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斌
(周口師范學院 政法學院,河南 周口466001)
在吸取《兩個證據(jù)規(guī)定》①確立的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基礎上,我國新刑事訴訟法第54條規(guī)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對該證據(jù)應當予以排除?!边@是繼1979年刑事訴訟法和1996年刑事訴訟法之后,刑事訴訟法再次明確否認非法口供的可采性。但是,何為“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學者和司法實務者均有不同理解。為便于實施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兩高②依照我國司法慣例分別對“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做出了司法解釋。《解釋》第95條規(guī)定,對使用肉刑或者變相肉刑,或者采用其他使被告人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的方法,迫使被告人違背意愿供述的,應當認定為刑事訴訟法第54條規(guī)定的“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兑?guī)則》第65條規(guī)定:“刑訊逼供是指使用肉刑或者變相使用肉刑,使犯罪嫌疑人在肉體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以逼取供述的行為;其他非法方法是指違法程度和對犯罪嫌疑人的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威脅相當而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的方法?!睆姆l文本的角度可見,兩高的解釋有僭越之嫌,且兩高的解釋之間也有出入,本應為進一步落實實施具體法律規(guī)定的司法解釋能否完成這一目標,因“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獲得非法口供能否得以排除,難免不引起質(zhì)疑。
司法解釋是指我國最高司法機關(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就司法實踐中具體適用法律等問題做出的具有普遍效力的規(guī)范性文件。我國的司法解釋具有其現(xiàn)實合理性與合法性。法律的穩(wěn)定性與現(xiàn)實生活多變性的矛盾是司法解釋原因之一。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必須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朝令夕改是社會不穩(wěn)、民心不定的表現(xiàn),立法之目的在于維護秩序,正常之秩序衡定社會才能發(fā)展。而固化的法律又不得不適用于千變?nèi)f化之社會生活,為便于落實法定之內(nèi)容,司法解釋可謂不可推卸。另外,“法律文本的高度抽象性和概括性與個案事實的具體性和復雜性的矛盾,決定了司法機關在適用法律的過程中必然存在一個對法律文本與個案事實的解釋過程,享有法律文本的解釋權(quán),因而成為司法權(quán)行使的基礎和必然要求,而國家權(quán)力的分立則決定了司法機關不可能享有創(chuàng)制法律規(guī)則的一般性權(quán)力”[1]。再者,兩高的司法解釋有明確的授權(quán)。1981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加強法律解釋工作的決議》第2條規(guī)定:“凡屬于法院審判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法令的問題,由最高人民法院進行解釋。凡屬于檢察院檢察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法令的問題,由最高人民檢察院進行解釋?!笨梢哉f,兩高根據(jù)刑事訴訟法制定相關司法解釋不僅具有合理性而且有合法性根據(jù)。
但是,并不能就此認為兩高只要是根據(jù)刑事訴訟法所做出的司法解釋均具有正當性[2],司法解釋是否具有正當性還要依據(jù)其解釋之內(nèi)容是否具有可接受性[3]、是否遵守法律解
①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和司法部2010年5月聯(lián)合發(fā)布了《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本文將其簡稱為《兩個證據(jù)規(guī)定》。
②為方便行文,將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簡稱兩高,最高人民法院簡稱為高法,最高人民檢察院簡稱為高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簡稱為《解釋》,《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試行)》簡稱為《規(guī)則》。釋之原則等。就兩高對“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的司法解釋而言,其正當性是備受質(zhì)疑的。首先,兩高的解釋可接受性不足。根據(jù)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兩高認定刑訊逼供不僅應具有肉刑、變相肉刑和其他方法,而且還強調(diào)了“在肉體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和“迫使被告人違背意愿供述”,這將導致通過“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獲取的口供在司法實踐中難以認定?!捌渌椒ā钡膬?nèi)涵與外延是什么?怎樣理解“劇烈疼痛或痛苦”?如何判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沒有“違背意愿”?其次,兩高的解釋違背了個案因應、尊重法律的原則。第一,司法解釋應基于個案的法律適用進行解釋,杜絕廣而化之,這也是1981年立法機關授權(quán)的應有之義。1981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關于加強法律解釋工作的決議》授予了高法、高檢對屬于審判工作、檢察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法令的問題解釋權(quán),這僅僅表明人大授權(quán)于兩高有權(quán)解釋在各自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法令,不是讓其制定一般性規(guī)范。也就是說,兩高在具體審判工作或檢察工作中遇到了個案問題,而就個案適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是做出具體指示,并不是對“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做出一般性的標準。而目前的兩高都是立法式的解釋,并非針對“應用法律的問題”做出的,且做出解釋的時間是在法律生效之前,而該時間節(jié)點上,法律并未生效,也就不存在“應用法律的問題”需要進行解釋[4]。第二,兩高的司法解釋沒有遵守法律原則。司法解釋只能在法律的框架內(nèi),不能超出法律文本語言文義的“射程”范圍進行,否則即構(gòu)成類推適用[5]。反觀兩高的司法解釋將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解釋為既有肉刑或變相肉刑、“痛苦規(guī)則”[6],又強調(diào)“違背意愿”實屬不當解釋。第三,《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8條明確規(guī)定“訴訟制度”事項只能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制定法律。刑訊逼供的認定顯然屬于訴訟制度涵蓋范圍,應當由立法機關就此問題進行立法,而不是由兩高造法。
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會2013年會年就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的存廢進行了討論,形成了反對中央政法部門對刑事訴訟法進行司法解釋和目前的立法、司法國情下司法解釋的制定、發(fā)布具有實踐合理性的兩種觀點。筆者認同這樣的觀點:司法解釋有其合理性、合法性,但應當完善。其著力點一是研究適當?shù)慕忉屝问剑瑧斕剿魍ㄟ^指導案例、具體應用法律問題的批復等其他方式進行司法解釋工作;二是要研究立法機關對司法解釋進行審核的相關工作機制、制度,確保司法解釋在立法原意的軌道上運行,避免自我擴權(quán)[4]。
刑訊逼供本系我國立法上之用語,國際上通用的是“酷刑”一詞,而目前,對“酷刑”最權(quán)威的定義,來自聯(lián)合國《反酷刑公約》。根據(jù)條約神圣的原則,依據(jù)《反酷刑公約》對酷刑的定義來解釋刑訊逼供,基本是可行的[7]?!斗纯嵝坦s》中規(guī)定了酷刑的幾個構(gòu)成要件:1.目的,總結(jié)為情報酷刑、供狀酷刑、處罰酷刑、恐嚇酷刑、威脅酷刑、歧視酷刑;2.手段,蓄意使某人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痛苦的行為;3.主體,公職人員或者在其唆使、同意或者默許下造成的。酷刑的外延顯然大于刑訊逼供,只有供狀酷刑與我國的刑訊逼供相對應。兩高的司法解釋即是參照這樣的思維邏輯對“刑訊逼供”進行解釋。但是,沒有規(guī)定致使犯罪嫌疑人在肉體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的主體。實踐中有很多這樣的事例,偵查人員沒有刑訊逼供,而是唆使或者以利益誘惑其他被看守人員對特定犯罪嫌疑人實施暴力、威脅等手段,迫使犯罪嫌疑人于再次訊問中老實交代,但兩高的解釋卻沒有涉及這種取證行為。
高法將“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解釋為使用肉刑或者變相肉刑,或者采用其他使被告人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的方法,迫使被告人違背意愿供述的。高檢將“刑訊逼供”解釋為使用肉刑或者變相使用肉刑,使犯罪嫌疑人在肉體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以逼取供述的行為;將“等非法方法”解釋為違法程度和對犯罪嫌疑人的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威脅相當而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的方法。這表征為兩高對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的解釋有沖突。高法對“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進行整體解釋,突出強調(diào)了刑訊逼供與等非法方法的一致性,也就是說,高法認定并排除“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必須具備“方法+痛苦+非意愿”的條件;高檢對之分別進行解釋,高檢認定并排除“刑訊逼供”的條件為“方法+痛苦”,認定“等非法方法”的條件為“相當方法+非意愿”,其中明確規(guī)定了“暴力、威脅”方法。兩高的解釋會導致這樣的結(jié)果:高檢認為只要存在“肉體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就可認定是刑訊逼供;而高法則認為不僅有“在肉體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還要有“迫使被告人違背意愿供述”才能認定刑訊逼供;同時對“等非法方法”的認定上,高法排除了引誘和欺騙取供的非法性,而依照高檢規(guī)則,只要引誘和欺騙的“違法程度和對犯罪嫌疑人的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威脅相當而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就可能構(gòu)成非法取證。兩高的解釋無形中提高了司法實踐中認定并排除非法口供的難度,為司法實踐中難以認定或排除非法口供埋下了伏筆。
另外,高法針對“被告人”進行解釋,而高檢規(guī)定了“犯罪嫌疑人”。雖然基于我國法院對審前程序沒有司法審查的權(quán)力與我國刑事訴訟法已經(jīng)明確了犯罪嫌疑人與被告人稱謂的具體使用階段的現(xiàn)實,這樣的限定有其合理的一面,但是兩高如此解釋無疑會產(chǎn)生這樣的問題:鑒于我國刑事審判依賴于偵查卷宗的司法實踐,法院可能僅僅認定或排除針對“被告人”使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取得的口供,而對“犯罪嫌疑人”使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取得的口供則可能置之不理,這無疑會架空刑事訴訟法關于“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的規(guī)定。
就口供的可采性問題,多數(shù)國家均以任意性規(guī)則(自白任意性規(guī)則)為遏制非法取證行為之首選規(guī)則,承認自白可以作為認定犯罪與否的證據(jù),但是該自白必須是出于自愿(voluntarily)、明知(knowingly)和明智(intelligently),不是在外在壓力或者不正當?shù)恼T騙時的認罪或者供述。我國采取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范式,主要排除使用刑訊逼供等其他非法方法獲取口供的情形,所以兩高在解釋“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上吸取“酷刑”內(nèi)涵,采用“痛苦規(guī)則”的標準。這與近年來曝光的因刑訊逼供而發(fā)生的重大冤假錯案有密切關系,也表明了我國堅決摒棄刑訊逼供的決心。但是“痛苦”與“自愿”有什么關系呢?龍宗智教授認為“自白任意性規(guī)則”與“痛苦規(guī)則”是不同的非法口供排除規(guī)則。筆者持不同觀點。第一,“痛苦”與“自愿”是一體兩面的關系。自白任意性規(guī)則要求自白者必須在自愿的情況下自白,這是從正面加以規(guī)范,而“痛苦規(guī)則”則強調(diào)禁止使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獲取自白,是從反面加以禁止,兩者實屬一體。第二,自白任意性規(guī)則涵蓋了“痛苦規(guī)則”。前者能夠適應不同性質(zhì)、不同形式非法口供的需要,適用范圍不僅僅包括刑訊逼供,還包括威脅、引誘、欺騙等其他殘忍、不人道有辱人格的方法;而“痛苦規(guī)則”則僅適用于供述酷刑中的刑訊逼供或者與之相對當?shù)姆欠ǚ椒ǎ渲忻黠@意味著排除引誘、欺騙的非法方法。
口供一直都作為重要的證據(jù)被捧居于高臺之上,無論是“口供是證據(jù)之王”的西方觀點,還是“斷罪必取輸服供詞”的中國傳統(tǒng)。從歷史的角度看,最先作為口供的理論基礎是真實性。在整個犯罪過程中,犯罪嫌疑人最清楚案件事實的發(fā)生、發(fā)展,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對偵破案件事實起到關鍵性作用,尤其是認定犯罪的動機、目的,同時犯罪嫌疑人的供述為發(fā)現(xiàn)和收集其他證據(jù)提供線索,也是衡量其犯罪后態(tài)度的重要材料。隨后偵查人員為得到口供而使用各種方法,人們認識到在棰楚之下得到的供述,其真實性難以得到保障,不利于案件的偵破。對口供的支持理由開始從真實性轉(zhuǎn)向任意性,以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為特征的口供認證與排除盛行于兩大法系。任意性又可稱為自愿性,這屬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主觀性標準,因為無論肉體強迫還是精神強制均是模糊的概念,不具有楚河漢界般明晰的界限,認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是否違背其意愿實屬困難。以美國為首的國家逐漸嘗試以程序違法性標準取代自愿性標準,認定口供是否非法、是否排除,其中“米蘭達規(guī)則”是這個時期的集中體現(xiàn)。相對于自愿性而言,程序違法是客觀性標準,在取得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口供時,是否違反法定程序更便于認定口供的非法與排除。
反觀兩高司法解釋,兩者均以“在肉體上或者精神上遭受劇烈疼痛或者痛苦”和“迫使違背意愿”為標準排除口供。即使偵查人員使用了肉刑或者變相肉刑,但沒有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造成肉體上或精神上劇烈疼痛或痛苦,也不構(gòu)成“刑訊逼供”;或者即使造成了肉體上或精神上劇烈疼痛或痛苦,但是沒有違背其意愿,還是不構(gòu)成“刑訊逼供”,或者“等非法方法”取證。況且如何判斷“劇烈”、“疼痛或痛苦”這些主觀性描述詞語呢?假如使用肉刑或變相肉刑必然帶來疼痛或痛苦,那么又怎樣斷定都構(gòu)成“劇烈”呢?有學者說可以參照一般人忍受的程度,同時結(jié)合具體案件的特殊情況加以判斷。其實,無論是一般性標準還是特殊性標準,都是從受害人的主觀耐受性的角度著眼,均為主觀標準。在司法實踐中,這樣的標準不僅會造成“同種情況,不同結(jié)果”,使形式正義喪失,而且還忽視了非法取證手段的殘忍性。筆者建議應當以程序違法標準為主,輔以主觀性標準認定“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排除非法口供,以程序違法性為客觀標準以區(qū)別于以劇烈疼痛或痛苦的主觀性標準。
總之,2013年刑事訴訟法為摒除長期困擾我國刑事訴訟法的刑訊逼供所做的努力有目共睹,但是我國現(xiàn)行的司法解釋體制可能阻礙了這種功能的發(fā)揮。兩高的解釋為司法實踐中難以認定或排除以“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取得的口供埋下了伏筆;就非法口供的排除而言,應當由主觀性標準轉(zhuǎn)向以客觀性標準為主、主觀性標準為輔的綜合性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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