī)定了“強迫婦女賣淫罪”,在1997年《刑法》中專設一節(jié)規(guī)定了“組織、強迫、引誘、容留、介紹賣淫罪”。在《治安管理處罰法》中則規(guī)定對賣淫嫖娼行為要予以行政處罰。
央視節(jié)目播出后,網絡上竟然掀起了對“賣淫合法化”的討論熱潮?!巴概伞眰儗u淫這個“人類最古老的產業(yè)”進行回顧,認為娼妓是中國自古就有的,還搬出某些“權威”的國際文件和理論,將妓女定義為“性工作者”。在他們看來,賣淫嫖娼屬于你情我愿,政府不必干預。有一位據稱擔任某文學院院長的學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東莞根本沒有必要去答理非議,(色情業(yè))是商品經濟沖擊的必然結果。
縱觀“挺莞派”的各類觀點,主要是從三個方面去支持“賣淫合法化”的:第一類是從人權、自由的角度去說,認為娼妓只是一種職業(yè),每個人有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與職業(yè)的權利,拿肉體來進行買賣也是性工作者自身的權利,只要是自愿的,那么是否進行性交易是個體的選擇自由;第二類從商品經濟、等價交易的角度去說,認為這是商品經濟發(fā)展的必然產物,并且認為色情行業(yè)對東莞經濟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第三類從歷史、社會的角度去說,認為娼妓從古至今都一直存在,存在即合理的思維方式讓他們?yōu)橘u淫合法化找出了種種理由,比如能起到維護社會安定、減少暴力和犯罪的作用等等。
還有人通過講述從事性服務業(yè)女性的人生經歷故事來博取大家的同情,提出性交易合法化是出自對性工作者的關愛,是保障性工作者的權益。
以上這些主張其實是很荒謬的。且不說它具有挑戰(zhàn)現行法律制度的性質,就說人權吧:人權理論的核心就是認為世間萬物,人是至尊的;人的尊嚴是人權的基礎。賣淫嫖娼把女性的肉體和尊嚴作為商品來換取金錢,女性的肉體和尊嚴都可以上市交易,她們還有什么人權可言?就像節(jié)目中表現的那樣,那些“小姐”身掛號牌走在臺上或者站在玻璃門內任人挑選,挑中了付了錢就可以帶走,她們是人呢,還是男性泄欲的寵物?那些用“人權”來“論證”賣淫合法化的“專家學者”,豈不是自打嘴巴嗎?
原《南方都市報》深度記者、女性時評作家李思磐在《東莞為誰挺???》一文中說到:“如學者Pateman所言‘性交易的存在,等于認可男性的性主導權及女性屈從的可售性,挺莞派所鼓吹的性消費自由,前提是良家婦女性的不自由?!?/p>
賣淫合法化并不能真正保障從事性服務行業(yè)女性的權益。李思磐在文中提到,很多研究表明,即便是性產業(yè)合法化的國家,進人性工作的女性,其人生狀態(tài)相當脆弱,吸毒和自殺率都高于一般人,大多希望有朝一日離開這個行業(yè);并且,即便合法化免去了警權騷擾,她們仍然面對性暴力、業(yè)內強奸和毒品控制。除了性工作者可能被剝削之外,性產業(yè)還要整個社會付出其它社會成本:暴力、毒品、人口販運以及后臺運作的黑惡勢力。因此,她不贊同性工作合法化。
其實多數網友并非是非不分,“挺莞派”的觀點在風行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后,網上言論已開始更多趨向理性探討,許多網民開始批判起“挺莞派“的荒誕觀點。前述12-13日環(huán)球輿情調查中針對東莞常住人口展開的民意調查顯示,超過七成的東莞受訪者支持此次掃黃行動。
人民網強國論壇2月11日發(fā)起了“東莞掃黃觸動了什么?誰在支持‘東莞挺???”互動話題,近十萬網友參與討論,不少網友認為大喊“東莞挺住”無視東莞普通市民感受,是對媒體正義之舉“倒打一耙”,不應因為個人情緒或偏見而善惡不辨、美丑不明。
從央視曝光那一刻起,東莞雷厲風行開始“掃黃”:2月9日報道播出當天,東莞市就出動6000多名警力對全市所有桑拿、沐足以及娛樂場所同時進行檢查,并針對節(jié)目曝光的多處涉黃場所進行清查抓捕。隨之,東莞市副市長、市公安局局長嚴小康及東莞市公安局、相關鎮(zhèn)公安分局、派出所和鎮(zhèn)級的部分干部相繼被免職,四個鎮(zhèn)的黨委書記被責令在全市范圍內公開道歉。這場行動還向各地推開,江蘇、浙江、河北、陜西等全國至少已有9個省份在東莞事件之后展開大面積的掃黃行動,截止筆者截稿(3月8日),各地查處賣淫嫖娼治安案件1300余起,查出各類涉及賣淫嫖娼和色情活動的刑事案件181起,打掉涉黃犯罪團伙73個,抓捕犯罪嫌疑人501名,停業(yè)整頓涉黃場所2410家。
由此可見,媒體曝光對掃黃的作用是不容否定的,央視的報道并不像“挺莞派”所言那樣“毫無價值”。
三、從新聞倫理角度反思央視節(jié)目的錯位
“挺莞派”的許多觀點雖然荒謬,但央視的報道遭到輿論這樣強烈的反彈,也是一件不容忽視的事實,值得反思。
央視再一次顯示了自己的巨大權威。媒介曝光一一警方行動——違法犯罪分子落網——貪官下臺這樣的過程,僅在幾十個小時內迅速搞定并且向全國鋪開。這是輿論的威力嗎?不見得。換一家電視臺,或者一家普通的網站,提出同樣的問題,能夠做到嗎?誰都知道,央視明文規(guī)定為國家電視臺,其重要內容被認為代表了國家和政府的聲音,無論這是一起事先商定的在輿論先導下公安機關主動出擊,還是公安機關在國家臺的號令下聞風而動,都體現了央視顯赫的權力背景。
從理論上和制度上說,新聞媒介不是政權機構的一部分,不擁有行政、司法的權力。傳播學中對大眾傳媒功能的定位有監(jiān)視社會環(huán)境、協調社會關系、傳衍文化遺產和提供娛樂等功能。在西方國家,媒介被稱為“第四權”(the forth estate),其實中文的“權”字是錯譯,準確的譯法是“第四機構”,媒介并無分享“三權”的任何權力,只是擔負著監(jiān)察功能的獨立平臺。而在我國,雖然媒介也定位為文化行業(yè),但是在體制上主流新聞媒介都隸屬于特定權力機關之下,在一些重大問題上它們作為相應的權力代言人,是眾所周知的。
這樣,人們自然有理由對媒介、特別是具有國家名義的媒介提出更高的特殊的要求。我國曾經是消滅了娼妓的國家,為什么上世紀末以來卻死灰復燃?法律一貫明文嚴禁賣淫嫖娼,國家有十多個部門還聯合成立了掃黃打非辦公室,每年一次的全國性掃黃打非行動自80年代起至今已經舉行了28次,為什么非但如節(jié)目標題所說“屢掃不止”,反而在一些地方“不要說存在不存在,其實都已經公開了”(節(jié)目中群眾的話)?這個議題,如果是普通網民揭露出來,完全可以而且很好;而對具有政府代言人角色的央視,人們就不會滿足只是膚淺地披露一些現象,政府多年的措施為什么不能奏效?政府究竟應該承擔什么責任?政府對于像東莞這些地方色情業(yè)泛濫的情況應該作何解釋?是不是存在制度性、政策性、社會性原因?應該采取怎樣的對癥下藥的措施?
很遺憾,這些問題,在央視節(jié)目中完全沒有涉及。
央視節(jié)目把重點集中到了“小姐”身上。在這個24分鐘的節(jié)目中,我們統計發(fā)現,共出現了18次特殊場所的“選秀”畫面,平均每次播放的時間約24秒,最長的一次為58秒,累計時間約410秒,近7分鐘,幾乎占節(jié)目時間的30%。特別是五星級酒店的裸舞選秀等裸露鏡頭,曝光尺度非常之大。其中還有三次對“小姐”的身體特寫,近到可以看清她們的面部。另外,“小姐”登臺應選的畫面竟然成為節(jié)目主持人談話的背景而屢屢在熒屏上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